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踪者的旅行-辩证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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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越过了世故的门槛,似乎人生便上了一个层次。现在我们不再追求伟大的人格了,那是远距离聚焦才能够产生的美。我们渐渐被生活所累,娶妻生子,儿孙绕膝,这是多么规模宏大的理想。先前谈到职业时我们不会想得这么深远。职业曾经仅仅是糊口的法子,但仅仅是糊口,我们似乎不必要整日奔忙。如果我们用一年的劳动得到仅够果腹的食物,一应吃穿用度上照旧紧紧巴巴,那就大违职业的本意。但岁月蹉跎,我们仅靠一己之力难以更改的事实证明了一个结论:职业的高低好坏不像科学仪器那么精确,它是模糊数学,而且接近难得糊涂的古训。我们用了三五年甚至更加长的时间同职业较真,厌倦职业过程中的鸡零狗碎,更厌倦别人指手画脚,厌倦刻板的朝九晚五的生活,并且大言不惭地到处对别人言讲:希望能有一个好的平台,使自己能够鲲鹏展翅。言外之意就是,我们对自己置身的环境并不满足。我们对少得可怜的薪水不满足,对单位的体制不满足,对自己所处的地域更不满足。我们似乎不应该生活在地球上,而应该具备超人的本领,到宇宙里翱翔呢。但是我们看那些从宇宙里遨游回来的人,又觉得他们也是那么普通,和我们多么相似。我们尚且没有离开地球呢,就常常心系寰宇,觉得世界之大,尽在自己的想象之内。但我们常常否定自己是井底之蛙,如果承认了这一点,就等于将自己见识低微的本相告诉无数人。我们的社会进步了,对个人素质的要求大幅度提高,我们不能够拉集体的后腿,我们要适度夸大一下自己的能力,再适度地打压自己,我们自己也常常做白日梦,期盼某种奇迹发生。而且,有科学家研究指出,白日梦是一个人健康向上的象征,这就从某一方面证明了它简直是有益的。当然,我们不能把白日梦从早做到晚,不谋事实,只凭虚幻。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沉浸于幻想中的人其实并不鲜见,如果没有物质利益上的纷争,我们喜欢这样两手空空的人。有朝一日,他们终会结束白日梦患者生涯,或许是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正午、或许是一个朝霞初绽的早晨,或许就是一个孤独漫步的黄昏时候,他们看到了一种久违的事物,突然一个激灵,就醒来了。我们被视为强者的时光逝去。在一切鄙夷的目光中,我们退到了出发之地。这是世界上所有人都可能面临的结局。我们终其一生写就的这一章有一个古老的名字,叫:失败之书。

    可是,我们中有谁会承认这一点呢?即使那些大胆地使用这个名字的人都带着强烈的反讽意味,他们是以一种尊贵而忧伤的语调说话。这个世界上真正的失败者没有心情去写书,他们躲避在某处悬崖上的山洞里舔噬伤口。山崖的洞壁上长满了微生物,洞壁的外面布满了丛草。我们从一切书籍里获得的阅读经验告诉我们:千万不要招惹躲避在山洞里的人。我们窥视那洞窟,渐渐地,人事皆无。我们在刹那间看到的,未必就不是自己。

    当然,我们还从来没有虚无到觉得生命毫无意义的地步。我的父亲辛劳了大半辈子,从来都不知道休息为何物。当然,就在我们家的隔壁,住着一位看起来年龄并不大,但已经内退在家的工人。他每天定时定点去街道上溜达一阵子,碰到周围的邻居,带着斜视的目光,问一声:下地去了?收工了?我的父亲从来不主动与这位工人搭话,但在他询问的刹那,父亲的脸色会舒展一下,并且会主动说说地里的收成。但在父亲说话的时候,工人的兴趣早已转移到了别处,父亲的话语对着一个茫然的时空,形成一个短暂的窘迫。我长大以后,觉得工人并没有那么了不起,还想着替父亲争回这一口气呢。但等到我参加工作回家,那位邻居已经搬迁到县城里了。我后来还看到过他们家的孩子,果然是从城市里来的,衣服是鲜亮的,并且比我的新衣略显高档。这是母亲告诉我的。母亲把这个事实引申成了教育辞令,要我好好工作,为家里人争口气!我觉得我们母子的思维形成了一个怪异的重复,就故意别过头,看院子里树枝上逗留的鸟雀。母亲气极,转身进屋了,好长时间里,不再跟我说一句话。但是我工作所图无几,开始的时候确实只是带着父母的意愿去的。在县城里、在省城,在更遥远的南方沿海城市里,我都会因为自己的进步而觉得为家人长了脸面。其实在我外出的那些日子里,竟至于连亲人们的影象都感觉模糊了,类同于失忆,我并不能在一个最短的瞬间里想起自己是从哪里来的。陌生感像一把最刺疼肺腑的剑,让我飘零的命运昭然若揭。到了参加工作三四年后,我的目的才渐渐明确了,并且随着渐渐自立,不工作已经不可能了。尽管如此,我仍然以平均两年一个单位的速度跳槽,十年中辗转了三个城市,做过五六份工作。在工作变换的间隙,我还休息了两次长假,一次是无所事事,几乎决心以写作为职业了,但结果却不好,不得不再度“复出”,为稻粮谋,另一次却是接受了一部赚钱的书稿在家滞留写作的,但结果也算不得太好,因为在要钱的事情上发生了波折,两个月后我不得不再度上班了。书稿写毕后并没有如愿出版,搁置至今,也将近两年了。

    时间却不会停顿,我在回头看的时候它还在往前走。这种叙述再普通不过,因为职业也是如此。这种情况,如我之辈都是熟悉的,就是说,即便我的跳槽次数已经不少了,但一时还估计不到终点在哪里。跳槽的原因林林总总,但多数时候跟钱脱离不了关系。我们在生活里,不得不变得俗气之至,否则就不但活得不够好,而且简直连生存都变得风险性非常大了。但是这一次,我变得从容了一些。因为说起来,对于打工者而言,我的年龄已经非常大了。三十而立,对于我,并不是戏言。多数时候,我都有一种内在的急迫感。尽管受生计所累,我无法能够按照自己最向往的意愿生活,可老前辈教导我们说,世界上的多数人,都要在矛盾中求生存,在矛盾中求发展;经过这些年的挣扎,我已经离自己的目标如此之近了。民间哲学云:塞翁失马,焉知祸福?

    我只能感激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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