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义忠欧洲旅行手札:行·影不离-游塞维利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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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访跳蚤市场

    人人都说塞维利亚好

    有位在海外漂荡十多年的朋友,曾在塞维利亚住过半年,认为世上没一处像塞维利亚那样让她怀念。记得当时收到她陆续寄来的明信片,就觉得她快变成西班牙人了。

    一位法国摄影朋友也似乎爱西班牙甚于爱他的祖国,出的两本摄影集一是关于斗牛,一是关于弗拉明戈。他平常老不带劲儿,但一谈起塞维利亚,整个人就像突然活过来一样。“塞维利亚的天空就是蓝得跟别处不一样,我随时都想再回去……”

    一位通信年余但最近才见面的西班牙摄影家,得知我们要去塞维利亚,特地带来他那已被翻旧的地图,指着几个非去不可的景点,再三强调:“那儿的人最会享受生活,懂得怎么过日子!”

    除了听朋友讲,平时从地理杂志和旅游文章上看到的描写也都好得不得了。这反而让我有些担心,期望太高,说不定反而容易失望。

    现在,我们已经从西班牙回来了,可以很笃定地说,塞维利亚之行不但痛快,还有比预期更丰富的收获。虽只停留了短短六天,但吃、住、看、听、玩样样尽兴,尤其是意外发现了每个礼拜一次的跳蚤市场。几个卖老摄影明信片的摊位让我们如获至宝,来来回回欣赏了两个多钟头,就像到了另一个时空的西班牙。

    尽管买回来的老明信片不少,可是,一想到当初没咬牙把荷西·奥尔蒂斯-埃查圭(1886-1980)那12张“摩尔族风情”买下来,就觉得特别后悔!

    售价之所以高,是因为那套明信片的每一张都盖有五十年前的西班牙军邮戳记。《摄影家》杂志第3期《阿尔勒摄影节专号》曾介绍过这位西班牙国宝级大师的作品。他曾被世人遗忘了数十年之久,作品在那个年代会被出版商拿来印明信片,可能是着眼于摩尔人的异族情调!

    在一家摄影博物馆的档案室里,我曾看过埃查圭的影集及零星复制品被当成宝一样锁在柜子里,但那套明信片并不在其中,可见知道那辑作品的摄影圈人士并不多。可遇而不可求的珍品,我却没当机立断把它拿下,真是后悔啊,后悔!

    也好,有这个遗憾,回忆起塞维利亚会多些回肠荡气!

    对我而言,塞维利亚经历中所有的人、事、物都是搅在一块儿的,想到一件事,就会想到另外好几件事,而脑海闪过一个画面,另外几个画面也会紧跟着浮现出来。

    说到跳蚤市场,就得从我们抵达塞维利亚的第一天讲起。

    一千零一夜的旅店

    马德里到塞维利亚的AVE快速火车,行车时间号称两个半钟头。倒也没错,只不过快进站时,不知为何在站外停了一个多钟头,出月台时已是晚上11点多。旅游服务台已收工,我们把行李拖到公用电话旁边,摸出朋友给的单子,开始一家家找旅馆。

    一颗星的Simon只有一个晚上的空房,而两颗星的Murillo可住一星期,且价格适中,便马上订下。叫了辆出租车,司机只会讲本地话,一路比画了半天,也没能让我们弄明白他的意思,直到下车才恍然大悟,他说的是:“旅馆在古城区内,路很窄,车进不去,你们得自己拖行李走一段。”

    夜虽已深,暗沉的天际却仍透着一抹尚未灭去的蓝。环顾四周,氛围与之前去过的欧洲城市截然不同。小花园里的石椅、栏柱刻满了阿拉伯纹饰,高耸的古城墙被探照灯一打,金灿灿的,像黄金砌的。每条小巷铺的都是鹅卵石,在路灯下圆润晶亮,迷人得像宝石。

    一切美得如此梦幻,令人感觉置身于《一千零一夜》的童话世界里。这儿会有旅馆吗?就是有,又怎么可能只是两颗星?我们怕走错路,站着发愣。两对中年夫妻又唱又笑地经过,热情地举手跟我们打招呼,每个人脸上都是红通通的,显然刚享用过美酒美食。其中一位先生醉得都有点大舌头了,没等我们开口,就指着一个方向:“Hotel--Murillo--”

    愈往深处街灯愈不亮,沉重的行李箱在卵石路上拖起来可费劲了,巷子既窄又长,还弯弯曲曲的。左拐右弯,终于听到了人声,阵阵谈笑声穿过夜色,显得格外清脆。再拖二十来步,就看到了十字巷口的露天矮桌矮凳。五六名男子正就着几碟小菜喝酒,下榻处就在酒馆对面。

    旅社古色古香的陈设令人陶醉,到处张挂着阿拉伯风味的壁毯,厚实的木条在天花板下交错而成特殊图案,几尊中古世纪的罗马战士盔甲立在墙角。厅廊里的皮座椅、木茶几,造型模仿罗马风尚,细部修饰又彰显了中东趣味,这就是此地著名的罗马、摩尔文化交融的产物。只不过一间小旅馆的小前厅,就可让人看出塞维利亚果然与众不同。

    房间在面街的三楼,打开窗户就可俯瞰街上的小酒馆顾客。凌晨2点了,疲倦至极,却一丁点不觉得被干扰。这样的夜色,这样的空气,一切都显得再和谐不过了!听不懂的叽里呱啦声像催眠曲,把从头到脚松软无比的我们迅速带进梦乡。

    安达卢西亚的摩尔传统

    第二天早上是被歌声唤醒的,从没有过这样的经历,却感觉理所当然。一个愉悦的男高音从巷子那头走过来,经过窗下,继续前往另一头,方圆几十米内的人都分享了他的好心情。推窗一看,塞维利亚不但早就醒来,游客也已三五成群地逛来逛去了。原来,我们就住在古城区中心,与摩尔历代国王所建的宫殿花园“塞维利亚宫”(Alcazar and Gardens)为邻。

    安达卢西亚(Andalusia)区的首府就是塞维利亚,该区由西班牙最南方的八个省组成,面积九万平方公里,气候宜人、土壤肥沃。罗马人殖民时一手培植的小麦、葡萄与橄榄油买卖,直到现在依旧兴旺。摩尔人曾长期占据此区,在格拉纳达(Granada)省的治理更是长达800年。伊斯兰教王朝在此发展了灿烂的伊斯兰教文化,虽几经内部分裂与外敌入侵,影响力仍持续至15世纪。有关摩尔族的传统,安达卢西亚比西班牙其他地区保存得都多。

    塞维利亚是西班牙第四大城,也是境内唯一的河港城市。从史前时代到13世纪,此城的历史可用下面的句子来概括。在很久以前,某处古迹的门上就被刻着:“赫拉克勒斯(Hercules,希腊神祇)建造我,恺撒(Caesar,罗马皇帝)用城墙、高塔包围我,圣特王(King Saint,西班牙前身的卡斯提尔王国君主)占据我。”

    摩尔人于公元712年来到安达卢西亚,科尔多瓦(Cordoba,位于塞维利亚东方)的伊斯兰教领袖于11世纪失势后,塞维利亚被建立为富庶的阿尔摩哈德王朝(Almohad Kingdom)首府,又于1248年被圣特王从摩尔人手中夺回。15世纪,塞维利亚的繁荣达到巅峰。美洲大陆被发现,西班牙及其他欧洲各国前往新世界的探险队络绎不绝,而所有队伍都得经由塞维利亚的港湾出发。

    文化互叠的古迹

    如今的塞维利亚人口约65万,走在市区的任何角落,都能感受到她的辉煌历史以及曾经高度发达的经济。城市虽历经改朝换代,被伊斯兰教、天主教政府轮流统治,各方的文化遗迹不但没被摧毁,还彼此交融、和平共存,形成美妙而特殊的景观,为今日的塞维利亚打造了丰富的观光资源。著名古迹除了塞维利亚宫,还有圣塔库斯犹太人区(Santa Cruz Quarter)、大寺庙(Santa Maria Cathedral)以及西班牙广场(Plaza Espana)。

    塞维利亚宫将伊斯兰教王朝、哥特式与文艺复兴时期的建筑风格熔为一炉,是阿拉伯和天主教两大文化的产物,分为展示廊、皇府与彼得大帝宫殿三大部分。阳台花园种着许多外国的奇花异草与灌木,一望无际的植栽瓦盆既具装饰性,又有冷却作用。花园与每个殿堂的装饰都极尽工匠之能事,布局繁复巧妙,令人目不暇接。

    圣塔库斯是17世纪塞维利亚贵族最钟爱的区域,如今也仍有大量观光客在此流连。它的工作坊、小街、铸铁缠绕的花饰围栏与天井、橘树跟棕榈树成荫的广场都引人入胜。于12世纪开始兴建的大寺庙又称圣玛利亚大教堂,是欧洲第三大教堂,面积仅次于梵蒂冈圣彼得大教堂与伦敦圣保罗大教堂。原址为一伊斯兰教寺庙,兴建时依旧保存了原庙的塔尖风向标与种满橘树的庭院,但经过后代修整,教堂与塔尖的样貌已不复从前。大教堂建筑风格多样,内部的艺术宝藏也多得列不完。

    雄伟的西班牙广场,目前是政府各级单位办公之处,不对外开放参观。广场开阔壮丽,阶梯围栏装饰之精之美,不亚于塞维利亚宫。

    神圣周与四月节

    在平常,光是被众多古迹和迷人气氛所吸引来的观光客就够多了,每年三月的“神圣周”(Semana Santa)和接下来的“四月节”(Feria de Abril)更是让整个城市陷入疯狂,天天人满为患、时时高潮迭起。

    我们未能躬逢其盛,但书里的描写已够令人神往。神圣周期间,各教堂的徒步游行队伍在夜间从每个角落出发,抬着安置有彩绘木雕神像的巨大轿舆。每尊木雕都镶着令人眼花缭乱的珠宝、鲜花,由25至60位壮汉扛在肩上缓慢行进。长长的队伍,三不五时会被窄巷中、人群里冒出的即兴舞者阻断,这些人会来上一段弗拉明戈。

    忏悔的修行人伴随神像而行,每人拿着一根点燃的长蜡烛,脸孔藏在高高尖尖的面罩里。乐队当然少不了,鼓笛手们从不休息,只有在受感召的信徒突然高唱“saeta”(以弗拉明戈音乐为主的宗教挽歌即兴创作)时,乐声才会短暂地停歇。

    等到橘花盛放,“四月节”来临,大片空地上便会搭起一间间帆布小屋,建成一个临时的“假城”,在里面设好摊位、装上灯笼。男人身着传统短外套、套裤、长靴,妇女则套上荷叶边长裙。大家仿佛回到了19世纪,在似假还真的市集中买卖农产品。整个城市在白天布满马车、游行队伍,到晚上就变成了充满灯光、音乐、舞蹈和斗牛节目的露天表演场。身着古装的民众沿城起舞,当街高歌。

    想赶热闹,就必须付出比较高的代价。我们的房间门上就贴了一张价目表,显示届时房租为平常的两倍,吃的、喝的多半也会出现“季节价”。当然,对蜂拥而来的游客而言,花再多钱也值。在此待上几天,就会跟来自世界各地的人打成一片,仿佛人人都成了塞维利亚人。

    征服所有肠胃的“塔帕斯”

    去任何地方旅行,只要吃得不好,就很难打心底认同那个城市。塞维利亚当然不在此列,当地料理能征服所有人的肠胃。回台湾已两个月,我和内人依旧念念不忘那儿的美食。

    一般家庭差不多9点开始晚餐,10点进餐厅的也大有人在。就算正常午餐时间是下午两三点,中间隔的时间也未免太长了。好在大街小巷的小酒馆随时都供应种类丰富的小碟食物,总称“塔帕斯”(tapas)。

    这一碟碟的美味小菜以冷盘为主,也有热的炸鱿鱼或小瓦钵装的蔬菜炖肉。凉菜除了常见的橄榄、马铃薯沙拉、凉拌甜椒,醋浸鳀鱼、烟熏鲑鱼、凉拌花枝、小蚌壳、白灼红虾、螃蟹也几乎是家家必备的好料。

    顶顶好吃的还有肥润不腻、入口回甘的生火腿。用蜜糖与其他佐料腌过、风干的猪后腿,整只横在特制木架上,稍微靠近就能闻到那股咸、鲜、香味。随点随切,客人喜欢什么部位,酒保就抄起架上亮晃晃的利刀,片下黄澄澄、油亮亮、红彤彤的一碟。

    每家酒馆少说也有二三十种小菜,在吧台上一目了然。指一指喜欢的,酒保就会端过来,掏出围裙口袋中的粉笔,把价格写在桌板上,一盘一个数。顾客结账走人,数字就被擦掉,连账单都省了。想节约一点,物美价廉的小菜还可当正餐,配上店家附赠的两块白面包或一把小饼干,若再来一两杯红、白葡萄酒或啤酒,就更完美了!

    西班牙的生活离不开小酒馆,去那儿不只疗饥解渴,还能聚会聊天、发呆,打发时间。人人都有中意的小酒馆,每天几乎都要去坐一会儿、磕磕牙。每逢周末假日,小酒馆家家客满,亲朋好友腻在一起,不到凌晨两三点不回家。

    夜巡小酒馆

    要是没勇气走进那烟雾弥漫、喧嚣嘈杂,与陌生人挤在一起,而且桌面经常油渍渍、湿淋淋的小酒馆,就无法体会当地人的生活乐趣。

    我们几乎每天都到不同的小酒馆体验,最难忘的就是一个周六晚上。本来已上床休息,翻来覆去没睡意,干脆出去夜巡。大部分商家已打烊,散布在巷内的小酒馆,热闹劲儿却才刚开始。鳞次栉比的酒馆家家爆满不说,门外、走廊,或停放附近的汽车旁都有人当街对喝,酒杯、酒瓶就放在窗台或汽车引擎盖上,让不知夜生活为何物的我们啧啧称奇。

    不远处突然爆起如雷般的掌声和欢呼,我们赶紧去看热闹。原来,一桌年轻人听不下去卖唱的表演,其中一位干脆把吉他借过来,嗓子一拉就唱起来。五个人看起来仅是普通上班族,嗓子却个个好得惊人,默契也没话讲!一位弹吉他,其他人就击掌跺脚、打拍子助阵;一位独唱,其他人也会自动和音,弹唱的水平之高,不亚于一流的职业团体。

    只见他们把吉他递过来传过去,热情奔放,叫人看得过瘾极了!所有顾客都情绪高昂,不但跟着节奏击掌、踩舞步,还一轮轮地叫啤酒请他们喝。吉他节奏越来越快,歌声越来越高亢,满屋子人都要沸腾了……一位卖花女子按捺不住,生意也不顾了,挤到正在弹吉他的帅哥身边跳起舞来。

    女子酒意浓厚,称不上老,但面容沧桑、衣裳陈旧,道尽了生活的不易。但是,看哪,此刻的她是那样自由奔放、神采飞扬,整个人在乐声、歌声的挑逗下,尽情地以肢体语言表达自己,享受着众人给她的掌声与喝彩!一切属于人民,即兴自然,不带任何商业味道。这正是地道的弗拉明戈精神。

    摄人心魄的弗拉明戈

    “弗拉明戈起源于吉卜赛人和阿拉伯地区,是安达卢西亚真正的灵魂展现,而最好的弗拉明戈表演艺术就在塞维利亚、马拉加(Malaga)和马德里。”看到米其林的小绿书这么写,身在塞维利亚的我们,决定无论如何都要看场专业的。

    塞维利亚的所有旅馆几乎都代售入场券,受欢迎的场子多半每晚演出两场:9点到11点、11点半到1点半。柜台陈列了四五家的票,让人不知如何是好。经理建议:“每个表演团体都很好,要是怕迷路,就到离旅馆最近的那家好了!”

    剧场就在旅馆隔壁巷子的转角,外表一点也看不出是演艺厅。入口窄小,既无招牌也无海报,直至进入玄关,见到墙上挂满了演员照片,才确定没走错。通过小玄关,再拐个弯,一个小舞台出现了,大约有150个位子,不对号,先来的人占了前面的好位子,后来的就只能靠边上坐。场子不大,即使角落视野也不差。

    两年前在巴塞罗那也看过一场,两者相较,那儿的布置和气氛有点像夜总会,观光气息比较浓。这里就朴实多了,陈设简单,观众们排排坐,直接面对舞者、歌者与吉他手,彼此之间不需装饰,也无隔阂。细看,细听,除了我们两个中国人,还有法国人、美国人、德国人、日本人、意大利人、英国人和东欧人……弗拉明戈的魅力可见一斑!

    巴塞罗那的那场记忆犹新,之前,其他表演艺术从没让我的视听感官有如此强烈的体验,整个晚上都被高亢的歌声与狂野激情的肢体动作撼动着。弗拉明戈是极为性感的表演艺术,歌者与舞者将极欢乐与极痛楚的情绪同时显现,性爱意味极浓。记得当时我还在想,人人都说塞维利亚的弗拉明戈更好,这里的表演已经让人神魂颠倒了,比这个还好的好,究竟是怎么个好法?

    表演开始了。吉他手弹指如飞,歌者击掌打拍子,与变幻莫测的吉他节奏高声唱和。接着,女舞者从舞台一侧的小回旋梯现身,拾级而下,边走边舞;上衣紧裹躯体,下身是开衩大蓬裙,花边、垂饰累累。

    光是这样的开场,已让人感受到两地风格确有不同。此外,巴塞罗那的歌者、舞者喜欢用力跺脚,把地板踩得震天价响,爆发力极强。塞维利亚的演绎则内敛多了,跺脚不那么猛烈,击掌不那么使劲,所有情绪都化在歌声与舞姿当中,释放、辐射、绵绵不绝。外行如我也能感受到,塞维利亚的弗拉明戈确实略胜一筹!

    演员包括三位男歌手、两位吉他手、七八位女舞者与一位男舞者,彼此轮流搭配,构成三人、四人或五人一组。每支舞码总是在淋漓尽致的高峰戛然而止,让人回味无穷。舞者各自的诠释也不同,有的抒情,有的性感,有的温柔,有的愤怒,有的挣扎。出场顺序安排巧妙,让观众毫无抵抗力地被舞者牵引,随着他们喜怒哀乐,刚被一种情绪扫过,立刻又被另一种情绪电到,心灵触感一再被开发。看完表演,整个人有虚脱之感,仿若洗了一回性灵桑拿,每根神经都被按摩过甚至电击过,上下里外彻底松软。

    惊喜的叹息

    弗拉明戈的另一种冲击,就是让人饥肠辘辘,我们决定立刻去那家早就相好的餐厅。在等待进场时,小花园旁的一位年轻侍者吸引了我们的注意。正在摆设露天座位的他,除了制服特别挺拔,专注的神情也令人不得不多看两眼。

    每天重复的动作被他执行得一丝不苟,仿佛铺桌巾、排餐具都是某种仪式的一部分。每张台布都被铺得平滑无比,没有一丝皱褶,四边方整如刀切,就连布料下摆的长度、弧形都整齐一致。铺好再钉牢,免得随风飘扬,干扰客人用餐。连铺桌布的侍者都这么认真,厨师还差得了吗?

    表演看完已11点半,露天座上只剩两桌客人,而且都在用甜点。两鬓带霜的餐厅经理带着矜持的微笑,优雅地走过来,招呼我们入座的那份殷勤,仿佛遇到了此生最重要的客人。

    法国料理是这家餐厅的特色,刚受过弗拉明戈洗礼的我们充满冒险精神,专挑看起来怪怪的菜。法兰西的菜名不像中国菜那样约定俗成,各家自创拿手菜,菜名就是材料的总集合。

    我点的前菜叫作Salade de Melonet jambon de Canard,àl’huile de noisette,主菜是Foie d‘oie frais saute,au vinaigre de miel。内人的前菜叫作Asperges Sauvages avec Carpaccio de Morue Legerement fumé,au coulis d’avocado,主菜是Tounedos de Veau au Foie Natural,Sauce moutarde légere。

    内人请经理依菜色配酒,当他笑容迷人地表示“菜点得真好”时,我们只当他嘴甜。没想到真的是美味极了,简直就是我吃过的最迷人的法国菜之一,地点却是在西班牙。因此,不能不为之一记:醇美的红酒用水晶瓶装着,热腾腾的香软面包卷用白布裹着。我们举杯浅酌,前菜来了!我的是:嫩鸭腿烟熏切片浸核桃油,新鲜莴苣叶淋微酸酱汁,蜜瓜切片。内人的是:熏盐鳕配野生芦笋,佐鳄梨酱汁。

    还没动刀叉,摆盘与配色已叫人开心:淡黄的核桃油从玫瑰色鸭肉上流淌至铺底的青翠生菜中,酪黄蜜瓜轻罩雪白糖纱,奶白鱼片温柔裹着墨绿芦笋,上淋浅绿酱汁。这么美的图画,还真得心一横才能切开,送进口里,滋味就更妙了。口感复杂,有咸有甜也有酸,每种食材个性分明,却交融和谐。肉的嚼劲、菜的爽脆、瓜的香软……吃着吃着,不禁感谢自己把烟戒了;从前的舌头被尼古丁麻痹了二十多年,哪能感受得出上等烹饪的精妙!

    主菜更绝!一盘是新鲜鹅肝淋蜂蜜,一盘是鲜鹅肝小牛肉浇芥末酱汁。鹅肝晶亮肥美,嫩得发颤,四大片躺在金黄色的蜜汁上。带血小牛肉罩着浅褐色肝片,美美地淋上芥黄酱汁。汁浓肉美肝腴,虽入口即化,鲜味却久久不散!

    我们满意地叹息,向经理竖起大拇指。他矜持地浅笑,随账单送上一本印刷精美的小册子。打开一看,是西、法、英三国文字的旅游推荐书,内容是西班牙1994年评价最佳的餐馆、旅店。原来,这家名为La Albahaca的餐厅是数一数二的好馆子,获得最优等的三支餐叉。

    这么精彩的一顿,得花多少钱呢?账单上的数字让人惊喜,我们又满意得叹息了!

    斗牛之乡

    小时候总以为,“西班牙”的另一个名字就是“斗牛”。塞维利亚不但是斗牛之乡,还有一种特定的斗牛招式,来到塞维利亚,不能不看斗牛。

    骑马斗牛是中世纪到18世纪时,西班牙武士打发时间的一项荣耀活动。后来,统治西班牙的法国波旁皇族(Bourbons)没此胃口,斗牛便不再专属贵族,渐渐流传到民间。18世纪时,一个叫罗梅罗(Romero)的家族首定战斗规则,再经后人创新,演变为今日的风格。公牛也从早期600公斤的5岁成牛改为4岁的450公斤成牛,缠斗更灵活,更能考验斗牛士的技巧。一些伟大的斗牛士还自创高招,流传后世。

    传统斗牛赛于下午5点开始,每场由三位斗牛士各表演两回,所有服装道具都沿袭了17世纪的规格。一个礼拜只有一场,停留的时间不巧就会错失机会。我在法国南方的阿尔勒看过这场面,牛只活生生地被折磨至死,斗牛士也从头到尾饱受生命威胁,感觉惊心动魄、极为残酷,却又优雅、神秘、慑人。越是危险,观众就越高兴,场面不够刺激就大喝倒彩,还丢东西入场羞辱斗牛士。

    对我来说,一生可看一次,但一次也就很够了。有了阿尔勒的经验,本来不想再看,可是,看了此地的弗拉明戈就会想,说不定斗牛也有独到之处。

    西班牙人干啥都迟到,唯独看斗牛守时。我们早早就来到斗牛场附近的一家小酒馆,边喝甜酒边等,可是有人比我们更早。四五十位男女老少打着一式领巾,或站或坐或走动,时间差不多了便朝后门方向走去。我们当然尾随其后,跟着凑热闹。原来,斗牛士们就从那儿进场,这群人守候的目的便是送花献吻,和其他国家迷歌星、运动员没啥两样。

    塞维利亚的斗牛场是仿罗马圆形竞技场的近代建筑,面积虽比阿尔勒大,但气派稍逊。当天节目是特别企划,专门让年轻人亮相,三位主斗牛士最大的22岁,最小的只有17岁,站在硕大的黑公牛旁边,更显得稚嫩。

    我们没看完就离开了,因为初出茅庐的他们虽然胆识不小,技术却有待磨炼。17岁的那位,在最后关头,尽管公牛已伤痕累累、跪倒在地,却还是无法刺到胛骨间的心脏。观众席上一片谩骂,让人替牛不忍,也替这孩子不忍。

    半途离席,是因为深刻明了,就是碰到世上最精彩的斗牛表演,我们也很难安心欣赏。

    另一个时空的记忆

    发现跳蚤市场完全是个意外。在塞维利亚的几天下来,该去的地方都去了,礼拜天是在此的最后一天,我们决定闲逛,但照例先去位于宪法大道(Avenida de la Constitucion)的那家点心铺。店名忘了,但那堂皇明亮的环境、充满活力的氛围依旧存在于脑海里。

    偌大的吧台后,四五位身着红衣黑裤的年轻侍者站着工作,一分钟也闲不了。只见他们个个精神抖擞,磨咖啡、煮咖啡、倒咖啡渣、算账找钱,所有动作精准利落、一气呵成,肢体律动仿若跳舞。光是坐在那儿呆看,不喝咖啡也值!

    这儿的Espresso(浓缩咖啡)是我喝过最好的之一,醇厚、香浓、余韵足,配上塞维利亚烤布丁,甜蜜温暖的滋味,足以融化最固执的人。虽然觉得以后会再访此城,我们还是依依不舍地多喝了一杯。走出点心铺,发现平常在门口行乞的流浪汉不见了,敢情他礼拜天也休假?

    顺着宪法大道往右走,平常十分热闹的商店街显得冷冷清清的,再朝前走,注意到一个大庭院的入口处特别热闹,进去一瞧,竟是跳蚤市场。庭院中有座古色古香、圆环状的四楼建筑,一楼回廊摆满了大小摊位,平日是钱币、古玩市集,礼拜天则供来自邻近乡镇的摊贩使用,专卖老照片与摄影明信片。这简直就是塞维利亚给我们的临别好礼,我们兴味盎然地逛了两个多钟头还欲罢不能。

    老照片愈来愈受到世界各国的重视,散落在民间的家庭相簿及旧时代画片提供了不同的观察角度,成为了解社会变迁的珍贵材料,原本不起眼的摄影明信片也因而身价大涨。综观这儿的明信片,大致可分为斗牛士肖像类、摩尔人民情风俗类、圣经故事类、名胜古迹类、幽默类、吉祥类等。斗牛士肖像多成套卖,每套一百张,十分昂贵,特别稀罕的还能上拍卖市场。吉祥类多跟鱼有关,无论西装革履的绅士还是娇滴滴的盛装仕女,每个人都抱着一条大鱼,看起来特别有趣。还有一种姑且称之为谈情说爱类,画面是罗密欧与朱丽叶的阳台会,只不过主角是寄信人与收信人。

    我以摄影表现为重,非常仔细地挑选。摄影有别于其他艺术,对表现对象的依赖程度高过一切。摄影家只是百分之五十的创作者,另外百分之五十是对象原本就具备的特质,再差的摄影家,作品也起码有百分之五十可看。这些摄影明信片的表现多半只有百分之五十,要是有百分之五十一、百分之五十二,我就掏钱买下,百分之六七十的就简直叫人惊喜了。荷西·奥尔蒂斯-埃查圭那套作品可算是稀罕中的稀罕,只可惜实在太贵,没舍得买。

    现在,我们也变得喜欢跟朋友讲述这个迷人的城市了:“塞维利亚人最会享受生活,懂得怎么过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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