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故乡-金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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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卢家瑞有个贤惠老婆。在当地,老婆贤惠的标志之一就是会煲汤。他老婆用各种各样的靓汤把他喂得滚瓜溜圆,结实得像个黑乎乎硬邦邦的哑铃,把他从楼上扔下去,能在地上砸个坑。最重要的是让他扛得住熬夜。他从大学毕业进公司进局机关写材料,一直写到退休,问他熬了多少夜,他肯定说不出;问他有几天没熬夜,他也许能记个大概。

    分配那年,正赶上公司跟全国一样大抓政治思想工作,评上先进的单位,无一不是事迹材料写得一级棒的单位。看卢家瑞的档案,大学的毕业论文被评为那一年全省高校唯一一篇优秀文科论文。全省综合性高校历来评选优秀论文每年不过五篇,都集中在理工科,从没有文科的份儿,他那篇论文被公认——包括任课教师本人在内——远在任课教师的水准之上,不能不破例。公司一把手陈时叙喜出望外,盼这样一支金笔杆子盼了多少年,今天总算老天开眼了。

    陈时叙秘书出身,对报告特别讲究。每次起草,他都要从各个相关部门抽人组成写作小组;初稿出来,再把参与其事的所有人找拢,亲自主持抠一遍。所谓“抠”,就是通过集体讨论的方式,把报告最后敲定下来。一人念,其他人听,某一句应该删去几个字,或增加几个字,某个标点应该是惊叹号或是删节号,边念边听边改。这是报告出炉前的最后一道工序,不论对初稿满意还是不满意,都必须进行。

    “抠”报告往往是在夜晚。白天陈时叙事杂,一坐下就有人找,不得安生。这就让“抠”报告成为一桩苦差。最辛苦的是章老师。他原是教语文的,念起文章来字正腔圆,抑扬顿挫,又写得一手端正的钢笔字,稿子抄得一清二楚。就由他执笔,一面念,一面照大家的意见在原稿上改动,最后再抄出定稿。他深知重任在肩,从头到尾正襟危坐。

    另一个专心致志的就是陈时叙自己。他眯着眼睛,似睡非睡,似醒非醒,身子靠着椅背,不断地向后拗着椅腿,忽然向前一扑,喊:行了!然后说出修改意见,然后重新眯起眼睛,拗椅腿。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推敲,一个标点都不放过。不惜为伊消得人憔悴。但不是个个都有他这样的好精神。梁老师最不经熬。不一会儿眼皮子就用手掰也掰不开,头一下一下鸡似的向下啄,忽然啄在茶碗上,把满满一杯茶撞翻。

    陈时叙刚好在这时说了一句话:这个地方要转一下。他是客家人,说的是“转”,听着是“短”。

    什么?还短了?

    一梦方醒的梁老师大叫起来,多半是为了掩饰自己打翻茶碗的窘迫。

    转。

    陈时叙白了梁老师一眼,加重语气强调了一遍,听起来依然是“短”。

    报告初稿终于“抠”完,不觉东方既白。

    卢家瑞进来前,政工科专职搞文字的只有两个人,梁老师和章老师,都是先后从公司的子弟学校调来的。

    梁老师先来。他经常在地方报刊发表诗歌作品,进来以后,写任何材料,不管是工作总结、领导讲话、调查报告,开头都有几句古人诗词,有时候让领导很文雅,有时候让领导很难堪。比如,老领导退休,新领导讲话,他起草的讲话稿劈头就是“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把老领导气得当场拂袖而去。领导再不敢劳他大驾。他坐了冷板凳,并不消沉,每天安下心在办公室攻读革命导师的经典著作,一上班就坐下来埋头在办公桌前,不喝茶也不上厕所,中午回去吃个饭,下午到点上班,继续攻读。多年如一日,且成果丰硕,隔三岔五就有大篇幅的心得在各种理论报刊发表。成了全市建工系统的学习标兵,上级终于意识到他是理论家,不是做笔杆子的料,把他调回子弟学校接替退休的校长。

    章老师不到四十岁头发就白多黑少了。不吃粉笔灰,进了机关,是公司对他的莫大信任,他竭尽全力不辜负公司厚望。每天提早到班,沏满一大缸浓茶,撕开两包纸烟,摊在桌前,一擦火柴,点着一支,这一天就再不用擦火柴了,一支烟吸到烟屁股那儿就接上点着另一支。如果是写大报告,晚上就再撕开两包。桌上的烟灰堆得像连绵的群山。卢家瑞头回见到他吓了一跳——一颗小小的脑袋,皮包骨头,眼窝深陷,面色枯黄,一口牙齿和十个手指头黑得像炭。握笔的食指不时一抽搐。

    敬业,是章老师最大的长处,也是他最大的短处。

    因为敬业,他写得特别慢,但凡让他写的稿子,哪怕是一篇有固定格式的应用文,他也一定字斟句酌,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好不容易完成了初稿,正式誊抄,四百字的方格稿纸,抄到第三百九十八个字,忽然发觉把木旁写成了提手旁,他决不会就在提手右边加一点,一定撕下这一整页,重抄。有时候稿子要得急,怎么催他,他也是雷打不动:文章千古事,马虎不得的。何况是政治任务!

    除了慢,还一根筋。作报告的是领导,领导就是东家。做事不依东累死也无功。这样人人明白的道理他就是不明白。相反老是跟领导较真。有一年写过年聚餐的领导致辞:“……感谢同志们一年来辛勤的工作”,那时还是公司分管领导的陈时叙审稿时把“辛勤的”改为了“辛勤地”,他拿回去重抄时一下急了:

    这里只能是“的”,怎么可以是“地”!

    陈时叙也是个喜欢咬文嚼字的:

    只能是“地”,怎么能是“的”!

    你错了!

    章老师脖子一拧。

    是听你的还是听我的?

    陈时叙也急了。

    不是听我的,也不是听你的。听规矩的!

    按规矩就是“地”!

    按规矩就是“的”!

    是你说的算规矩,还是我说的算规矩?

    你说的不算,我说的也不算。规矩说了算!

    你……

    陈时叙自己打住了。这样争下去,就成了转车轱辘,永远不会有结果:

    我今天没空跟你谈规矩。你回办公室照我改的抄。规矩以后再说。

    不,断断不行!

    章老师斩钉截铁。在学校里要是遇到这样不肯改错的学生,他是一定要处罚的。

    那好吧,我听你的。

    陈时叙只有妥协。

    不是听我的,是听规矩的。

    章老师说着,接过稿子回去重抄,把陈时叙改为的“地”重新改回“的”。他不知道陈时叙把他重抄的稿子呈送给一把手之前,还是把那个“的”改回了“地”。因为一把手在致辞时既没有念“辛勤的”,也没有念“辛勤地”,而是念“感谢同志们一年来的辛勤工作”。

    属下这样的执拗,让陈时叙很头疼。但章老师是老资格,他不能随意发作。多年来,找到一个趁手的笔杆子一直是公司的一个大难题,进政工科的人不是皇亲就是国戚,大都不肯写材料。偶尔有一个不知深浅的,干几次就找借口溜了。他们就是不溜,也没法留。有章老师那样文字能力的人还真没一个。

    卢家瑞的出现让陈时叙看到了希望,高校的高材生,水准应该不成问题;年轻,应该不会那么古板。他那时已经是一把手,更切实地知道笔杆子的重要。卢家瑞进公司上班的头天,就被他请到办公室,亲自交代工作:那些中央的大笔杆子把领袖的谈话记录下来,就能整理成政策条文,逻辑极其严密,而文字又很活。我们就是要向国家水平看齐,云云。满腔期待。之后,每有大报告,他都让分管的副职在一边待着,自己照旧先谈设想,全文分几大部分,每一部分分几点,每一点分几个层次,等等。完了,不忘补一句:当然,我只是搭个架子,行不行你还可以推敲,你是专家。锦绣文章还靠你来写。

    卢家瑞没有让陈时叙失望。所谓投桃报李。陈时叙引他为知己,他自然应该不惜为知己者死。何况写材料也死不了人。陈时叙每谈构思,他都留心记住。除了报告的大小标题都照用陈时叙的交代不误,行文中还恰当地嵌入陈时叙特别得意、自我感觉已经达到经典水准的语录。最牛逼的是,他与陈时叙经常有惊人的默契。

    有一次,报告“抠”到最后一部分,初稿中这部分的导语是“要把冲天的雄心壮志同扎实的科学态度结合起来……”陈时叙觉得太俗、落套,希望有更新颖、更生动、更形象的话来取代。看看五更已过,人困马乏,他站起来说,大家活动活动,都好好想想。随后走出会议室。接着,隔壁不远的洗手间响起液体溅落的声音。然后是一阵静默。大家以为他出中风之类的事了,有人正想去看看究竟,他却带着一股淡淡的阿莫尼亚气息回到会议室,一脸兴奋,正要说什么,卢家瑞同样兴奋地起立,高声道:

    书记,我想到一句话了,就等您回来定夺!

    什么话,你先说。

    “要像蚯蚓一样埋头苦干,不能像麻雀一样叽叽喳喳!”

    太好了!我刚才在洗手间想到的就是这句话。

    陈时叙脱口而出。说话间,他的手还在裤裆那里,好像是在标明麻雀灵感的来处,话音落了,才扣上最后一粒扣子。

    好,好得很!英雄所见略同!

    一众人欢呼着涌出会议室,庆幸总算摆脱了一夜的苦熬。

    卢家瑞与陈时叙这样的默契,让陈时叙对他的倚重几乎绝对化。以至于导致了章老师的悲剧。

    章老师头次跟卢家瑞交谈,很努力地欢欣着:

    欢迎欢迎,你来了就好了,有了年轻人,我就轻松了。

    说话的时候,章老师从一只老式公文包里一个一个地掏出十好几个小药瓶,在桌上排了个长队,然后一个一个打开,或一粒,或两粒,或三粒五粒不等,一一摆在预先摊开的白纸上,口里念念有词:颈椎、肩椎、腰椎、血压、血脂、血糖、心血管、脑血管、胰腺、肠胃、肝、肾、前列腺……一边念叨,一边端起一大缸子温水一一送服。

    章老师说的是真心话,也有掩饰不了的醋意。这让卢家瑞心生怜悯:这是一个老实人,但是平庸。

    陈时叙对卢家瑞的文字很快就有了几乎绝对的信任。公司各部门只要是必须送审的文字,他都让先交卢家瑞过目,过了卢家瑞的关,才能到他这里。章老师是政工组的元老,以为自己可以例外,有一次把熬了几个通宵写的一个通讯报道,直接送到陈时叙办公室,像怕吓着蚂蚁似的小心地敲门,小心地走到陈时叙的办公桌边,小心地喊了一声“陈书记”。

    陈时叙正在批文件,没空抬头:

    章老师吧?稿子给卢家瑞看过了吗?看过了就放下,没看过你先送他看看,他说行你再送来。

    一阵静默。随后是“咣当”一声。等陈时叙反应过来,章老师已经倒在地上。

    因为抢救及时,章老师没有大碍。住院出来,依旧可以上班,只是走路有点不利索,嘴略有点歪,说话流口水,肩膀一高一低,高的那边,手臂有点悬起,胳膊拐以下不停地晃荡。

    前车之鉴啊。

    章老师语重心长地告诫卢家瑞。

    卢家瑞很感动地点头,但心里并不以为然。公司就要改制,章老师这样的只能提前退休回去抱孙子了。而他则即将随升迁的陈时叙调去区建工局。他跟章老师最大的不同,除了才气,还有一副好像专为写材料而生的体魄。

    区建工局的工作范围更大,要写的材料更多。局里几个头儿每有讲话,都只认卢家瑞写的稿,别人写的都不灵。这让他在全区建工系统,成为大名鼎鼎的金笔杆子。

    下属单位的头儿慕他的名也来请他写讲话稿。他乐此不疲。他创造过半个钟头内完成六个领导不同主题的讲话稿,而且领导个个满意的纪录。只要写稿,他全部的神经就都立马亢奋。可以连续几天几夜不离开办公桌。中间只喝几次老婆煲的靓汤。他老婆把他的写稿当成经国大业,看得极其神圣。只要他因为写稿不回家,她就按只要她听说过的各种民间验方,精心煲了各种精选的不同材料的汤汤水水,用保温瓶装好,抱在怀里,打的送去。

    五十岁是个坎。但卢家瑞没感觉。直到有一天,他忽然觉得电脑和手机要加大字号;坐久了站起来,腿有点发软,头有点恍惚;不管喝了多少老婆用最灵验的秘方煲的汤,房事仍是力不从心,已经眼看着奔六了。头一次觉得有必要对镜端详,头一次发现脸色发黑,眼睛发暗,鼻头居然是红的,毛孔毕现。

    老了!

    两口子在枕头上四目相对。卢家瑞一再奋起,终是无奈,深感对不起老婆。

    都这把年纪了,做不了就不做。

    老婆很体谅:

    你写得太拼了,透支了,掏空了,等我慢慢给你补。

    卢家瑞爱怜地抚着老婆已经干瘪的乳房:

    你也老了,唔使(不要)操心啦。

    卢家瑞头一次觉得应该为自己盘算一下——他一生的业绩就是那些无以计数的各类报告、总结、公文;他一生的心血和汗水都流淌在那些绝对精雕细琢、绝对四平八稳的字里行间了。从第一篇开始就悉心保存下来的各类文章草稿和电脑打印稿,早已堆得足以等身了。他绝对对得起对他有知遇之恩的陈时叙,但陈时叙最终给了他什么?直到今天,就要退休了,除了办公室从公司换到了上级机关,他依然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办事员,连个芝麻大的股长都不是,连个临时性的小组长都没当过。而在他之前和之后也是分工写材料的人,只要跳槽了,个个都不是当了大小领导,就是做了老板发了财,而且好像并不怎么费力。一次几个老同事饭局,当年从政工科回到公司子弟学校的梁老师来了,公司改制后他被选拔到区教育局当副局长。在局长任上退休。几个老友吹水(聊天)得高兴,讲起年轻时候的事,他说:莫谈“攻读”了,我那时每天坐下来把书打开,就盯着那一页,从来就冇翻过。至于那些文章,也简单,公开的报刊上大把,剪刀加糨糊,一剪、一拼、一抄,就妥了。

    至于陈时叙,早已进了市建工局的领导班子。

    当然,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只是一闪念。卢家瑞认真想想,这一生还是有许多值得骄傲的地方——大学毕业,他的毕业论文被评为那一年全省高校唯一一篇优秀文科论文,这样的成绩,他们大学之前没有,之后也没有,至今无人企及;他创造过半个钟头内完成六个领导不同主题的讲话稿,而且领导个个满意的纪录,近乎奇迹;最让他欣慰的是,他写的虽然都是官样文章,但其中很有些熠熠发光的金句。他脑子忽然灵光一现:退休前也为自己做件立言立身的事——从多年保存的草稿里,把那些曾经殚精竭虑、挖空心思、搜肠刮肚想出来的金句摘录整理出来,自费印个小册子,不能流芳百世,至少可以传给子孙,让后人知道祖上有他这么个才子,人前有光。这辈子没有资格在台上作大报告,给自己作个小总结总可以的。

    卢家瑞全身心投入的编书刚刚开始,有一天上班,办公桌上不知什么时候放了一本崭新的装帧精美的书,作者是陈时叙。把书打开,全部是陈时叙从政多年作的工作报告和总结,也全部是出自卢家瑞的手笔。那些卢家瑞正在摘录整理的金句就在其中熠熠发光。

    书里夹了一张打印的小便条:

    根据局务会决定,陈时叙老领导的著作,人手一册。书款照原价在各人当月工资扣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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