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写心软了,毕竟母子同心,他知道母亲对他的爱有多深,如果不是遭此厄难,人生该有多幸福。
母亲,我让你作难了。
母亲说,儿子,我这也是没有办法。
你怎么就没办法了,你要是不那个,我不会病成这样的。
傻儿子,你说什么呢,如果没有他,怎会有你?
你终于承认了。
母亲无言。
书写嚎叫,我不要有我。
但是已经有了,你推不掉了,赖不掉了,逃不掉了!说着,水莲朝书写跪下了。
母亲,你这是干什么?
我要你换肾。不换肾我就一头撞死在你面前……
说着,一头向墙上撞去,被书写给截住了。
现在,书写躺在另一间病床上仍然止不住串串泪水默默地流下。
窗外,一个人闪了一下身影,书写发现了这个身影,水莲也仿佛看到了这个身影。她的嘴角歪了一下,像是调侃,又或像……老实说,她爱那人,那人总在不经意间从她的视线里闪一下身子,随后迅即消失。她恨他,恨得要命,她岁月如花时,她舍命追求他,可他就是不答应娶她。
她说我爱你。
别跟我说这个。
那你让我说什么?他当时做了个动作,就像刚才她的嘴角噜了一下,是不是噜嘴角受他的感染?
你真的不想娶我?
你知道我这人就是这样,在女人身上不想花太多工夫。
我嫁给你,帮你洗衣做饭,帮你打理家务,还会帮你生养一大群儿女,怎么叫不想花这些工夫了?
反正我这人你知道的,吊儿郎当,你要是真嫁给我,会吃亏一辈子。
我不怕。
你不怕我怕,我绝对不要娶你,你就别再天天死缠着我了,算我求你了,好不好?
那人如此决绝,于是,水莲毅然转身嫁给我父亲了。她本来就对我父亲有好感,她认为我父亲有孝心,如此孝顺父母的人,绝对是好人。她把她打算嫁给我父亲的心事向父母说了,父母先是惊讶得说不出话来,随后慌成什么似说,你这副小姐样子,要嫁给文明?他们的意思是,你吃得了这份苦吗?水莲眼神坚定说,不就吃点苦吗,有什么了不起的!父母又坚持了一阵自己的意见,之后便点头认可。毕竟他们的女儿不是千金小姐。
出大事情了。
我们地方上有一个古怪做法,就是晚上嫁人,而不是白天出嫁;更奇的是,傍晚时分,瓢泼大雨夹杂着拇指或拳头般大的冰雹当空砸下,无数人家瓦檐破裂,农作物遍地倒,大面积树木被砸成颓子,还有好些夜不归宿的牛羊被砸死砸伤。
水莲一个人坐在房间,常理说,出嫁前应当和女伴待在一起,和前来吃婚嫁酒的叔叔伯伯们打个照面,她却心事重重,一个人长时间待在房里……迎亲队伍来了,母亲进房催她出去见见亲朋,她却钻进厕所老半天不现身。母亲急了,她这才出来,母亲发现她的妆有些乱,神色也不对。母亲惊问,水莲,发生什么事情了?
水莲回答得支支吾吾。母亲钻进厕所,发现通向野外的厕所门没有关好,地面湿漉漉的,究竟什么情况?水莲不说,母亲不好再追问。
水莲在众亲朋的簇拥下,顶着瓢泼大雨出嫁到我父亲家,异常惊险的情形是,过桥时,水莲和伴娘几乎遭洪水卷走。所有迎亲送亲的人全成了落汤鸡。
地方上有说法,说是嫁娶遭遇涨洪水,婚事会不顺。
预言果于十六年后不幸言中,书写双肾坏死,我就要离开朝夕相处的我父亲了。
我流泪了,舍不得离开亲生父母哭泣有错吗,我看见医师拿着明晃晃的手术刀,它要把我从我父亲的身体里摘走,我父亲被打了麻药,虽然如此,我兄弟俩感到父亲的心很紧张,也很疼痛。父亲疼痛,我亦疼痛钻心。我知道父亲舍不得我离开他,就在昨天晚上,他和我兄弟俩聊了几乎整个晚上,他知道医师从他身上取走的是我,而不是我弟弟。他同时知道,我比我弟弟身体强些,他安慰我说,我的儿,你们不嫌弃我,跟我来到这世上,我没能好好地关照爱护你们,反而让你们遭遇诸多困难,我对不住你们,好在你们两兄弟都很听话,也都很照顾我,让我有力气八岁时就下地干活了,我那也是没有办法,我得照顾你们的爷爷奶奶,直到把他们安静地送走。后来,你们又一直支撑着我,用有力的生命助我婚后的生活,我总是天还没亮就上山干活,你们陪着我。我熬更受夜自学了许多文学方面的书,你们陪着我。我考上省里的文学培训班,我高兴,你们也高兴,现在看来,你们兄弟俩有一个要离开我了,知道吗,我心里好痛,好痛。
我兄弟俩听得号啕大哭,尤其我哭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我们不知道怎样安慰父亲,不知道怎样帮父亲的忙,尤其是我,这一刻,我感觉肝肠寸断……我不想离开我的父亲去到另外一个人的生命里,我不知道将来的日子会怎样。我一直哭到白晃晃的手术刀划破我父亲的肌肤,进入到我身旁,我感到一阵尖叫般的刺痛。可是我喊叫不出声,即便喊叫得出,也不敢喊,假使我这样做,父亲会更难受,我不想让父亲难受。我听见一脉脉切断我与父亲联系的断裂声,那一刻,我轻声地叫了声父亲,永别了——
我失去了知觉,醒来后感觉到的仍是痛,全身痛,我感到我和书写的身体结合得并非像医师说的那样,手术很成功,我和书写包括经挛在内好几处地方并没有连接好,医师夸大其词了。而且,基因位点测定和白细胞配型都不是吻合得很好。
我进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里边的一切似乎都不欢迎我。有什么办法呢,只能忍受齐刷刷的陌生眼光望着我。我是我父亲身上的一块肉,他把生命给了我,现在,又把我割舍给书写。书写或许性子急,又或许吃错了食物,总之,我有发炎的迹象显现。这可不是好兆头,被吓坏的不仅仅是我,重要的是水莲,水莲每日每夜守候在我新的父亲床前。书写皱眉,水莲皱眉;书写苦脸,水莲苦脸;书写睡觉翻身发出极细微呻吟声,水莲立即惊慌地问,儿,你哪不舒服。
书写不想母亲这样,但母亲分明感觉到儿子身体出了异样,书写硬撑着说,还行。
什么叫还行,你不舒服是吗?这样的话本来应当问,却也不应当问,一个病患者,你老这样问,反而增加心理负担。可是不这样问又能怎样问,而怎样问都是有问题的。水莲犯愁起来,完全失去刚做完手术时那番情境。
我父亲因为我离开了他,心身一直隐隐发痛,重要的是,半边腰身突然空空的了,却不得不强颜欢笑,他既需安慰书写,又需安慰水莲。我父亲是个责任感很强,心肠极为柔软的人,遇见高兴的事会哭,遇见痛苦的事会哭,遇见高尚情操的人的艰辛付出也会哭。命运如此,其奈他何,我父亲默默地把一切都承担了。他躺了三天就下地了,医师让他多休息几天,说你不能这样快就下地的,你得好好休养,必要的营养要跟上。
什么叫必要的营养?
就是多杀几只鸡吃,或多吃些其他营养品,比如牛排、牛奶之类。
好的,我父亲说。事实却是,书写像女人生孩子那样,天天吃鸡,我父亲不吃,他说他不想吃鸡,他无法闻鸡的味道。我知道他说假话,家里哪来钱天天买鸡吃;再说,水莲每两天炖一只鸡,他只喝少量鸡汤,至于牛排之类,那是想也不用想的。他起床下地时,身子晃了几下,险些跌倒,但他站定了,他的意识里生长着的不仅有庄稼,还生长着要去上学的念头,水莲当然理解这点,但她告诉他,你上不成学了。
为什么?
没钱了,你上文学院的钱全用在住院上了,而且又负有新债了。
他一听这话立即摇晃起来,突然间,眼睛一黑,跌倒在地上。
水莲见状就像教训小孩,说,你这么不听话,快上床去,要听医师的,我的话你可以不听,可是医师的话还是要听的。
我文明父亲被水莲一顿数落,既心痛,又平添几分愁绪,他的文学梦想彻底完蛋了,新的欠账又跳到肩头上来了。
他给学校和他的辅导老师去电说,他不想上学了。
为什么?
就是不想上了。他的辅导老师弄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说,那你要想好啊,一者,你的年龄不小了,再者,这样的机会不是常有的,有时,一生就一次。咀嚼着这话,我父亲寻个背阴处一个人偷偷地哭了起来。
我进入另一个父亲的家里,说不清什么原因,我正一点一点地萎缩,书写也一点一点萎缩,人很快地消瘦下去。水莲哭开了,她发狂般地斥责医生,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你们不是说我丈夫的肾和我儿子身体很相符才动手术吗,怎么成了这样,一定是手术出了问题,你们必须给个说法,否则我告你们。
我们也不想这样的。
你们不想这样?
医师摊开双手说,这样的事谁能给你们打包票?
你们打了。
看看你的签字吧。我母亲一听这话就傻眼了,白纸黑字清楚写着,如果出现意外,家属得承担最终责任。
水莲软了下来,问,就没有别的办法了?请你们救救我儿子。
你们说话呀,急死我了。怎么会出现这种问题,这问题你们怎么解决?
医师被问得直摇头说,只能再换一只肾……
再换一只肾?
是的。
换谁的?
这我们就不知道了。
水莲脑子飞快地转动起来,夜深人静,我文明父亲倒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耳朵却灵敏,回到家里的这些天的晚上,窗外偶尔出现嘀嘀咕咕说话声,一个是水莲的,还有一个呢?
书写说他不是我的亲生儿子,这事他一直犯迷糊,他悄悄问水莲,究竟怎么回事。水莲怒火冲天说,我还想问你怎么回事呢?我有过对不住你的事吗?你难道一定相信书写重病犯迷糊说的话吗?
我父亲被一顿数落,脸红一阵白一阵,悬着的心并没有放下。
水莲说,文明,你不该怀疑这,怀疑那的,现在是家里快揭不开锅了,书写身体始终没见往好的方面转呢。
我文明父亲的心在流血,他联想到书写说的那些话,也许医院还做了其他的检验……他的锥心之痛,只有他自己知道,而且他已彻底放弃创作雄心了,他的意志力和雄心被世间困苦全消费了,他感到厌世。
水莲说,我想来想去,你还是上县城找份工作吧,我听说就算干粗活,比如干泥水工,每天最少也可以赚百把元。我文明父亲心想,你不怕我死在那吗?可他没说,他知道说了也白说。因为家里确实太缺钱,干农活是出不了钱的,而且书写的病还得治,所以他二话没说就上县城打工去了。
那个人在我文明父亲进城后,就催水莲进城找我文明父亲,水莲先是不肯,后来一路哭泣着进城来了,路上她想起许多夫妻间的恩爱,想起我文明父亲的许多好处。到了城里,她开了一个房。水莲对我父亲特别温柔,她靠在我文明父亲的肩上,我文明父亲身子有些摇晃,显然,他的身体大不如前了。
我给你,现在就给。
我文明父亲说,我不要。
为什么?
你说过要等你儿子书写的身体完全好了才给我的。
你说书写只是我的儿子?
难道不是吗,之前我几次问你,你都否定了,现在你还要否定吗,我早就知道,你一直和那人暗中有来往,我文明究竟什么地方对不住你母子,为何要这样对我?
突然间,水莲朝我父亲跪下了,说,有人说让你再做一次好事,可我不同意,这事无论如何都不能同意的。
我父亲的脸霎时雪白,虽然他猜测到她有要事求他,没想到为救她的儿子竟然说出这种话,本来早已破碎的我文明父亲的心,顷刻间碎成烂泥。他心中再无任何牵挂,本来他想把我摘给书写,把书写救活,然后再找处安静地陪伴阴间的父母亲,救书写的事没有达到,反而失去了我。
水莲接连扇了自己几个耳光,说,我混蛋,太混蛋,我不该说出这种话,文明请你原谅我,这不是我的意思。
这几天我文明父亲身体特别不好,老发烧。水莲摸了摸他的额头,果然烫得厉害。她连忙弄来了退烧药,说,你吃了药,会马上好的。我现在回去看看儿子怎么样了,好吗?我父亲艰难地点了点头。
水莲回到家里,那人在等她。水莲心里止不住怦怦乱跳。
那人问水莲,事情谈得怎样?
水莲突然一反常态斥责那人,你都是有家室的人了,而且也有了自己的儿子,请你不要再纠缠我。
那人问,我还怕儿子多吗?
那你就为书写做点事情。
我现在不正在做吗?我让你劝他把那只肾摘给书写,你没这样做吗?
水莲母狮一般高高跃起逼问说,你不也有肾吗?
那人怎么也没想到水莲会这样说话,他生气了,说,你要我把肾摘给书写?
不能摘吗?你一再强调书写是你儿子,不是文明的,不是文明的,他都献出一只肾,现在必须要再献一只才能救活他,你为何不肯?
我操!那人如狮般怒吼着冲出门去,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水莲和她的儿子抱头痛哭,她彻底绝望了。
我文明父亲也不见了。再怎么也找不见了。再之后人们发现我爷爷奶奶的墓旁添了一座新坟。人们惊讶和害怕得说不出话来,他们不知道这座新坟怎样添上去的,它是谁的?我知道,它是我文明父亲的。书写也终于撑不下去了,我虽然做他的儿子不久,却有感情了,书写不愿意死,我也不愿意死,虽然大家病得很难过,可命运无情,死前书写拉着水莲的手哭了很久,我也随着哭了很久。生命终结前的一刻,我的魂魄离开了书写,回到我文明父亲身旁,我告诉他,我这一生,最爱的是他,最恋的也是他。我告诉他,如果他有幸再次做人,我还做他的肾为他排毒。我父亲把我捧进手里放声大哭。
我拉着站在父亲身旁的弟弟的手,泪流滚滚,哭得父亲的魂都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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