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起身为路人扫去积雪的人
病榻前别过身去的母亲
登山者,在蝴蝶的振翅中获得非凡的智慧
倚靠着一棵栾树,流浪汉突然记起家乡的琴声
冬天伐木,需要另一人拉紧绳索
精妙绝伦的手艺
将一些树木制成船只,另一些要盛满饭食、井水、骨灰
多余的金币买通一个冷酷的杀手
他却突然有了恋爱般的迟疑……
一个读诗的人,误会着写作者的心意
他们在各自的黑暗中,摸索着世界的开关
出生地
人们总向我提起我的出生地
一个高寒的、山茶花和松林一样多的藏区
它教给我的藏语,我已经忘记
它教给我的高音,至今我还没有唱出
那音色,像坚实的松果一直埋在某处
夏天有麂子
冬天有火塘
当地人狩猎、采蜜、种植耐寒的苦荞
火葬,是我最熟悉的丧礼
我们不过问死神家里的事
也不过问星子落进深坳的事
他们教会我一些技艺,
是为了让我终生不去使用它们
我离开他们
是为了不让他们先离开我
他们还说,人应像火焰一样去爱
是为了灰烬不必复燃
雪的意志
二十多年前,失足落崖被一棵树挡住
婴孩的脑壳,一颗容易磕碎的鸡蛋
被外婆搂在心口捂着
七年前,飞机猛烈下坠
还没有飞离家乡的黄昏,山巅清晰
机舱幽闭,孩子们痛哭失声
这一年,我将第一部诗集取名为《云上的夜晚》
五年前,被困在珠穆朗玛峰下行的山上
迷人的雪阵,单薄的经幡
我像一只正在褪毛的老虎,不断抖去积雪
风向不定 雪的意志更加坚定
一个抽烟的男人打不着火,他问我
你们藏人相信命吗?
我不是藏人,我是一个诗人
我和藏人一样在雪里打滚,在雪里找到上山的路
我相信的命运,经常与我擦肩而过
我不相信的事物从未紧紧拥抱过我
棉花
被心爱的人亲吻一下
约等于睡在72支长绒棉被下的感觉
遥远的印度,纺织是一门密闭的魔法
纺锤砸中的人,注定会被唱进恒河的波涛
炎炎烈日的南疆 棉铃忍耐着
我想象过阿拉伯的飞毯
壁画中的驯鹿人,赤脚走在盐碱地
只为习得那抽丝剥茧的技艺
——遗忘种植的土地,如何理解作物的迁徙
身着皮袍的猎人,披星戴月
走向不属于自己的平原
豫北平原,被手指反复亲吻的清晨
一个来自中国南方海岸的女人
脱下雪纺衬衣和三十岁的想象力
第一次,触摸到了那带着颤声的棉花
陪母亲去故宫
在这里住过的人不一定去过边远的滇西小镇
住在那里的人接受从这里颁布的律令、课税、无常的喜怒
尽管门敞开着,钥匙在拧别处的锁孔
尽管珍宝摆在玻璃柜中,影子投射在人群触不到的位置
穿红戴绿的人走来走去,讲着全世界的方言
母亲问我,早上最先听见的鸟鸣是喜鹊还是乌鸦
我想了一会儿,又一会儿
不知这里的鸟是否飞出过紫禁城
不知鸟儿可会转述我们那儿的风声
树在什么时候需要眼睛
骑马过河没有遇到冬的时候
小伙子的情歌里雀鸟起落的时候
塔里木就要沉入黄昏的时候——
白桦们齐齐望着
那些使不好猎枪的人
劳作
我并不比一只蜜蜂或一只蚂蚁更爱这个世界
我的劳作像一棵偏狭的桉树
渴水、喜阳
有时我和蜜蜂、蚂蚁一起,躲在阴影里休憩
我并不比一个农夫更适合做一个诗人
他赶马走过江边,抬头看云预感江水的体温
我向他询问五百里外山林的成色
他用一个寓言为我指点迷津
如何辨认一只斑鸠躲在鸽群里呢
不看羽毛也不用听它的叫声
他说,我们就是知道
——这是长年累月的劳作所得
一个人在山里住
一个人在山里住,其实
和一个人在城里住没什么不同
无非是空气更空 水更冷
寂静更没有着落
无非是睡前还指望着
有鸟鸣可以代替闹钟
一个人在山里住,觉得
人活得过于坦荡也没什么意思
夜半听见敲门也不会想到有鬼
即使有鬼
也只想,请他进门喝口热水
纪念我的伯伯和道清
小湾子山上的茶花啊,
请你原谅一个跛脚的人
他赶不上任何好时辰
他驮完了一生,才走到你的枝桠下面
食客的信仰
在南方这么多年
我吃过河豚、蝎子、水蛇
也吃过橄榄、秋葵、柠檬叶
相克的汁液和微量的毒
让我的胃保持着杂食动物的警觉
我知道
我也能吃下音乐、情话、诗句
素食主义者的说教和信徒的布道
偶尔,有人从高寒之地送来雾凇
我的胃搭起巨大的河床
在南方这么多年
翻阅食谱如同温习经书
忽略味觉好似遗忘
能吃掉的才属于自己
能消化的才能被信仰
癸巳年正月凌晨遭逢地震
一场雪崩睡在我隔壁
母亲睡在我的身旁
她的鼻息 脆弱得不像孕育过的妇人
我搂着他耳普子山的袍袖
它让我贫瘠 荒芜
无法知晓在凌晨 谁人使出利斧
砍断了大地的琴弦
母亲的声音 沉毅得不像瓮中的女人
“你要像天明一样,穿戴美丽”
我想,发髻上最好有一朵白山茶
他耳普子一定不会吝惜赠我
奔逃的路 还未苏醒
巫师未与我话明吉凶
母亲的手随着大地颤动
她抚摸过烛台 再抚摸过我的头顶
——我想我的脸上肯定盛满了光
我心愿了无
母亲的遗憾是没有年轻的男人在这个时候爱上我
问候
——听马思聪《思乡曲》
那不是谁的琴弓
是谁的手伸向未被制成琴身的树林
一条发着低烧的河流
始终在我身上 慢慢拉
云南的声响
在云南 人人都会三种以上的语言
一种能将天上的云呼喊成你想要的模样
一种在迷路时引出松林中的菌子
一种能让大象停在芭蕉叶下 让它顺从于井水
井水有孔雀绿的脸
早先在某个土司家放出另一种声音
背对着星宿打跳 赤着脚
那些云杉木 龙胆草越走越远
冰川被它们的七嘴八舌惊醒
淌下失传的土话——金沙江
无人听懂 但沿途都有人尾随着它
松果
贫困多雨的南方山地
盛产迷人又残酷的女子
她们用野蓟代替问候
顺着红色浆果的叫声爬上高树
她们像史诗中消失的一个篇章
饮下泉水,像饮下巨大黑夜里包含的挫折
可是,她们的头发还在生长
差点可以绾在异族人的头翎上
——一个新疆少年向我如是抱怨
他寄给我一枚新鲜的松果
以便我满手松香,忘记在南方山地
那些女子手中的活计是多么迷人
又多么残酷
南风过境
我不是任何一根发光的羽毛
我是你张了张嘴 叫不出名字的瓷器
性情薄凉 质地婉转 吹弹可破
我是一阵借刀裁剪春色的南风
温软缱绻 扑面如刃
我不爱流连远山和湖泊
直取阳关和良人的心房
我是南风呵
来时携雨 去时惊蛰
时而回首 寻鲜花果腹 醉卧芍药丛
若是被你的马蹄踩痛
便腹中吞剑 我是南风 我不说
你可是良人
我不问
乘船去孤山
“十年修得同船渡”
同船的夫妇来自重庆沙坪坝
船夫来自江川
波光让人目眩,只有水来历不明
孤山的存在是否为了避免问询与寒暄?
断壁之上,舍身的故事已经邈远
人们忙着在亭子里栖身
这已不是一个追怀节烈的时代
断壁之下,水敛容整顿
前世的缘分,今生同船一渡就已经用尽
十年不够孤山长出一片松林
十年足够我翻山越岭 再不遇同船之人
可是,我们为何着迷于相遇和同道
为何又只在水面借着船桨
漂了一漂
我有多少十年修得的缘分
借问船家何处,路人何处
我又如何去往更深的因缘际会当中
湖水不应答我
孤山不应答我
杏树
每一株杏树体内都点着一盏灯
故人们,在春天饮酒
他们说起前年的太阳
实木打制出另一把躺椅,我睡着了——
杏花开的时候,我知道自己还拥有一把火柴
每擦亮一根,他们就忘记我的年纪
酒酣耳热,有人念出属于我的一句诗
杏树也曾年轻,热爱蜜汁和刀锋
故人,我的袜子都走湿了
我怎么能甄别,哪一些枝桠可以砍下、烤火
我跟随杏树,学习扦插的技艺
慢慢在胸腔里点火
我的故人呐,请代我饮下多余的雨水吧
只要杏树还在风中发芽,我
一个被岁月恩宠的诗人 就不会放弃抒情
潮骚
天擦黑的时候 我感到大海是一剂吗啡
疼痛的弓弦从浪花中扑出阵阵眩晕
我们都忘记了肉体受伤的经过
没有在波涛上衰老 生长就显得邈远卑微
深秋 海水秘密增加着剂量
过度的黑过度的取信
作为临时的灯塔 我被短暂地照亮
光的经验不可交换
指南针和痛感均失效
我在船只错身处成为昏沉的瘾君子
渔父 街市 鸟羽上镌刻的箴言
幻象一样闪现、安抚、退出
天幕和潮汐一齐落下
再也找不见人间流动的灯河
一个人的眼睛
怎么举起全部的大海 蔚蓝的罂粟
乡村公路上
路途的交汇,让我成为他们中的任何一个:
提着一盆猪笼草的男孩
背着满筐山梨的老倌
奶孩子的妇人,孩子手上的银锁
和,上面刻写的字——
“长命”“富贵”
仿佛我命长如路旁的河水
沐浴野花也冲刷马粪
来这贫苦人间,看一看富贵如何夹岸施洗
稻子忙着低穗
我忙于确认一个又一个风尘仆仆的村庄
哪一棵柿子树,可供寄身
上车的人看我一眼
下车的人再看我一眼
这一路颠簸的速度,让他们在停顿时成为我
成为我的步履,我的晕车呕吐
我半生承受的琐碎与坎坷
司机的口哨绕着村寨曲折往复
多少个下午,就像这样的阳光和陌生
要把所有熟知的事物一一经过
多少人,和我这样
短暂地寄放自己于与他人的相逢
——纵使我们牢牢捍卫着灌满风沙的口音
纵使我们预测了傍晚的天气
(是的,那也不一定准确)
纵使,我们都感到自己是最后一个下车的人
苔藓
祖母过世时,穿过大雨去取一盆水
和陌生人谋面时,把手从大衣口袋里抽出来
跟一个人作别,关闭了唇上的体温
——我知晓房间里如何长出潮湿的苔藓
我还知道在密林深处如何恢复一具少女的形体
需要依托梦来完成的生活,覆着一层薄冰
人们相互教导噤声的技艺
我,是如此渴望保存湿漉漉的雨期
所有来历不明的苔藓
它们在荒凉的地貌上繁衍,从无止息:
我的喀斯特、我的风蚀冰川
我的滚烫的熔岩峡谷
我的中纬度森林
我伸向你的冰冷的双手
童年记忆
我记得雪没过鞋袜,趾间的麻木
我记得灰尘卷起光线,自屋顶的漏瓦
我记得棕色白色的枝条
我记得你的脸
——一个执行死刑前被公审的人
我记得他灰色的瞳孔,一盏纸糊的灯
我记得手套、割草机、彩色气球……
它们散发的气味,干燥而旷日持久
类似一条皮筋在头发上崩断的声音
仿佛一声遥远的枪响
——那是我唯一记得的声音
采菌时节
捡拾菌子要持续几个月,雨水好的年份
从江边开始,向深山慢慢推移
整个村子都没有可以泡酒的虎骨
如果你从很远的地方过来,会感到白天十分冗长
树荫从墙外挪到墙内,午后仍无一人
一动不动的寂静让人不安
你应该不会在这里过夜
你害怕看到人们分头从山中归来
兜着冰凉的菌类,像回到自己的墓穴
是什么让海水更蓝
我们说起遥远的故地 像一只白鹭怀着苇草的体温
像水 怀着白鹭的体温
它受伤的骨骼 裸露的背脊 在礁石上停栖的细足
有时我们仔细分辨水中的颤音
它是深壑与深壑的回应 沼泽深陷于另一个沼泽
在我的老家 水中的事物清晰可见
包括殉情的人总会在第七天浮出——
我这样说的时候是在爱
我不这样说的时候,便是在痛
即使在南方
也一定不是九月 让海水变得更蓝
我们彼此缄默时
你在北方大地看到的水在入海口得到了平息
中国寓言
小时候,父亲的一位同事停薪留职不知所踪
某天突然出现,腰缠万贯满面春风
关于他的经历,在当地秘密而热闹地流传
他笑而不答,旋即再次消失
再一次听到他的消息
因贩毒在另一个省份被执行死刑
家人领回他的骨灰盒,却在车站被人偷走
——像一个诡异的寓言,它困扰着我
很多人和我一样
一直想知道那个骨灰盒的下落
就像站在出口
想知道这个故事的入口
生涯
在江边出生的人
一生中会遇见一个瘸子、一个哑巴
一个破坏仪式的女人
一个疯癫而正直的男人,在山洼里修路
他的童年,是一段被震聋的路基
江水哗哗,只淌在它渴望领会的土地
只带走它能够超度的亡灵
多数人知道它的光辉
少数人隐藏它的黑暗
矿场回来的人
他们眯着眼穿过松枝,走到我父亲的村子
他们佝偻着背用瓜瓢舀水喝
父亲给他们传烟,他们对着西边的太阳咳嗽
——在那里,有他们熟悉的黑暗要来
夜访太平洋
礁石也在翻滚
前半夜,潮汐在地球的另一面
它也许拥有一个男人沉默的喉结
但黑色的大海压倒了我的想象
我不应该跟随谁来到这里
太平洋被煽动着,降下一万丈深渊
我每问起一个人的名字
就能送回他的全部声息
我突然想平淡地生活着,回到平原、盆地、几棵树中间
我怜惜海水被永恒搅拌
另一个诗人也在岸边,他看着我跳进一半残贝
他不会游泳,更不准备长出尾鳍
我的进化加速了珊瑚从红色中挣扎而出
礁石也在翻滚
一块鳞片一块鳞片地砸疼我
沉默的男性是否早已放弃两栖生活?
他不伸手,不打算拦住一个浪头斩断我的触须
我为什么来到这里,荒凉的大海荒凉的深夜
谁邀请了一个被波光蛊惑的女人
她为何违背请柬上的告诫,跳下礁石
没有人告诉她日出的时间
她只好站在一滩水里,不敢游得太远
和男人一块儿 反复地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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