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纸门-郎税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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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滨的夜里,气候是有些微凉的。一寒,疙瘩爷的呼吸就不是那么顺畅。唱出皮影调子就有些天然的沙哑。他唱歌的背景是一片夜海,显得朦胧且神秘。鹞鹰立在泥铺的窗台上,十分警觉地盯着夜海,莹莹的闪着饥饿的绿光。它也许听不懂主人唱戏,但它知道主人的行为习惯。今夜没有月亮。浴场那边仍然有夜泳者,夜的海面浮起的氤氲正往滩上流动。沙滩的太阳余温还没有完全散掉,波涛抚摸着沙滩宽余地睡过去。疙瘩爷唱戏的样子很投入,完全是唱给自己,仿佛周围一切都不复存在。

    第二天上午,浴场里人们围着疙瘩爷看鹞鹰的时候,海上出事了。一个游客在防鲨网旁边逞能,扔下轮胎,在防鲨网的尼龙绳上拿大顶,头朝下,双腿倒立。一口气没能缓上来人就给呛晕了。那人的身子栽进水里好长时间没冒上来。过了一会儿,这家伙的屁股最先露出水面。人们惊讶了,纷纷朝岸边发出死亡的传召。疙瘩爷正烦着,他想逃开人群,听见喊声,他猛地抖落肩头的鹞鹰,摇摇晃晃奔向防鲨网附近,一网将死人捞起来,拽上舢板船。疙瘩爷感觉死人的身子还很绵软,号号死者的脉,已经微弱得感觉不到了。这是一位二十多岁的小伙子。连疙瘩爷也觉着死了可惜。他没有立马摇船,而是怔怔地盯着死者那张年轻英俊的脸。他伸出大掌往死者胸脯子压压摁摁。没有动静,他弓下腰身嘴对嘴给死者做人工呼吸。他过去不懂这些,是办捞尸执照时工商所大老赵责令他学的这手。疙瘩爷让大鱼学人工呼吸,大鱼不学,弄得大鱼对他怨声不断。疙瘩爷的努力还是没有把人救过来。疙瘩爷泄气了,全当那人完全死了。运到岸上泥铺旁边的临时帐篷,疙瘩爷就到浴场管理处报告死者情况。每次都这样,然后由浴场管理处发给他一个小木牌,上面拿粉笔写上尸体认领几个字,挂在浴场入口的白杨树上。疙瘩爷挂完牌,看见围了好多人。他也挤在人群里看了一阵子,然后勾着腰回到泥铺子等人领尸收钱。等到天黑掌灯时分,也没人认领尸体。睡觉之前,疙瘩爷提着马灯到帐篷里看了看,死者很安祥地躺在那里,身上盖着一块旧席头。疙瘩爷望了一会儿,忽然感觉有一股阴凉气拱到他天灵盖儿了。疙瘩爷又等了很晚才回泥屋睡了。

    第二天早上,疙瘩爷去帐篷里查看,忽然发现尸体不见了。地上有零零散散的脚印。疙瘩爷当下就明白,夜里有人将尸体偷走了。他有一股鸟火涌上喉咙口,狠狠地骂了句:“日他个奶奶!是谁偷走的尸体?”疙瘩爷全然不知,也无能力去查寻。只有哑巴吃黄连苦往肚里咽了。疙瘩爷苦笑着摇头,嘟囔说:“狗日的,不就是怕俺收钱么?你他妈没钱明说,俺不收!俺这几年收费从不强迫谁,俺看着要,你看着给,就是有一点,不能惹怒了鬼。人能理解鬼,鬼可不饶人呢!”大鱼听着这话挺好笑的,细细品,觉着疙瘩爷说得也有道理。吃鬼饭啥是道理?良心就是道理。麦兰子听说后问爷爷:“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死者缓过来自己跑了呢?”疙瘩爷吧嗒着老烟斗叹口气说:“唉,当初俺也这么想过。但有一点,这狗日的真的活了,日后肯定还会来看俺。后来俺打听到了,是死了,死的小伙子是附近草上庄的农民,哥三个,家里穷,没父母,大哥赌博输个精光,二哥也不成人游手好闲,小三知道死讯后,没钱给俺,就在夜里将尸首偷走了。俺打探到之后,啥也没说。他大哥知道俺晓得了,还提着两瓶兴帝老窖酒来看俺一回。唉,捞尸这行当也不好干呢,啥事都有,啥人都碰得上。吃鬼饭可不易哩!”疙瘩爷讲得津津有味儿。在他的嘴里,死人的故事永远比活人的故事好听。

    疙瘩爷和鹞鹰去巡夜海去了。

    这天上午,麦兰子背着大雄去乡政府递交了检讨书。她写了“崔家人命事件”的真相,请求上级对她的处理,她情愿接受任何处罚。从乡政府回来,她心里豁亮了许多。就想到海滩上找爷爷去。夜里雨水不断,麦兰子走在海滩上觉得格外清新。扭头看见疙瘩爷被旧网包裹的泥铺子,苫顶的海草滴着水珠儿,屋顶隆起了肚子,一群海鸟在屋顶弹弹跳跳。麦兰子这时感到泥屋的亲切了。换个角度想一想,当今浮躁的商品世界,能有清闲到这样古朴的地方住一住,是人生不可多得的浪漫。收回目光盯住脚下,沙窝蓄满了雨水和树叶,一只泥蟹爬出来,又有一只鬼蟹钻进去了。浴场空寂无人,几位清洁工正在清理浴场。

    麦兰子发现今天又是一个没有太阳的日子。有些沉闷和压抑。这是来海滨旅游的人最不愿碰上的天气。阴天,浴场上洗海澡的人不多。

    一块墨云抹过去,日头又赤裸裸地钻了出来。浴场上的人又多起来,闹闹嚷嚷地声音老远就能听到。麦兰子朝海铺子方向走,路过浴场的入口,看见上面秃秃的没有挂牌,就知道疙瘩爷还没开张。快走近泥屋时,麦兰子看见鹞鹰没精打彩地卧在屋檐的网坠儿上。几个孩子围着泥铺子追打玩耍。屋后挨近树棵的地方,偶然出现几个偷换泳装的男女。到门口,麦兰子听见疙瘩爷十分疯狂的骂人。麦兰子从没听见疙瘩爷这么大动肝火。疙瘩爷吼:“不成嚣的东西,你要是干够了给俺走人!俺再也不管你了,你爱找谁找谁去!”麦兰子才知道疙瘩爷训斥大鱼。大鱼乖乖地听着,一双手鲶鱼眼灵活地眨巴着。麦兰子觉着好笑,没笑出来咳了两声。疙瘩爷听见咳就不那么吼了,麦兰子进了屋就说:“爷爷,你的营生不开张,也别拿大鱼撒气呀!您当村官都没发这么大的火啊!”疙瘩爷笑一声说:“兰子,俺跟大鱼的事儿你别掺和,坐吧!”然后望了大鱼一眼,打发他去买个西瓜来。大鱼低着头走了。疙瘩爷又点燃了烟斗,吞云吐雾。麦兰子说:“爷,你有啥不顺心的事情跟俺说啊!俺帮你。”疙瘩爷苦笑一声说:“别看你是官儿,俺的忙你帮不上。”麦兰子马上明白了。疙瘩爷心沉下去就没个底儿了,眼睛瞄向海,疯狂地放纵着捞尸人的想象。

    泥屋里一时很安静。

    疙瘩爷的心何时能平顺呢?麦兰子盼着疙瘩爷尽早结束心里的那份折腾。这个时候,大鱼抱着一个西瓜进来。大鱼把西瓜递给疙瘩爷,却不敢看麦兰子。在麦兰子面前挨疙瘩爷训斥毕竟是尴尬的事。大鱼蔫蔫儿躲出去了。疙瘩爷接过西瓜,拿大掌擦抹几下,就操起做饭用的平板菜刀,狠歹歹地杀成六块。疙瘩爷将西瓜递给麦兰子。屋里就只剩下吃西瓜的啧啧声,很像老鼠在暗处磨牙。正吃着,泥屋外有人喊疙瘩爷。疙瘩爷朝麦兰子说:“这不,郎税务来了。”

    疙瘩爷跟麦兰子说过,郎税务是乡里的税务官,负责这一带小商贩的税收,他是个很小气的人,时常从疙瘩爷身上揩油。几乎形成规矩了。疙瘩爷每捞一具尸体,除了上税之外还得孝敬郎税务一条红塔山香烟。半个多月没动静儿了,郎税务找上门来了。郎税务进屋时脑袋和脖子弯得很深,笑骂:“你个老家伙还活着呢?”疙瘩爷迎到门口笑道:“郎税务,快请,快请!”郎税务好造恶刻话,见麦兰子在场就忍住了,忙跟她打招呼:“麦乡长,您也在啊。”“快吃西瓜吧!”疙瘩爷讪笑,递给郎税务一快西瓜。郎税务就坐在床板上吃西瓜,边吃边囔囔说:“老家伙主意越来越大了,多时没报税啦?”疙瘩爷唉声叹气地说:“一直没开张啊!”然后就扭头看麦兰子一眼。麦兰子跟郎税务说:“这一阵子,俺常来看爷爷,可以作证的。”郎税务雷公似的一脸怒容:“外头传说疙瘩爷捞了个外国佬,发了大财呢!”疙瘩爷觉得胸部阵阵发紧,咳都咳不出来,断断续结地说:“瞎传,发大财,莫指望,大财是俺这营生发的么?”麦兰子很想知道爷爷捞外国佬的情况。若不是郎税务捅露了,疙瘩爷注定不会跟麦兰子讲这场的。麦兰子说:“咱浴场死过老外?俺真不知道呢!”疙瘩爷摇摇头说:“刚才郎税务说的是传说,传说你们也信?”郎税务和麦兰子笑起来。疙瘩爷可怜兮兮地说:“唉唉,俺空背了一个冤枉名声啊!”然后他就闷闷的不再言语。看得出,疙瘩爷适应环境很快,当村官时就哪路神仙都不愿得罪,眼下还是这样。但是他内心的秘密使麦兰子觉得好奇。可是,当着郎税务的面,麦兰子不好再问下去。麦兰子走后,郎税务赖着不走,挤眉弄眼说长道短,直到掌灯时分吃饱喝足,才独自摇摇摆摆离去。

    飞了好半天的鹞鹰,耷拉着翅膀回巢了。

    天黑不久,海边燃起了篝火,有一股浓浓的烟雾在麦兰子头顶游走。白天的日头暖晒了,夜里燥得不行。麦兰子回村的时候,看见疙瘩爷提着一盏桅灯去了海边。他到船上用冷水洗澡去了。冷水激在身上,却滋滋冒起热气,他喜欢这样。船上荡来舒筋展骨的梆梆声。疙瘩爷洗完澡就躺在船板上打瞌。篝火的光亮忽明忽暗,映着疙瘩爷的脸,一会儿像人,一会儿像鬼。凝滞的空气被火一烘,泛着颤抖的波纹。船板热乎乎的,很像家里的大炕,往上一躺便有了一种心贴心的感觉。海风吹来,刚出来的汗不用擦转眼就干了。这时疙瘩爷被大鱼脚步声惊扰,坐起来吸着烟斗。他望见远处拦鲨网的浮子一颗一颗跳荡。疙瘩爷见他僵着不动,就喊了一声:“大鱼,你小子过来呀!”大鱼走过去爬上船坐下来,嗅到一片打鼻子的鲜气。大鱼知道这鲜气是空中悠来的,因为捞尸了,船上好久没有鱼腥气了。风吹浪涌,小船在浅泓里轻轻地颠荡着。直到月光在夜雾里透了亮,大鱼才沉不住气地说:“疙瘩爷,你借俺点钱吧!”疙瘩爷问:“你小子先说干啥用?”大鱼说:“你们家麦翎子就要过生日了,俺想给她买点东西。”疙瘩爷心里一个惊吓。过去麦翎子跟大鱼搞书屋的时候,他就看出一点勾当。大鱼这个赖蛤蟆想吃天鹅肉了。疙瘩爷盼望大鱼从村里娶个媳妇成个家,可是,大鱼偏偏心存傲气,村里的女人都不在他眼里,他瞄上了麦翎子。麦兰子不答应,疙瘩爷也不会答应的。疙瘩爷说:“俺可警告你哩,你小子可不能打俺家翎子的主意啊!”大鱼高深莫测地笑笑,呆愣半晌不言语。疙瘩爷望着夜海出神。大鱼忽然感到一种陌生感。疙瘩爷在这事上与大鱼的隔膜几乎是无法消除的。大鱼逼紧了,疙瘩爷将舢板船咿咿呀呀摇动起来。小船在夜里甩出一道白白的浪线。这时的疙瘩爷又掐起脖子,吼了几嗓子驴皮影。他想海风会把他的声音带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小船涉过防鲨网的浮线,疙瘩爷便阴眉沉脸地站起身,抓起网就向海里撒去,又很快捷地拽上来。空网。疙瘩爷提着空网弧弧鬼鬼地瞟了大鱼一眼,然后就调头将船往回划。疙瘩爷借着桅灯的光亮看见防鲨网上的浮绳断了。他怔了怔,就将船摇过去了。大鱼看见疙瘩爷弯腰撅腚地将断裂的浮绳拧结起来。大鱼有点费解了:“防鲨网出漏洞只能带给咱带来生意。你补个啥劲儿呢?”疙瘩爷没有动静,继续认真地补网,大鱼猜想此时疙瘩爷心里想啥呢?老家伙真让人猜不透了。船悠着往岸边靠拢了。疙瘩爷发现滩上一堆渔火像火球一样滚来滚去。模糊的火焰仿佛随时都要飞起来似的。

    疙瘩爷一直没有说话。

    大鱼却感到疙瘩爷暗示给他什么了。

    夜半时分,疙瘩爷才倦倦而归。

    第二天黄昏,疙瘩爷坐在舢板里吸烟。烟斗被他吸得滋滋有声。这声音就像肩头鹞鹰的叫声。鹞鹰围着他时飞时落,一点也没感到翅膀的倦意。疙瘩爷却感到从没有过的疲乏,他不想动,永远面对着这片海湾。落日黄黄的,映在疙瘩爷的脸上像是患下黄胆病了。麦兰子站在离疙瘩爷不远的泥岗子上,看着大鱼和一伙人往滩上拽海带。吆喝声起起伏伏。这头看腻了,麦兰子就将脸扭向浴场。麦兰子看浴场晃动拥挤的人影与疙瘩爷看法是不一样的。疙瘩爷跟麦兰子说他的老眼真的坏了。拦截藻王那一回,满眼红晕。现在眼睛又不行了,满眼的白晕。白晕慢慢地化成死者的尸体。游泳的人都好像漂浮起来了,那么多的尸体,那么多的财富。撩起疙瘩爷一阵子莫名的兴奋。后来醒过神儿来,他的脸就一下子阴住了,就像被鬼舌舔过一样。疙瘩爷的情绪有些不大对头。他是痛苦的,他好像在埋怨人们为会么那么健壮地活着?麦兰子越来越感到爷爷真的走邪了。再不紧着挽救他,怕连自己也邪了。

    麦兰子远远地观察疙瘩爷,却意外的发现一位神秘的白衣少女在疙瘩爷身边出现了。麦兰子赶紧往疙瘩爷那头挤。快到跟前时,看见女孩苍白的脸颊正叠合在一片阴影里。疙瘩爷显得老相,枯树根似地坐着。就像坐禅人那样,在脱俗地契机里,静候一段尘缘。他张大的嘴巴像漆黑的独眼。他喜欢用一只独眼送人上路。

    女孩像一团朦胧而美丽的影子移过来。

    女孩问:“大爷,为什么要用白纸门呢?”

    疙瘩爷头也没回地坐着:“孩子,它能驱鬼气的。”

    “你真信有鬼么?”

    “信则有,疑则无。”

    女孩用恍惚的眼神望着疙瘩爷。

    “大爷,人能理解鬼,鬼能理解人吗?”

    疙瘩爷惊讶地望了女孩一眼:“孩子,你小小年纪咋想这些呢?”

    “挺好玩的。”女孩嘿嘿笑了一声。

    疙瘩爷睁开眼,女孩忽然不见了。

    女孩走过的地方,麦兰子感觉弥散着一层白气。不止为啥,麦兰子脑子里一直丢不开女孩那张苍白的脸。天黑之后,大鱼来了,麦兰子回去了。

    鹞鹰在窗台也烦躁的扑愣着。果然有情况,夜里疙瘩爷病了。他发烧了,呻吟起来,痛苦的在床上滚来滚去,像一头打滚的草驴。大鱼摸摸疙瘩爷发烫的头说送他去诊所。疙瘩爷死活不应强挺着。大鱼用开水浸泡一条毛巾放在疙瘩爷额头。傍天亮儿,海上就传来了落魂天的讯息。疙瘩爷一听眼睛就亮了,挣扎着爬起来,扶住门楣稳了半天神儿。他喝一声鹞鹰,从泥屋墙上摘下一挂网,仄仄歪歪就奔浴场走,他边走边喊大鱼:“你小子不是想下手捞一回么?这回让你捞。”大鱼高兴了,惴惴地跟上去了。鹞鹰飞翔在头顶追随着他们。疙瘩爷走路双脚落地很重,整个人有了泡在烈酒里的感觉。大鱼看出老家伙在暗喜,恐怖的早晨由于日头的照耀显得格外祥和。海滩上竖起的花伞,就像少女睁开的眼睛。一些拾贝的孩子欣欣地戏耍,尽情享受着大海的安恬和美丽。大鱼的表情极冷肃,心里紧张起来,禁不住咕哝着,是哪个倒霉的家伙即将钻进疙瘩爷的网啦?大鱼猜想着尸体的模样,是男是女?哪里人?

    疙瘩爷跳上跳板,就灌了几口老酒。大鱼也喝了两口壮壮胆子。他一只手将网抖得沙沙作响,腾出另一只手摇船,冷静的海水便在大鱼身上骚动喧嚣起来。鹞鹰不动声色地飞到他们前边去了。鹰对死亡总是很敏感的。舢板走得极快。不一会儿就能看见黛蓝色的海面上润着一片白,在浪头里一颠一悠的。那就是死人,大鱼很难想象人死后能白成这般模样。疙瘩爷平静地说:“大鱼,你小子来撒这一网,赏你一回过把瘾。”大鱼瞠目结舌,没有回话,只觉后背骨冒凉风。过去他只是给疙瘩爷打下手,直接捞人还是头一回。他有这种瘾么?当利益没与他挂勾的时候,大鱼撒这一网与疙瘩爷的感觉肯定不同。大鱼犹豫着,却看见疙瘩爷的脸色不对了,一扭头看海,发现尸体就悠在眼前了。死者穿着白衣裳,不像是泳者,到像是自杀的。疙瘩爷呆呆地瞅着,一走神尸体就被船盖住,又一划船,尸体就钻出来。大鱼吓得浑身冷汗不断。“还是俺来吧!废物蛋!”疙瘩爷一咬牙,网就扇面似地弹开了,唰地罩下去,一点点下沉,拽起的竟是空网。尸体在浪头底下又钻上来了。疙瘩爷感到了不妙,又撒一网,还是空的。鬼在跟他玩把戏呢。第三网下去,疙瘩爷终于将尸体彻底网住了。大鱼来了胆子,搭手帮他拽,手抖得厉害。最先露出水面的是一绺散落的长发。他们像拖东西一样将尸体拖上船板。鹞鹰冲下来围着尸体扑楞着。

    砰一声沉重的闷晌。

    疙瘩爷一下子惊住了:竟是那位白衣女孩!

    疙瘩爷鳖样儿地蹲着,不吭。

    女孩尸体运回来的时候,日头已斜斜地挑在半空。尸体停放在泥屋旁的简易棚子里。认尸牌是大鱼替疙瘩爷写好挂出去的。开始惹了好多人来观看。大鱼将冰块运来是上午十点左右。麦兰子听大鱼说死人了,匆匆赶到海滩,发现疙瘩爷的泥屋外又多了一张悬挂的新网。饱吸海水的湿网,正滴滴嗒嗒地落着水珠儿,将干硬的沙地洇出许多小洞儿。日光照得这张湿网白亮亮的,在沉闷的苍灰里立一柱雪白。疙瘩爷明显感觉出是与他搭话的女孩,也就极为重视。他在女孩身下安放一块石棉瓦,又在他身上盖了一张白床单。这白床单是春花送给他的,一直舍不得用。他又将女孩的脸擦得干干净净的。然后他就弯腰往女孩身上洒酒。洒一下,他就默默地念叨一句:“孩子,咋走上这一步呢?”再洒一串儿,他又说:“可怜的孩子,你可走好啊!”然后就一阵咳嗽,慢慢蹲下身来看女孩的脸,望着望着,老人浑黑的眼骨窝里就有泪纵横了。疙瘩爷喘气缓一些,就抬起袖衫擦擦眼睛,摸出烟斗吸着。麦兰子走进来好久,疙瘩爷一点也没察觉。麦兰子发觉被冰块镇起来的女孩像躺进水晶宫似的。一张眉目清秀的脸空空静静的,纸白纸白,两只紧闭的眼睛像墨线一样叠合在一起。光滑的脸蛋仿佛可以渗出水来。麦兰子敢说在任何女孩儿脸上都不会看到这种苍白的生动和美丽。然而她过早地凋谢了,化做风尘,尘埃落定了。麦兰子想知道女孩的一切,可是,一切都不知晓。要解开女孩自杀的谜团只有等她家人认领尸体了。

    这个时候,郎税务提着那只干瘪的黑皮包走进停尸棚,冲疙瘩爷喊:“这回可别偷税啦!小心俺罚你,听见啦?”疙瘩爷默默地吸烟,没吭。郎税务伸长了脖子看了看尸体,不由吸口气,又朝疙瘩爷训一句:“唉,疙瘩爷,收钱时别太黑了,她还是个孩子,听见啦?”疙瘩爷蹲着吸烟,还是不吭。郎税务觉着没趣,独自走了。中午十二点左右,屋外传来卖盒饭菜的吆喝声,疙瘩爷才走出了停尸棚。麦兰子发现疙瘩爷离开停尸棚精神就好一些。吃完盒饭,他没再走进棚子,而是静静地坐在门口等候认尸人。人们一群一群地来看,每来一拨人,疙瘩爷都灵醒起来观察他们的表情。疙瘩爷颇懂一些面相,每遇上神情悲戚的人来,他的心就嘭地动一下,眼睛亮一次,没有成交时,疙瘩爷就感觉心累眼酸了,烟也不愿吸了,斜靠着白纸门打起瞌睡来,脑袋一啄一啄的,老涎也从嘴角嘀嗒下来。鹞鹰落在疙瘩爷肩上,忽扇着翅膀才将他弄醒了。这就样熬盼了两天,仍不见认尸人来。眼见着冰块化完了,尸体有味儿了,疙瘩爷心神就焉了下来。大鱼过来跟他分析,这女孩是孤儿或是外地人单独来这里的。别指望家里人来了。

    在一个飘着小雨的黄昏,麦兰子、疙瘩爷和大鱼将女孩尸体抬到岗庄子渔人墓庐。女孩的坟要不了多大的坑,他们三人一锨一锨地挖,每一锨都像是挖在疙瘩爷的心上。挖完地穴时,疙瘩爷说底下横着一扇门。麦兰子用手去摸,但不是门,是一摊黑影。于是就将女孩埋了。

    鹞鹰落在女孩儿坟头上朝人们张望着。

    又是几天没有生意。时光留给疙瘩爷的仅仅是一段回忆的日子。他从这时候他开始耳鸣,底气也是一天不如一天了。疙瘩爷面对大海守望时,真的担心日子怎么个熬法儿。麦兰子临上班时去海滩上看他,劝他回家歇息几天。疙瘩爷泥塑木雕般地坐在舢板上喝闷酒,鹞鹰孤独地盘旋在他头顶上,久久不肯落下来。他双手抱膝端坐,斑竹节般地手臂树杈一样叉巴着,骨节旁的脉管几乎干瘪了。老人凄苦的面容使麦兰子格外难过。后来麦兰子听说,有一天疙瘩爷仰面望天往海里漂游,鹞鹰在天上与他同步飞翔。在他的眼里,鹞鹰一会儿变成月亮一会儿变成女孩的脸。女孩儿连连问他:“人能理解鬼,鬼能理解人么?”疙瘩爷哭丧着脸噢呵噢呵地笑起来。

    回来的时候,疙瘩爷病了,一场爬不起床的大病。麦兰子将七奶奶叫过来看他,七奶奶流泪了,颤颤地说:“儿啊,你的魂儿丢了,丢海里了!”他的魂靠白纸门是映照不出的,七奶奶准备给剪一道“灵宝招魂符”。符烧了,火光一闪,疙瘩爷眼睛开始有了神,他慢慢追忆灵魂一点点的变化:在大冰海上打海狗的时候,他是一条顶天立地的汉子。从拦截红海藻那一天,疙瘩爷开始恨大海了;从当村官那一刻起,他开始背叛自己;从与各种人的周旋中,疙瘩爷开始怀疑正义、伦理和尊严;从老朋友黄木匠死的那一天,疙瘩爷的精神崩溃了;从捞到第一具死尸,疙瘩爷开始不相信善了。老头外表装得善善的,可是他不相信善,他还私自断定谁都不相信善,世上的一切都安排得这样糟糕,人人都在利用,都在欺骗,都在捞钱,都在寻找各自的享乐,疙瘩爷再也找不到原先的自己了。老人在生命的最后阶段,竟然体验到了“生不如死”的苦涩滋味。望着自己亲手捞上来的一具具尸体,疙瘩爷恨自己了!俺咋成了这么一个卑鄙的人呢?对着娘的白纸门审视自己,一遍一遍地骂:你个老东西啊,你是白纸门家族里的男人啊,过去可是响当当的滚冰王啊!你在大冰海上,能用结束生命的方式呼唤人的尊严!如今你成啥了?你的尊严丢了,良心黑了,你的良心还顶不上一截狗杂碎!你的灵魂肮脏了!完了,完了,再也活不成个人样儿来了。

    这个夏天最动人日子,残酷地逝去了。

    不久,疙瘩爷和鹞鹰从浴场消失了。

    大鱼占领了疙瘩爷那间老屋继续捞尸。

    一个可怕的黄昏,疙瘩爷躺在一个小舢板船上,顺着潮水漂走了。鹞鹰在他头顶上高叫着,盘旋着,跟他依依惜别。可是,漂了一夜,天亮的时候又漂回来了。他知道自己快完了,疙瘩爷想结束自己堕落的生命,可是,他丝毫没有办法来结束自己的生命。好死不如赖活着,赖赖叽叽地活着吧,疯疯颠颠地活着吧,疙瘩爷像个划旱船的丑公子一样,白天在村街上乱跑,嘻皮笑脸地说:“请俺吧?你该请俺喝酒了!”人们像打量小丑一样地躲开了。每到晚上,疙瘩爷便叫着哭着唱着,雪莲湾人已经习以为常。

    一个可怕的黄昏,人们发现,那只鹞鹰背叛了主人疙瘩爷,它独独地飞,飞得太高,几乎贴在了蓝天白云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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