新娘说了个翡翠镯子的故事。
这个故事就发生在新郎和新娘初识的时候,他们在一个小区住着,出出进进的,虽然都很面熟,却又介于男女授受不亲的常理,许多年里,互相既没交往,又很少说话。忽一日,新郎在小区门口遇上了新娘,向她主动提出,可否一起吃顿饭。新娘没有扭捏,点了点头,就和新郎一起去了附近的一家面馆,自然地吃过面后,没有立即分开,又很自然地去了电影院,一起看了场电影……这样自然地来往了几次。又有一次,他们二人吃面时,新郎把一只翡翠的镯子,从怀里摸出来,送给了新娘。真是不错,新娘没有拒绝新郎,她把翡翠镯子接到手里后,摊在自己的手心里,仔细地端详着,她是喜欢这只翡翠镯子的,摊在手心里,还能感受到新郎揣在怀里时焐出来的体温,暖暖的、润润的,很是受用,很是快活……可是,新娘把翡翠镯子丢了。就在当天晚上,新娘甜蜜地睡了一觉,清早起来,她喜滋滋地找寻翡翠镯子,想要戴在手腕上,炫一炫的。
新郎说了,新娘白皙的手腕最配一只翡翠镯子了。
可是新娘找不见刚刚到手的礼物——翡翠镯子。那时,他们还没确定两人的关系,新娘不好问她的父母,自己苦苦地寻找着,实在找不到时,就给新郎打电话,让他在他开着的小车里找找。新郎是开着车把新娘送回到家门口,新娘寄望于小车,希望自己把翡翠镯子遗失在小车里,新郎打开小车门,一眼就能给她找回来。但是新郎告诉新娘,他还有事,车不在身边,他一会儿给她回电。性急的新娘,惴惴不安地等着,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也不知等了几个小时,新郎的电话回过来,说他在小车里找见那只翡翠镯子了。
新郎不要新娘急,让她在家里等着,他一会儿就把翡翠手镯送到。正像新郎说的,新娘在家里的卫生间洗了手和脸,她的电话响了。新郎到了她家的楼下,让她下来。新娘没有迟疑,她放下电话,就往楼下跑,跑到新郎的面前,新郎把一只翡翠镯子,亮晃晃地捧了出来,送到了新娘的面前。可是,心急火燎的新娘,却没有立即接过她心爱的翡翠镯子。她看着新郎捧在手里的翡翠镯子,迟迟疑疑地,也从她的衣兜里摸出个翡翠镯子来……两只翡翠镯子,像是工艺师从同一块翡翠料上切下来,又精心雕琢出来的一样。
这是怎么回事呢?
新娘老实地交代了。她没有丢失翡翠镯子,她只是放在了卫生间,却像没头蜂似的只在自己的闺房里找。新郎拿来了又一只翡翠镯子,她去卫生间洗手洗脸,这才发现翡翠镯子好好地搁在卫生间的板台上。新郎听着新娘的交代,他温暖地笑了起来,清清淡淡地埋怨了新娘几句,你把我害的呀!我接到你丢失翡翠镯子的电话时,就在小车上,前前后后找,没发现镯子,便开着车满城转,去找与我送你一模一样的翡翠镯子。你不知道,要找一个与我送你一样的翡翠镯子,真是太难了,好不容易找到一个。
谎言……一个美丽的谎言啊!让两个有情有义的青年人,结成了幸福美满的一对儿。
我给同济大学的莘莘学子,讲着这个故事,我看见了,看见他们的脸上,有种喜滋滋的凝重。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但我是想了。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了大家,我说许多美满的婚姻,并非是大实话的产物,往往是,漂亮宜人的新娘子,都是新郎的谎言骗进洞房的。
温馨的、美丽的谎言啊!
在我们的日常生活里,存在着太多太多这样的谎言,让我怀疑,我们赖以生存的这个世界,究竟是谎言多呢?还是真话多?我没做过这个统计,也没法做这个统计,但我判断,谎言绝不会比真话少,加上我们口头上常说的一些空话,与谎言叠加起来,在数量上绝对是要多于真话的。我们提倡真话,反对谎话和空话,但我们做得到吗?譬如我们成长着,是都要离开父母的,与父母隔着一定的距离,写信或是通电话,我们能把自己当时的心情和处境真实地告诉父母亲吗?如果我们真的很开心,很平顺,很有成果,或许是可以向父母报出自己的平安的。但谁能没一点儿不开心?谁能没一点儿龌龊?我们闯荡在外,人情的冷暖,世情的善恶,不可能如我们报给父母的平安那么理想,绝对不会。自己便是多么的不顺,多么的困顿,多么的挫折,在我们写信打电话给父母时,我相信绝大多数人,是要掩盖自己的不顺、困顿、挫折,谎话报平安,说自己很快乐,很平顺,很有成就……李春波作为一个音乐人,他写过一首《一封家书》的歌曲,就很逼真地诠释了游子在外,向父母报平安的那种情态。
我们说谎,对父母尚且如此,对他人呢?真真假假,假假真真,都是交织在一起来表达的。
为此,我还想起在老家小堡子生活的时候,家族中我叫九婆的一个长辈,她对真话或是谎话,倒有一句中肯的评价:别说谁说的话真,别说谁说的话假,就看他说的话伤不伤人,伤人了就是瞎话,不伤人就是好话。
好话……我的九婆过世许多年了,今天回想她说过的这句话,我是要尊她为圣人了呢。
像要证实九婆的“好话”一说,小堡子当时发生了一幕惨剧,这个惨剧可就是一句真话引起来的。有位去西藏当兵的小伙儿,探亲回家,娶了一房如花似玉的媳妇,他不能在家厮守,新婚十天就回了部队。新媳妇初尝幸福,苦守在家,她日盼夜盼,盼望她的夫君能回家探亲。这个日子被她盼来了,她在接他回家时,把自己洗得头光脸净,穿上新婚时舍不得穿,留到夫君探亲回来再穿的大红衣裳,满脸喜气地接回了探亲回来的夫君。恩恩爱爱的一对人儿,天扑黑时,媳妇儿在自己的房间忐忑地等着,儿子在父母住的屋子里,过了一阵子,他撩开父母屋子的门帘,冲出来蹿进自己的婚房,二话不说,抡起拳头就往媳妇的身上捶,练了特种技艺的夫君,只是几拳,就把媳妇儿捶得咽了气。夫君所以打死媳妇儿,他是听了母亲的话,历数他媳妇的不是,到了还说他媳妇守不住,不学好!
母亲给儿子倒是说了真话,可是儿子把媳妇三拳两脚打死,儿子能怎么样呢?法律判他给媳妇偿了命。
血腥的真话啊!这样的事例,是不好再列举了。这就是真话的问题了,让我们悲哀地看见,真话的伤害,可谓血流遍地,白骨森森!
我的九婆,用“好话”两个字眼,模糊了“真话”和“谎话”的壁垒,一切以解决生活中的实质问题为出发点,真话能解决了的,就说真话,谎话能解决了的,就说谎话。她自己毕其一生,就很好地实践这一原则。我记忆十分清晰的一件事,就发生在我离开小堡子,要到大堡子工作的那一天。小堡子两个有儿有女的夫妻,不知何故,吵着吵着,就动起手来,丈夫的脸上,是媳妇儿抓下的几道血印子,媳妇儿的头顶上,有丈夫拽掉的几绺头发……九婆听到了夫妻俩的吵闹,她拄着酸枣木自制的一根拐杖,颤颤巍巍地走在小堡子本不平整的街巷里,撵到撕扯在一起的夫妻跟前,抡起拐杖,在每人的屁股上,像是抚摸一般,轻轻地敲了一下,把两个撕扯得难解难分的夫妻,敲了开来。
九婆说他俩了。
九婆说,你两个崽娃子,两姓不同的,能够拜堂成亲钻进一个被窝养娃娃,有啥不能说?你俩说不成,不说了,就听我说。牙和舌头多亲呀,不合适了,舌头还要被牙咬一下哩。这能怪牙齿吗?还是来怪舌头?都不能怪的,就像你们俩崽娃子,吵吵闹闹,也是不能怪你们俩的,要怪只能怪咱老祖宗女娲娘娘了。
九婆是怎么怪罪始祖女娲娘娘的?她窝着掉了牙、透风漏气的嘴说,女娲娘娘操的都是好心哩。老人家在骊山上住着,没事了就捏泥娃娃,她不单捏一个,都是一对儿一对儿捏的,一对儿一对儿都如亲兄妹一样,恩爱亲密。可是天要下雨,阴云把骊山全罩黑了,女娲娘娘怕把她捏的泥娃娃淋成一堆稀泥,她就拎来一个笸箩,把泥娃娃慌慌乱乱地拾起来,放进笸箩里,端到屋檐下避过了雨,天放晴了,她再把泥娃娃往院子里的广场上晾,她辨不清最初捏好的一对对,让他们依然兄妹般恩爱亲密。辨不清泥娃娃的女娲娘娘,凑合着又把笸箩里的泥娃娃,一对儿一对儿地捡着,在太阳下晾晒干净,让他们托生成人,结成夫妻。问题就出在了这里,你们可是要知道呢,许多夫妻托生错了位,吵一吵,闹一闹,也就对咧,别没轻没重,没完没了。你们给我说,咱们能去怪罪老祖宗女娲娘娘吗?
好话,我的九婆和九婆编说的好话呀!
2011年12月9日 西安曲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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