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先早就收到着装规则，要穿非常隆重的礼服。我虽有几套西服，但算不上礼服，更登不上凡尔赛宫的台面。一位朋友出主意，中式服装可以假冒礼服，穿个马褂或者棉袄，也能对付过去。我说服不了自己，还是弄了一套GUCCI礼服，天鹅绒面料小牛皮绲边，里三层外三层裹着带到巴黎。衬衫预备了好几件，还买了个黑领结，淘宝上的黑领结有三十五块钱的，我一咬牙，买了个一百三十五块钱的。在杜乐丽花园旁边的茉黎斯酒店，我对着镜子装扮起来，忽然想起莫泊桑的小说《项链》。
我收拾停当，出门乘车，前往凡尔赛宫。傍晚，凡尔赛宫的游客已离开。马爹利从全球邀请来的三百宾客身着华服，穿越皇家教堂、镜厅、战争厅、皇后寝宫，终于走到凡尔赛花园，沿中轴线望过去，海神喷泉、十字形运河尽在眼前，一百公顷的花园一片沉静，浓郁的绿色映衬着蓝天上的高积云，宾客们互相问：“你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吧？”此时，正光线柔和，法国空军特技飞行表演队的八架飞机由远及近，拉出红白蓝三色的烟雾，辗转腾挪，变换着队形从宾客头顶上飞过，飞行队翻飞数次，最后一次，沿着花园中轴线，由高及低，向三百宾客俯冲而来，及至轰鸣声震耳，又拔向高空。
当晚的宴会由名厨保罗·佩雷主理，六道菜配以香槟及马爹利各款干邑，自然是格外精致。餐后照例有焰火，但和餐前的飞行表演相比，漫天的烟花倒显得平淡了一些。坦率说，这是我参加过的最为高大上的活动，马爹利能把宴会摆进凡尔赛宫，原因是他们多年资助凡尔赛宫的修缮与保护，马爹利品牌的形象大使黛安娜·克鲁格说：“为庆祝马爹利三百年辉煌历程，今晚我们演绎了法式生活艺术的现代内涵。凡尔赛宫一直被奉为法式生活艺术的诞生地。”
何为“法式艺术生活”？我领略较少，不敢多说。但如果说“凡尔赛宫是法式生活艺术的诞生地”，那我想，法式生活艺术和凡尔赛宫的两个女人必然有关系。一位是杜巴利夫人，法国国王路易十五的情妇；另一位是玛丽皇后，路易十六明媒正娶的夫人。两个女人的共同点是，都喜欢华美的服装、奢靡的宴会、昂贵的珠宝，还喜欢赞助艺术家。1772年，路易十五要打造一条价值一百六十万法郎的项链送给杜巴利夫人，未及项链造好，路易十五归西，杜巴利夫人被逐。巴黎珠宝商造好项链后，要卖给玛丽皇后。关于这条项链与几年后法国大革命之间的关系，有多本专著，还有一部电影就叫《项链事件》（The Affair of the Necklace），简单来说，玛丽皇后对这条项链表现出的贪欲，让法国民众对皇室失去了好感。
放下这条历史中真实存在的项链，回头再说莫泊桑虚构的那一条项链。《项链》的故事大家都知道，小说翻译成中文不过五千多字。骆塞尔太太要跟丈夫一同参加一个社交活动，骆塞尔太太花四百法郎买了新礼服，还向一位富裕的朋友借了一条钻石项链，她在晚会上很是尽兴，但晚会结束后，她发现，项链丢了。同样一条项链价值四万法郎，商家打折也要三万六，骆塞尔夫妇动用全部储蓄，又向朋友东拼西借，赔偿了钻石项链。这对夫妇用了十年的时间偿还债务，到头来却被告知，那条丢失的项链是假的，不过值五百法郎。
我第一次读这个小说的时候大概是在上小学，后来再读，被骆塞尔夫妇的诚实与责任感所打动，我还能“代入”骆塞尔太太，当她给人家帮佣洗衣服双手变得粗糙之时，她是不是会回望那次通宵达旦的狂欢？她是全场的焦点，散发着魅力。那个虚荣心得到极大满足的夜晚能够给她多长时间的慰藉？
我在巴黎茉黎斯酒店，打开名厨佩雷准备的夜宵点心，喝上一口马爹利，上网读莫泊桑的小说《项链》。原来骆塞尔夫妇的小日子过得不错，他们有一张小餐桌，桌子上铺的桌布每三天就换一回，他们还能吃上肉汤，有一个来自布列塔尼的女佣。也就是说，骆塞尔夫妇是典型的中产阶级家庭，夫人要花四百法郎买礼服，丈夫就能掏出四百法郎，这笔钱并不是维持生计用的，丈夫本想用这笔钱买一把猎枪，也是要玩耍的。骆塞尔太太的毛病呢，就在馋和贪，她梦想着用名贵盘子盛菜，吃一份肉色粉红的鲈鱼或者一份松鸡翅膀。她还想有一处大房子，有大客厅有接待室有小客厅，摆满了瓷瓶和精美家具。这样想想也没什么错，如今的中产阶级，谁都免不了这样想想。“她觉得自己本是为了一切精美的和一切豪华的事物而生的，因此不住地感到痛苦。由于自己房屋的寒伧，墙壁的粗糙，家具的陈旧，衣料的庸俗，她非常难过。”
我在酒店房间里脱下礼服，装入行李箱，想，不知道下一次盛宴在哪里，什么时候才能再穿上这件礼服？要不要再买一套礼服呢？要不要给这套礼服配上一块正装手表呢？恍惚间，我觉得骆塞尔太太正在床上等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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