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香墨自从被于连·法冬莫教授纳于衣钵之下,大有认真学艺的决心。
说实在的,香墨这人也就是爱读书,每次他自以为破釜沉舟,要吃苦受难完成什么学业,事实上只是书呆子本性发作,像他的小猫定期要啃猫草一样,是自然的生理需要。
其实,学不学到知识并不像他以为的那样重要,但不摆开架式学,他这种从小靠考试伸展起来的人,便会迷路。
香墨当然没意识到这些,于是他很认真地读完了于连给的参考书单上列的教科书,居然发现法冬莫教授的思路和书接近,很有脉络感,一学就懂了。
于连和学生年龄相近,又是哈佛商学院毕业,就比较爱卖弄美国式的潇洒随意。他让大家自由组合五六人的学习小组,没具体条件,自己愿意就好。
这下又碰到香墨的痛处,半年多来,香墨在商学院适应了很多新环境,唯独主动争取加入别人这一项,他勉为其难。
他文科出身,商务专业能力不强,又当惯了上海滩朝南坐的记者,自尊心强到变态的程度。只要搭学习小组时没人主动邀请他,他怎么也开不了口问“我可不可以加入?”怕别人勉强,更怕别人有被他拖累的腹诽。
目前这个市场学专业班,陈香墨熟悉的人少,大家互相挥手挤眼找同伴时,陈香墨望穿秋水,也实在开不了金口。他幻想于连最后总会发现有一组人特少,那时,他顺理成章就加入好了。
下课回家对着小猫咪咪傻坐一会儿,陈香墨对自己的优势心理惯性既无奈又敝帚自珍。无奈的是在法国,没人认为他有什么缺不得,再清高下去,恐怕自己越来越边缘化;敝帚自珍的是,毕竟自己习惯让人捧着、奉承着过日子,无论如何还是比那些从没人疼的老外学生娇贵着点,尽管他不敢用高贵这个词。
该怎么办?他还是没有好答案,走一步看一步喽。
事情自然地演进,情况没他希望的那么好。于连压根儿没想到世界上还有陈香墨这样的活宝,有他这种西方人做梦都梦不见的奇异心结。他一心加强市场课上和学生的互动,不让任何一个学生沉默。
只是偶然,在一节课后,他想起来提醒学生:“大家的学习小组都分好了吧,马上我要给你们一个实战课题,为一家公司做新产品设计。”顿了顿,完全是顺口溜,他说:“有问题的话,现在可以提出来。”
香墨着急地环顾四周,大家都一脸尘埃落定的放松表情,他绝望地想,课后看来要豁出去找人商量了,自己好比是过了农历八月十五的月饼,送给别人,还要欠人情。
忽然有一个柔和的女中音说:“于连,我们组五个都是女生,希望哪个组借个男生给我们?”
教室里响起一阵轻笑。
于连在讲台上做着鬼脸:“谁身体这么好?”
轻笑变怪笑。
就在这时,第一排举起一只勇敢的手,香墨好像一只正努力从老壳里脱身的招潮蟹,红着脸:“教授,我还没有加入小组,”他转过头,对柔和女中音的主人、委内瑞拉女生谢拉说,“我可以加入女生组吗?”
大家瞧着老陈,一阵暴笑。于连摇晃着脑袋:“香墨,你永远是迟到的那一个,为什么你还没小组?”
谢拉有一次听壳牌公司招聘会,下了会和大家围着那人事部总监想问问题。早来的香墨一直谦让别人先问,直到最后来的谢拉问完,才开口。谢拉对香墨有好感,她告诉四个女伴这中国人人挺好,于是大家点点头,算通过。
谢拉举手,说:“于连,我们五个欢迎香墨加入。”
等了等,人散了大半,陈香墨上去和谢拉打招呼,谢拉团团给他介绍组友,香墨眼前一阵耀眼,原来个个是本班美女:美国学生吕蓓卡、荷兰学生茵格丽、菲律宾学生莫尼卡和德国学生玛格蕊。一个赛一个漂亮。
香墨说幸会,姑娘们说欢迎。香墨没想到搭救自己的是这么一批美娇娘,别有一番风光在心头。
小组并没有立刻开始运转,等着于连的课题项目。
这天,于连迟到,按他自己的规定,一分钟罚一欧元,教授学生老少无欺。大家数到八欧元时,于连气喘吁吁进门来,没带教案,一手挥舞着一个铁锅。
他舞动铁锅,做出摇摆舞的姿势。说:“八欧元我一分不罚了,我为你们找到了这个项目。”
嘘声中,于连说:“你们将为法国最大的烹饪用品制造商设计新产品,这是本专业课最重要的实践课,该公司的经理层和设计师将在学期末当我们的评委,评出三项设计奖。设计是为了打开市场,你们是市场学的强手,看你们的了!”
于连不忘约法三章:“有几点游戏规则:一、我们承诺不能泄露该公司的任何商业信息,这是我们得到他们支持的首要前提;二、万一我们的设计被该公司看好并投入生产,除奖品外,我们放弃任何相关经济权益,这是合作的条件;三、希望你们理解教学立场,学生不要直接和公司进行接触,任何联系都必须通过教授。这是对方公司的提议。如果大家能在课后签名保证遵守这些规则,那么祝贺你们顺利进入了今年的实践项目。”
“和五个女人一起设计锅子?”陈香墨自嘲地摇摇头,这MBA越读越有趣了。
五朵金花对于连的锅子课题十分捧场,香墨肩头被人拍了拍,是个五大三粗的南美同学为谢拉递条子,上面写着:香墨,下课别走,我们小组碰头。
香墨转头朝谢拉做个OK的表情,心里纳闷:这于连也太小儿科了吧?网络时代,万象更新,设计锅子?难道不算落伍?但看各国同学,比他陈香墨新潮、时髦的人多了去了,也没人质疑,他就老实采取中国式态度:随大流。不中听的疑问就让它烂在肚子里。
下课后,香墨乖乖跟着五朵金花找空房间,竭力摆出绅士态度,抢着拖桌子、搬椅子。女生们都客气说:“香墨,你真好。谢谢。”
菲律宾女生莫尼卡高高苗条的个子,嘴唇厚嘟嘟的,眼睛特别明亮。她一团和气地说:“锅子,姑娘们,设计锅子。我们当中谁有下厨房的经验?”
香墨听到自己成了姑娘们的一员,先是自我认知有紊乱感,马上却高兴起来,大有打进敌人内部的间谍感。从来被太太斥为“对女人一窍不通”,也许这是个了解女人的好机会,他不由嘴角泛起微笑。
“我有一个从毕业生那里买来的铁锅,实在不方便时,就拿它热热冷披萨。”小巧玲珑的西裔美国姑娘吕蓓卡说。
长着一张聪明面孔的高个荷兰姑娘茵格丽说:“我的一个好朋友,她自己做饭吃。”
竟然,这一群二十六七岁的洋妞,没一个会做菜,对锅子一点没经验!陈香墨绝对没预料到这点,他瞪着牛眼,觉得新奇透顶。
“你呢,香墨?”吕蓓卡发现他神情有异。
香墨说:“我有三级厨师证书,中国的。”他业余上过烹饪课。
“太好了。”吕蓓卡朝茵格丽挤挤眼睛,因为茵格丽刚蹬掉来巴黎后的第三个男友,借口是他在吃上头太粗糙。
德国女生玛格蕊不知道她们的腹语,认真地问:“我们要设计什么概念的锅子?”
茵格丽说:“一个不用洗的锅。”
香墨忍俊不禁,咧开嘴笑了。
但姑娘们的反应出乎他想象,她们热烈赞同:“自己做饭最大的心理障碍就是洗餐具,不用洗的锅子,这概念太伟大了。”
谢拉另有所思:“要是一个锅子自己知道什么食物煮多少分钟,该多好?”
“对极了,”玛格蕊激动地说,“电脑化煮菜锅,把菜谱输入电脑,一选就行。”
陈香墨简直厥倒,这帮商界女强人在美食上简直无知到可笑的程度,竟然想得出“不用洗的锅子”和“自己会煮菜的智能锅”这种荒唐点子。
他决意要发挥专家意见:“锅子是烹饪的工具,所以它的唯一功能就是使菜肴更鲜美,其他都不是锅子本身的特点。我们要研究出一种使菜肴更可口的锅子。这应该是我们设计的方向。”
姑娘们勉强点点头,明显,陈香墨的高论对她们没有说服力。
香墨意犹未尽,说:“综观欧洲生产的锅子煎锅,全是金属材料制造,对提高菜肴的口味没有帮助。但法国民间善用陶锅及黏土锅,烹煮美味食谱;中国历来使用砂锅煮汤,使食物原汁原味,食客齿颊留芳。不如我们设计一组提高菜肴味道的非金属材料锅?”
玛格蕊礼貌地附和说:“香墨懂得烹调,我们有了一个niche(待开发市场)。”
精明强干的茵格丽建议大家围绕“不洗锅”“智能厨师锅”和“非金属材料锅”组织支持材料,明天中午再议。
告别回宿舍,香墨惊奇地看见这些姑娘们互相“恋恋不舍”的模样:她们用温柔的语调说无休止的体己话,互相吻脸,深情注视……好像从此天各一方,不再见面一样。
香墨知道她们都不是同性恋,因此更加讶异:女人真是天生的外交家,又像蚂蚁,见面分手都互伸身体的触角,彼此按摩。男人,大都仅限于语言的交流或交锋。
他采战略防守的体姿,当心姑娘们也来和他法国式吻脸告别。但事实证明他自作多情,姑娘们和他摆摆手,柔声说“明天见”,便放过了他。
要把砂锅像模像样介绍给这些从没见过砂锅、更没福尝过杭州张生记老鸭汤的洋妞们,真是个难题。众所周知,欧美互联网络发达,资料统计网上毕备,很容易下载做成引证丰富的课题材料。但中国是资料穷国,网上可资利用的砂锅资料实在少得可怜。
吸取了TCL-唐姆逊之斗教训的陈香墨不想再被误解,他动脑筋想做一个漂亮的介绍材料夹。从中文网站下载了部分图片后,他决定去镇上中餐馆求救。他跟唐文文借了数码相机,下山朝鸿运楼而去。
鸿运楼的老板是一对浙江青田乡下出来的年轻夫妇,到法国开中餐馆谋生已经十年。生意不好不坏,但必须亲力亲为。唯一的“副业”是生了一女一子,都在餐厅楼上起居室里打闹。
那老板对中国学生很友善,经常送些点心小食给就餐的学生。香墨对劳动人民天然没有架子,很自然成了老板夫妻俩闲来聊天的对象。
老板娘白白胖胖,话很多,说得也急。她出语不凡:“上海的房价现在是多少?我们打算去上海买房子。火车站边上不知什么价钱了?上次跟我爸去上海,赵启正带我们逛街,哎呀,上海的变化真大!不认识了!你们出来读书不容易,开销挺大的吧?毕业工作好找吗?法语说得怎样?在巴黎找工作,法语说不好可不行。哎,我这几年生孩子生耽搁了,你们巴黎一商的教授们来吃饭,都问我什么时候来读MBA呀?我也盘算着,俩小孩大了,我是该读个学位了。”
中国学生老被她说得一惊一乍,云里雾里,哭笑不得。看看在老婆旁边老老实实赔笑、屁不敢放一个的小老板,大家都笑一笑,不接茬,低头吃饭。
听老婆高高兴兴说完话,青田小老板一定转身去厨房,亲自端个馄饨之类的点心,送给听讲的学生吃。
香墨属于最随和的顾客,每次都被老板娘兴高采烈地逮住,问上海的情况。好像香墨人在巴黎上学,耳目还寄存在上海父母家,挂在新式里弄弄堂里晾衣杆上,当电子眼和窃听器。
香墨倒不以为忤,笑嘻嘻还问:“几时有空来读MBA呀?你有创业背景,很可能录取的。”
老板娘拍拍悄然潜至的胖儿子:“去去,回楼上去。”叹一声,“录取倒不担心,就这俩孩子烦人。”
于是,鸿运楼对香墨的礼遇上升,每次他经过店门去阿搭客超市,老板都推门招呼他:“小陈,来喝杯咖啡。”一次香墨特意下来吃早午饭上海馄饨,老板不肯收钱,非要请客。说来让香墨觉得还是很有中国式人情味。
没想到这样和善的老板夫妻,今天却很不合作。
看香墨要进厨房拍照,青田小老板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要啦,不要啦,厨房很挤!”
香墨不知他葫芦里卖什么药,也不方便问,就说:“那我可不可以带我的外国同学来请教一下用锅子的方法?我们在为法国公司设计新产品。”
“可以可以,只要避开就餐高峰。”小老板如释重负,快快答应了。
香墨觉得没有收获,索性踱到邮局后面的法国小餐馆去,问老板可不可以参观厨师用锅子,没想到老是长长地拉着脸的法国老板爽气地答应了。说只要提前通知一下。
第二天中午,女生们不吃饭,接着上午的课开讲锅子话题。
一脸成就感的荷兰姑娘茵格丽摆弄她的康柏克电脑,向大家展示她的初步狂想曲:一个有着奇异流线型的时髦感很强的不洗锅。
陈香墨在女孩子们的鼓掌叫好声中,凑上去看看是啥宝贝。原来茵格丽用下载的设计软件把脑子里的图形画了下来。这不洗锅是Swatch手表的一个奇怪变种,就像花哨的表伸出当胳膊的表带,打一个哈欠。由于锅边太浅,恐怕不能煮也不能煎,只能热热剩菜。所谓不用洗,是在锅底锅边设计一层类似锡纸的薄膜,用完揭下锡纸。
陈香墨一看就不行,且不说薄膜材料的适用性、成本,以及对烹饪效果的影响,只说那油可是溅射性的,爱干净的人一定不能忍受很快会无处不在的油腻。但他没笨到当场打击才女们的热情,只是狐疑地瞧着事情的进展。
吕蓓卡忽然笑着说:“香墨的表情很怀疑!”
“没有没有,我只是没开过眼界,”香墨掩饰说,“茵格丽,你愿意和我去镇上两个餐馆实地考察一番吗?也许有些实用的细节?”
“好。”荷兰美女爽快地答应了。
下一天上午,茵格丽没课,过了午饭时间,她直接从巴黎开车到学校接香墨,然后一起下山。
茵格丽的车是辆二手雷诺,后座需要从前门翻起前座钻进去的那种。其实,到了巴黎才明白,上海或北京街上,好车的比例远比巴黎高。巴黎人不讲排场,都开些便宜实用的小车,尤其年轻人,更不讲究。
车后座扔满了杂物,有杂志、饼干桶、网球拍子、脏衣服,还有电脑包。茵格丽抱歉地打个招呼,就发动了汽车。不一会儿,车停在鸿运楼门口。
青田老板夫妇,工工整整站在账台后面,客人去得差不多了,账台上一排放着几个大铁锅,洗刷得干干净净。
茵格丽和香墨仔细问一些锅子使用功能上的问题,夫妻俩尽力解释。香墨问起砂锅,老板娘用家乡话急喊后头厨房送一个出来。茵格丽还是第一次见这蠢头蠢脑的家什,猛然皱了眉头。
道谢出门,茵格丽调皮地说:“香墨,你的中国朋友把守着厨房的门,不欢迎我们进去,你知道为什么?”
陈香墨一直在纳闷,见茵格丽卖关子的样子,说:“你告诉我。”
茵格丽莞尔一笑,说:“大家都说,中国菜好吃,但千万莫进厨房。”
香墨恍然大悟,此话不假,西方人对油烟味不接受,那青田夫妻俩一定知道这一点,怕厨房曝光吓走客人。
“进了中国厨房,你才知道什么叫脏。”茵格丽竟然意犹未尽。
“不进中国厨房,进了你的车也行。”香墨回击说。
“哈哈哈……”茵格丽愣了愣,放声大笑,“香墨,你抓住我小辫子了。”
那法国餐厅虽小,厨房却又大又干净。大厨长得矮小,反应迟钝。他一个接一个介绍他的几十个洗净高挂的锅子。
“这是专门为后腰肉准备的,这是烹调小羊肉的……”粗糙有烫伤的手抚摸着铜底锅盘,“煎鱼就用那种锅,传热可以慢一些。”
茵格丽脸上布满奇怪的表情,她只问了一个问题:“能不能在锅底铺锡纸?”
“不行,”法国厨子快捷地说,“热量传递起来不一样。为啥要锡纸?怪念头,怪念头。”
道谢告辞出来,茵格丽发动汽车,先送陈香墨回校园:“难道你没看出来:那讨厌的家伙喝得路也走不稳吗?”她看看陈香墨,“哦,可怜的家伙,可悲的厨子,一个醉鬼!”
香墨没闻到酒味,猜想那厨子只是脑子迟钝,加上手脚笨拙,可能是常年围着锅台转的结果。但茵格丽不喜欢他,那他也一起不喜欢好了,反正无妨。厨子对阵美女,又没利益损失,香墨选站美女一边。
莫尼卡自告奋勇,把三个不同方案罗列在一份报告里交给于连。其他组也纷纷上呈了自己的金点子。
于连返回报告,要求说:“要成功,首先学会放弃。大部分组上交了不止一个设计,分散精力是做不好课题的,请各自精简到一个。从一而终。”
五朵金花和一片孤独的叶子坐下来商量。识相的上海人陈香墨首先发言放弃砂锅方案,全力支持姑娘们的设想。
谢拉的电脑菜谱不太实际,大家建议改为电脑提醒,如“需加水”“需加大减弱火力”“烹饪完毕”等简单实用的功能。于是,大家一致通过茵格丽的“不洗锅”方案,今后一个多月,就将全力以赴把设想变现实。
好像把五朵非洲红扶郎插进了同一个花瓶,“不洗锅”计划诞生之后,五个勤奋的女学生就形影不离了。陈香墨像扶郎挺直光溜的花柄上基因突变的一片怪叶,怎么看怎么别扭地存在着。高年级的一伙法国男生见到这个学习小组发笑,当着陈香墨面问这组是怎样形成的。从女生回答中,香墨感到她们的温厚:没人一丁点流露香墨是个自荐上门的孤儿,而是说:“于连安排的。他思路独特。”
只是有一点,香墨有苦说不出,这些职业妇女对课业的投入到了疯狂的程度。小组除了上课,几乎从日出到凌晨待在一起,她们习惯于一起动脑筋、一起动手、一起喝提神的黑咖啡、一起三餐啃冻三明治:就是完完全全连体女婴。
香墨没热食落肚,竟然是为设计炒菜锅?太搞笑了。牢记以前的教训,香墨拼命克制,和小组保持一致。除了请假回去十几分钟喂小猫,以及理直气壮去男厕所之外,他始终和小组共呼吸同存亡。
这样强制和五个美人粘成一团,岂不让自制的陈香墨内分泌失调?香墨也有这份担忧,但事实上多虑了。
陈香墨全新地体验到:女强人没有体味。她们身上最强烈的性信息就是中性。真的,每天坐这么近,香墨真的体会到中性不但是抽象理论,也是化学现实。在脑子高速加热旋转的工作中,美女们的口气、体味、身体动作和表情,完完全全都和陈香墨类同。
工作、超强度的脑力劳动抑制了人的性感,在这个过程中,大脑如同高速快艇,绝难停下来跳一曲浪漫的慢四或挑逗的探戈。六个人,是工作的奴隶,齐心协力赶造金字塔。
慢慢地,香墨软塌下来了。
他每天用力吹气球,让自己在女生组中坚持下去,一为了避免出力少,被人看成靠女人提携混过关;二为了证明自己的工作能力,在小组中能生存。
但有些因素实在难倒了他,使他变成越来越边缘化的组员。
陈香墨非常受打击地意识到,自己和母语英语或法英双语的五朵金花有语言障碍,而且,障碍大到妨碍他的工作。
尽管他TOEFL成绩六百三十分,GMAT成绩六百六十分,能完全听懂教授的英语授课,但还是听不懂姑娘们说的一些生活语言和俚语。没有理由要求别人始终用工作性的刻板英语交流,陈香墨只能竭力揣摩听不明白的语句。太累了,全局感变得模糊不清。
先是迷路,然后因没人注意,自己不好意思求助,香墨感到漂浮到了小组的向心力之外,懵懵懂懂地不知道自己做到了哪儿,别人又在朝哪里走。
茵格丽一心想把锅子设计成时尚物件,奇巧、奇巧、再奇巧些,是她的宗旨。在这点上,香墨也完全帮不上忙,他甚至还觉得茵格丽在玩幼稚园的过家家游戏,女人就其缺乏实用观念这一点来说,完全不可救药。
陈香墨愈来愈紧张,因为每次不经意地发言或评论,大家都听出他不喜欢小组正努力设计的产品。要么闭嘴,否则马上会树敌、过多树敌。既然姑娘们意见统一,何苦多嘴。本来就说得少的香墨,演变成锯了嘴的葫芦。
姑娘们各自分工做自己擅长或有创意的工作,而陈香墨除了些边角料的辅助工作,无事可干。
星期六早晨醒来,初秋的清凉空气从窗外涌入,香墨想起今天小组又要为锅子加班一整天,为的是周一拿出视觉图。大家都是生手,要凑在一起边讨论边摸索着干。
他无精打采,对工作感到厌烦。自己事实上发挥不了作用,从创意到操作,都是茵格丽的禁脔。他是坐在女人堆中凑数,心里不但自贬,而且开始害臊。
他的生活也压缩到没生活的程度,好多天都是和女生们一起吃食堂,啃冷三明治,胃口都倒了。看看越来越缠人的咪咪,香墨连猫都没时间照看,除了三顿猫粮,小猫都是独自在宿舍里关禁闭。
不行!香墨觉得不行了!一定要改变一下。
他决心今天缺席,而且不能再继续以“小组合作精神”为借口,无视自己碌碌无为的无奈现状。
他打开手提电脑,给五朵金花发电邮:
亲爱的女士们,早上好!
很抱歉今天我不来参加小组工作。
事实上,在目前的工作中,我发挥不了什么作用,对大家没什么贡献。因此,我决定转换一下角色。
我愿意为小组做些辅助性工作,例如在因特网上查找资料和图片,走访调查顾客,或任何能为主创人员分忧解难的小事。这应该对小组帮助更大。
你们有任何需要,都可以给我电邮或电话,我尽快尽量提供后勤支持。
诚意的香墨
发出电邮,陈香墨放松了,洗漱毕,抱起乖乖的咪咪,下山到湖边看湖光山色。
水光潋滟晴方好。校园森林虽经暑热摧残,经过一段时间将息,已重新焕发了生机和美。
树叶正缓缓透出秋的色彩,大型的鹭鸟沉重迟缓地上下扇动翅膀,在湖面和巨树间出没。咪咪“喵喵”叫着,在绿草间匍匐前进,眼盯假想敌。
虽然才起床,陈香墨沐着凉风暖阳,躺在河边草坡上,不一会儿,又睡着了。
中午时分,香墨才和小黄猫追赶着回到寝室。五朵金花有三朵分别给他回邮:
亲爱的香墨:
不用多说,我们都是MBA。项目需要每个人全力以赴,没有谁可以退缩做所谓辅助性工作。希望你尽快回到小组,回到小组工作。
莫尼卡
香墨:
在这个项目上,我们大家都是从零开始,大家努力的过程,是互相学习的过程,任何退堂鼓都是违反小组合作原则的,你不应该离开。
吕蓓卡
亲爱的香墨:
我们都是成人,所以简单说:你的决定不妥当,请不要太自私!
玛格蕊
陈香墨完全没料到姑娘们如此反感他的决定,委屈地想:“硬拖着我浪费时间干啥呢?我又插不进你们的体系。”
但怨妇心态归怨妇心态,他还是马上草草吃了点蛋炒饭,赶去教室加入小组。
女孩们都还没吃午饭,高兴地和香墨打招呼,像什么也没发生过。香墨问:“我们做到哪里了?”茵格丽向他展示了初步的视觉图。
锅子已显示出专业化的色彩,详细的注释和数据围绕在锅边。香墨由衷地赞叹了一句:“太好了,你们怎么做到这么专业的程度?”
茵格丽听到赞扬,露出由衷的骄傲的笑。
吕蓓卡满面倦容,叹息一声:“真是奴隶一般的工作。”
香墨感到愧疚,但找不到当奴隶工作者的正确途径,纵然想分担压力,也是枉然。
莫尼卡明亮的眼睛回避着香墨,但还够体贴地给他解围:“香墨,我们组下一课就要做第一次新产品介绍,我们需要一些厨房主题的照片,你能找一下吗?”
“好的。”香墨答应得爽快,其实心里在想:“去哪里找呢?”
莫尼卡好像猜到香墨的心,递给他一个写好的网址:www.corbis.com,说:“这个网站上可能有些选择。”
明显,今天姑娘们的英语讲得很清晰、很专业,像努力要让香墨听懂,叫他参与进来。香墨感谢这份女性的细腻,也不再顾及面子,努力问清自己这一段时间来遗漏的信息,竭力跟上设计进度。
整个晚上,他都在网上搜寻合宜的照片,发给正负责做PowerPoint的谢拉。
下一次市场课上,小组推选“总工程师”茵格丽上讲台介绍她的宝贝。老陈看着自己找来的图片被用在报告的许多章节,心里也有那么一点惭愧的满意。
毕竟,他做了中国记者生涯里从没遇到过的事情。尽管在爱批评的人看来,他是在倒退,但一心要进入商业的他,正感到自己的前进,越是艰难,越是感触良多。
好比一个律师,决心关起嘴巴,做一个电脑工程师。当他开始学会最起码的文件压缩时,他有那种令人哭笑不得的喜悦。
第二节 寻寻觅觅
最后一学期已展开,大部分学生把找工作当成了第一大事。
世界经济不景气,带累全球上两届MBA毕业生难找到中意的工作。难看的就业统计数字返回到学校,在校生明显产生恐慌心理。
找工作是耗费精力和时间的大工程。心理预期高居不下的名校MBA学生,对许多旁人听了已流鼻血的好位置也不屑一顾。事实上,他们放弃的那些位置,又何尝不让人做梦也想?
尽管就业市场跌入低谷,但巴黎一商MBA毕业生离校六个月平均工资福利额只是从每年九万欧元下降到八万二千。按当前欧元对人民币一比十左右的汇率,每年收入约八十多万人民币。
参照这个平均标准,每个学生都尝试投资回报最大化,换言之,就是掌握尽可能多的招聘信息,参加尽可能多的面试,得到尽可能多的录用通知,让尽可能多的著名跨国公司、发达国家世界级大都市向他或她伸出橄榄枝。这样,MBA们就能在一大堆钻石中选择那颗“月亮皇后”,冲击离校平均报酬最高纪录。目前的最高纪录出自一位法国学生,年收入三十万欧元,在全球著名的那家善于到处出手的咨询公司当合伙人。
职业办公室的黛比已经几次在就业辅导课上提醒大家,找工作是件耗费时日的事,平均投入周期在六个月以上。希望大家不要临时抱佛脚,要未雨绸缪。
每年学校都要组织一场名叫“十字路口”的职业介绍会,作为学生找工作的“热身赛”。这名字对非法语国家的学生有点误导,因为这也是“家乐福”连锁超市的名字。事实上,如果直译的话,这家超市应该叫做“十字路口超市”。至少,法国人都是这样理解的。不过,“家乐福”,中国老百姓听着顺心,尽管毫无诗意;要叫“十字路口”,中国人会联想到“马路天使”,意思就偏了。
不过“十字路口”职业介绍会有一点还是像“家乐福”超市,就是摆满了小摊。
每家小摊都代表一个大公司,按字母顺序排列。这些公司今年都在巴黎一商图书馆大厅占下一席之地,大有招兵买马之势。
学生在职介会十天前就准备起来,大多数人是悄悄精练自己的简历,准备可能的对答,目的很明确:争取拿到面试通知或实习机会。有些学生还争取去特定公司摊位上帮忙,可以有更多表现机会,让自己心仪的雇主能看到。
可惜职介会开幕当天雨下得很大,雇主代表和应聘学生都穿着深色西服或女装,有点狼狈地躲着雨点去会场。
说起来是没有人在意,但中国学生在会场里总有一点显眼,不是指亚洲人种在学校里只占百分之十五,而是看中国学生的着装。
他们的西服都是在国内各地置办的,虽然不会有商标留在袖口不拿下来的笑话,但那种独特的剪裁和硬邦邦的衬里还是让以衣取人的势利人物心里发笑。请问势利眼最多的行业在哪里?当然是商界。因此,你知道你必须在别的方面显出超强优势,雇主们才会对你这个第三世界学生刮目相看,否则,你自始至终只是个参观者和局外人。这点,说得够清楚了吧?
王林不知道为什么穿了件淡色西装,显得别出一格。他不讲行业,也不挑公司大小,一个个队排过来,拿资料,问问题。好像事后要做个survey(市场调查)。
学生会主席张洪平走过来拍拍王林:“找什么行业的?”
“不论行业,都行。”王林说。
“总得有个讲究吧?”洪平说。
“谁给钱多,就给谁干。”王林大声宣布。
老张不由得笑了。
徐斌是唯一一个服饰考究的中国学生,他理了个干净寸头,一身乔治亚·阿玛尼的黑条纹西服,什么资料也不要,在摊位间悠然自得地闲逛;偶尔排个队,送一下简历,问对方要个名片。注意!他排的都是由美女或美妇人当接待人员的公司摊位。
公司代表几乎千篇一律地对待每个学生,接受他们的简历,说我们带回去研究,请等待我们的通知,但我们不承诺任何东西,然后,简单回答学生的各种问题。
最友善的应该是联合利华公司,他们带来一个大冰柜,每个学生都可以免费吃他们的各色冰激凌;还给送简历的学生每人发一个礼品袋,里面是公司品牌的肥皂和牙膏。老外同学兴高采烈地排队拿冰激凌,队排得比送简历的长多了。因为该公司名声在外,报酬给得低,很多学生敬而远之。
也许是一个特例,有一个学生没去参加这一年一度的盛会。陈香墨经过思想斗争,决定静下心来,全力对付目前的学业。他觉得自己从文科半路出家,应该先心无旁骛地学习专业知识,找工作稍后再说。他在宿舍里啃着金融课本,揣摩那些公式之间的转换。小猫咪咪趴在靠窗的书桌沿上,专心致志地看乌鸫鸟在雨丝中跳跃。
但老陈花了七十五欧元年费,参加了校友会。
他的打算是参加校友会组织的媒体俱乐部活动。据介绍,在这俱乐部中,能够遇到法国各大媒体的老板和首席执行官,一起以平等的校友身份喝酒吃饭。陈香墨的媒体背景也许能引起这些重要人物的注意?假如他们想要开拓中国将要开放的出版和媒体市场,老陈就会是个理想的市场拓展人选。
果不食言,媒体俱乐部不久就发给香墨一个通知。校友暨欧洲伊麦出版集团的首席执行官德·芒代史先生将和俱乐部成员一起在巴黎普豪高浦(Le Procope)餐馆共进早餐。
普豪高浦餐馆位于拉丁区古喜剧院街13号,它名扬巴黎历史。这是巴黎历史记载的第一家餐馆和咖啡馆,由一个名叫弗朗西斯哥·普豪高浦·德·高勒德里的人创办于一六八六年。一六八九年巴黎古戏剧院在餐厅对面开张,使餐厅成为上下幕之间的剧院咖啡馆。伏尔泰、卢梭和狄德罗曾经是该餐厅的忠实常客。而在法国大革命期间,丹东、马拉、罗伯斯庇尔等又常常在此聚会。后来,本杰明·富兰克林在此润色了他起草的第一部美利坚合众国宪法。
在这拥有光辉历史的餐馆和一位卓有成就的校友共进早餐,对陈香墨来说,既是一份光荣,表示他初步踏进了这个社交小圈子,同时何尝不是一个事业机会呢?
参加这次聚会,陈香墨要额外支付三十欧元餐费,以支票方式预先寄到校友会秘书处去。同时,他必须在那个早晨起个大早,坐两小时车进巴黎市区。陈香墨查了查课表,还好,是组织行为学课,学业损失不大。当一个MBA生,每天都要做很多计算,在成本和收益间作出选择。香墨现在也和商业出身的同窗们一样牢记:一节课不上,就是损失五十美元学费。加上生活费用和不上班的机会成本,损失就超过一百美元。所以,去和德·芒代史先生吃早饭,对香墨是个投资,不该没回报就回来。
香墨抱起小猫,和他顶顶头,说上海话:“老伯伯去巴黎寻工作,寻到了大家有饭吃,寻不到侬格猫粮就要降等级到一欧元二角的那种。所以,在屋里厢乖乖向上帝祈祷吧。”
小咪咪“喵呜”了一声,抖抖毛,跳到窗沿上继续它每天的瞭望。
早晨天还没亮,苏维埃红军的大军用闹钟就大吵大闹起来。陈香墨睁不开眼,觉得浑身软得像一摊泥,捏也捏不拢。还是小咪咪懂事,像在前一天听懂了香墨的话,竟然努力几次,跳上了香墨的单人床,在他胸脯上伏下来,“喵呜喵呜”叫。
陈香墨特意穿上出门见人的西装,选了条在意大利罗马买的绿色斜条纹领带,蹬上新买不久、为面试备用的八十多欧元的瑞士黑皮鞋,披上外套下山去。料到山路会因露水而潮湿,细心的香墨在新鞋上套好了从上海带来的塑料鞋套,手里带一张一次性塑料台布,那是为翻越潮湿的围墙而准备的。山下进出的小门,除了周末关闭,周中也要到上午八点才开。
几乎十分顺利地到了巴黎,找到古戏剧院街上的普豪高浦餐馆,比约定的八点半还早了二十五分钟。香墨先到街对面,观赏一番这古老的餐馆。它紧闭着木门,古色古香的街灯点缀着门面。假如不因为它的历史,行人也许不会特别加以瞩目,毕竟巴黎漂亮的餐厅咖啡馆多如牛毛。
有些内急,香墨便推开餐馆门,一位穿着宫廷侍者服的男侍应生笑容可掬地向他道早安。香墨报了俱乐部的事由,侍应生客气地带他到一楼的可容七十位客人的本杰明·富兰克林厅。香墨不忙进厅,打听厕所在哪里,侍应生指了指,就在楼梯旁。香墨推开单间的厕所门,放水。
出来正找盥洗台洗手,另一位年轻的侍者笑嘻嘻指着厕所对香墨说:“先生,你刚才去的是女厕所。”香墨吃一惊,抬头看,原来两间小厕所是画了两个不同的人头在上面区分。那女头不仔细看,和法国男人惯常留的乱发也无太大区别。但香墨还是有些沮丧,他是上海人,觉得在巴黎出了洋相,如同上海小市民爱嘲弄的乡下人,进城出了丑。
带着这一丝不悦进到富兰克林厅,里面一位三十七八岁的夫人和一位四十多岁的男士正忙着往墙边的长桌上放伊麦出版集团发行的各种各样的杂志。
“早上好,夫人。我是巴黎一商MBA项目的学生。”陈香墨自我介绍。
夫人矜持地朝他点头说早安,转而介绍那位先生就是媒体俱乐部的主席。
香墨恭恭敬敬送上名片,主席给回了名片,和他寒暄几句,就把他扔在一旁。香墨只好浏览那些杂志。
好在杂志非常有趣和丰富,吸引了陈香墨。伊麦媒体集团以出版休闲时尚类的杂志为主,除了女士杂志和男性杂志外,比较有意思的有游艇杂志、打猎杂志、河钓海钓杂志、工具杂志、各类收藏品杂志、高尔夫杂志和马术杂志等。所有杂志的专业化程度都很高,令看惯东拉西扯中国杂志的陈香墨耳目一新。他一下子觉得这就是中国杂志业未来发展的方向。
自己能否成为为此努力的业内人士呢?他的心热起来。
人渐渐来得多了,巴黎人真的和上海人有点像,只和自己认识的人打招呼说话。像陈香墨这样被冷落在边上的也有几位,都是无足轻重的人,但都是法国人,大概陈香墨是这里唯一的外国客。
有位四十多岁落单的老校友主动问陈香墨是哪里来的,然后很亲切地和香墨谈论巴黎的媒体行业。香墨送了名片给他,他亦有回赠,但上面就只有私人电话。他解释说目前并无担任公职,在家赋闲。
陈香墨满腹狐疑,料定这也是个来找机会的主,不由得倒了谈话的胃口,心里又暗暗吃惊自己也如此这般势利起来了,不比巴黎人的势利来得清淡。
终于主角驾到,德·芒代史先生在一片鼓掌声中走进富兰克林厅。他只有三十八岁,戴红棕色边框眼镜,高瘦,略微有些驼背,显出萨特式法国知识分子气质。他落座,大家也跟着对准自己名牌坐下,关紧嘴巴,表示自己的礼貌态度。
媒体俱乐部主席先生作开场介绍,同时把第一桌上的贵宾也引见了一番。媒体人士们只是互相颔首致意,绝不喧哗表现,这恐怕是看多了世间百态的媒体人下意识的群体行为方式。
德·芒代史先生站起来,向同行业的校友们演讲,主题是伊麦集团在法国的成功扩张。伊麦集团总部在英国伦敦,法国业务由德·芒代史先生全权主导,过去两年间,德·芒代史取得了一系列市场开拓的成果,把多种杂志的发行量提高到盈利点以上。
“法国市场是一个成熟的读者市场,发展的潜力和基础是大批富裕并时刻准备行动的中产阶级男性。这些读者在有益身心的户外生活和运动领域的追求,决定我们的杂志成为生活必需品。我们正是在此提供及时信息和先进知识的服务商,获得相对称的利润。”德·芒代史先生务实并谦逊地评价自己取得的不凡成就。
接下来德·芒代史先生接受大家的提问,认识他的校友轻松地开他的玩笑,使对答有一种不正式的家庭式气氛,在小圈子里又形成一个凭亲密度组成的更小的圈子。不认识德·芒代史的年轻校友们噤若寒蝉,他们呷着橙汁和咖啡,只有听讲的份。
陈香墨一心希望和德·芒代史先生结识,引起他的注意,但也怕莽撞会使自己显得不懂法国人的潜规则。他小声问身旁的一位法国记者:“法国媒体是很讲级别观念的吗?我作为学生问个问题是否会不得体?”
那年轻记者不安地扭动着身体,想了又想,说:“很难说,未必会不得体,但说不清,要看情况。”
他等于没回答,陈香墨估摸着早餐会快近尾声了,自己的投资面临血本无归。他鼓起勇气,举手要提问。
那组织会议的女士显然吃了一惊,她犹疑地望了香墨一眼,又转开视线。但陈香墨很坚决地伸直手,眼睛看着俱乐部主席。
主席先生请他提问,香墨站起来,确信自己今天衣履一新,胡子刮得发青,样子不会差。他以酝酿多时的法语句子,不慌不忙地问:“德·芒代史先生,您好。我是从中国上海来的资深记者,在学校读MBA。”
他注意到,德·芒代史先生鼓励地向他点头微笑,不由心情大好。
“我想知道您是否对庞大的中国市场感兴趣?鉴于ELLE杂志在中国市场的成功,伊麦集团是否也会尝试进入中国?”
德·芒代史先生很高兴第一次遇到来自中国媒体行业的校友,他问大家:“这是否意味着巴黎一商正在成为世界级的大学校?”
大家报以掌声。
“对您的提问,我的回答是:事实上,我刚从上海考察市场回来,我十几年前去过上海,这次我看到了巨大的变化。”
陈香墨心“咚咚”跳,越来越热。
“然而,”德·芒代史先生话锋一转,“中国出版市场是个十分陌生的市场,不但有市场风险,还充满政策风险。我们需要一个长时期的观察,来进一步作出商业判断。先生,我回答好了您的问题吗?”他面向香墨。
“谢谢。”香墨致谢,但意犹未尽,只是不适合多问,毕竟不是记者招待会。
散了会,陈香墨慢慢走上去和德·芒代史先生认识一下,许多人围着德·芒代史,和他交谈。但德·芒代史先生很互动地特意转向香墨:“非常有幸和您认识,您的问题好极了。”
他们交换了名片,陈香墨乖巧地送上自己特意写的一份《中国杂志市场的外国投资》,说:“请您指教。”
和德·芒代史先生握手告别时,陈香墨注意到好几双眼睛盯着他,有俱乐部主席,还有校友会秘书长。他记起有位法国同学说过:“校友会事实上有点讨厌在校生参加校友活动,因为在校生只有一个目的——找工作。而很多官居高位的校友,有不胜其扰之感。”
他们的眼光中,一定有这层含义,香墨确信。但今天是他的机会,管不了这么多。
为庆祝自己勇敢出击,而且发挥得宜,陈香墨搭地铁回校时,允许自己奢侈一下,买下了那本犹豫了好久没买的法文书《新闻界的小兵》。这是法国新闻第一院校“里尔新闻专科学校”的一个年轻毕业生写的,披露了不少行业内幕。
陈香墨有点辛酸地意识到,自己虽然离开了新闻行业,但心里还不无留恋:毕竟那是自己青春所系的事业。
王林这段时间比较沉默寡言,像一个正全力踩脚蹬的法国国际自行车拉力赛车手。依靠自己设立的功能强大的搜索引擎,几乎每周他都为自己找到一个面试机会。但却屡战屡败,好像邪魔附体。
太太却带给他一份惊喜:怀孕了。
暑假里,他俩回到上海,跃动的房价曲线使王林不能不下决心,他申请到商业贷款,买下了松江佘山脚下一栋独立别墅。二百一十万元的成交价,已上涨过百分之二十五。但王林认为至少还会上涨一倍。
压力,随着这些生活内容而来。
应对压力,王林自有一套。他坚持每天清晨下山跑步。跳跃和迈腿,永远带给他对抗逆境的冲动。马上就要当父亲了,王林感到格外肩负使命,需要和困难搏斗。
鼓足勇气和魄力买下别墅,的确对他的经济能力是个严峻考验,此时此刻,他比任何时候都需要能稳定带来可观收入的工作。他不在乎为谁打工,在何处打工,只要来钱。他为钱打工。
秋意让欧洲爬山虎焕发亮丽的火红色,张洪平在秋季班毕业前最后一次召集中国同学到湖边烧烤。
校园如同一个稚嫩的姑娘于岁月蹉跎间忽然成了美艳妇人。秋色老梧桐,彩叶旋秋风,大家如同置身于风景画中,举杯看白天鹅在湖面游弋,伸展优雅的翅膀,梳理羽毛。
王林和陈香墨很久没有来往,王林可以感到香墨对自己的腹诽。但面对湖光山色,众人皆醉之时,我又何必独醒?大家正絮絮于洪平的即将离去,怅然之下,王陈两人,忽然又打开了话匣子。
陈香墨对洪平不找工作、准备考美国经济学博士的决定颇为感佩。他觉得洪平个性方隆,不随环境变迁而移动。他自己情随事迁,多烦恼顾虑,洪平的好他是学不来的。
王林不以为然,他认定洪平是没胆量迎接改变,上去了就下不来。大丈夫能屈能伸,何必在意从头再来?MBA的本意就是“明知山有虎,偏往虎山行”,张洪平枉做一届学生会主席,不乘胜在法国谋一个位子,反龟缩在象牙塔内,是件十分没看点的事。
老陈觉得王林虽然是商人重利,但思想有深度这点,从认识至今,都还有目共睹。于是,他建议王林一起拿一块刚烤好的羊排,端上红酒去湖堤上坐坐。
“老王呵,太太有了身孕,你的心态大有改变吧?”香墨问。
“没本质性改变,”王林笑谈,“孩子不是知难而退的借口。”
“好,”香墨赞叹,“人生,不搏不精彩。”
“我们大家的处境都有些危难,”王林说,“就业市场萎缩得厉害,我现在哪里都可以去,只要待遇水平保住。”
“我跟你想的不一样,”香墨摇头说,“我瞄准国际传媒集团,这是我的初衷,改了,一切就偏离方向了。”
“我不同意你,”王林直截了当,“我们向往的一切事业的基础是什么?是钱,是经济实力。老陈,我要是你,就不会书呆子气。你去了传媒集团又怎么样?轮到你做想做的大事吗?相反,一旦先赚到了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事业才由你选择!有了实力再谈理想不丢脸,没实力奢谈理想让人鄙夷。”
陈香墨被王林说愣了,王林抱歉说:“就事论事,不是打击你。”
“你说得好。”香墨被打中软肋。嚼羊肉,不吭声了。
“我们大家同学一场,是缘分。”王林说,“虽然互相之间有时有些不友好,我还是宽容的。老陈,你是有远大理想的人,这点我看出来了,但你未必有魄力做事,以后记得我的话,该下狠心就得下狠心。”
他说着站起来,去换酒。留下香墨咀嚼他的话。
湖边的野餐热热闹闹举行着,远在巴黎市中心先贤祠旁一个意大利餐厅里,才去美国又飞回来会亲戚的唐娜正和香港来的三叔,进出口商人唐翔新吃饭。
“三叔,我倒有个人选。我们有个上海来的男生,很有生意头脑。”唐娜的小眯眼有点笑意地弯着,给三叔出主意。
唐三叔是香港常年来专做大陆和美国间纺织品交易的中间商。他生意做得不错,人面也广。这次到法国玩同时看看侄女,是想说服她毕业后来给自己当帮手,一起拓展代理生意。现在中国日益成为世界工厂,这中美抑或中欧间的代理生意很旺。最近有个美国老客户,改行经营起整体厨房来,问唐三叔可有中国大陆的货源。
唐娜推荐王林给三叔。理由有三:
第一,王林足够精明,是个生意人的料。靠他,不会打理不善;
第二,王林是大陆人,对大陆商界有了解,有经验;
第三,王林不是泡大公司的职业虫,只要有实利,他肯放弃虚名。
三叔听唐娜讲了几个有关王林的精明故事,不由得笑了,说:“这小子有料,但要防他捣鬼。”
“你是用人专家。”唐娜笑对三叔。
唐家伸向王林的橄榄枝大方而认真。
王林夫妇都被唐三叔邀请到凡尔赛市的中餐馆“吉庆楼”。席间,唐三叔介绍了自己生意的规模和悠久历史,也说明了自己和唐娜商谈的商业计划。唐三叔没唐突地邀请王林加盟,而是婉转地表示自己在厨房设备领域人头不熟,也不再是从头来起的年龄。言外之意,王林夫妻这等聪明人不会不明白。
回到家,王林显然在热切回味这件事,这当中蕴含的利润率有多高,潜力有多大?但茜玲泼了他一头冷水。
“你真没志气!有啥好想的?那香港婆明显看不起你,竟要你给她家里人打工?大家一样是这学校的学生,谁比谁差?她自己为什么不去?”
“哎,你乱说啥?”王林喝止老婆,“生意就是生意,有利苦三更,无利不起早。其他没啥看得起看不起的。”
他一瞪眼,茜玲也就不闹了。
唐娜回去美国之前,问王林考虑得怎样?
王林说:“正在认真考虑,认真考虑。”门没关死。时间还在他这一面。
转眼,唐三叔在欧洲兜了一大圈,考察完市场,满揣生意经回到巴黎过境。
王林被三叔邀请去参加一个私人俱乐部的晚宴,三叔关照他穿上最好的正装,由一辆加长的林肯车到学校来接他。
华洋混杂的商界人士在左岸的一家私人会馆会餐,觥筹交错之间,王林发现唐三叔在他的生意圈里很有影响力。大家都不经意间流露出对他的敬重和瞩目。也许,这也是三叔要展示给他王林看看的一面。
众人簇拥道别出来,唐三叔招呼王林和另两个香港老友一起上林肯车,到一家门禁森严的高级俱乐部喝酒。
四个身材曼妙的法国女郎落座在他们身边,王林的那个亲了他一下,又一下……
王林明白过来,什么是他可以得到的生活方式,假如他喜欢,加入唐三叔,就有份。
这是他那么多面试后得到的第一份暗示式的Offer(聘任工资福利书)。
第三节 富人区绮梦
徐斌驾着一辆全新宝马,从香榭丽舍公寓赶来上项目管理课。
他打扮得很时髦,很巴黎,一身黑。嘴角衔着一支西班牙手卷烟。
上课的时候,他总微笑着,扫视班里几个新来乍到的交流女学生。那女生中的一个美国人,也斜睨他几眼,露出微笑。
下课后,徐斌和王林聊了几句,知道一下学校的现状,就神气地坐上新车,准备回家。
他瞥见那美国女生背着包出来,就探出头:“喂,要不要顺便带你到镇上,或者巴黎?”
不料那女孩骄傲地摇摇头,朝他笑着摆摆手,走开了。
徐斌依然自信满满地吹了声口哨,一踩油门,绝尘而去。
他今天不急着回巴黎,想试试新车,也想在宿易地区到处逛逛,你看,秋色正好,一树树黄黄褐褐的秋叶。
车行逶迤,一路风光旖旎。来到“Petit Jouy de Loge”火车站附近,他驾车往山上开。不料山上竟一马平川,是个大大的人工平原。一幢幢美丽阔绰的洋房,被一个个足球场大的花园围绕着。原来是个不显山不露水的富人区!
徐斌睁大眼睛,看着这不可置信的天地,每一家都有几幢洋房,大的花园有几个足球场大,园丁们正为盛开的繁花修枝剪叶。太有钱了,按巴黎的房地产价格,这里每户都是上亿欧元的富翁阔佬!他注意到一个报警指示牌的细节,地区警察局竟然设在地下车库层,富人家的报警系统直接连到警察办公室,一有风吹草动,警察就从地下层冲出来。哇塞,真好比家养猛犬!
徐斌把车停在一个免费停车场上,下来步行参观一番。高大的欧洲树种彼此呼应着伸展到几十米高空,带来原始森林的感觉。各家各户精心栽培的绝色花木在秋阳里尽情绽放,蜜蜂和蛱蝶热热闹闹在花枝上穿行。两个调皮促狭的富家小女孩儿,窃笑着抢过园丁手里的浇花水枪,瞄准院墙外探头探脑的徐斌浇来。徐斌还好早注意危险,一跳躲过了。
他慢慢逛到树木深处的一幢农庄式洋房前,这房子洋溢着的古典风情吸引了他。徐斌凑近石园墙去看,正陶醉间,一个声音叫醒了他:“日安,先生,有什么可以帮你的吗?”
一个四十多岁的法国夫人微笑着从一棵侧柏后面走过来,她真美,高挑的身材,瘦削的脸颊,一双让人丢魂落魄的俏目。
“您好,我……我想问问这里有没有房间出租?”不知不觉,徐斌脱口而出这么一句话。刚说完,就觉得害臊,有谁到亿万富翁家租房?
“租房?”夫人含笑上下打量着他,“您是日本房产代理人吧?”
“不是的,我只是巴黎一商的学生,想在这里租个美丽清静的地方,写论文。”徐斌瞎扯。
“那,进来看看吧。”夫人一转身,回头对徐斌一笑,那万种风情,让花丛里的小蜜蜂徐斌从头酥到脚。他完全没意料到他会被请进门。
夫人引他走到草坪上的一张茶桌旁:“请坐。”
她正在用下午茶,英国果茶边上,放着几盏精致的小点心。
“尊敬的夫人,这是我的学生证。”徐斌送上证件。
“哦,徐先生,您不是日本人?”夫人边说边为他沏茶。
“我是中国人,北京人。”徐斌说。
“我是富瓦拉赫夫人,你可以叫我的名字薇薇安娜。”夫人优雅地架起长腿,喝了一口茶。
“夫人,请允许我吻您一下。”徐斌说。
“嗯?”
“哦,只是表达我的敬意。”徐斌不由分说,恭敬地站起身,伏下脸,轻轻捧起夫人的手,在手背上亲了一下。
“先生,您用了一个错误的吻字。”夫人忍俊不禁,因为徐的意思是要接吻。
她也许不知道,这是徐斌新近发明的一个进攻女人的小花招。
“至于租房么,您请随我来看。”夫人款款站起身,有点花花地定睛看了徐斌一眼,至少徐斌这样感到。
她没有去那漂亮的洋房,而是带他穿过葱茏草木,来到一幢幽静池塘后的两层石头房。她取钥匙打开房门,一间舒适的起居室布置着旧式家具,对徐斌来说,充满了诗情画意。
楼上是个宽敞的卧室,一张古色古香大雕花床,垂着精致的绣边蚊帐。窗对着池塘,好像莫奈的花园。
“假如您满意的话,月租两千欧元。”夫人凝视着他说。
“好,我租了。”徐斌摸出皮夹,当场拿出四千欧元现钞。
“不再考虑一下,这么着急吗?”富瓦拉赫夫人风致楚楚,调侃地说。
“美丽的房舍,迷人的女房东,我不能再犹豫了。”两人独处卧室,徐斌就大胆地说。
夫人暧昧地发出浅笑,转身带他下楼。
收了房租,夫人说:“欢迎随时入住。”她请他在茶座再坐一下,去分了一串门钥匙给他。令徐斌心头鹿撞的是,夫人竟把主楼的大门钥匙也给了他一把。
“我可以今晚就入住吗?”徐斌站起身,问。
夫人抿嘴一笑:“您不用收拾行李吗?不过,随您方便,今晚您可以自由进出,家里除了仆人,我们都出门了。我会关照仆人留门的。”
徐斌心头揣着疑问,不知夫人所说的我们都是谁,应该是她的亿万富翁丈夫?他不好意思再问,只是勇敢地想试试运气,这富贵美妇使那些廉价的巴黎女郎黯然失色。
住进富瓦拉赫夫人宅第的第一个周末,夫人穿一身白色银条休闲西服,挽着她的丈夫富瓦拉赫先生到院子里散步。
富瓦拉赫先生是个和蔼的白发老人,精力不太旺盛,但眼睛仍然很亮。他对出来闲逛的徐斌点点头,显然知道有这么一个学生房客。夫人对徐斌招招手,隐约使个若有若无的眼色,说:“徐先生,明晚可以请您和我们共进晚餐吗?”
徐斌喜出望外地答应了,他心头感到些说不清的烦躁,往往在女人方面取得进展前,他都是如此。他心虚地瞥了老迈的富瓦拉赫富翁一眼,不料老头正定定地看着他,他慌忙挪开眼睛,但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反射他心头:富瓦拉赫老头的眼光有着看透他心底的威势。
夫人大大方方地告诉徐斌:“徐先生,您有我们房间起居室的钥匙,您可以自己进门用早点,这些仆人都会安排好。或者,您也可以用底层的图书室,我们的藏书您可以自由取阅。”
富瓦拉赫先生点点头,好像为夫人背书。徐斌道谢,为自己由钥匙而起的联想嘲笑自己。
第二天上午,徐斌惦记着为富瓦拉赫夫人选一件礼物。这礼物颇伤脑筋,第一要讨夫人喜欢,拉近彼此距离;第二要符合赴晚宴携带礼品的大致范畴。
他由此不去巴黎的奢华商店,驾车去蒙马特高地的一些情调小店。
这些店坐落在向上蜿蜒的缓坡上,店面都很小,是老式楼房底层改的,从街面的玻璃橱窗里,可以观赏有代表性的商品。珠宝、小家饰、灯具、烛台,或者旧书、油画、画片和假古董。
徐斌把宝马停在高地下的街沿,漫步走上去看店。起先他想买狂人画家萨勒瓦多·达利的一幅复制品,因为画面上喷薄的火烧云下,一朵紫云英上站着一个赤裸妇人,她的心被一支金箭刺穿了,身周环飞妖艳蝴蝶。
犹如是对富瓦拉赫夫人的隐喻,徐斌特别喜欢这个场景,但他决定把这幅画挂在自己卧室里。
送人的礼物在一家斯里兰卡人开的东方古董店里找到,徐斌觉得印度情调的这尊花梨木欢喜佛最适合当着老朽的富瓦拉赫先生的面送给他风姿绰约的夫人。不仅是对老毛子的一次修饰过的讽刺,更是他东方雄性复兴的征服欲的宣示,而早就露出骚态的富瓦拉赫夫人一定会品出其中调情的味道。
秋色愈益浓重,空气透着一股清凉人脊背的说不清的气息,使人心头懊悔该做没做的事,赶着在自然的禁忌冬天来临前,去完成昏乱的激动人心的春夏里成熟起来的欲望。
徐斌准时在晚上八点按响了富瓦拉赫家洋房的大门,他打扮得像一匹刚剪过鬃毛的蒙古小公马,似乎不耐烦地朝四周喷着听不见的响鼻。
富瓦拉赫夫人打开门:“晚上好,徐先生。”她美得像一只削掉了嫩黄皮的生梨,性感得只剩一口咬上去的份。徐斌来不及领会夫人为何如此美艳,夫人却已小鸟般附上了身,在他两颊各亲了一口。徐斌浑身荷尔蒙像节日礼花般四溅,高昂地踏进了富瓦拉赫府第。
富瓦拉赫先生有些疲惫地和他握握手,他穿着精致的法兰绒便装,示意徐斌可以拿掉领带,随意些。徐斌这才有机会定睛打量夫人。夫人一袭白色袒胸秋裙,半露的饱满酥胸,令她看上去和平日不同,完全显出了法国贵妇人本色。
富瓦拉赫先生阴郁地观察着徐斌,这小伙子太直露地把注意力集中在女主人身上,显得十分没教养。事实上,富瓦拉赫先生似乎正努力吃着夫人的醋。
“请问徐先生,中国字的‘安’为什么是用家里有个女人来象形呢?”他气呼呼地问。
徐斌看看富瓦拉赫夫人,她正示意女佣送上餐前酒。一道凝脂般的乳沟让他一阵燥热。他也搞不清老祖宗象形文字的寓意,只是突然想到“不安于室”的成语,就说:“中国人把女人分成两种,一种就是‘安’的女人,在家里相夫教子,很平淡无奇地过日子;另一种女人天生浪漫,不甘淡泊,需要不时有新的刺激,所以就被形容为‘不安于室’,传统观念认为她们是个麻烦。”
富瓦拉赫夫人典雅地微笑说:“徐先生希望自己的太太是平淡守旧的呢,还是多情惹火的?”
“你们可以叫我的名字‘斌’。”徐斌觉得谈到这个话题,和夫人的关系可以跳脱陌生的距离了,然后他坚决地说:“我宁愿她充满魅力和危险性,不要让我忘记自己是个男人。”
富瓦拉赫夫人一激灵,感动地瞧着徐斌;富瓦拉赫先生也跟着点了点头,但随即又不安地看了太太一眼,然后眼光落在徐斌脸上,搜索着什么似的。
女仆送上头道菜,是希腊风味的腌花椰菜,主用料是西洋花椰菜、小洋葱、朝鲜蓟、胡萝卜、节瓜和异香的胡荽拌在一起,用柠檬汁、白葡萄酒、橄榄油调和,撒上盐和胡椒以及少许香叶芹。
“斌,你的法语说得不错,是在哪里学的?”富瓦拉赫夫人问。
“您过奖了,事实上我法语基础很差,几乎是在巴黎街头学的粗糙语言,一直盼望能找到老师,教我上流社会的法语。”徐斌说。
“要是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当你的法语老师。”富瓦拉赫先生脸上露出一丝光芒。
“是吗,那简直太好了。”徐斌忽然对老头产生了一点兴趣,他的确盼望能说体面的法语,这对他的计划太重要了。
“斌,你以前是做什么工作的?”富瓦拉赫夫人在轻柔地吞下一瓣朝鲜蓟后,好奇地问。
徐斌把自己的股市传奇生涯添油加醋地吹嘘了一遍。富瓦拉赫夫人和富瓦拉赫先生交换了一下眼神,夫人开玩笑说:“那么你是个nouveau riche(暴发户)了?”
第一道主菜是普罗旺斯风味的清焖小金枪鱼,以黑橄榄、绿橄榄、番茄、茴香、柠檬汁加上欧芹和鱼共煮,清淡而细腻。徐斌以中国美食家的口吻,赞不绝口。
“斌,你在法国有亲戚朋友吗?”夫人关心他。
“除了同学,别无亲朋。”徐斌有些落寞。
富瓦拉赫夫妇暗暗对视一眼,表情有些奇怪。
“富瓦拉赫先生,您是从事什么行业的呢?”徐斌问。
“你可以叫我的名字昂席,”富瓦拉赫先生说,“我已经退休了,我以前在化工行业做管理工作。”
“你也可以叫我的名字薇薇安娜。”夫人微笑说。
“夫人您在哪个行业呢?”徐斌转头问。
“我们家在巴黎有几家颜料店,已经几百年了,我再管几年就交给我的儿子。他在美国上大学。”薇薇安娜笑吟吟说。
佣人送上第二道主菜鹅油煮鹌鹑。夫人介绍说,这道菜要把煮好的鹌鹑在鹅油中浸上一整夜,那鹅油还必须是和咸肉一起煮过;上桌前,添加了百里香、月桂、核桃油和迷迭香等香料,让人鼻翼微动。
最后的甜点是夫人亲自做的葡萄干布丁。用完后,送上了咖啡。
昂席觉得有些困倦,问徐斌何时愿意开始他的法语课,他也有中文要请教,所以大家扯平,不用谈酬金。徐斌说只要老先生有空,他随意,都可以。
昂席就告退,说请夫人继续招待斌,晚安。
徐斌没想到今夜还有和夫人独处的机会,喜出望外。望着微笑不语的薇薇安娜,看似鲜润的一块奶油蛋糕,他魂飞天外,觉得自己经历过的女人,没一个及得上夫人的一半。
薇薇安娜婷婷地站起身,说:“斌,我们出去散散步?”
出了小洋楼,一股树叶和草地的清香扑面而来,薇薇安娜示意徐斌可以挽着她的胳膊,斌觉得这十分的贵族气,自惭底气不足,深吸一口气,撑住自己来适应。
“斌,你在后院的楼房里住得惯吗?假如你要带你的女友回家的话,请自便,我们并不介意。”薇薇安娜的口气很体贴。
“夫人,”徐斌停下脚步,转身面对着薇薇安娜:“您知道,我完完全全是为了您的缘故才租这房子!我心里有了您,再没有任何女人的空间!”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仿佛充满了激情。只是徐斌知道自己有一半在演戏,他主要是为了自己终于能直截了当发起进攻而自爱得发抖。
薇薇安娜深深地凝视着他,周围突然显得寂静,月色如银练泄在他们身上。不知何时,薇薇安娜握住了徐斌的手。
“斌,你太年轻了,太无视现实的约束,我,一个有夫之妇,没有理由接受你的感情。”她开口说出徐斌料想不到的端庄的话。
一时间气氛有些尴尬,难道薇薇安娜给徐斌留下的风骚印象全是错觉?他一时间失了主张,呆呆望着夫人脸庞。月色下,俏容似雪,眼波依旧充满了勾引人的媚劲。
徐斌如醍醐灌顶,一线灵机蹿入脑门,他一把把丰盈的夫人抱在怀中,俯视着她,如一只雄鹰俯视爪下的母兔。薇薇安娜那带有一点儿希腊味的脸庞微扬着,眼波荡漾,温暖的身体软软地、顺从地贴在他身上,迷人的体味飘进徐斌鼻腔,他失去了最后一点自制,吻住了夫人的红唇。
他感觉夫人的嘴唇无抵制地接受了他的唇舌,但香艳的吻一如树叶间秋风,在他未及品味时,薇薇安娜已轻轻推开他,侧身躲到一棵栗子树后面。
徐斌被巨大的征服欲支配着,追到薇薇安娜身边,薇薇安娜低着头,像个不知所措的小姑娘那样背过身去。徐手指摸到口袋里硬硬的木盒,把礼物掏了出来。
“夫人,我忘了给你我的礼物。”他总算找到了一句合适的话。
薇薇安娜被动地接过,还是没说话没看他。
“你不打开看看吗?”徐斌追着。
薇薇安娜细心地揭开淡绿的包装纸,打开盒盖。明亮的月光下,欢喜佛那诡异而性欲的表情显得比白天光线下更质感。薇薇安娜愣了愣,对徐斌斜睨了一眼,嘲笑说:“你崇拜这个肉体的神?”
徐斌拉起她的手,摩挲着说:“夫人,我崇拜你,你不会拒绝青春的恭维吧?”他的声音,低沉而动情。
“我该回去了,”薇薇安娜巧笑嫣然,“让你的神伴着我。”她轻盈地一扭臀,快步走向她的小洋房。
徐斌愣了愣,像一只年轻的鹿一样矫健地追上去,在夫人门廊里截住了她:“夫人,请你怜悯我,我的心已熊熊燃烧,没有你的似水柔情,今晚我将变成焦炭。”他情真意切,把这段从法国小说里背下的台词,念得起伏有致。
薇薇安娜俏目含情,玉手又被徐斌紧紧捏在双手里,她如同酒醉那样缓缓地缓缓地合上眼帘,让徐斌深深吻了一次。
“进来。”她回眸一望,俊俏的中国人散发着青春魅力。
客厅留着晕黄灯火,仆人早就不知去向,富瓦拉赫先生在楼上的房间里毫无声息,薇薇安娜轻轻挡开徐斌热烈的拥抱,把他按在沙发上。她轻盈地走去酒柜,拿来一瓶深红的马爹利,倒了一杯递给徐斌。
“斌,对你这样的男人来说,爱情是什么?”她脸上泛着红晕,眼睛流着明亮的波,优雅地将修长的腿歪搁在沙发沿上。
“我,”徐斌沉吟了一下,感受着的样子,“爱情是火,把一切烧得透亮。这火一点不可怕,是全部人生的高潮。我一生都等待着火焰,为这些片刻活着。夫人,你见过飞蛾吗?它们疯了似的扑向灯火,在灯焰上烧焦了翅膀。你认为它们傻吗?我觉得爱情就是飞蛾扑火,让自己死在火焰里,难道不是人生最美的归宿吗?我不向往拄着拐杖平静地老死,我愿在最年轻的时刻,在您迷人的怀抱里被您的热情烧死。”
徐斌让自己的话感动了,快乐和幸福的泪水充盈眼眶,无限深情地凝视薇薇安娜,仰头将马爹利一饮而尽。
薇薇安娜抿了一口酒,“啪”地点上一支美国烟“维吉尼亚斯利姆”,烟雾缭绕着她,细长的烟闪着红火光,法国女人优雅时尚的气质如花朵上的露珠。她的美目和徐斌的丹凤眼交织着电光,时间都被忘记了。
马爹利流进了血管,抚平了距离,使一切显得美且具有诱惑。
徐斌站起身,走近薇薇安娜,她调情地躲避他的热吻,手指在他脖子上轻轻滑动。徐斌一把抱起薇薇安娜:“床!”
薇薇安娜浑身颤抖着,指了指二楼,徐斌低声说:“那,昂席?”
“忘记他,他不存在,”薇薇安娜坚定地说,“上去。”
徐斌抱着薇薇安娜走上楼梯,薇薇安娜搂着他脖颈,令他窒息地亲吻他,舌头散发着女人的深色。
她指引的房门打开了,里面是一张绛红色床帏的大床,四周和房顶都镶嵌高档的玻璃镜面,显出淫靡格调。“这里,难道她能和老朽的昂席一起享用吗?”徐斌疑惑地想。
不容迟疑,薇薇安娜的唇舌已游动到他颈上,手指解着他的衬衣扣,雪白的胸脯饱满地顶在他身上,使他在骨髓深处升起的火焰中溶化成一连串动作,思绪消失无踪。
酒意消褪下去的时候,徐斌发现自己趴在一个雪白丰满的女人身上,他还没结束,身体还在有力和有节奏地进攻,赤裸裸的女人披散着亚麻色头发,撩人地呻吟着,她的艳丽的乳房晃着波浪,性感的温润的手掌在他的臀部上抚摸。薇薇安娜比其他任何女人都勾引徐斌的感官,他心里弥漫着性和爱交融的狂喜,一次又一次和薇薇安娜融成一体。
薇薇安娜来到了徐斌上面,变成一个赤裸骑士。徐斌痴迷地盯着她的红唇看,忽然间,一种奇怪的感觉使他浑身起了层鸡皮疙瘩,他感觉有两只愤怒的眼睛从四面八方瞪着他,使他感到害怕。这种感觉不但不像风一样过去,而且越来越强烈,如一群顽固和凶猛的黑蚊子缠绕住他,叮咬他。
薇薇安娜感到了他身体的变化,低头问:“斌,你怎么了?”
“我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有旁人看着我们。”徐斌说。
“是的,那是昂席,”夫人把脸伏到他脸上,“昂席在玻璃的那面,可以观看一切,难道你在乎他吗?”
徐斌恍然大悟,感到一阵不适,那种阴暗感觉无法用言语形容,他怔怔地抱着夫人,脑子里一片空白。
然后他被夫人挑逗的舌尖舔醒了,薇薇安娜依旧容纳着他,试着让他习惯这新的状态。
徐斌感到更强烈的性感如巨浪罩面而来,夫人的乳房正在他面前波动。“昂席愿意看他的妻子和年轻男人狂欢对吗?那就让他看个够好了!”
徐斌一挺而起,命令夫人跪在床榻上,挺身以征服者的典型姿势从后进攻。夫人狂声呻吟,他抓住她赤裸裸的纤腰,不依不饶地冲击着,冲击着,如骑在马上的勇士,凶猛的眼神却瞪视着玻璃……
他从北京的胡同里走来,一路坎坎坷坷,如今终于实现了他骨子里头的梦想。
睡不着的老朽的昂席瞪红了眼珠,也达到了自己可怜而可悲的目的。
他并不受到伤害,毕加索的晚年不也这样需要别人的帮助吗?这个孤身一人的中国学生,是他们能找到的最理想的人。他不足以令他们的名誉受到损伤,他是个过客,一个局外人!
第四节 公司诡局
及川敏一应陈香墨之约,到校园里拍秋景。
秋是欧洲丘陵的油画大师,十一月里,已是一片金叶红叶,湖里栖息的候鸟,一群群在树梢上翻飞,准备启程。
高大的四株三十米高的法国梧桐正在落叶,落叶漂浮湖面,斑斓多色。陈香墨查阅了学校图书馆的树木图鉴才知道:家乡的上海人把上海的梧桐叫做法国梧桐,原是以讹传讹,经年累月地错了。简单说,法国梧桐学名叫三球悬铃木。上海的梧桐,虽是当年法租界的遗老,学名却是二球悬铃木,俗称英国梧桐。其实是一球悬铃木(美国梧桐)和三球悬铃木(法国梧桐)的园艺杂交品种。
“最近有门精彩的选修课‘公司诡局’,你选了吗?”及川问陈香墨。
陈香墨正想谈谈这门奇异的课,他对授课的法国教授让-皮埃尔·本迪很好奇。
让-皮埃尔年过半百,满脸银白色的短须毛茸茸的,一副酒瓶底厚的眼镜使他的眼光躲在深邃的宇宙黑洞里。他在课堂上完全是个颤抖的诗人,在质感的情绪中吐露真理。
“公司是什么?你们来自于它,又会回到它的巢穴。”让-皮埃尔充满怜悯地俯视课堂里的芸芸众生。
“公司是一个个精密的怪物,吞吐着人类精英的宝贵元气,把你们的人生变成它们的利润。”让-皮埃尔吐露一个秘密,期望教室里会有几双敏感智慧的眼睛,闪烁心有灵犀的光芒。但他失望了,学生们狐疑不决地望着他,人人冥顽不灵。
“公司已经成为人性的终结者,它是一个规章制度扭结成的无情机构,统治着公司的雇员们。你们所推崇的职业化是公司把雇员去人性化,或者说是机器人化的手段。你们有血有肉,有情有欲,但公司漠然于你们活的一面,却要求你们稳定、同化、中性,并且有团队精神。谁能告诉我,一个称职的经理,应该做到什么?”让-皮埃尔虎视眈眈望着不知所措的学生。
“他应该是有商业敏感和公司文化的。”摩洛哥人亚辛是底下最有感应力的学生。
“Voila!你说对了。”让-皮埃尔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脑子波纹的核桃,扔给亚辛做奖励。“商业敏感和企业文化是谋杀人性的两个恶棍。”
学生们开始听出点道道,发出哄笑。
“今天第一课,讲讲公司是个什么东西。”让-皮埃尔一副大开杀戒的样子。
“公司是一个有纪律的组织,由具有控制力的人掌管,通过一套有效率程序,赚钱。”让-皮埃尔浅显地解释,“公司唯一的存在目的和理由都是赚钱,因此,任何公司行为都有且只有一个动机,就是钱。”
“事实上,你们这些公司奴隶的额头上都打着等级烙印!譬如,女士,你是什么部门出身?”教授指着班里那个美貌风骚的俄国姑娘问道。
“销售部门。”俄国美人抛出一个媚眼。
“高等级奴隶,因为你们部门管挣钱。”教授断言。
“你呢?”让-皮埃尔问笑眯眯的法国人师第方。
“生产部门。”师第方回答。
“低等级奴隶,不直接挣钱。”教授一挥手,响起一阵哄笑。
“低级有低级的好处,报酬少些但位置牢靠,不容易被解雇。高级有高级的风险,报酬多,一有差错就得走人。”让-皮埃尔皮笑肉不笑地说,“你们这些人就是游戏玩腻了,高级奴隶想当低级奴隶,低级奴隶想做高级奴隶,换着玩。”
“公司无疑是头怪兽,这点我要反复强调,因为你们天真地以为可以和这头怪兽做做交易。事实上公司从没把你们放在视平线上,雇员只是设备的一部分,只要正常运转就好,解雇旧人招聘新人是常规维护过程。”让-皮埃尔阐述说。
“企业文化是有史以来最丑恶和最虚伪的对人类文化的亵渎。企业文化就其本质,是掩盖斗争和剥削的遮羞布。所谓企业文化,就是企业认为能使大部分员工提供最多服务的心理暗示。一个例子是法国狄家隆体育用品公司提倡的体育精神。体育精神要求运动员追求极限、全力以赴。在公司发挥体育精神?除非是傻瓜才不明白:这是为企业卖命,而非正常的工作。”
学生中突然有人鼓掌。
让-皮埃尔挥挥手,继续讲:“但是,企业文化是强制性的,是独裁性的。任何不适应的人,最终都会被甩下企业这列飞驰的火车。原因简单,企业文化是保证企业赢利的心理基础。长期不适应的人一有机会就自然会破坏和诋毁它,从而,这些人是利润的潜在破坏者。”
“无论一种公司文化是多么滑稽和使人显得愚蠢,只要它起到保证员工努力工作的作用,就是成功的和被公司所推崇的。请看一段录像。”让-皮埃尔嘴角露出讽刺的微笑。
这是一段关于松下企业创始人松下幸之助的采访录像。松下幸之助已在老耄之年,但仍沉醉于企业文化和企业哲学的建树。充满日本神秘感的花道画面使欧美学生时而哄笑,时而大惑不解。最后的一幕是松下员工在清晨上班前,齐声大唱企业励志歌,个个唱得热泪盈眶。定格。
“你们会加入这家企业,和他们一起唱吗?记住,只是唱但没激动泪水的人,在松下先生手下是没有职业前途的。”让-皮埃尔凝视大家,没有调侃的意思,很认真严肃。
“教授先生,你是说企业是吸血僵尸组织吧?不长出獠牙的人就不能被认同和接受?”陈香墨觉得十分理解让-皮埃尔的人文主义观点。
“那要看你把它看成是獠牙,还是幸福的朱砂痣。”让-皮埃尔耸耸肩,化解了学生们的笑声。
“衡量企业这些怪兽,你们只有一个标准:是否互相适合。适合就留下,不适合就离开。追究那些幼稚的课题,如‘公平’‘体面’‘情感’‘友好’等等,显得荒谬。在公司里人的味道太浓,就像陆地上鱼的味道太浓一样,都是一个坏兆头。”让-皮埃尔话锋一转。
“明智的雇员把公司看成合作者,他们互相需要,目的是共同谋取利益,实质上是工具和工具的结合关系。我这第一课,就是想让你们做到一点:把公司当成公司本身。下课。”让-皮埃尔关闭了电脑。
学生们对他的课反响热烈。
三天后的第二课,让-皮埃尔劈头就说:“今天讲公司内的宗派斗争和合纵连横。”
“你们三位请上讲台。”他随意指了第一排的三位男生。“请把你们各自认为最漂亮的女生指出来。”
在学生们促狭的笑声中,三名男生忸怩地指出了三名女生,分别是俄国人、南美人和日本人。
请大家坐回原席,让-皮埃尔说:“我知道,其他人未必同意他们的审美观。这三位美人儿也没法比出谁更美。因此,你们可以类比:公司里领导层的派系斗争,也未必是正确和错误的斗争,而是几种正确之间的斗争,是主导权的斗争。就像热带雨林里,植物为向上伸展而竞争,要的是更多的阳光,生命的能源。由此也得明白,派系斗争是必然的,不竞争就会让别人长到头顶,自己终会因为生活在阴影里而死亡。”
“诸位,就如你们所知,我们在公司里,永远寻找盟友,而非朋友;永远攻击事,而不攻击人。因为盟友是变动的,对立面也是可能变成盟友的。所以,这是个去除感情色彩的游戏。”让-皮埃尔的语调平静而和缓。
“跨国公司的权力结构流动性强,上层权力核心随商业环境和商务拓展变化频繁,因此中下级权力结构常重新组合和洗牌。好比徒手攀岩者们必须选择头顶垂下的藤蔓,每根正确的山藤都会帮藤上的一串人上一个高度。但攀到顶峰必须换多次山藤,一个错误的选择就是藤断人落。”教授问大家:“粗壮的山藤上吊挂的人多,有时反而更危险。派系就是挂在一根藤上的人们,在没换新藤前,大家生死与共。你们如何认识这个问题?请自由发言。”
“我们应该选择有经验和有判断力的人攀附在同一根藤上,然后防止不具资格的人上来。”师第方说。教室里一阵笑声。
“在藤上占领最高位,尽快换更上面的新藤。”德国人狄罗。
“谁都想这么做,你身子骨单薄,会被挤落的。”让-皮埃尔调侃说。
“我找没太多人的藤爬,越吊着大个子的藤越容易断。等那些藤断了,也许只有我的藤是往上爬的唯一途径。”亚辛慢吞吞地说。
“好,藤的讨论先告一段落。”让-皮埃尔打断大家,“宗派主义是一种优选法。直到执掌大权的主流宗派被自然打倒或驱逐,它都代表着合理性。启发是:选择你认为最洞悉市场趋势和规律的宗派,然后对它表现你的价值,加入它。公司最终会加冕给最懂市场的人,你也会跟着这宗派鸡犬升天。”
“合纵连横,是策略,也是资源合理配置的调节过程。跨国公司有非常严格的部门分权制度。要完成一个策略性动作,没相关部门合作是不可能的,所以关于藤的讨论不是个完整和恰当的比喻。除了竞争,合作也是向上拓展空间的必要手段。”让-皮埃尔补充道,“合作是暂时的,有计算的,必须知道付出什么和能得到什么。你们是商业精英,你们懂得把握分寸。”
“如同生物界一样,有些部门和人员,注定会被其他部门所吞噬。他们在公司系统中,只有变成别的部门的养料,才最符合商业利益。不停有部门和职能单位被取消,这是公司生活的一部分。经常有熟悉的同僚悄悄从大家身边蒸发,连告别都没有。他们是公司这头怪兽保持健康和活力吞食的维生素片。”
“你们中的一些人,曾经是某个怪兽的维生素片。我设想你们对这种经历还是耿耿于怀,有这样那样的情结。下面是我的忠告:公司是个没有情感的组织结构,永远没必要对它表示你的喜怒哀乐。就像你不会责怪你的吸尘器没对你微笑,因为它永远也不会对谁微笑,因为它是个机械系统。公司也是,尽管它通过人和你联络。”
“公司是一张游戏的碟片,玩吧,按照游戏规则,永远别跌出游戏规则。突然忘记身在游戏中,回到人的血肉躯体中行事,对你们来说,是危险的。大家都是成年人,想必可以认知这点。”让-皮埃尔不像个经济学家,像个生物学家。
最近的第三课上,学生得到允许,可以自由讨论有关公司的话题。教授参加讨论,只作有限必要的评点。
在一片嘈杂声中,让-皮埃尔仰着脸,手很有质感地圈托他无形的理论体系,又抛出新的三个论调。
他说:“公司是困兽,因为强烈的竞争长远只保证极少数的生存者。因此,公司犯不起错,一错,不死脱层皮。任你猛犸象大,保不住明天就灭绝。”
他还说:“公司是阴谋家的乐园,阴谋有力量,是人区别于动物的一个行为特征,动物充其量只有阳谋。”
最后他加一句:“公司是个诡局,大家都在局里。”
这就是这门新课迄今的大概,及川告诉陈香墨:让-皮埃尔是学校的一个宝贝。历届学生都给他最高学术评分。
陈香墨不以为然:让-皮埃尔说是说了些实话,但除了使大家对公司不抱太多幻想之外,积极因素不多。
及川首次反驳陈香墨:“我们日本人不说积极不积极。只要你说出真相,尤其是别人看不见的真相,你就是了不起的智者!”
他告诉香墨:“让-皮埃尔教授让大家的MBA学费值回票价。”
第五节 狭路相逢狄家隆
时近年末,大家的心全从学业中挣脱出来,想着前程。秋季班的同学圣诞节后就要举行毕业典礼,春季班还有最后一学期课,上到下一年四月。
就业市场非常晦暗。大家对未来的期望值,都无可奈何地往下调。
陈香墨不惜血本订了昂贵的《媒体》杂志,想在上面找法国媒体能提供的适合位置。但法国人似乎从没容许过自己的文化机器中出现外来物种,这点倒可以佐证希拉克总统号称和中华人民共和国有共同文化价值观的外交发言并非信口开河。陈香墨给伊麦出版集团的首席执行官德·芒代史先生又发过几次电邮,德·芒代史先生都抽空亲自回了,只是说身陷一个欧洲大项目,暂时无心考虑亚洲市场。请陈香墨保持联络,不要中断,祝他好运。
失望之余,留学开支突然显得无穷大,压得陈香墨喘不过气来。想到王林爱说的“谁给钱多就为谁干”的名言,陈香墨担心情形会更坏,变成“谁愿意要我,就为谁工作”的现实,把学生们心里的愿景,咬得像紫雪糕表面的巧克力那样嘎嘎破碎。
这天下午,没课,下起了淅淅沥沥的秋雨。陈香墨躲在宿舍里,泡了浓浓一大杯巴西咖啡,准备上Monster之类职业网站碰碰运气。小猫咪咪分享了香墨的午饭腌肉炒土豆泥,心满意足地袖着前爪,在窗台上远眺板栗树纷飞的黄叶。
一个打着小红旗的信息在Intranet上出现,吸引了香墨。
法国上市体育用品商狄家隆集团将来巴黎一商MBA学院招聘,而且,重点寻觅中国留学生,为公司开拓中国市场充实人才。
狄家隆在中国的第一家体育用品大型超市已在上海浦东落成,中国总部目前在上海闵行区莘庄镇——正在香墨家附近!
香墨不由得心动,大家都说要现实一点,骑驴找马。狄家隆倒是匹挺好的驴子。
狄家隆的招聘方式很奇特,邀请有兴趣的学生到巴黎东郊的一个公共体育馆召开“狄家隆冬季奥运会”。大家可选择数十种田径项目。
一杯咖啡没喝完,校际网上就热闹起来,热心体育的荷兰男生阿伦主动干起了组织工作,发电邮请大家报名,并协调车辆。陈香墨犹豫了一小会儿,报了名。
运动会是在周末,大家穿着运动服,在钢琴酒吧集合,情绪都很高。中国学生只有陈香墨和廖顺顺,两人都没车,顺顺热情地把香墨叫到一起,搭印度学生乌代许的车。
草木秋黄的体育馆里设了接待处,狄家隆的一个身高最起码一米九的人事经理把不同颜色的T恤衫发给名单上指定的人,大家事先已被分了组。
大个子不太说话,介绍自己叫福希代希克,叮嘱大伙不要随意换组。大家被带进一个阶梯教室,座位上摆放了狄家隆企业的宣传画册,大意说狄家隆是个年轻企业,正在全球快速成长,最新进入的市场是中国大陆市场。一张鲜明的世界地图上,上海圈成了鲜红色。
大个子见人都到齐了,摆弄手提电脑和放映机,开始一张张slide地介绍狄家隆概况。学生们等他讲完,就提问。
陈香墨回复到记者的状态,问他:“近日国际媒体报道贵公司在美洲投资失误,要关闭当地几乎大部分门店,是什么原因?”
大个子不惊不乍地回答:“我们在美洲的企业发展工作失败了,他们在商店选址上没采纳当地雇员意见,最后客流量严重缺乏。”
“你们在中国开店,会不会采纳当地雇员的意见?”
大个子发出一个不太有力量的浅笑:“我们正在满世界寻找既受过西方商业教育,又是当地人的新雇员。就像您这样的,陈先生。”
学生们笑了,大家伸手在香墨肩背上拍拍:“好了,你搞定了。”
福希代希克讲完,介绍另两位雇员上台,把公司崇尚体育精神的企业文化着力宣扬了一番。上过“公司诡局”课的同学,互相挤眉弄眼。
走完这程序,运动会正式开场。福希代希克提醒大家,公司通过运动会,要考察候选人的团队合作素质和个人突破能力。
“你们是优秀的团队合作者吗?”福希代希克开玩笑地问。
“我是的,如果我不得不那样做。”一个巴西学生回答。满场狂笑。
比赛中,每个人都尽了最大努力表现个人能力和合作精神,不惜越过气喘吁吁的标准,接近口吐白沫的状态。互相之间彬彬有礼、雪中送炭,把法国“自由,平等,兄弟之情”的国训之第三条表现到淋漓尽致。
连久不运动的陈香墨,也豁出去跑了一百米栏,由于对比赛规则不熟,他剩下一栏没跨,被监赛的狄家隆女雇员不满地瞪了一眼。香墨想,这下我的体育精神露了底!从小到大,体育老师没一个喜欢香墨。
发奖典礼上,得奖的同学风度翩翩讲些俏皮话,他们是今天表现了狄家隆精神的明星。但主管招聘的大个子福希代希克冷冷地坐在角落里旁观,面无表情。他身边偶然坐下的陈香墨,和他攀谈上海新市场的潜力。福希代希克问:“你真打算毕业回上海吗?”香墨说是。
“那,我安排你到公司来面试吧。”大个子说,“你等我电话。”
没过三天,福希代希克电话打到陈香墨手机,约他周五到公司巴黎办公室面试。香墨问了问其他同学,自己竟然是运动会上狄家隆马上安排面试的唯一一个人,不由觉得中标希望大增。他大跨步地盘算起以后的事情:尽管为体育用品连锁超市工作,比起过去当记者,在上海显得社会地位低了。但只要报酬到位,作为一个权宜之计,未尝不可。当然,一旦出现合适的职位聘他,他还是可以立刻挂靴而去,顶多按合同规定,老老实实赔偿狄家隆好了。
周五他放弃了上课,穿西装,打领带,脚蹬专为面试准备的瑞士皮鞋,从小径上小心翼翼地下山。为了掩人耳目,特地在西装外穿了件巴黎人爱穿的半身夹克。
这天,王林也没去上课,最近他嘴上起了个燎泡,又红又痛。茜玲知道是心火攻的,不由怜惜他,让他别太把找工作的事当真,慢慢来总会有机会。王林不领老婆的情,走火入魔地给同学、朋友轮流打电话,套点信息。
陈香墨昨天去中国区陈氏超市,回来送他一沓馄饨皮子和一点青菜。茜玲做了馄饨,叫王林吃了再打电话。
王林正和顺顺通内线,试探讨狄家隆人事经理的电话号码。那天他在宿舍准备另一个面试,没去运动会。顺顺躲闪了半天,终于松了口,把福希代希克的手机告诉了他。王林这才心满意足,端起了馄饨。
茜玲看王林魂不守舍的样子,说:“上海那栋别墅那么贵,我们还是别要了吧?你若在巴黎找到了工作,我们更不会去住了。”
“你懂什么?”王林被老婆打断心头盘算,有点无名火,“那是投资!房价涨势如虹,我们不住就捂一段卖了数钱呗!就算没钱,学费可以再拖拖嘛,何必跟钱过不去?”
陈香墨登上郊县列车,从巴黎西北郊出发,到蒙巴纳斯中转站,转四号线到夏德勒雷沙勒,再换A线奔巴黎最东面的马赫讷拉瓦列,整整三个小时才到了狄家隆巴黎总部所在的小镇。肚子饿得咕咕叫,他买了个两欧元的三明治充饥。
可出了车站一问,要到狄家隆还要步行三公里。平时,根本没人不开车去逛狄家隆,所以他的苦恼,只是一个外国学生的特例。
无数枯黄的梧桐树叶,随阵阵冷风在马路上旋舞,小镇像被废弃了一样,没一个行人,车也只偶尔过一辆。陈香墨木木地跨着大步,怕迟到。终于望见那狄家隆大楼了,却拐上了没人行道的高速公路,一辆辆巨型集装箱卡车呼啸而来,吓得香墨不敢迈步。
他暗恨法国人势利,没车的人连路都没得走。他又恼狄家隆,没车人想去应聘,还非得冒生命危险。
豁出去走在马路牙子上,陈香墨觉得自己好可怜。为了一颗理想主义的自由散漫的心,沦落在巴黎的城乡接合部,生死听天由命。这时候,要是上海新闻界的老同僚们,恰巧坐在某法国公司安排的豪华巴士里,到巴黎参观访问从此经过,一定会以讣告的方式流传对他的目击记。
狄家隆的办公室倒十分温馨,接待小姐金发褐眼,待人亲切。陈香墨的西裤是妈妈在他出国前硬买给他的,裤腰大了一圈,此刻拼命往下掉。他尴尬地整理着,憋出满头大汗。
“日安,是陈先生吗?”一位三十多岁的法国夫人出现在他面前,笑容可掬。
领他进洽谈室,奉上一罐依云矿泉水,法国夫人说:“我先自我介绍,我叫贾蜜叶,是巴黎总部的人事部经理。我以前是法国国家篮球队队员,代表法国打过冬季奥运会。”
“哎呀,”香墨友好地睁圆了眼睛,“您是国家队队员!”天晓得,香墨自出娘胎以来,对人如此捧场,大概还过不了三次。前两次,不敢说肯定没有,只是想不起来了。
“您的求职信和简历我都看了,能说说您为什么选择上海企业发展经理的位子吗?您的优势是什么?”贾蜜叶很和善。
“好,”香墨早打好了腹稿,“首先适合不适合一个工作,得看能否为公司作出贡献,能否比别的候选人作出更多的贡献。”
他故意顿了顿,等贾蜜叶听明白他的法语,并且赞同地点点头后,才继续说。
“我理解上海企业发展经理的工作主要是为狄家隆寻找合适的店址,然后和当地政府和企业建立良好关系,顺利地以合适成本,把店开起来。我以前在上海当记者,建立了各区的政府关系和企业关系,可以为这个工作带来方便。同时,我通过在法国学校的严格培训,也能理解法国企业的文化,我可以把上海人的思想和法国人的思想沟通到一起。这些是我的长处。”
贾蜜叶认真做了笔记,问香墨:“你喜欢运动吗?平时从事什么运动?”
香墨好像东郭先生被要求独奏,赶忙板起面孔,说:“我游泳,还潜水。”这两样,从身材上可并不一定瞧得出来。
贾蜜叶好像并不细究,记在本本上,就开心地说:“我也喜欢潜水,刚去过埃及的红海呢,那里的珊瑚可漂亮了。”香墨频频点头,说:“水下世界太千奇百怪了。”当然,他心里想着的,是美国国家地理频道放映的纪录片。
香墨具体再介绍了些上海政府和媒体的有关细节,哪些可为企业所用,面试就顺利结束了。不像大多数企业的人事经理那样讳莫如深,运动员出身的贾蜜叶爽气地说:“我会推荐你和我们的中国区总裁见面,他快回巴黎过圣诞节了。”
香墨感激地和她握手,贾蜜叶说:“你是走来的?我开车送你到地铁站去。”香墨低头一瞧自己的皮鞋,原来沾上了湿泥。这女经理太体贴人了。
接下来的几天,陈香墨精神抖擞,看人家狄家隆的人那态度,对我这中国学生的确有点看重呢!他未免有些飘飘然。
也不久,才两周工夫,陈香墨就接到贾蜜叶的电邮,请他去法国北方地区的首府里尔面试。这是狄家隆公司的全球总部!
大个子福希代希克原来就是总部的人事经理,他和香墨通电话约周五下午四点,因为三点钟还有另一个候选人先面试。中国区总裁没回国,将面试两个候选人的是来法国出差的中国区人事经理。一个中国人。
陈香墨瞎猜:不知那一个对手是谁?想想反正不是本校学生,就放下了。好不容易去一次里尔,香墨不由得心动,想顺便拜访一下里尔那家有名的新闻专科学校。他在网上查到里尔新闻专科学校办公室的电话,打过去套近乎,院长办公室主任杜波瓦先生一口答应接待来自遥远东方的同行。但时间紧了些,杜波瓦先生下班有事,只能等他到下午五点半。
陈香墨想面试一个小时够了,赶过去正好,然后坐七点的高速火车TGV回巴黎。
他打内线电话给王林,想问他查火车时刻表上哪个网站。王林愣了愣,问:“你去哪里?”
“里尔。”
“噢,是去狄家隆公司面试吧?”王林喊破。
“不是不是,我去里尔新闻专科学校。”陈香墨下意识地隐瞒。如此私人的事情,王林从来不懂得避讳。
挂了电话,陈香墨才怀疑,王林怎么知道狄家隆公司面试?莫非他就是三点那个候选人。香墨打翻醋坛子:王林又没去运动会,怎会去面试?他那简历,避实就虚,把自己写得活脱脱一开发市场的能人,法国人爱看书面东西,准会被他的花招迷惑。狄家隆吃亏上当不打紧,他陈香墨一番奔波辛劳,可要泡汤!
陈香墨顿时像吃了苍蝇,烦恶得很。疑忌归疑忌,还总得按计划上路。周五吃了早午饭,他就出发,怕万一迟到,给人留下不好的第一印象。临行前,照例跟半饥不饱的咪咪说:“老伯伯找到工作,你的猫粮爱怎么吃怎么吃。”咪咪狐疑地看着他,直到他把一天加一晚的猫粮都倒在碗里,它才“腾”地站起身,喵喵大叫上去猛吞。
陈香墨叹口气,锁门出发。还好一路顺风,早一个小时,他三点钟就到了里尔。
相比巴黎,里尔是个小城市,本年度的欧洲文化节正在这里举行,出火车站就看到日本艺术家剪的纸鱼,五色缤纷挂在空中。主要的商业街上,搭起了一座座漆成蓝色的金属拱门。
他没心看风景,打出租车奔狄家隆大卖场而去,总部办公室就设在卖场里。陈香墨终究是上海人,看不惯这种作派,不由撇了撇嘴,怪这公司一点气派都不讲。
他到处看看狄家隆的商品,原来倒让人惊奇:潜水器具、骑术用品和高尔夫球具应有尽有,比中国体育用品店商品范围广多了。
堪堪到时间,他提早五分钟打电话给福希代希克报到。福希代希克拖了十五分钟才下来见他,抱歉地说:“前一个候选人来迟了,面试才开始不久。请在楼下先等一会。”他买了一杯可乐给香墨,然后回上楼去。
香墨心里老大不愉快,那人迟到是他的错,凭啥浪费我的时间?为了准时,我可是一早就出发了!世界上就多不自觉的人,让举止得体的人老吃亏。
一等就无休止,陈香墨突然想到五点半还有约,时针已指到四点半了,跳起来给福希代希克打内线电话。
福希代希克听说他下面还有约会,立刻道歉说马上结束前面的面试。香墨看到福希代希克送王林出来,脸上瞬间布满了种种表情。他扭头假装没看见王林,心里当场认定王林是故意迟到。直到福希代希克有点探询地站在他面前,他还没把反起来的胃安抚回去。
上海来的人事经理李燕,是位从巴黎另一家不太有名的商学院毕业的女士。她抱歉说耽误了香墨的时间,希望能立刻进入正题。
“您是记者,改行谈生意能适应吗?”
“我的记者生涯为我积累了上海的人际关系,目前的商学院是个转变的准备。”
“我们企业发展经理的工作很辛苦,接触的人层次都不高,你以前采访的都是高层人士,出入高档场所,能适应新角色吗?”
陈香墨感觉像妓女从良被问能否过平常日子,苦笑说:“我这会儿说没问题,您信吗?慢慢适应好了。”
“您对工资报酬的要求是多少?”李燕单刀直入。
陈香墨这点够狡猾的,说:“我还没考虑到这方面,对我来说,更重要的是看自己是否真能为公司作贡献。”
“年薪三十万您能接受吗?”李燕又问。
“是欧元还是人民币啊?”香墨嬉皮笑脸,他今天压根不想上钩,不到谈这点的时候。脑子要绝对清楚!
李燕在结束面试时,坦率地说:“主要觉得这位子太委屈您了,您以前的经历很丰富,能在这位子上稳定吗?”
香墨看着李燕,说:“我得回上海,太太在那里。有得就有失啦。”
李燕点点头,说:“我会把我们的谈话跟我老板汇报的。”
回到学校,已是深夜,香墨不能入睡。
他有一种深深的坠落感。想当初离开报社的前夕,复旦学长毛德良劝阻他:“你好比待在一个山头上,这山望着那山高。但想爬到那山上,别忘了先得下这山,再去爬那山。都三十好几的人了,下山容易上山难啊!别为了更高峰,丢了井冈山。”
那时,革命豪情激越,他豪迈地回答学长:“为有牺牲多壮志!不到黄河心不死!”
此时此刻,他正在万里之遥的巴黎,为谋求一个国际连锁超市的工作而和一个唯利是图的同学竞争,磨破嘴皮子地拿自己过去的辉煌自吹自擂。这是他革命的目的吗?或者说,这是自己革命的过程和手段吗?
香墨于初冬冰冷的月光下,瞥见小猫咪咪悄悄踱到猫食盆前,恋恋不舍地嗅着猫粮的余香。它平时饿多了,今天因香墨去里尔得以饱食一顿,但肚子圆了,心还饿着。香墨忽然有些感动,咪咪为了一口食,样样努力都肯付出。它会一次次把前爪搭到香墨肚子上,然后往上爬着人立起来,为的是面对面地求求香墨:我要吃!它会到香墨没洗的锅里,把筷子叼出来舔,告诉香墨:我饿坏了!一只猫尚如此努力,人难道就放不下身段,为生存一搏?
陈香墨心里补充学长的话:“如今我还在下山途中,到哪里唱哪里的山歌。没人寒碜我,只要我自己别寒碜自己!”想定了,他才睡着。
第二天陈香墨醒得早,窗上下了今冬第一次霜。他喂了咪咪足够多的猫粮,在它黄色的头顶使劲揉揉。他决定去学生食堂吃一顿免费早餐,来到学校,因为日日渴睡,他还没怎么享受学校的这项待遇呢。
天乍冷,食堂里吃早餐的人特少,陈香墨接了一杯黑咖啡,拿了一小盒蜂蜜,烤好两片面包,涂了黄油,在有阳光的窗边慢慢吃。王林气宇轩昂地进来,朝香墨招手:“我昨天在里尔看见你了!”言下之意,老陈觉得是说:“别骗我,知道你在干吗!”
于是,陈香墨就竖立了战斗的颈毛,立刻回击他:“你是故意迟到的吧?”
王林不接嘴,先去拿了吃的,坐到香墨对面:“哎,他们和你谈了工资收入的事吗?”
陈香墨暗笑这小子不但狗改不了吃屎,简直把干屎留嘴角,从来不擦。他笑问:“你呢?”
“我先问你的。”王林像小孩一样耍赖。
“我没必要告诉你,除非你先说了,我可能和你讨论讨论。”陈香墨立场明确。
王林往嘴里塞了一大口小圆面包,说:“他们问我要多少年薪,我说我没读MBA那会儿,年薪是三十万人民币。如今咱们学校毕业生平均年薪八万多欧元,你们看着定吧。”
“你吓着他们了吧?人开个超市容易吗?”陈香墨逗他。
“该你了,说说。”王林可不能做蚀本生意。
“我没正面回答,就说先看看我能作啥贡献,按劳取酬呗。”陈香墨说。
过了有差不多十来天,香墨接到从上海狄家隆来的电邮:
尊敬的陈先生,
我们看了您的简历和面试记录,印象很深刻。兹有我中国区企业发展经理爱玛·何东小姐,诚约您于本周五下午三点整,在我公司里尔办公室面试。
敬请回复。
陈香墨决定这回不再连夜赶回,把咪咪托给顺顺看管,自己可以在里尔玩个周末,否则两次下来,几千人民币的旅费太冤枉。
他大大方方问王林接没接到通知,王林说有,下午两点整。还是在陈香墨前头。陈香墨就说:“这次可别故意迟到了。”
王林说:“有一点我没想明白,他们招中国区企业发展经理,怎么不是总监或总裁来面试,难道那个经理想离开上海,自己来找替身?”
陈香墨没应过聘,问他等于白搭。
只是这提醒了香墨,他想到自己有一个朋友新近转到狄家隆中国总部当公共关系经理,应该打电话问问她公司情况。但不料一通跨国长途过去,那朋友语气紧张兮兮,欲说还休。香墨就不勉强,挂了。
季节真是一往无前地变幻,不会停下脚步给人一点额外时间用于喘息或冥思。陈香墨下了高速列车,走出里尔车站,北方的天空,竟已絮絮扬扬飘起了第一场雪。
在火车站看到廉价旅舍“床先生”的灯箱广告,陈香墨就直奔地处闹市的这家。住一晚才三十九欧元,比巴黎便宜多了。他从容地冲了凉,打扮妥当才去面试。
王林跟他分头来里尔,今天倒没拖时间,在陈香墨下出租车的时候正巧碰上,他和香墨握了握手,就扬长而去。陈香墨照例,提早五分钟报到。
爱玛·何东小姐亲自下楼来接香墨,这是个年轻干练的法国美人,一对褐色的眸子亮晶晶地闪光。
两军对阵般的感觉,爱玛对香墨的过去问得特别仔细,例如在工商局认识的朋友是哪几个啦,在市政府经贸委有没有熟人啦,香墨一一如实说了。
爱玛认真地说:“这可能是我们第一次在巴黎一商招聘,我们不知道应该给你们这些高才生多少报酬。所以,请您今天一定要说明白,你的心理价位是多少?”
“爱玛,我也不知道。我以前在中国的国有报社工作,没有可借鉴的标准。”陈香墨装蒜。
“那么,回答我,三十万人民币年薪足够了吗?”爱玛不依不饶,定要水落石出。
“钱,永远没有够的时候。”香墨继续幽默。
爱玛笑了,放弃继续追问。她沉思了一下,说:“陈先生,我觉得您的资历,不适合当企业发展经理。”
香墨听了有点发懵。
“我是说,您更适合企业公共关系经理这个位子,可以和高级别的政府官员打交道,和您过去交往的圈子合适。”她凝视老陈。
“您知道,我们公司目前也需要企业公共关系经理。我想推荐您应聘这个位子。”她一字一顿地说。
陈香墨灵光一闪,问:“好像你们公司现在有这么一位经理在职呢?”
“是的,但她可能要走。这是一位和法国人结婚的上海女士,她有两个小孩子要照顾,太累了。”爱玛说。
“可是,她是我的一个朋友,她是叫苏菲吧?”陈香墨问。
“是的,是的。世界真小!”爱玛感叹。
“我们中国人,不兴挖朋友的墙脚。如果她真要走了,我可以考虑您的建议。不过,只要她没明确说,我就不能答应您。”香墨憋红了脸,说。
“当然,我个人也很欣赏您这种圣人的态度。圣人,您明白吗?就是像一只没被虫子蛀了心的苹果那样的人。”爱玛说,“可是苏菲亲口和我说过她想走,我会再和她确认的。”
“好吧。”香墨觉得这些变化太仓促了,没时间好好想想。
“那么,您就忘掉企业发展经理这个位子吧?真正适合您的是另一个更重要的职位。”爱玛迫切地说。
陈香墨胡乱答应了一声,觉得这爱玛有点怪怪的。是不是她自己恋栈,要把我推去别的部门?
他在里尔住了一晚,冒雪游了夜市,在有名的“比什多·罗曼”餐厅吃了法式蜗牛和薄片生牛肉,还喝了半瓶起售的当地红酒。酒足饭饱之际,只觉得孤独和落寞,上海在万里之外,太太在万里之外。在里尔,他只有一夜三十九欧元的陋舍可供栖身,心里还在担心应聘狄家隆,会不会伤害朋友。抑或,从更多人的角度来看,这根本是他迂腐的人生观?
回到校园后,他实在忍不住,再次打电话给苏菲:“你要离开狄家隆吗?我去应聘,他们建议我接替你呢。你放心,只要你没走的意思,我立刻回绝他们。”
苏菲字斟句酌地说:“我只是和老板不太开心,说了气话。要走,可能也要一年后才考虑。不过,你别顾我……”
“哪能呢!你把我陈香墨当成什么人了?到此为止,多保重,你!”陈香墨慷慨挂机。
那边厢,王林也跟老婆汇报:“可能没戏,那公司太小家子气,逼着我答应三十万年薪。听说前一届,有个山东来的同学,去了他们公司,每月才拿一万人民币……”
第六节 上流社会
徐斌整月都不来学校上课,尽管住在离学校一箭之遥的地方。
学业对他过去不代表什么,今天更不放在心上,因为,那已是过了河的桥。
此时此刻,他的人生旅程,抵达了富瓦拉赫先生府上。
那天晚上的事,好像只是一个梦,谁也不再提起,一切好像都没发生过。薇薇安娜出门了一两天,回家见着徐斌,大大方方打招呼,吻脸,就和任何一个巴黎女房东一样。
徐斌自打在床上把夫人搞得一塌糊涂后,对她生成了一股亵狎之意。薇薇安娜和他行吻面礼,他见四下无人,便亲她嘴,搂住她腰肢。但随即他自己就冷静下来,因为薇薇安娜的反应,就像一尊大理石像。
薇薇安娜并不怀有敌意,只是从床头荡妇又变回豪门贵妇。那种于轻松自然中流露的端庄和亲善,依旧施及徐斌。徐斌现在成了富瓦拉赫先生府上的食客,早餐和晚餐都和夫妻俩一起用。
富瓦拉赫先生信守自己的诺言,亲自调教徐斌的法语和法国文化史。徐斌的课堂搬到了昂席的起居室,昂席的丰富藏书,被不断调集到书桌。日复一日,昂席和徐斌几乎成了良师益友。徐斌的法语功力突飞猛进。
薇薇安娜白天大部分时间去巴黎看店,她的店历史悠久,生意兴隆。也只有巴黎这个艺术之都,才能让她无忧无虑地经营绘画颜料。晚餐后,她照例安排昂席休息,然后挽着徐斌,去花园里散步。她的话题,涉猎新闻、时尚、政治、艺术、哲理、地理和生活百艺,反映出她的良好修养和广博知识,有时,令徐斌也自感孤陋寡闻。他爱上了晚饭后的散步,这不但是他一天中和薇薇安娜单独相处的唯一机会,也是他和旗鼓相当的知识女性心灵交流的时刻,散步使一天的学习达到高潮。他渐渐敬重薇薇安娜。
迷乱的瞬间并没有一去不复返。好像一个禁忌,不会有人谈论或以语言提示。只有感觉能告诉徐斌某些销魂快乐正在逼近。
薇薇安娜的服装是一种明显的暗示,哪天她在天黑后,打扮得性感撩人;哪天她和徐斌的谈话变得烦躁不安;哪天,衰老的昂席,像死鱼一样瞪着美艳的妻子看,那时,徐斌就知道,自己心里,也有一朵黑郁金香,会在夜色里开放。
他,已学得不说一句轻浮的话,没一个轻佻举止。薇薇安娜的性,沉默而深厚,带着吸力和磁性。有时,徐斌觉得自己和一朵巨大的南美洲睡莲在做爱;有时,他觉得自己的性器,是插在宇宙黑洞里,全身被吸入薇薇安娜的神秘世界。每次,爱都要碾碎夜的黑宝石,直到露出乳白的晨曦。
薇薇安娜正是虎狼之年,徐斌如日中天,自然棋逢对手。可怜风烛残年的昂席,每每于玻璃墙壁的那一边,黯然神伤。他对于这个亚洲青年,寄寓了一种变态的感情。他觉得徐斌是他生命的延伸,代替他的肉体,爱着薇薇安娜。可是,不止一次,当他察觉到,薇薇安娜在性的狂喜中,已彻底忘记了玻璃那一边的老朽,和这个来历不明的黄种人下贱地绞缠在一起,昂席的血管便如蛇一样阴险地蠕动,恶念飞旋,简直想用剑斩断徐斌的祸根,把薇薇安娜用永恒的火焰,烧成灰烬!
这些剧烈的心理斗争,不适合他虚弱的健康。冬天的巴黎,又冷又湿。中国春节前的一周,昂席不支倒地,住进了私立医院特护病房。
徐斌迎来人生中最欢快的一个春节。薇薇安娜除了去医院看望丈夫,就是和他在豪奢的宅第里,过着不分日夜的情人生活。
没有了昂席那阴郁和监视的眸子,薇薇安娜像一个还清多年债务的妇人,又像一个刑满释放的囚徒,渴望享受。面对一个和自己的社会关系丝毫没有交叉的外国留学生,她的欲望丛生,没有任何顾忌。
她一下子年轻了十岁,和徐斌在一起,薇薇安娜不由自主,翻出年轻时的衣服,如同呼唤青春热情来回光返照。他们在冬天的草坪上,靠着山毛榉的大树干,穿着外套做爱;他们在屋顶的储藏室里,打开斜顶窗,让冰凉的冬夜流淌进来,让稀疏的星星见证他们的情爱。
这个早晨,徐斌从烂泥一样精疲力竭的睡眠中醒来,富瓦拉赫夫妇的卧室中洒满了阳光。薇薇安娜去医院看望昂席了,占了男主人床榻的徐斌忽然一阵心虚,这并非他的卧室,昨夜缠绵的女人并非他的女人,温暖的阳光,也不是他的阳光。昂席正在复原,总有一天要回到这里,那时,他就失去了这美丽但虚幻的梦境!
一刹那间,徐斌心如刀绞,连嘴唇都变成灰色。薇薇安娜,妙不可言的女人,你偷吻了我的心,这爱情便如同野地里的一枝黄,长出了盘绕的根。
他试图逃出这种令人窒息的情思,发动自己快生锈的车,去学校走一遭。
没意识到,他陷身富人区的日子已如此久长,张洪平等人已经毕业离开了校园。他找王林喝了杯咖啡,王林的太太已先期回国,等待分娩。王林还在应聘,坚持等待留巴黎的可能。
一如既往,陈香墨和王林分别帮徐斌上课签到。一直以来,除了教授们在考试的教室里,狐疑地看看徐斌,其中认真的几位,去向教务处询问外,一切相安无事。
他请大家一起在中餐馆吃了午饭,开车送他们回教室,自己出来在校园里兜风。远远走来的人让他心头一震:茜茜莉娅!
茜茜莉娅提前一个月结束了在杜克大学的课程,回巴黎找工作。她并没打算在美国就业,去杜克也只是放松一下自己的心情,赶走一些混乱的思绪。
她见到徐斌,自然感到欢喜。拥抱了两次,茜茜莉娅问他去了哪里,在学校里怎么见不到他,还以为他退学了。
徐斌简单把这半年的离奇经历告诉她,只隐瞒了生活中还有一个老朽的富瓦拉赫先生。
“斌,你的红鸾星动了。”茜茜莉娅摸摸他的乱发,他的确适合找个年龄大的女人。
点上一支红万宝路,茜茜莉娅告诉徐斌里昂证券正在招聘证券部经理,如果他想去应聘,可以介绍朋友替他搭桥。
徐斌点点头,心里赶不走薇薇安娜柔情万种的倩影,有种隐隐约约的不祥预感打扰着他,令他心惊肉跳。
茜茜莉娅按灭烟头,和他道别。徐斌忽然拥抱着茜茜莉娅不放。他觉得拥着茜茜莉娅,就像拥着安全感;放开了她,自己就要面对惊涛骇浪、生死存亡。
茜茜莉娅拍拍魂不守舍的徐斌,说:“你多保重,有事打我手机,这是号码。”她写在便条上,塞到他口袋里。转身去了教学楼。
他驾车到巴黎唐人街瞎转了一圈,买了些专拨北京的电话卡。回到富瓦拉赫府上,薇薇安娜已经坐在餐桌旁等他。佣人随即上头道菜。
“薇薇安娜,昂席怎么样?”他着急地问。
“他还得在医院待上一星期。”薇薇安娜微笑着看他,“你想念法文老师了?”
“我是怕这一段神仙一样的日子不长久。”徐斌依依不舍地望着夫人。
“没有嚼不到头的长棍子面包。”薇薇安娜风情万种地甩来媚眼,“我们还有一个星期,难道还不够吗?斌,你会永远忘记不了的。”
她的话里,似乎藏着玄机,勾引得徐斌想掀了桌子,立刻抱她到床上去。
“斌,明天我们去一个小型的晚会,下午我带你去巴黎把上周给你订做的衣服取回来。”薇薇安娜挤挤眼,问,“你不喜欢这份上好的鹅肝酱吗?”
晚上,徐斌心头的火山终于爆发了,他颤抖地跪在薇薇安娜膝前,倾诉衷肠:“薇薇安娜,我爱上你了。我再也不敢想象没有你的生活。你的气味钻进了我的灵魂,你的温柔软化了我的骨髓。你,不会抛弃我吧?我有不祥的预感。”
薇薇安娜放声大笑:“斌,不要像个孩子。你是巴黎一商的高才生,说话要像个上流社会的绅士。”
但他赤裸裸的爱还是感动了薇薇安娜,薇薇安娜在卧室里点起了三十九支蜡烛,在浪漫的烛光里,她只披着一层轻纱,为斌艳舞。然后,她跪着捧起他的宝物,用她温润无限的唇舌,对他进行最极致的呵护和爱抚……
斌此夜难眠。
小型的晚会在凡尔赛宫后面的一栋私人豪宅举行。薇薇安娜自己先去,让徐斌一个人换好新衣服,随后来。
徐斌首先惊诧于这座府邸的美丽。文艺复兴时代的雕饰布满院落,室内挂着古旧的油画,花梨木的地板显然已有几百年的历史。主人是一位和薇薇安娜年龄相仿的夫人,生着典型的高卢人面相,气质不凡。她和蔼地伸手让徐斌亲吻,告诉他可以直接去客厅。
沙龙里已或坐或立地来了好些客人,薇薇安娜正和一个英俊的意大利青年说笑着。徐斌感到嫉妒,他取了一杯红酒,径直朝他们走去。薇薇安娜张开双臂,先和斌行了三次吻面礼,然后向意大利人介绍这是富瓦拉赫先生认的中国义子。而这位意大利人,是主人家的侄子。
徐斌对自己义子的身份还有些别扭,尽管这是和薇薇安娜事先商定好的。他觉得这身份阻挡了自己和薇薇安娜的亲近,平添了伦理的鸿沟。
他紧紧和薇薇安娜站在一起,留心听那个“意大利骗子”会对他的薇薇安娜说些什么引诱的话。每个意大利人都是甜言蜜语的花花公子,这点徐斌知道得很清楚。
“斌,你为什么不去认识一下那些女士?”薇薇安娜泛着花香的头转过来,“你的法语已经很高尚了,完全可以和这些法国女士交谈。”她鼓励他。
显然薇薇安娜不喜欢他站在身边,徐斌怏怏不乐地踱到那些陌生人身边。今天没什么年轻小姐,尽是些徐娘半老的贵妇人,浑身珠光宝气。徐斌忽然意识到出席的男士都是年轻小伙,而且没几个是法国人。他脸上发烧,薇薇安娜是不是带他来贵妇找男色的聚会?巴黎之大,本就无奇不有!
可是没等他深想,一个绝色夫人吸引了他的眼光。她脸上布满颓废之色,纤细的手指夹着一支细长的深色烟,吞云吐雾。仔细看面貌,那夫人似乎是西班牙人。
徐斌心收得比眼睛还快,他发觉薇薇安娜占据着他的神经末梢,使别的美人再无法登陆他的感觉器官。他急忙换了杯威士忌,站在大厅柱子的阴影里自伤自怜。偷偷看远处的薇薇安娜,她又换了个黑人青年在谈笑风生。
三杯威士忌下肚,徐斌忽然看见薇薇安娜走到乐队跟前,拿起了麦克风,开始在夫人们的掌声中,唱起一首歌。是席琳·迪翁的歌《我的男人》:
他有着谨慎的眼神
他说话惜字如金
他喜欢鸽子的歌声和咖啡气味
这是我的男人,我的旗帜
我的男人所为我做的事
我颤栗,我湿漉漉
这是我男人,我的避风港,我的床,我的英雄
他不知道如何引人注目
就像一个灯塔,被人忘却
在它照耀的海上
浪花碎裂在人们视线之外
而灯塔亮起千万缕光芒
在我没求恳时就照亮了我
这是我的男人,我的旗帜
我的男人所为我做的事
我颤栗,我湿漉漉
这是我的男人,我的火,我的安宁
我的男人,我的朋友
他宽恕那偶然做出的选择
我摸索着,同时犯着错
我的男人心口如一
这是我的男人,我热爱
我的臭氧,我呼吸的空气
我的鸦片,我的白昼
哦,我的男人,我的家,我的路,我的爱
……
徐斌在这充满张力的歌声中热泪盈眶,他觉得薇薇安娜美艳聪慧不可方物。自己只是一个过客,不是她歌声中的男人。她的男人,还没出现,所以她难以停止寻觅。
只是,徐斌这份对女人的初恋,错误地落在了为人妻、为人母、不安于现状的薇薇安娜身上。
“您好,先生。”一个低哑磁性的女声凑近他耳边。
徐斌一回头,眼角泪水溢出了眼眶。
“您为何哭泣?”绝色的西班牙夫人递过她馨香的棉手帕。
“只是为了这歌,夫人。让您见笑了。”徐斌觉得这女人性感逼人。
“你是为了我的薇薇安娜。”西班牙夫人微笑,声音像熨斗,熨平徐斌的哀愁。薇薇安娜悄悄走过来,靠在这夫人身上,两人亲密地互吻双颊。原来,西班牙夫人名叫孔斯唐莎,是薇薇安娜的闺中密友,只是徐斌以前无缘得见。
薇薇安娜把徐斌留给孔斯唐莎,自己飘然而去,徐斌回头望也望不见她。孔斯唐莎的身体,飘来一阵阵女人的体味,让徐斌不得不运功抵御。
孔斯唐莎没说几句话,只是优雅地吸着细长的烟卷。人们开始相拥着跳慢舞。一个法国男人过来请孔斯唐莎,孔斯唐莎摆摆手,把头朝徐斌胸口一歪,意思我和这个男人在一起。
徐斌迷迷糊糊握住孔斯唐莎的手,加入了爵士乐中舞动的人群。他看见了薇薇安娜,她拉着意大利人的手,悄悄朝楼上走去。
徐斌如同被扔进了冰河,牙齿都打着颤。孔斯唐莎转身拿过一杯满满的伏特加,徐斌就口一饮而尽。他觉得,自己的人生哀伤莫名。
他记不得自己是喝到第几杯时醉过去的,反正,醒来时孔斯唐莎赤裸裸地躺在身边,手指在他喉结上划圈,两只硕大的乳房,让他吓了一跳。
“你是只亚洲虎。”孔斯唐莎亲昵地叫他。他意识到,在遗失的记忆里,自己一定和孔斯唐莎发生了肌肤之亲。忽然间,他想到薇薇安娜,心里一阵刺痛。
“斌,”孔斯唐莎娓娓说道,“你不必害怕回去见薇薇安娜,因为她希望你在我这里住下来,你的行李我会去拿过来。”
徐斌醒悟到自己已经在孔斯唐莎的床上,被人像扔旧家具一样扔掉了。
“你不要误会薇薇安娜,”孔斯唐莎说,“她让我告诉你,你对她的并不是爱情。只要你和我在一起住一个月,假如你没有被我迷住,你就再回到她那里去。”孔斯唐莎温柔地说,“凭我祖上的贵族荣誉起誓,你不可能回到她那里去。”
她掀开徐斌身上的毯子,房里的暖气如同春风。她的裸体简直是魔鬼化身,徐斌依稀记起了夜晚醉后的一些画面,不由得浑身发热,雄风乍立。孔斯唐莎媚笑着跨上身来:“我没有垂死的老头监视我,我也没有孩子回来妨碍我,你可以放心在这里住着,只要我们彼此引以为乐。”
一个月之后,徐斌心平气和地和薇薇安娜在埃菲尔铁塔下喝了一次咖啡,他正在应聘里昂证券的经理职位。薇薇安娜端庄而亲切地告诉他:“昂席很挂念你,他给你谋了个私人财团的工作,假如你愿意考虑,我们都感到荣幸。”
徐斌涩涩地微笑,说:“我爱你,夫人。除此之外,我们之间没什么留下了。”
他还是和孔斯唐莎住在一起,学校因为他旷课太多,在他毕业前将他从本届学生中除了名。没有了学业,没有了爱情,他只有寄托于色情。
也许,当孔斯唐莎感到厌倦或恐惧时,他会又一次在某个小型舞会上邂逅某个绝色的中年贵妇?反正,薇薇安娜已经把他带进了这个秘密而门禁森严的上流圈子,只要他觉得是在报宿世之仇,他那“北京制造”的胯下之箭,就可以刺遍这些欧洲贵妇。
他的奇特心结,到底解开了吗?
第七节 惜别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冬天悄然离去,校园里的栗树又开满了红花和白花。
十六个月的MBA项目,以春季班和秋季班交错的方式,先后走到了终点。
近两三个月的生活乏善可陈,大家都忙着进行一个人的战争,全力以赴地找工作。学校毕竟是法国名校,学生也毕竟都是佼佼者,因此,不少人在经历了磨折后,找到了可以骄傲的位置。
算日子,再过一个月,学校就要为大家举行毕业典礼,而课程已在上周末结束了。许多同学不愿为了一个典礼再耽搁时间,打点好行装,准备去世界各地赴任或回家探亲。法国人师第方决定在自己租的别墅里,邀请全部春季班的同学和秋季班还留在巴黎的同学,举行“惜别会”。他准备食物和音乐,大家每个人带一瓶酒或饮料。
陈香墨拒绝了狄家隆的职位,全了朋友之义。之后为了一个EMU(法国赛马会)的工作机会,又瞎忙乎一个多月。正值身心俱疲之际,他有天早上懒得去上课,颓唐地躺着。
“叮铃叮铃……”他听见电话这样叫。
懒懒地拿起电话,一个很职业化的女中音,说的是标准的汉语:“陈先生吗?我是……”
命运之神总这样不经意地找上你,总在你很容易错过的时候,譬如逃第一节课、赶第二节课的瞬间。
这是一家庞大的烟草公司,其中国公司企业发展部的女总监正好要到巴黎出差,她的案头上不知谁放上了陈香墨的简历。陈的某些经历吸引了她的眼球。
冥冥之中,也许早定下了陈香墨在塞纳河边的这次决定性的面试,助他从一个记者和编辑,转成跨国公司的经理。
王林,终于明白,自己和法国的缘分尽了。
再住下去,不但重蹈覆辙,而且会错过孩子的降生。
他买了回上海的飞机票,心里下了决心:自己创业,求人不如求己!
春季班里的法国学生樊尚和王林商定,组建一个进出口贸易公司,在两国间进行采购。他们的合作是认真的,以致唐娜叔叔不断的引诱也动摇不了王林。自己能赚大头,为啥要为别人打工?像推磨驴子一样,去追面前咬不着的胡萝卜?
陈香墨和王林,作为已打定主意的人,难得潇洒起来。两人一起打了一场乒乓球,一起去阿搭客超市买红葡萄酒,准备晚上去师第方家。
师第方家离学校不远,步行也就十分钟。春天野鸟各色各样,在傍晚时分飞舞歌唱,使这段步行充满趣味。
第一批同学已经到了,大家正拿了啤酒和饮料,在晚霞映照的院子里打听彼此的去向。
德国同学狄罗留在巴黎,找了家一般的IT公司,作为起步。
及川敏一将到东京沃达丰总部当财务经理;夏子被某家欧洲化妆品公司聘到香港当销售经理。
徐斌已在里昂证券公司上班一周,他和大家寒暄了几句,就和茜茜莉娅到角落说悄悄话去了。
比较大的新闻是秋季班里还留在巴黎的上海女生、上海电视台的前英语节目主持人唐文文和班里的前法国海军上尉福航科已悄悄结婚!现在唐文文有了身孕,故事就藏不住了。他俩双双出席今晚的晚会。
大半同学还没定下心。招聘面试很多,大家都连轴转,只是适合自己的那一家,还在未定之天。看看尘埃落定的人,大家有了点参照,觉得压力减小了。至少,今晚应该尽情欢乐。大家就此一别,真正天各一方,不知此生还能相聚否?虽然有些同学彼此间根本不熟,但一个班同窗十六个月,总是缘分。
到晚上八点,天已黑透。师第方家挤得水泄不通,七八十人的“嗡嗡”声,比音乐的击鼓声还响。大家今天是轮着圈说话,平时不太来往的人也笑嘻嘻地握手,问问你去哪里。好像谁都要和所有人说声再见、珍重。
大家忽然起哄了,原来是要唐文文和福航科交代“私通”过程。也是,在大家眼皮底下搞到这个份上而令人蒙在鼓里,的确要对大家的好奇心有个交代!
王林和唐娜不理喧闹,找了个清静角落说话。
“你可以自己干,但我叔叔那边你也可以合作。做不了的,就找他帮忙啦。他很欣赏你的。”唐娜说。
“知道了,你的工作落实了吗?”王林关心地问。
“还没有,我先回纽约,就在纽约找,不换地方了。还是纽约适合我。”唐娜下了决心。
“唐娜,来上海玩啊。我开车来机场接你。”王林说。
他俩之间,有点惺惺相惜的真感情,王林决计不会收唐娜的车钱。这点可以相信。
“你来纽约,就住我公寓。”唐娜说。当然,其中也没任何男女私情。这点可以保证。
这是他俩的友谊。毋庸置疑。
闹到夜色阑珊,大家都喝得醉醺醺,陈香墨的毛衣和衬衫被蜡烛烧穿了大洞都不知道,大家满屋找焦味才找到他。陈香墨醉醺醺地说:“火烧是旺相,大家今后都兴旺发达!”引得大家满饮了一杯。连跟他吵过架的那几个,也不愿跟兴旺发达过不去,一起仰脖子,喊:“亲亲……”
自然,跟每次同学聚会一样,中国色彩只是当点缀的。晚会百分之九十都是欧美学生。他们摇摆着,大叫着,宣泄这一年多来的辛苦。将迪斯科音乐放到极限,谁管明天会怎样呢?MBA是一个完全自主的选择,我欲故我在,应该无怨无悔。
陈香墨忽然想起了那个故事:
从前,有一些小鱼儿对只能游泳的生活感到厌倦,它们仰望着在天空里飞翔的海鸥,羡慕地说:我们要是能飞该多美啊!
海鸥说:我可以教你们飞。可想飞,就首先要离开水。
小鱼儿纷纷跃出水面。于是,它们中的大部分成了海鸥的点心;幸运的几个,学会了拍动背鳍,成了海面的飞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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