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天不敢多想,忙下地穿鞋。一出门,正好撞见提着水壶的杜小翠。马天心虚,盯着水壶说,我怎么睡这儿了?杜小翠莞尔一笑,反正我有地方住,叔喝多了,两个人都扶不住你。马天放下心,又担心自己说了什么不得体的话,试探道,我一喝酒,就爱胡说八道。杜小翠说,看样子你没喝多,昨天你可是什么也没说啊。这个丫头,一下子就猜中了马天的心思。
吃过早饭,马天决定去村里看看。柳湖村离柳湖渡假村有二里左右,也就是一支烟的工夫。可马天没有那么快,他走走停停,那种疲惫的感觉从每一个汗毛孔往外渗,将他洇得湿漉漉的。
若要马天对四十多年的人生概括,只有这两个字:疲惫。
地区林业局一位副局长在柳湖蹲点,逐户派饭。派到马家,父亲宰了只老母鸡。就是这只母鸡改变了马天的命运。当时,家里只有两只鸡,杀一只等于断了一半的财路。副局长深受感动,离开柳湖前特意去了一趟马天家,问马天愿不愿去市里找份差事。这是天上掉馅饼,马天哆嗦得话都说不出了。尽管是临时工,可几个人能在城里当临时工?摆在马天面前有两个选择,一个是去林业局下面的苗圃当临时工,一个是去地区无线电厂。苗圃主要就是培育树苗,马天不想跑到城里种树,他选择了无线电厂。副局长的一个朋友是无线电厂的厂长。
马天分在仓库当搬运工。八十年代初,是地区无线电厂最辉煌的时期,生产的老鹰牌收音机、黑白电视机在全国都很有名气。每天往全国各地运送的收音机、电视机有好几卡车。搬运工是个累人的差事,但马天不怕,农民出身,还怕干活?马天干活卖力,又有眼色,周围的人都挺喜欢他。那时马天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他每个星期都给杜翠翠写信,让她和他一块分享这种幸福。一天,保管员拍着马天的肩膀,让马天好好干,有机会弄成合同工。保管员说,临时工迟早要被辞掉退。保管员说最后几个字咬着牙,马天觉得自己就是那几个字,随时都会被咬碎。合同工三个字像一块巨石,压在马天的肩上,马天脑子里整日就这几个字。他干活依旧卖力,但脸上没有任何光彩了。
一个冬日的午后,马天填了几口饭,便沿着河边遛脚。马天和那些城里人不一样,没有午睡的习惯,一到中午就出来遛达。那件事就在马天眼前发生了。一个小女孩踩破了冰面,掉进河里。马天没有多想,甩了褂子跳进河中。小女孩钻进了冰窟窿,马天是从冰层下把她救出来的。柳湖边长大的马天水性虽好,险些没爬上来。
马天一不小心成了那座城市的英雄,他的照片出现在报纸上,被厂子里的人争相传阅。英雄两个字给马天脸上涂满了光彩,马天的合同工就这样轻易地拿到手了。当然不止这些,一个叫孟爱美的姑娘撞进了马天的生活。
孟爱美是另一个厂子的,长得颇有几分姿色,也没冤枉了那个名字。只是她瘦而单薄,要胸没胸,要臀没臀,整个一块搓板。她直接到厂子里找到马天,说她十分钦佩马天,想认识认识他。马天受宠若惊,除了杜翠翠,还没有一个姑娘和马天如此坦诚地说话。孟爱美也是从农村来的,但人家一开始就是合同工。孟爱美没有和马天谈任何女儿私情,她和马天交流的是思想,马天也没有非份之想。孟爱美泼泼辣辣的,说话速度特别快,马天多数时候只是一个听众。马天业余时间都用在和孟爱美交流上了。终于有一天,他们交流完思想后,顺便交流了一下身体。马天很慌张,怎么也解不开扣子,是孟爱美帮他脱掉衣服的。其实马天没有弄进去,他的东西全跑到了孟爱美肚皮上。完事后,孟爱美平平淡淡地说,咱们结婚吧。
马天甩掉了杜翠翠,他要开始新的生活。当然,用分手更好听一点儿,“甩”字太残忍了。马天别无选择。孟爱美的诱惑,或者说城市的诱惑如浓浓的迷雾,马天看不到尽头。马天内疚了一阵子,慢慢也就淡了。
马天和孟爱美结婚了,厂里给了一间宿舍。对于马天,这是天大的面子。新婚之夜,马天的喜悦还没褪尽,孟爱美便给马天压了副担子。孟爱美说他不能老当装卸工,最起码也得当个保管员之类。保管员距马天太遥远了,马天吓了一跳,差点儿从搓板上掉下来。孟爱美给马天打气,让马天首先从思想上战胜自己,树立信心。马天没有什么渠道,他能做的就是拼命干活,属于他的他干,不属于他的也抢着干。那条胳膊就是马天卸机器时砸断的。马天没有好好养伤,他太逞强了,伤口反复发炎,最后不得不锯掉。装卸工是不能再干了,厂里安排马天守传达室。孟爱美说咱不能用一条胳膊换一个看门房的。孟爱美和马天一起找厂长,要当保管员。除了报销医药费,马天没提任何过分的要求,厂长也就顺手推舟答应了。原先的保管员把钥匙交给马天,甩出一串泪花。马天挺不好受,晚上和孟爱美说,孟爱美不屑地撇撇嘴,他被历史淘汰了。
马天甩着空袖子,一走路钥匙串叮当乱响。父亲曾对马天说,他最大的愿意就是天天听山西梆子,对于马天,钥匙的碰撞声是天底下最美的乐曲。两年以后,马天分到了两间平房。厂里盖了两栋楼,那些正式工从平房搬到了楼房,不然马天是没机会分房的。孟爱美说平房再好也是平房,他们的奋斗目标是在小宝上中学前住上楼房,哪怕二十平米呢。这个目标依然是那么遥远,可马天保管员都当上了,还怕住不上楼房?马天有压力,却不泄气。
厂子说垮就垮了。套用孟爱美的话,厂子是被历史淘汰了。彩电走进了千家万户,厂子的眼睛却依然盯在黑白电视机上。老雕被折断了翅膀,怎么折腾也飞不起来了。马天没想到厂子这么靠不住。马天和孟爱美醒悟过来,觉得被献了一条胳膊的厂子轻易抛弃太冤枉,怎么也得追讨些抚恤金。马天可是工伤啊。当初太傻了,对厂子太相信了。厂子已经成了一个空框子,厂长不知去向,但管厂子的政府还在。在孟爱美坚强的后盾支持下,马天一次次地上访,寻找任何一种把他捡起来的可能。上访了一年多,没有任何结果。孟爱美没有好脸色,摔摔打打是常有的事。思想早就没了,身体也难得交流了。马天不想在家里呆,夜晚也多半在外转游。
这么下去不是个事,马天放弃了上访。他想起了把他拎到这个城市的那位副局长,这是马天唯一能找的人了。马天上班之后曾去看过他一次,之后便没了来往。副局长家人冷漠的脸色像厚厚的墙,马天不敢接近。副局长的官越当越大,先是局长,后是副市长,现在退居二线,在政协当副主席。副主席已忘了马天,马天再三提醒,他方拍拍脑袋,你是老马的儿子啊。副主席瞅瞅马天空荡荡的袖子,拨了一个电话。这样,马天又去了他当初没有选择的苗圃上班了。
孟爱美的脸色并没有因此改变。她所在的厂子没垮,但效益一直不好,她难得开心。苗圃在郊区,离家三十多里,没住处,每天都得回来。马天单手驾着自行车,和骑摩托的青年后生赛跑。一年之后,那位副主席因一桩案子被牵出来,判了刑。据说光现金就从家里搜出二百多万,马天听得眼都硬了。没多久,苗圃就把马天辞了。
孟爱美和马天离了婚。岁月没在孟爱美脸上留下多少痕迹,倒给她身上添了不少肉,搓板变得丰满了。孟爱美嫁的那个男人开了个汽车修理摊,全胳膊全腿,除了长相老些,哪一点儿都比马天强。
马天又回到了起点,好在孟爱美把小宝留给了他。马天一直认为他的压力来自孟爱美,可离婚之后,马天的压力非但没减轻,反越发重了。似乎一不小心,就会被压到地缝里。
在城里多年,没混出个人样儿,马天再不敢回柳湖。
现在,他厚着脸回来了,他得凑小宝念大学的钱。
马天没找见老房子,老房子已经不在了。一个小孩给马天指点马远家。五间红瓦房,在村子的最高处,十分显眼。马天走过去,一个后生正从里面走出来。看见马天,眼里闪过一丝慌乱,随即低头走开。
一个有几分姿色的女人站在门口,她疑惑地看着马天,问马天找谁。马天不认识她。马远结婚时,马天和孟爱美离婚不久,他没回来,只寄了二百块钱。
马天说,我是马天。
女人恍悟道,你是大哥呀,快进屋。脸突然就红了。
屋内的摆设十分阔气,和马天家比,是凤凰和鸡的差别。马天和马远媳妇无话可说,坐了坐就要走。他是看老房子的,如果不是碰巧,他是不会进来的。谁知马远媳妇抽抽噎噎地哭起来。她说马天回来太好了,她让马天好好管管马远,马远整日不回家,和渡假村的女孩们乱混。第一次见面说这种话,竟也说得出口。她以为马天是谁?马远就是和全天下的女孩乱混,马天又能如何?马天搪塞几句,匆匆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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