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的我常见他端着个小酒杯,倒了酒,发着呆,许久许久不喝,待端起酒杯时,又常常会长叹一口气,蹙着眉,很痛苦似的一仰脖子,“吱溜”一声把那一盅酒倒入喉咙,并看不出父亲喝酒有什么乐趣。
唯一的一次是1965年时,家里来了一位远房亲戚肖叔叔,是从安徽亳州市古井镇来的,还带来了一瓶古井贡酒。父亲一见,眼睛都亮了,连说:“好酒好酒,多少年没喝了。”那晚父亲喝得很愉快,喝到一半又行起了酒令。父亲起首令说:“鑫字三个金,土申字成坤,金金金,只留清气满乾坤。”我亲戚肖叔叔略一思索后接口答令道:“犇字三个牛,矛木字成柔,牛牛牛,树荫照水爱情柔。”
这时我见父亲露出了难得的笑容。他忽然指着我道:“鼎儿,你也试着接一个令。”
我那时才刚读初一,哪懂酒令。这使父亲很失望。我母亲见了,偷偷传了张纸条给我,原来母亲也一肚皮学问呢。我看了纸条后,装作是思考良久,上前说道:“轰字三个车,余斗字成斜,车车车,远上寒山石径斜。”
父亲摸摸我头说:“这才像我们凌家的子孙!”
一向沉默寡言,极为严肃的父亲这回变了个人似的,拉我坐下来一起喝酒。我喝了一口,那酒顺着喉道热辣辣地烫下去,我大声咳嗽起来。父亲笑容可掬地告诉我:“这古井贡酒已有1800年历史。400多年前的明万历年间,这酒曾进贡给皇帝,故有贡酒之誉。”父亲还告诉我:“古井镇之所以叫古井镇,是因为镇上至今仍保留着南北朝大通四年(公元532年)时酿酒用水之遗迹‘天下名井’。”
那天,父亲兴致出奇的好,竟叫我接着行酒令。父亲见我一脸为难,就说:“来个简单点的字头接字尾酒令,这应该难不倒你吧。”仍是父亲出首令,他说:“酒不醉人人自醉。”我“醉醉醉”念了几遍后,突然想起了辛弃疾的词“醉里挑灯看剑”。父亲闻之,竟破天荒拍起手来,很让我得意了一回。
肖叔叔一定文才很好,他竟不假思索,就接口道:“剑外忽传收蓟北。”这好像是杜甫的诗,只是我记不起在哪一首诗里。
这样来来回回几次,中间那些难度高的我已记不得了,但最后一个酒令我印象颇深。那首令是我亲戚肖叔叔出的,他说:“消愁把酒饮。”我父亲则说:“饮酒把愁消。”肖叔叔又说:“消愁把酒饮。”我父亲再说:“饮酒把愁消。”我听出来了,这两句属回文反复令,正读反读都可以,接过来接过去,一个意思。我不知父亲他们是什么意思,只傻傻地看着他们表情发生了明显的变化。父亲的笑容没了,肖叔叔脸上也一脸愁云。我知趣地悄悄走了。
后来,我听到哭声,我出来偷偷地瞧了一眼,哪想到父亲与肖叔叔都泪流满面,我吓得大气也不敢出。
不久,“文革”之风也刮到了我们的那个小镇上。我家住的那翰林弄,有好几家被抄了家,我很担心抄家抄到我家来。
在提心吊胆的日子里,我家抄家倒没抄,但外调的来了好几回。有一回,我听一位外调的年轻人恶狠狠地对我父亲说:“你要老实交代,与姓肖的划清界限!”听了半天我总算弄清了,姓肖的就是那次带古井贡酒给我父亲的那位亲戚肖叔叔,他是酒厂的高级工程师。照那位外调的说:“姓肖的是反动学术权威,已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党!”
我回想起那晚他俩行的酒令,我有些明白了。
父亲因为以沉默对待外调者,被视为与造反派对抗,与无产阶级专政对抗,单位里把他打入另册,扫了一年多厕所呢。
父亲把那只古井贡酒的瓶供在了家里,还三天两头会去擦一擦。我知道他是在祭奠一个冤屈的亡灵。
大约到了八十年代,名酒逐渐放开了,有回父亲不知哪儿买回了一瓶古井贡酒。那晚,父亲叫母亲烧了一桌菜,拿出了那瓶古井贡酒,他自己倒了一杯,给我倒了一杯,又另外倒了一杯,小心翼翼地倒入了肖叔叔1965年时留下的那空酒瓶里。
父亲说:“我们三人再行一回酒令吧。”
我说:“我来起令。”
父亲欣慰地点了点头。我想形势变了,再不能行那老酒令了,就加了新词,用诗人口气说:“改革开放,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杜甫语)。
父亲露出甚是赞许的面容,答令道:“解放思想,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岑参语)。
按父亲的意思,继答令的应该是肖叔叔了。父亲望着那古井贡酒瓶好一会,仿佛凝望着肖叔叔,他清了清嗓子,动情地说:“肖兄,我代你答令了。”
父亲会答什么令呢?
“展望未来,东风好作阳和使,逢草蓬花报发生(钱起语)。”
我想肖叔叔九泉之下应该瞑目了。
那一晚,我与我父亲,还有那位肖叔叔,竟把那一瓶古井贡酒都喝了。
这是我一生中喝得最多的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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