拯救大地-夕照敦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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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敦煌,按照东汉应劭对字义的解释:“敦,大地;煌,盛也。”

    去敦煌的路上,却是无边无际的大戈壁、大沙漠。大的辉煌总是在大的荒凉之后吗?

    但,我幸运地看见了沙漠幻影。

    当无尽的荒漠从车窗外掠过,同时掠过的是孤独与寂寥,这时候特别盼着天上有一片云,云下有一只鸟,或者有一群骆驼哪怕从远处的沙梁上缓缓走过;如果忽然传来鸡鸣狗叫,人会欣喜若狂。

    戈壁滩上的石块就这样排列着。

    有时还能见到几丛骆驼草。

    红柳呢?胡杨呢?远方的绿洲还有多远?

    因为司机惊奇的叫喊,我看见了左前方的一汪太湖般辽阔的碧波,湖畔树影重叠,湖上山峦突起,这是真的吗?分明是真的,怎么可能是幻影呢?当小车全速驶往这湖光山色之地时,呈现在我眼前的依然是戈壁连着大漠。

    这幻影使我的思绪从大戈壁的沉重中找到了裂缝,裂缝也是一种不可阻挡的诱惑,我企图在裂缝中寻找,虽然黑色像幕帘,千百万年来干渴的沙漠一样是有生命的,而且会想象。

    沙漠幻影便是沙漠的想象。

    沙漠只是想告诉那些难得见到的旅人:沙漠里曾经有水,罗布泊便是明证。沙漠的地层下究竟埋藏着多少资源人类至今不知其详。沙漠是丰富的,沙漠甚至是美丽的。

    当人类愈来愈缺乏想象的时候,沙漠却以自己的幻影尽情地又瞬息即逝地展示着某种信息或者启迪,类似于旷野呼告,高踞一切有限的暂时的存在之上。你不知道它是怎样开始的,并且不受任何制约,它飘忽而来飘忽而去,却又在飘逸中透着亘古、永恒,把那种愚不可及的将历史、现实、未来分割得清清楚楚的哲学或者自命高深的思想撕碎,以混沌对抗清醒,让时间还原成符号。

    沙漠幻影中我渐近敦煌。公元前111年即元鼎六年,汉武帝迫使“匈对远遁”,控有河西后“列四郡”,即武威、张掖、酒泉、敦煌,“据两关”,即阳关、玉门关。自此,敦煌成为丝绸之路上的“咽喉锁钥”,使臣、将士、商贾、僧侣不绝于途。

    佛教东传在何种层面上影响了中华民族的民族性,这里无法细述。敦煌作为河西走廊西端的惟一绿洲,实际上已成为通往中原的门户,其时,“敦煌村坞相属,多见寺塔”,如同干渴的沙漠一样。人们渴望信仰的甘泉,以寻找心灵的故土,这时候任何一种宗教的捷足先登都意味着成功。大约这就是不少中国人选择佛教的原因所在。正是宗教使敦煌成了文化沃土,并且一点也不因为被重重的戈壁滩包围所影响,有鸣沙山断崖上开凿的莫高窟为证。

    自汉武帝在敦煌建郡置县两千多年,至今我们穿过的是历史留下的废墟。从废墟上寻找的一时盛况空前,是人的创造也是人的破坏,是战争与屯垦,是回民的不堪重压,是声势浩大的关陇起义,是北魏王朝的“灰飞烟灭……”河西少有太平之日。敦煌继宋代衰落之后一次短暂的中兴是元太祖铁木真灭西夏,攻克沙州等地,升敦煌为沙州路。元太祖的远征军频频西征,敦煌为必经之地,因而元代对河西的建设可称卓每,党河、疏勒河流域屯田之兵、扶犁之民遍布。明朝嘉靖三年,因不敌吐鲁番,便锁闭嘉峪关、废弃瓜州(安西)、沙州(敦煌I此后二百年敦煌旷无建置,只有“风摇柽柳空千里,月照流沙别一天”的衰落。

    敦煌古城还在吗?

    汉长城、汉烽燧已经沙化了,一路断垣残壁,时断时续在大漠之中。那是时光掠过时风的抚摸,从无感情色彩的抚摸,把石头揉搓成沙砾,让不朽终于衰朽。

    什么叫秦皇汉武?那是在没有路的大漠戈壁中走出路来的皇帝。还有那个在历史书上被臭骂的隋炀帝亲率大军经过河西出敦煌打败了吐谷浑,保证了丝绸之路的畅通。大业五年,隋炀帝西巡至张掖,还举办了一次西域27国的通商贸易交易大会,据称是此“张交会”,“史无前例,盛况空前”。有史家谓,隋炀帝是中国历史上首开国际贸易交易大会的先行者。

    秦始皇修建的长城,在西汉与明朝都曾续修过,无论秦长城汉长城明长城终于无法修补的时候,便是中国封建王朝的历史结束之日。由土地萌生的变化,是什么力量也阻挡不住的。而取代这长城的将是更大规模的沙漠化呢,还是既抚慰历史又生息现实的绿色?

    偶然有小叶杨的金色闪耀,那是人类面对着太大的瀚海所作的生存努力的痕迹,可是终于抵挡不住流沙的推进,人类逃跑了,小叶杨和那两间只有框架的泥房子洞开着,没有秘密,只有凄凉。

    秋色在河西走廊行进得很快。

    我在乌鞘岭下看见的绿色,到了嘉峪关外已经代之以金色了。

    几分是秋的醉意?几分是渴的呼叫?

    夕阳普照大戈壁滩的时候,我正信步走在敦煌郊外的防护林下。白杨的树叶将黄未黄,小叶杨已经黄到醉人的耀眼,但,在此时苍茫的夕照下,又多了一层橘红色。红色和金黄色的重叠与渗透,风吹过时从叶片上轻轻地滑落,或者随风而去后在树根旁的堆积与簇拥,那是光与色的相互眷恋吗?

    在敦煌的晚霞里,远望鸣沙山,那线条起伏着的节奏,一个又一个新月形沙丘跌宕的韵致,水可悬泉,山有沙鸣,你听见了吗?你看见了吗?

    敦煌,大漠戈壁的神奇。

    它是那样地干旱,年平均降雨量为39.9毫米,年平均蒸发量高达2468毫米。敦煌市土地总面积4705.3万亩,山地、戈壁、沙漠就占了4237万亩。绿洲区仅为114.3万亩,耕地面积则是29万亩。大漠连绵戈壁横陈,烤干了多少乡村绿洲湖泊湿地?就连古城墙也分崩离析,如今只有残剩于党河西岸几处隔断的土墩,曾经阻挡一切,终于阻挡不住自己的沙化。

    敦煌是沙的天下:细沙云集无处不在,一粒一粒是何等渺小,一层一层是何等博大。在这大的辉煌之地,风与沙的工作是最卓有成效的,就连干涸的黑河河道里风也运来了金字塔一般的沙丘,把渴望着祁连山雪水的裂缝的惊讶堵塞得严严实实,然后一层一层地推进到莫高窟的顶端,企图阻挡风沙的障碍物统统被沙子掩埋了。莫高窟里的佛像以及被外国探险家们劫后残剩的经卷,不得不每时每刻都面对着风沙的进逼。

    敦煌是怎样从干旱走向更干旱的?又是怎样在三北防护林建设中努力恢复植被、初步改变生存环境的?

    本世纪五十年代初,历经战乱、灾荒的敦煌土地上,尚有天然植被351万亩,其中以红柳、沙拐枣为主的灌木林216万亩,牧草135万亩。应该说这351万亩的绿色是敦煌生存的惟一保障,是敦煌绿洲外围直接面对库姆特格、罗布泊荒地的防护体系,无论为官为民,生活在敦煌的人都懂得这是他们及子孙的绿色生命线。

    人世间的多少悲哀其实只源于人自身。

    敦煌在1950年时人口为3.9万人,到1980年即为10万。正是这人口激剧增长的二十多年中,敦煌形成了由近到远、由地上砍树枝到地下挖树根的掠夺式索取烧柴破坏植被的毁灭性大战。使200万亩天然林被毁灭,加上地下水位下降引发的植被祜死,至1980年天然林残存面积只有39万亩。

    39万亩的绿色,怎能成为福荫四千多万亩绝大多数是戈壁沙漠的土地的屏障?

    从1958年到1977年的二十年中,敦煌市的气象资料表明,后十年与前十年相比较:年平均八级以上大风由15天增至19天;风速由2.2米秒加快到2,4米秒;沙暴日数由14天增加到17天。五十年代因大风受灾面积为4291亩,七十年代增加到27298亩。

    敦煌的人民忘不了1975年7月17日。

    这一天10级以上的西北风持续了6小时,西北风挟裹着的飞沙走石,使敦煌陷落在真正的昏天黑地之中。所谓地狱,所谓恐怖,所谓人类末0的死亡体验,尽在其中了。大风过后,敦煌一地好像刚刚打完一场残酷的战争,败相重重伤痕累累,55348亩已经成熟的小麦粒儿都被大风刮走,不知去向。70200亩玉米集体倒伏,当年损失粮食300万公斤。

    敦煌的三北防护林建设,首先是封滩育林,荒漠戈壁滩上有一条非常简单的真理:只要没有人的脚印,就会长出天然植被。市政府自1980年以来,先后三次明令:“西湖、北湖、东湖及鸣沙山一带天然林和沙生植被全部封禁管护。”到1993年为止,封滩育林面积已达到99.1万亩,成林面积80.3万亩,与1980年的9万亩相比增加了9倍之多。

    敦煌有几个大风口,从这些风口源源不断地输送来的沙子,足以在短时期内埋满所有仅剩的绿洲。1980年制定的三北防护林规划中,以十年为期营造沙漠周边防护林25条、69公里。市里每年从珍贵如黄金的总用水量中专门拨出300万立方米的水,用来造林。所有的大风口眼下已经由防护林挺立前哨,阻挡了大量的风沙。

    十五年间,敦煌市建设农田林带240条,长840公里,形成了一千五百多个网络,使的耕地得到了防护林带的护卫。

    到敦煌的次日,我去寻访阳关。

    出敦煌市,过七里镇之后便进入了一望无际的荒漠戈壁,疾驰80公里后越过一个沙梁,眼前出现一片绿洲,这是南湖乡。它东靠祁连山尾部的大戈壁,西连白龙堆大沙地,只是凭借着太古老的渥洼池水种草种树,建设成了这个小小的绿洲。阳关在南湖乡西侧。

    翻过一道又一道有的陡峭有的平缓的山梁,荒沙谷地中是一大片版筑遗址,附近有一段高不过2尺的断续的城墙墙基;南北各有烽燧数座,排列一线相隔5里,过墩墩山一直伸向70公里外的玉门关。

    这就是古阳关吗?

    只有沙的印记、风的印记,风沙把阳关悄悄地淹没了,留下另外一些线条和起伏以及一个散落着汉代碎片的古董滩。我们常常把时间说成是废墟的制造者,小心翼翼地总想揭开岁月的尘封,其实时间只是从不彷徨地经过而已,它既不带来也不带去世界上的任何物质。

    历史在黄沙之下,文字与白骨都是符号。

    辉煌的极致便是没落,人创造的辉煌中有多少属于人类对大自然野蛮的掠夺与索取,便有多少新月、链状的沙丘目送人类牵着骆驼跋涉逃亡。

    我坐在阳关的一处残缺的烽燧下。

    感觉着废墟的温热,因为有日光;感觉着废墟的冷静,因为有月光。

    阳关的荒漠唱着光的礼赞。

    中国西部的风是粗糙的。

    中国西部的光是炽热的。

    阳关西望,是一条南北走向的河谷,泉水清澈淙淙有声,载着日光或月光渗透进小米包谷与葡萄中。这是西头沟滋养了一个林场的一条小沟,光明的沟生命的沟。跨过西头沟就是青山梁子,紧接着的便是塔克拉玛干大沙漠了。就在这混沌迷茫的瀚海中,如同阳关一样,楼兰消失了,罗布泊千涸了……沿着西头沟,在青山梁子的东侧,只见一条条高大壮观的防护林带,象征着三北防护林的骄傲,也是阳关林场的所在地。

    场长王江的大手几乎把我握得喘不过气来。这个身材高大嗓门洪亮的西北汉子说:“我们就住在沙漠边上,祖祖辈辈种树砍树,就为了煳口、让沙漠撵着跑。没办法了,只好愚公移山。二十多年哪怕饿着肚皮也要种树种草,从十几公里远的地方拉来土在漏水的沙滩上铺出了1000亩地。”

    阳关林场的葡萄已经摘完了。正在晾制葡萄干。一个又一个苹果园,在密密的防护林下,挂着鲜红芬芳的果实。

    这是沙漠中人造绿洲的典型:从1958年开始日以继夜的治理沙丘,到了1978年开始三北防护林建设时,便有了整体的规划。防护林不再是星星点点而是连片连网地高扬着绿色的旗帜。沙漠望而却步了,每年5至7米的移动终被遏止。林场不失时机地引进葡萄、苹果,大量种植品质优美的李广杏,靠多种经营养活了林子养活了自己。1993年人均收入1200元。

    谁说“西出阳关无故人”呢?我气喘喘吁吁地跟着王江从一个果园走到另一片农田。他遗憾地摊开双手:“在我这林场,想请你看看明沙已经很困难了。不过一踏上青山梁子我的心就发颤,沙漠实在是太大了,风沙线实在是太张狂了,心里永远不落底的还是林子太少,活一天种一天,给子孙留下树荫不比什么都强?”

    王江一定要我再上一次青山梁子,上最高的那个山头。

    是的,我看见了,就在脚下就在眼前铺阵的库姆塔格沙漠,往西便是已经消失的罗布泊,然后是死亡之海塔克拉玛干沙漠,再往西就是三北防护林的最西端乌孜别里山口了。那是一种怎样的连接呢?大漠连着大漠,戈壁接着戈壁。视野之外,我哪能看得见?我只能想象,用每一根神经去感觉。乌孜别里山口似乎是隐伏着无穷无尽的西北风的山口、一路浩浩荡荡地刮将过来与沙尘汇合可以席卷半个中国。三北防护林的建设者们则正在并继续沿着库姆塔格、塔克拉玛干沙漠的边缘,沿着塔里木河,把绿色一直种到喀什,给乌孜别里山口送去温情。

    从青山梁子东北望,风沙线穿过大片的戈壁、腾格里沙漠、毛乌素沙地、黄土高原严重的水土流失区直到科尔沁沙地……东至黑龙江宾县。

    真是一张弓啊!

    中国风沙线的走向,由西北而华北东北,就是一张满弦的弓。

    无论对于跃跃欲试的沙漠而言,还是对已经营造了十五年的三北防护林来说,其态势都是动人心魄的:绿色与沙漠都在走向二十一世纪。

    震惊世界的绿色工程已经艰难地走出了第一步,就是这第一步,我们便得到了风沙线上局部生态环境的改善,沙漠不能不正视新出现的坚韧而顽强的绿色了。

    我们还要走得更远,一直走到2050年。

    更远也就是更难,正如本文开头李建树局长所言,半壁河山的命运难道不就是中国的命运?奢靡之风所掩埋的精神与文化的灵魂,那是另一条可怕的风沙线。

    跨过世纪,跨过一代人,风沙线上为了地球这人类惟一家园的第一代建设者们,将要把光荣与苦难一起移交给第二代。我敢说没有比绿色事业的交接更加伟大的了。

    那时天上会有歌,白云像吹号的天使,人间充满爱意,所有的林子都会弹奏出绿色凯旋曲。

    那时,为了这风沙线上的绿色而已经长眠的灵魂,会醒来,闪烁灵的光,把祝福像种子一样撒在我们的土地上。

    我在夕阳的余晖中赶往鸣沙山。

    月牙泉里的芦花已经发白了,芦苇常常使我想起崇明岛,自己的根,蛰伏而顽强的草根。我希望听见鸣沙之声,那声音中一定有上苍的某种启示,沙向人的呼告。播种绿色的人终将得福。

    鸣沙山下有人在唱歌,歌声带着西北风的锐利以及戈壁的荒凉与开阔: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我泪花流……泪花、眼泪,那是最后的水吗?

    1994年9月记于河西走廊1994年11月写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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