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离开了门司。人很疲倦,无心写信。已适应了船舱的生活,觉得很惬意,但脑子却处于昏昏欲睡的状态。船舱里非常暖和,简直想脱去外套。在大厅里漫不经心地写信之际,突然从门缝里吹来一股日本海的寒风,便咳嗽起来。感冒似乎还没彻底好,慌忙躲到风吹不到的地方,手里还握着笔。
今后请保存好我寄来的信,我会把旅途的感受都写进信里。我担心自己随身携带会丢失,所以编了号寄来,希望保存好。可现在什么都还没写,是因为我想把在船上的心理变化、自然的变迁以及自己的心情,日后进行一番对比思考。
昨夜听客舱事务长说,有七名从伦敦来日本的年轻男子,其中有一个男孩因为想念祖母独自回去了。说是非要一个人回去不可,伦敦家里人也拿他没办法,就这样独自回去了。以前还听说过这样的事,某一个日本女子,周游世界归来,船一驶进横滨港,便扑通一声投海自尽了。
没日没夜围绕着大海行驶,长时间地面对茫茫的大海,积累下来的痛苦,或许只好这样去解脱。我很好,没事。
我们一起就餐的有四人,高滨虚子和他女儿,轮机长上田纯一和我。
二月二十四日
上午九时半,抵达上海。刚踏上朋友今鹰家的楼梯,突然有人在下面大声叫喊,转身一看,是山本实彦。太意外了,本想下去说说话,但一想还没跟今鹰打招呼,就上了二楼,喝了杯茶后,去楼下的内山书店。书店里有鲁迅、实彦以及内山书店老板三人。鲁迅因为昨晚赶写《改造》的稿子,一直没睡,脸色苍白,胡须浓密,牙齿长得很整齐。他邀我一起上南京路新雅饭店吃午餐。
出发。疲劳,上海的事日后再说,日记就从香港开始写起吧。
客舱顶上映海涛,海涛声声伴午眠。
《定本虚子全集》《俳句五十年》《虚子俳话》等。
二月二十六日
清晨时分,传来东京发生暗杀事件的消息。船过台湾海峡之际,一群打甲板高尔夫球的年轻船客,把暗杀的消息带到了这个决出胜负的场地上来。大家“唉”的惊叹了一声,面带愁容,沉默了两分钟。接着,有人说:“来吧,接着玩吧。”于是大家又一下子咧着嘴笑了起来,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拿起球杆开始击起球来。我在一旁看着,心想,原来是这么一些人。
二月二十八日
阴。早上八点抵达香港。港口的景色让我为之一振,这便是旅行的快乐。这一带已经下起春雨,浅水湾风急浪高,岛上开满了金黄的花朵——乘汽车环香港岛兜了一圈后,戴着口罩,漫步于大街。对我戴口罩,人们不断表现出诧异。小孩子追逐着来看,站着说话的人也打住话语,惊讶地张着嘴巴。接下去遇见的人会做出怎样的表情呢?
一路走去,在我面前闪过的表情,毫无例外的都是同样的表情。总之,香港的中国人要比上海人显得聪敏活泼。
春雨与乞丐,伴我赏海湾。
乘车绕岛一周的途中,车子出了故障,在山中停了一个多小时。
修车的时候,下车俯瞰港湾。树叶在强劲的风中翻卷着。脚下,正值阳光照耀在海波上,美极了。最后说是车修不好了,束手无策,便从路边的小贩那里买了橘子,站在那里,一边吃橘子,一边构思俳句。
一辆汽车急驶而去,一看,是高滨虚子和女儿,想叫住,已经为时已晚,无可奈何,只好再构思俳句。中国人将竹竿端头安上钩子,用钩子钩下树梢上的枯枝,用来当柴火。
枯枝坠落间,数船已起锚。
香港建设经历八十年,全岛长满了郁郁葱葱的树林。八十年前是光秃秃的山。通往山顶的石阶,呈现出建筑之美。据说香港的夜景为世界四大夜景之一,我却选择拍下白天的景观。
大风暴虐嫩叶,九龙涛声阵阵。
船左右摇晃着前行,脑袋变得晕晕乎乎的,无法继续写作。文章也是随着船的颠簸而改变,船向左倾斜时刚修改好的地方,船朝右倾斜时就觉得不妥了。脑袋真是很奇怪。
舱外,一望无际的大海。两尺高的窗门中央正好是海天交界的地平线,地平线在船窗玻璃上忽上忽下地起伏着。
在国内曾以为是有趣和优秀的东西,随船行进,便渐渐觉得索然有一位美国富豪搭乘这艘船,这位绅士将胳膊撑在甲板栏杆上,与长谷部少将进行交谈。他说,日本把贝加尔湖以东地区拿下来,别的国家是不会吭一声的,应该早点儿拿下来,只是干的时候别动静太大。
一个八九岁的英国男孩邀请我打高尔夫球。甲板上空无一人。
两人便开始挥杆,小家伙对别人要求很苛刻而对自己则很宽容,但他与母亲一起进餐时,他会给母亲把座。
船抵达香港的那个早晨,两位中国通英国记者来采访,彬彬有礼地对我提了不少问题之后,两人并排着站得笔直,一道致谢:
“Thank You.”
要是新闻记者都不注重礼仪,那这个国家的文化就绝对好不到哪去。让老百姓害怕的新闻记者增多之时就是文化的堕落之日。
船上的故事。这是前伦敦总领事米泽亲口对我说的故事。伦敦有个英国妓女,专做日本人的生意,其间攒下了八十英镑。到老了,却没个孩子。她老念叨:“我有八十英镑,这全是赚日本人的钱而攒下的,到我死的时候,把它全部捐给日本人的俱乐部,请他们用于有益的事情。”她把这话写进了遗嘱,并时常把这张遗嘱揣在怀里。
香港,二十九日清晨七点离港。寒冷。据说再朝西便是穿夏装的天气了,可我却想穿大衣。从这儿到南洋,气温将不断变化吧。
这一带岛屿很多,像少年时代读过的冒险故事的岛一样。听说海盗的大本营也就在这一带。我想,这种形状的岛屿一多,人便自然想去做海盗了。
三月一日
昨天还有人身着大衣,今天天气异常炎热。现在正是入梅季节,船行驶在印度支那洋面上。离开上海后,几乎没见到过太阳,阴云笼罩,低垂浓密。大海浩瀚无际,云层广阔无垠。接下来的日子,如果航行在如此茫茫的大海上,不会有旅行感触的。在波澜不惊的大海上,没有跌宕起伏的冒险,便感受不到生命的真正价值。据说平稳大船上的船员要比小船上的船员容易晕船,这是因为不常经历剧烈摇晃的缘故。大厅里的桃花渐渐地吐蕊。
船中巡游二三日,唯有桃枝吐花蕊。
欧洲航程,终至马赛,这一行程的船上生活被人们称为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乐园。也许确实如此,但是这一行程又是极为枯燥无味的。虽然我与船客、船员们都成了朋友,但在船上总觉得还缺少些什么。我绞尽脑汁,究其本质还是内心孤独。人们的内心无限度地滋生着这样的孤独。
三月二日
晴天。头一回见到太阳。印度支那高耸的山脉,四英里之外都能看到。船上,人们已换上夏装,马上就要接近赤道了,不过,还相对凉爽,我仍穿着夹衣。有一个好笑的故事,一支演习舰队在靠近赤道时,士官将望远镜递给一位下士,说:“怎么样,那边红色的线看到了吧?那就是赤道。”下士回答说:“是的,看到了。”现在船距水天相交的地平线还有六英里,虽然听说马六甲海峡有种种神秘离奇的事,但还是想快点见到海峡。佐藤次郎跳海的地方如果真是马六甲海峡的话,说不定当时那艘船也就是现在这艘船。
夏里亚宾也乘坐过这艘船。事务长告诉我,船上还有夏里亚宾寄存的上等伏特加酒,便拿来给我倒了一杯,一沾嘴唇,有一股兽类的腥味。
欧洲航线的船客,就像是某个学校开学一样。我们将第二次再走这条航线有经验的船客称为前辈。不分老弱贵贱,初次上船的新生带着好奇与激动,仔细倾听前辈的意见。很多人对各位前辈的经验之谈饶有兴味,并当作绝对可靠的经验加以采纳。一旦被这些经验之谈所诱导,最后也就没有戒备之心了。就连一对一对的夫妇船客也不自觉地被诱导而最后妥协。在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事情无法注入笔端,其丰富之极,无以复加。
上次去上海是1928年,这次是相隔八年之行。上次去时,白俄罗斯人几乎都沦为了乞丐和妓女,过了八年,他们已在法租界的一角建起了堂皇的街市,那些房屋都是自食其力,甚至是靠自己妻儿卖春所得的钱来建造的。
猎户星座高悬在头顶上。这星座要是出现在正上方的话,便是已抵达赤道的标志。明天是三月三日女儿节。
天空上方猎户星,明日上巳女儿节。
给日本发了一封电报。邮轮只要不进港,不管往哪里发电报,电报费一律为八角。今天收到回电,家里平安无事。我开始穿上夏装,是本船最后一个换上夏装的船客。
故里报平安,更衣换夏服。
这艘名为箱根丸的邮轮,轮机长上畑纯一常见诸报端。这位受邮轮上三分之二船员拥戴的人,和我共用一张餐桌,他的俳号为楠窗,是虚子的弟子。他的谈话很呆板,但听着听着,会慢慢地感受到他那刻板之中的有趣和深奥。他航行去欧洲已是第二十六次了,经常告诉我从横滨到马赛这段航程中的心理变化。他计算过,离开东京时应酬送别积下的疲劳,要一直延续到新加坡,所以我身体一直还没恢复到正常。桃枝上的嫩芽见长。
桃枝嫩芽长,淡忘桃花节。
从上海到新加坡觉得格外漫长,这其间经过的几乎都是些蛮荒之地。一想到还将经过三倍于这段路程才能到达马赛,便感慨这片未开垦的土地如此辽阔,猜想这里将来极有可能发生战争,因为谁会对这样的地方漠然弃置呢。
三月三日
女儿节。举行海上俳句会。题目为偶人与更衣。我有三首俳句被虚子选中。
故里报平安,更衣换夏服。
遥看金兰湾半岛,已着淡黄色季衣。
更衣换季时分,遥望椰林斜影。
这个夜晚,我感冒了。
三月四日
清晨八时,抵达新加坡。乍一看,港湾的风貌平淡无奇,与想象的相差甚远,连下船逛街的兴致也没了。可是,一下船,热带植物的气息扑面而来,刺激着所有的感官。
花儿烂漫得醉人,芳香四溢如交响,文化多元交融,植物富足丰饶。当地的新加坡人说,像今天这样暑热的天气近期还没有遇见过。
今天是马来人过新年,故而放假。土著居民身着新衣,五颜六色。问街头树叫什么,说叫雨树。
雨树下,红花衣。
问那红色的花叫什么,回答说是扶桑花。
水牛车没入,扶桑花丛中。
大红花儿、黄色花朵装点着街道两旁的行道树,沿着这条道路向柔佛王宫进发。椰树在这里就像日本的松树,据说有八十个种类,每一种都不一样。日本国内见到的叫蕨之类的植物这里到处都是,这儿的植物有火焰般的花蕊,被称作火焰树,还有雨势骤晴的椰子林。
椰树骚动不安,宛如骤雨突至。
参拜伊斯兰的清真寺,顺便去参观橡胶园,以每小时四十英里的速度走了三四十分钟,道路两侧全是橡胶林。似乎是红叶季节,胶林好似枫叶。突然,一阵阵芬芳从林中飘来,像檀香的香气。
士乃大道匆匆行,胶林阵阵芳香溢。
抵达士乃,奥田经营的橡胶园(奥田是船上结识的朋友)。椰树、橡胶林中的一幢房子便是他的事务所。大家在这里歇息。园中有鳄鱼,皮肤好似干涸的石垣,看门人在花丛下,用木棍敲打鳄鱼。
下有鳄鱼恼怒,上有红花翠蔓。
饮椰子酒。椰子酒就是剖开椰子顶梢的花芽,从那里边出来的汁液。色和味都酷似“卡露皮斯”苏丹王妃墓,玫瑰花飘香。
穿过新加坡闹市,在郊外的玉川园吃午饭。栽种椰子的田地连接着退潮的海滩。各国的服装中,中国女人的服装最漂亮。我现在才意识到,无季节变化的地方,好像文言文,最为经济实用。
云峰疾速起,聚雨落芒草。
槟榔屿红花,映衬客红唇。
花名多得写不完。在新加坡没了鲜花的话,那份旅途疲惫简直就像下地狱。从国内来访者似乎只对鲜花感到新奇,觉得这里就是人生的乐园。但是,对长期居住在这里的人来说,鲜花却什么也代替不了。据说马来有流放地的意思。
在新加坡的日本人是一个集合体,抑或是被父母逐出家门,抑或是失恋而聚集在这里的。大家都知道,马来文化是以橡胶为产业中心发展起来的,但是,正是因为这种产业,无形中增加了土著人的痛苦。土著人原本利用自然物资,并无衣食住行之忧,外来文化入侵后,鞋子、衣服、帽子等都得靠购买。可是,近来橡胶价格不断下跌,而文化却不会因价格的下跌而跌落。在生活能量不断扩大之时,可供使用的自然资源却仍旧只有这么一点,土著人的确会感到痛苦,而物质上的痛苦自然会对精神上产生影响。这里土著人的最大理想,是去麦加对于衣食住行毫无忧虑,生活在蛮荒之地的土著人来说,取得无欲的证明,并不是什么难事,只需攒下前往麦加朝圣的费用即可。
用攒下的钱去换取无欲的证明,朝圣回来后,以无欲作为毕生的荣誉而终其一生,其人生简单之极。可是,外来文化的入侵,随之带来了鞋子、帽子,即便前去麦加朝圣,他们现在也离不开鞋和帽。买一双英国制造的鞋子的费用,足以能购买日本制造的鞋子、帽子以及衣服。这便出现了一种现象,即日本产品开始刺激他们的物质消费欲望,这欲望支撑着外来文化。
据说英国政府对货币制度进行新的改革时,无一例外,最初都要在印度进行应用和实验。这是因为在蛮荒之地土著人那里进行试验,反应最为明显。当今英国最出色的经济学家们,都曾经在印度任过职。
晚上,俳句诗会。出席者均为虚子在新加坡的弟子,有二十人,我也掺和其中。我的俳句得十二分,名列第四。虚子从我的俳句中挑选出下面两句。
水牛车没入,扶桑花丛中。
下有鳄鱼恼怒,上有红花翠蔓。
得分最高者是轮机长上畑楠窗。诗会十一点结束。《日日新闻》
特派员柳重德驾驶自己的汽车送我回船上。柳君有几分醉意,驾驶汽车有点疯狂,但他是一位让人有好感的青年人,我便有意将生命托付给他。明月升上天空,好不清凉爽快。椰树高大成行,汽车奔驰在连绵不断的椰林间。
三月五日
中午,船驶离新加坡,进入马六甲海峡。晚上九点至十一点,佐藤次郎蹈海之事成了酒吧的热门话题,因为恰好这个时辰正是佐藤投海的时间。船长讲述了当时的黯然神伤、悲凉的心情。听男侍者说,当时在场的一位英国乘客现在也正在这条船上。
据说是后面驶来的一艘英国船发现了佐藤浮着的遗体。我虽未曾与佐藤次郎交谈过,但在资生堂,他静默无语地坐着,我曾坐在他旁边桌子的座位上,那还是他出发之前好几天的事。据说他是身上缠着船上的两个重达37.5公斤的金属物件跳海自杀的,其原因谁也不知道。这一带至明天所要经过的这段海峡,有魔鬼海域之称,据说蹈海者最多。海面平静如镜。闷热,夜半,我独自站在佐藤次郎蹈海的地方,向下俯视。只有这儿没有栏杆,看着看着自己的双脚好像马上就要掉入海里似的,一阵目眩。原来如此。
三月六日清早,晴。终于进入了魔鬼海域。波澜不惊。此时,一群海豚出现在船舷侧,有的左右跳跃,有的向后翻越,跃出水面,旋转身子,一拨跟着一拨接踵而至地跳起,飞向空中,其间浮现出巨大的鲨鱼腹部。
当天下午四时,船舶进入槟城港。这地方大概船客们谁都没当回事儿吧,但对我说来,它却是我到过的上海、香港、新加坡等地之中,感到最惬意的地方。大概是傍晚了吧,空气清新,街道静谧优雅,整个城市俨然一个公园,绿树成荫,建筑经典优雅,花的种类繁多,不亚于新加坡,真是别致雅趣的城市。虽然几乎没什么名胜,但在我看来,却无处不是名胜。
槟城的雅致尚激发不起写作的热情,喜欢的东西就是这样,因为喜欢得太纯粹,正如作者把自己家里发生的事写进小说要遭到惩戒一样,要写出如此梦幻般的美景,没有比这更傻的事了。
我穿的这身夏装,在东京不会超过三人,是印度人装水泥用的粗麻袋缝制的。最早发现的是新加坡一家外币兑换所的马来人,他眼睛瞪得圆圆的,用手指拽着我的衣服,感叹不已,因而引来他的同事围观,大家都惊叹叫绝。到了槟城,给我做向导的马来人突然又大叫起来,感叹我的西装,连称:“太漂亮,太漂亮了!”在船上,一对英国夫妇站在我身后,一边看我的服装,一边赞许道:“嗬,手工粗花呢!”这身西装的衣料是一元五毛钱,缝制花了八元。如果到原产地科伦坡的话,印度人大概会说,什么东西呀,值得这么大惊小怪。此时起,我期待着这样的声音,这期待又增添了一份乐趣。
三月七日
晴天。开始进入印度洋。海已经看腻了,即便来到了一直期盼想见到的印度洋,也没有一点儿感觉。但是,疲劳渐渐恢复了。有消息说,广田内阁诞生了。渐渐强烈地意识到,陆地上的事便是陆地上的事,谁都觉得此事与我们无关。
去欧洲的航线,可绕道美国,或穿越印度洋,或跨越西伯利亚,到底选择什么路线曾不知所措,现在经由此地,觉得自己的选择非常好。
跨越印度洋,便是从未开化的地域逐步向着欧洲文明的制高点迈去,就好比欧洲人经过了漫长的历史而走向了现代,这一历程平添的丰富实践经验,首先不会造福于当今这个世道。如果欧洲人从文明高端趋于低端,那便是让历史倒逆,所以我不得不说,在当下的亚洲,还享受不到现代文明的幸福。所有文明进程的实践,方法是关键。正如欧洲人寻找新大陆由于地理位置的关系,也曾出现错误的选择,那是许多人选择了不恰当的方法。这次航程中,我才第一次意识到选择前行的方法更为重要。
进入孟加拉湾。真正的魔鬼海域,是这一两天所要穿越的洋面。人们的心理在这里变得很奇妙,意欲蹈海者都是在此跳海的。
二叶亭也是死在这里的。航行中,船员间发生的一次最厉害的打斗,也是在这里。据说,一旦船驶离这片海域时,大家便会举杯庆贺,“啊,平安无事!”
夜里,夜深人静,遂起身上甲板,甲板上悄无人影。天空的浮云以船相同的速度朝着航行的方向前行。月光皎洁,此时,人变得格外单纯。在大海上走了两个多星期,已经不再把海当海来看待,而把它当作最为安全、平坦厚重的大地了。
我伫立在甲板上思考,信任是基于什么呢?此时,脚下只有轮机咣当咣当的作响声,大概就是基于如此这般的单纯吧。此刻,无论谁都会成为不同的哲学家。波浪、明月、云雾——我的脑海里猛然浮现出大家在长谷川的桌子一角,用竹签穿戳关东煮的场景。现在,要是我出现在这些朋友面前的话,说不定他们会呆呆质疑:有这样的朋友?是返程,还是继续前行,现在旅途正好走了一半。不管选择前行、返回都是一样的话,那肯定有人会想,干脆就一头栽入大海,一了百了吧。在海上到处都充斥着错觉,这些古怪念头正好与陆地上奇怪的念头相反。所谓海上的理智,不过就是凭借陆地的理智而产生的不安定之物,唯有身后那云雾般茫茫无边的大海才是真实的。触及到这一点,决意赴死也就不是难事了。这一片海域真的让我持续产生怪异的想法,处于精神恍惚状态。就像一场没做完的梦,我的身心被莫名其妙的哀叹笼罩着。
海上有一种压迫侵扰的感觉,因此时而会对陆地的理智进行批判,而陆地理智犹如携带上船的行李一样少而可怜。在这里,不是理智判定感觉,完全是颠倒的。要是每天都处于这种挑衅的状态,言行便有些疯狂。或偕夫人,或与友人一道,特别想把他们从国内都拽到身边,我的这种心情大家不会不懂吧。
尼采在《瞧,这个人》里说,人因为正确而成为狂人,但我觉得自己是因为某种单纯而成为狂人的。究竟是复杂的人成为狂人呢,还是单纯的人成为狂人呢?制动器这东西,品质越是好的机器就越得多装上几个。
现在,我很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感觉。也许不打算再像陆地上的人们那样变幻不定了,或许这跟一个醉汉自认为自己是对的没什么两样吧。但是,一想到陆地上的人们每天在报纸上争论不休,就知道那不是什么好事,那确实会令人发狂。
如果没有远离故土,对家的评判就不会公正合理,如果没有离开陆地,对陆地的评判就不可能正确得当。要是这样的话,那么来自海上的心理批判,对陆地上的人说来,或许不失为一种公正得当的批判。这里出产的一种新鲜水果山竹,略带奶香石榴味。
我的脑子里突然冒出了以前从来不曾思考过的东西,所谓人们的世界观,仅仅是陆地上的世界观,而且,人类的争斗是否源于海陆心理中其中一方的侵扰,这一点谁都不清楚。航海业发达的国家总是成为世界强国,这大概是陆地理智无法统一协调而将热情倾注于海洋所致吧。大海和陆地,是上帝瞒人眼目而巧妙设置的。
清早起床后,船客们彼此寒暄过后,便渐渐沉默不语,有些不满的情绪。
是两个外国单身男女做了有些过分的事。两人不期而遇,其中的一位便给另一位递了一个挑逗的眼神,于是,两人很快便在当晚挽着胳膊,寻找起甲板上昏暗的地方。日本人一边猜忌,一边在后盯梢。所谓岛国劣根性,就是专门惦记着别人要做的事。
三月八日
晴,连日暑热。吃了天妇罗,胃痛,一整天都不舒服。正航行在魔鬼海域,这一带极其无聊,身心令人可怕的疲惫。
三月九日
今晨,胃稍稍好了些,可喝了早上送来的一杯咖啡,又马上难受了。这样的话,我想在法国也没法长期待下去,说不定两三个月后就得回国。船左舷和右舷的房间,温度的差别是相当大的。我住在左舷的房间,炎热程度无以言状,夜晚,彻夜难眠。
下午四点,第三次海上俳句诗会。我因胃痛,没写出好诗句便提交了。有一首俳句被虚子选中,得一分。
酷似京城的槟城,明月之下显优雅。
我自己喜欢的是下面的这句。
骤雨泻后是天晴,夏日的面包树林。
三月十日
预计今天下午二点抵达科伦坡。不一会儿,胃不疼了,魔鬼海域也平安无事地通过了。想到红海的炎热程度远远超过这里,便打算要适度地调整自己。去欧洲,是要承受这份辛苦的,而且接下来还有比这长两倍的航程。本想去瞅瞅三等客舱的情况,可我又担心自己会对三等舱船客心生同情而郁闷,所以放弃了,只想尽量过得无忧无虑、悠闲自在些。不过,在甲板上,或许这里该称为四等舱,有五六十名印度人,据说这是一帮很有钱的人,他们在甲板上烹饪,在帐篷下起居。各等舱的客人其实都很羡慕他们。
船沿着锡兰岛行驶,即将抵达科伦坡。放眼望去,印度好像九州的一端。住在甲板上的印度人都换上了漂亮的衣服,个个满心欢喜的样子,他们将在这里下船,回到阔别已久、自己渴望的故乡。
三月十日
下午四点,船抵科伦坡。来到这里,椰树随处可见,便不稀罕了,就像在日本看到的灌木丛一样。街道上盛开的花朵要比新加坡、槟城的漂亮得多。原以为街上可以看到大象慢腾腾行走的情景,却一头大象也没有。因为冒雨上的岸,总是特别担心汽车上不结实的车篷会掉下来。若是来场急风暴雨那就好了,可暴雨没来。想买点烟,这里的烟却贵得让我吓一跳。逛了一家宝石店,里面全是假货。街道很窄、简陋,商贩看上去不厚道,很缠人。物价涨到如此之高。关税真能对人们心理产生这么大影响?要是那样的话,英国也应该好好思考一下,或许以前不是这个样子吧。
国家已衰败,葳蕤亦枉然。
但是,我却见到了美妙的景色。天空微暗,树荫成林的街道上,瓦斯灯开始点亮的时候。突然,灯光像梦幻似的闪耀,瞬间天空一片辉煌,那是多么美丽醉人的晚霞啊。佛祖极乐净土的画卷,无疑是真的。天空一片灿烂,红色、紫色和金色好似在纵情欢舞,映衬下的树木、人的肌肤、房屋和宅邸也都熠熠生辉。面对美景,目瞪口呆,就在此时夜幕降临了。人世间真是景象万千啊。
晚霞夕照醉人,无暇仰望净土。
在英国的兰开夏郡旨在向印度强行倾销自己的商品之际,日本商品就像飞泻的瀑布一落千丈。关税是用来抑制倾销的,土著民反对倾销。然而,在纷争不断之中,印度自身的工业发达起来,自己的产品急剧增长。于是,英国的图谋在这里遇到了麻烦。谁也无法预测的新问题接踵而至地涌现出来。这种情况,再聪明也无济于事。当所有的国家都不知如何面对之时,只有这样说:“坚持,除了坚持到底这一招,别无办法。”究竟要坚持什么?现在来思考这个问题,比什么都有意思。事到如今,英国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在科伦坡,我的夏装很快就让人给识破了。印度人打量我的衣服,叽叽咕咕地小声议论,突然一个男孩捏住我的衣服,然后好像告诉大伙,“果真是麻袋布耶。”大伙看着我,一齐嗤笑,其中一个人不断地说着什么,看那脸上的表情,好像是在说,这衣料在本地是装垃圾的麻袋布。我一走动,尾随在我身后,触摸我衣服的人便越来越多,好像在说,要是这样的麻袋料也能做成西装的话,那印度还有什么不能造的呢?我一边行走,一边给沿路制造了混乱。如果印度水泥袋布能够做成这样漂亮的西装的话,那兰开夏郡以及日本的纺织品恐怕都不成其为问题了,关税也压根儿不需要了。
三月十一日
中午,船驶离科伦坡。
这一带,美丽的海水呈深蓝色。海面平如镜,犹如丝绸般的平滑。
印度洋上飞鸟行,振翅翱翔不离去。
由于太阳直射的缘故,这里的海面看上去风平浪静,人的心灵似乎也没有波澜。因与强烈的太阳光线抗衡,人们的眼睛都变得又大又黑,然而最终不敌自然。现在,唯有眼睛变得像自然之眼一样目光锐利,大概只有这样的眼力才能滋生出“色即是空”虚无的思想吧。
日本长久地崇尚这种思想,世事转眼皆为空,由此而产生“生命轻于鸿毛”的观念。比起印度人对自然的强烈执着心,日本人更善于捕捉变换的自然。
三月十二日
这里是没有季候变化的热带,置身于这样的国度,俳句所要使用的日本季语根本无法通用,对于俳句创作的困惑和矛盾,有很多不同的言论。我以为,俳句里没有季语就算不得俳句。但来到热带,就没必要固守俳句季语的使用,以至于与实际的景致之间大相径庭。在这个时候应该搁置所谓的理论,让俳句在不断衍生中获得情趣。理论应该以实际情况出发,懂得这一点比什么都重要。
三月十三日
晴。船客们越来越亲近了。科学家、军人、领事、社长、董事、官员、经济学家、法官,这些职业各异的人们聚在一起,就像一家人大团圆,欢聚一堂,彼此间没有阶级,不分年龄,互诉衷肠,生活在一起。像这样如此和谐、美好的生活,在陆地上恐怕是不多见的吧。
欧洲航线的船上生活被誉为人生乐园,我这才意识到,这个说法就是指人们的和睦与美好。船的桅杆与桅杆间张挂着银幕,我享受着放映的影片。
十五夜晚的明月,高悬在银幕之上。
孩子到底是孩子。日本孩子、英国孩子、法国孩子,尽管三种语言互不相通,孩子们却依然随意地交谈着什么,从早上开始就在一块儿玩。即使很多人注视着他们,也任性纵情玩耍,没有丝毫不自然。他们没有争执,和谐相处地玩耍。如果孩子的世界是这样自然和谐的话,说不定哪一天,没有战争的日子就会来临。
三月十四日
晴。阿拉伯海中央。
第四次海上俳句诗会。我的俳句渐渐没有灵气,一考虑到俳句的定式,所作的俳诗就很差劲。昨天,在两千米开外的海面远处,见到一座孤零零的珊瑚岛,名叫米尼科伊岛。岛上,树木繁茂,白鸥成群。
小岛形如银铃状,白鸥珊瑚植物壮。
岛上有灯塔。昔日,大海灯塔守护人们的生活,曾给予过我们梦幻般的想象。但长久以来,这种想象已然被淡忘。就像伏暑晒夏,见到柜子里取出的旧衣服,那种久远的记忆油然而生,总觉得特别的眷念。仔细玩味种种的体验思考,觉得似乎还是回到从前那样的生活最好。想要今后过平平安安的日子,这种想法只有建立在现在顺利平安的基础之上。要是此刻抵达巴黎,我想自己以前的种种思考不会也因为安全抵达而就此作罢。
三月十五日
晴。每天手表要慢二十到五十分钟。今天,当地时间比日本要晚五个小时,我的手表慢了。
今天,大海极为狂暴,波涛汹涌,时而打在甲板上。要是海上没有惊涛骇浪这类的场景,航海就索然无味了。由于非洲大陆吹来的风和阿拉伯半岛刮来的风在此交会,三角浪肆意翻滚。
酷热洋面波涛涌,船内盆松自挺立。
食欲旺盛而脚却变得僵硬起来,大脑渐渐回复到了现实。回想船经马六甲海峡时的情景,那时的船客的确都爱空想,非常浪漫。人的本性使然,不管认为自己有多么沉稳可靠,内心深处总是有些疯狂的情愫。
三月十六日
晴。上午九点过,非洲东端,被誉为“非洲之角”的索马里出现在船的左舷。刚开始,如云层一般,接着,出现宛如裹着白雪的山峦,再接下来,便是没有树木的岩石山。果然是非洲的样子。断崖峭壁上仅有一座灯塔。从九点到十二点的三个小时里,这一壮观景象一直呈现在船的左舷。初见非洲之角时,大声欢呼的人们也没有认真地去欣赏,便很快相约下象棋去了。人们仍然觉得政治更有趣,可是,人们却对发生在群山那边的埃塞俄比亚战争置若罔闻。
从机舱里上来一位浑身油渍、司炉工模样的年轻人,有船客手指索马里问他:“那叫什么岛?”年轻人回答说:“虽然常打这儿经过,可叫个啥我也闹不清,去问上面的大人物就知道了。”
不知非洲在何方,司炉工低声嗫嚅。
晚九点至十点,登上最高处的船桥,观察在日本看不到的星座。
与北斗星正好相反的南面,南十字星刚刚露出地平线。随着时间的推移,地平线处在这些银河星座的左侧,渐渐地与星座拉开距离并绕着星座呈弧形移动。天空中,繁星点点、青翠欲滴。仰望星空,竟有半小时之久,此刻那种远古的惆怅和纯净感便渗入心扉。猛然朝下一看,我的胳膊正撑在微暗灯光下的罗盘上。罗盘指向正西方的指针不时地随波浪一起摇晃,晃动的幅度大约五分。此时的天空,南十字星座的“十”字朝着南极方向,正从左面的地平线升起。人们获知“地球是圆的”这一学说真是件值得惊叹的事,而我们这一辈,却栖居在一个毫无惊奇可言、沉闷麻木的时代。尤其愚蠢的是,在我看来,值得惊奇的事便是茫茫大海之水咸而涩,在这辽阔的海域中竟有如此比重的盐度,这一现象—— 一定其来有自。
阿拉伯海浪苦涩,人世窘迫近末路。
据说军舰上有从海水中提炼淡水的设备,但人一喝这种水,都要拉肚子,给植物一浇这种水便会枯萎,故而人只得忍着腹泻喝这水,而给植物浇淡水。真是多么慈悲、动听的故事。听了这个故事,我觉得再也没有比这更能让我钦佩海军的了。
三月十七日
晴。今天是我的生日。船预计在今天下午一点抵达亚丁。写到这里,不经意朝窗外眺望,发现亚丁已在眼前。巍峨的淡褐色的岩体山脉,不见一棵树木。看上去真是穆罕默德保佑下呈现出的天空和岩石的色泽,这颜色好似梦幻中梦见的酒红色。
船抵亚丁。亚丁整个就是一块有着道道横纹、呈古铜色的巨大岩石,在峻峭的山峰之间,可以看到烧毁坍塌、破败不堪的古城墙。
离船上岸。
这儿完全就像到了一处不毛之地。城中只有一口水井,这井要深掘五百米左右才打得出水。这地方自然生长不了花草树木。水井边,一位当地人摘了一枝白花送我,说“是茉莉花”。
我嗅嗅花香,果真是茉莉花。对于阿拉伯土著民来说,这种花草的培育简直就是一种堪称绝世珍稀的技能吧。
茉莉花香幽,故乡春色恋。
博物馆是一间小屋,里面陈列着公元前两千年的出土文物化石。此地是阿拉伯与非洲的交通要道,是通往印度的最前端,因而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
阿拉伯文留岩间,俯仰低回叹唏嘘。
穿越对面的岩体山脉,那边便是沙漠了。沙漠中的绿洲遥遥可见。
沙漠中有以物易物时代商队所留下的驿站。前行的路上,能看见一处白色帐篷的屋顶,以为那便是商队的住宿地,其实是一座盐山。
巨大的风车在盐山之巅旋转着,风很急。听说这里的人心胸险恶,所以上岸时间很短暂,很快就要起锚了,人在返回的途中似乎闻到了沙漠商队骆驼的气味。酷热。
沙漠驼队疾风行,皑皑盐山静静眠。
这是一块草木不生,没有水,酷暑暴烈,夹杂飞沙,热风肆意横行的地方,却竟然有这样的人种,他们一旦离开这方土地,便会无法生活。让人肃然起敬的是岩山的峻峰、碧空、太阳以及城堡,这些极为壮美的景致与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浑然一体,真是美轮美奂。如此美妙的景色,人类不应该再榨取这份自然资源,而是静静地任随着它生存衰亡。
山岩焦黑经战火,兵家之争毁城堡。
夕阳灿烂,船驶离亚丁港,宛如红宝石般瑰丽的群山溶化在红酒中流淌着。我突然意识到,所谓旅行,便是你所到的地方将自然和人类作一番比较,旅行的意义在于对比差异。不过,置身在如此遥远的红海当中,突然听到“东京小调”、三味线的长调,顿时感觉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似的窒息,是谁在放唱片让我活受罪,原本快意舒畅的心情瞬间荡然无存。欧洲旅程有一句俏皮话,那就是故作镇静地哼小调。但是,这种温水煮青蛙似的刺激耳神经的刑罚,如果你没有感到自豪而需要向他人夸耀的话,大概谁都不会这样做吧。其实想指责的“那位”,他的这种行为也只不过是他自己一种痛苦的表达而已。
三月十八日
我想,此时东京那些无聊之极的人们好像正在安然死去。
对自己的行为浑然不知,却又沉溺于强烈的自我意识中的人,与无赖的野蛮人别无二致。如果不看到一轮红日和一望无际的碧空,他们是不会低头折服的。
我要是哥伦布的一位水手,大概会把他扔进海里去吧。
三月十九日
晴。因为已快抵达自己的国家,外国人都显得兴高采烈。日本乘客在船上再不随性放任一下便没有机会了,现在该是付诸行动的时候了。可以看出,神经衰弱的病状从这一时刻开始慢慢冒出头来。有夫人陪同的人精力都很充沛。年轻公务员们则在抱怨被派到国外工作是受罪,想放弃不干了。据说有个人出国干得很不错,回国后,为了感激自己的妻子,非常精心地照顾她,结果遭来上司一顿训诫,“注意!工作别敷衍了事!”
一位担任董事的船客说:“我们每天都这样游手好闲,但是,因为船在前行,我们似乎也在做事。”
也有船客这样说道:“人们特意降生在地球上,连地球都没有绕过一圈,能说得过去?”也有人突然发问:“阿拉伯究竟是哪儿的国家?”对此问题谁都没有加以理会。一位做棉布生意的商人,常去世界各地游逛,他抛出一句说:“啊,世界么,就是在犹太人、印度人和中国人之间转圈儿,这些地方处处都是敌人。”也有人说:“都说挪威不错,想去挪威看看,那里的派驻官员,就是减薪也还是生活得不错,真的是好去处。”还有人说他去过土耳其,在那里,游客自己不能花自己的钱,总之,身上的钱不能超过五英镑。
因为是欧洲的国家,很多人便想知道那地方到底怎样呢?结果跑去一比,才发现,小,日本太小了,所以有人说东洋出些问题也并不意外。长期待在国外的人常常愚弄欧洲人,理由是他们脑子的不开窍。
三月二十日
晴。红海的航程今天结束。明天的金字塔值得一看。
从欧洲返航日本的榛名丸号邮轮与我们相向而行。船长说这艘邮轮和箱根丸号邮轮一模一样、丝毫不差。船上挂着长条旗,上面写着“祈求航程平安”的大字。两船渐渐靠近,众船客们手持旗子挥舞着。因为是久违了的日本船,大家疯狂地呼喊着。突然,我身旁有人朝对面那条船喊道,“加油!”顿时,对方狂喊着答道,“白费工夫!”不大一会儿,船就渐行渐远了。啊,又是日暮,准备晚餐的时候。用餐后便又是上床就寝,刚才见到的榛名丸号邮轮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夏日碧空下,唯有红海名。
三月二十一日晴。每天,老记不住日期。跟人打听今天是几号,大多回复的是“唉”的一声。日期这东西,眼睛既看不见,加上人在海上,更何况是在航行着的船上,真不知道该依据什么来记日期的好。
船正驶近苏伊士。右舷已看得见西奈山,左舷可望见埃及。穿越这片海域之际,脑子里充满了《圣经》的意境。赤裸的、乳褐色的群山绵延不断,与拂晓中的两岸相连接。
摩西朝圣,晨星不落。
苏伊士的通关税为一艘船单程五万元。船客付的所有船票钱,大致都花费在这税金上了。这里也是一个问题堆积如山的地方。
本想记点琐事,因为头痛,只好作罢。身体状况的好坏,一拿笔就清楚了。
三月二十一日
下午三点,船抵苏伊士。在这里下船,去开罗参观金字塔。一行十四五个人。汽车在沙漠中疾驶了一百英里,道路要比东京至横滨的道路完整。车保持在五六十英里的时速上,这样的急速,路上有一颗石子,便会导致车子颠覆。淡褐色的沙漠中,没有树木,显得十分荒凉。如此莽莽苍苍的景象,已很难称作风景。红红的落日悬挂在行进的正前方,有一首沙漠夕阳的歌,可沙漠里除了夕阳西下,还能怎么样呢。我们的汽车好像是掷出的标枪似的飞速地朝着太阳奋勇挺进,沙漠给厌倦了大海的眼睛带来了一种兴奋,可是,这眼里全是茫茫无际的沙漠。开始时我很惊叹,但渐渐地,便什么兴奋感都没了。
我觉察到,疲劳恰逢其时地在悄悄拯救我。
沙漠静静地吞噬,浑圆的暮色夕阳。
夜幕降临,沙漠尽头,突然呈现出了一座意想不到的大都市,那是开罗。我有一个疑问,为什么在这满目沙砾的大漠之中,需要建立和维持着如此现代化的大都市呢?真是无所不能、无所畏惧。听说过尼罗河三角洲的土地肥沃、物产富饶,但是,即便是如此丰饶之地,还是依然觉得不可思议。是货物的集散地也好,还是一个国家的首府也好,或者是世界上最古老的人类聚居地也好,以此作为都市建立的依据,这些都尚存质疑。想来,一定是远道而来、远远超出我们想象的数以万计的旅游者们会聚此地而造就了这座都市吧。
物价昂贵,结账时擅长蒙骗客人,这些也是超出想象的。红茶一杯要八角五分。五个小小的蜜橘要价一元五角。火柴是一盒六分。从苏伊士乘汽车疾驶一百英里,住一晚,到第二天,返回在塞得港等候的船上,每人的旅费超过一百元。不过,尽管这次短途游费昂贵,但去的是开罗,就没什么好后悔的。开罗之所以会成为这里的大都市,恐怕原因就在这里吧。在埃及,买东西时支付的是埃及镑,埃及人会不高兴,不肯出售。酒店女服务员悄悄打听我们团体每人的旅费,听说是六镑五先令,便吃惊地说,六镑的话,按惯例是从开罗到巴黎的往返的费用。在这儿,万事皆如此吧。
一路参观了金字塔,人面狮身像,以及博物馆里无数的古代出土文物。可我对此兴趣不大。在这里随处都是出土文物,任何文物都是五六千年前的物品。要都是这个样子,我们无法通过知性来理解,反而会觉得兴味索然、令人扫兴。耐人寻味的是,有位英国伯爵在发掘了图特安哈门的墓地后,很快便发狂而死。这里自古以来就流传着这样的说法,谁掘了法老的陵墓谁就会发疯死去。古代法老在注重修建陵墓之余,还可能会用某种古代特有的药物处理木乃伊。在这一点上今不如昔,现代科学还不能证明它,但却不能断言没有这种东西。如果要问及何以如此,那是因为当古代文明展现在眼前时,第一个感觉便是,毋庸置疑,这里有着另类的智慧,这些丰硕的智慧与支配我们现代文化最根本的智慧有着天壤之别。说到底,他们拥有不同性质的法则。来到此地,最有趣的是,我们这些现代人的头脑意外地变得简单了。
大概埃及近代国王不断眺望着高耸的金字塔,是想延续古埃及法老的繁荣才迁都来满足自己的虚荣心吧。国王的梦想一定想要把开罗装饰得空前绝后的壮观华丽。然而,无论睡下还是醒来,金字塔的图特安哈门,古埃及第十八王朝国王。
蔑视、耻笑却无休无止,承受这种蔑视便是近代埃及国王的痛苦吧。
埃及国王之梦想,现斯芬克司辉煌。
三月二十四日
晴。船右方,希腊克里特岛绵延伸展。船是两天前驶入地中海的。夏装又换成了冬装。克里特岛的山顶白雪皑皑、云雾缭绕,不知何故,总让人觉得是日本春天的景致。历史上数百次的战争曾发生在这一带。
赏雪克里特,变季换冬衣。
原以为进了地中海,一定会有一种兴奋感,可是,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激动。大海就是大海。实际上,行至地中海,我一直期盼着自己能沉浸在少年般的梦幻遐想之中。埃及之行的疲劳尚未消散,看着地图,没有考虑别的,只想着地中海,要是在红海之前就见到了马赛,那会觉得无比兴奋和快乐,真是遗憾不已。想高兴的时候却高兴不起来,那这高兴还顶什么用,这就好比迟来的恋人。
进入地中海以来,旅客的心理活动无论怎么掩饰,也会变得复杂起来。之前,英语娴熟的人处处如鱼得水,很受欢迎,可从这儿开始,精通法语的人开始渐渐受到尊重,势单力薄的法语,奇妙地变得大行其道起来。在一般人心目中,英语和法语之争就如这地中海的情形一样。然而,这么奇妙的变化,之前就一点儿都没有意识到。但在我们的心里不经意地开始有这样的思索,“哼,什么是地中海?”
这种思考无法抑制,就像门缝里吹进的寒风不知从何冒出来。
当人的心理蠢蠢欲动之时,旅行日记的写作就难以太平了。从今之后,说不一定有很多徒劳的争斗就会相继发生。真是苦恼之事。
三月二十五日
阴。第一次见到欧洲的城市。船行进在临近意大利前沿的墨西拿海峡,左岸是西西里岛的墨西拿,右岸是雷焦卡拉布里亚,其间距相当于日本的门司到下关的距离。海峡水面旋涡急剧旋转,海流异常湍急。穿行海峡时披上了大衣,一过海峡,气温就又回暖了。就在两三天前,大家穿着夏装还直嚷好热好热,但转眼间电风扇歇息,自今日起,舱房里开始供暖气了。
雷焦卡拉布里亚的街市很像伊豆的热海,是一个海军基地,却给人的感觉像旧金山。海岸台地上有橄榄树林,红色屋顶的屋子,满是白色沙砾的河川。右岸的墨西拿,埃特纳火山横卧其中,本应该能目睹其雄姿,今天却害羞得藏在云雾里了。
晚上九点,在海上能看到五英里外的斯特龙博利火山正在喷发。不时喷出的火焰,把山顶照得通体透亮,宛如日本的樱岛一般,樱岛是一座形态酷似富士山的火山。可惜这条船不经由那不勒斯。后天将抵达马赛,大家都忙着做上岸的准备。
三月二十六日晴。傍晚。右侧是科西嘉岛,左侧是撒丁岛,两岛像是连成一体没有间隔似的,船在其间擦肩而过。科西嘉岛夕阳西照,撒丁岛波涛汹涌,崎岖陡峭的地貌犹如延绵起伏的妙义山。撒丁岛曾诞生过一位加里波第,科西嘉岛曾降生一位拿破仑,在两岛间的海峡上,夕阳就像无用的陪衬。
三月二十七日
马赛——映入眼帘的是苍翠树木像苔藓一样吸附在灰白色的陆地上。由于石灰岩地质,风浪侵蚀之下,地貌逸宕成趣。上岸直接就是海关。我们这群船客中一位最年长者被征了税,他的行李被翻了个底朝天,惨不忍睹。然后,海关人员还说了这样一番话。
“瞧,你是这里最年长的,所以让你代替大家接受严格检查,请别介意。这之后还要过许多国境,带这么多无用的土特产是不行的,怎么样,就请你一个人把税金付了算了。”
由于有这么一番话,轮到我检查的时候,几乎什么都没看。其他人也一样。在这里我们见识了法国人的自由。
我们在马赛的市区转了一圈。街上的行道树全都是清一色的大树,房屋因年代久远而呈灰白色。登上圣母教堂的最高处,我的腿肌肉僵硬,一条腿动弹不得。坐上汽车又在市区内兜了一圈。然而,不可思议的是马赛人竟没一个面带笑容的。觉得挺奇怪,便拜托同行者,要是发现有笑着的人告诉我一声。
快到下午五点,人们成群结队挤满了大街,他们看上去身体疲惫,脸色苍白,闷闷不乐,绷着脸一言不发。夕阳的余晖洒在大街上,这就是欧洲吗?——这儿远远超出想象,简直就是地狱。殖民地崛起繁荣了,却抑制本国经济和人民,这正是现代社会的一大现实。
三月二十八日
晴。从马赛出发,去巴黎。
列车风驰电掣,扑面而来的是广袤的田园风光。我眺望窗外,尽力掩饰内心的感动,然而,真是美不胜收,春天绽放的桃花杏花,还有那柔嫩的树芽,连绵起伏的牧场,点缀在各处的雅致农舍,杏花掩映着的塞纳河那潺潺流水——望着这般美景,脑子却恍惚起来,突然我意识到,自己仍在思考着殖民地的繁荣之事。
傍晚六时,抵达巴黎。
四月四日
雨。到达巴黎,今天已经一周了。该看的地方都看过了,但我却无心把这里的见闻写下来。想早点儿回去,这地方不是人居住的地方。有人争着要在这里长久居住下来,真是愚不可及。
对于巴黎,很多人已经讲述或写了许多的见闻。然而,他们那副眉飞色舞的神情,如果没有人告诉的话,他们连自己都不知道是副什么模样。
四月六日
晴。来巴黎后的第一个晴天。可我的大脑好像卷入了是非的旋涡中,冲突、崩溃、彼此纠缠,不断地持续着变化。独自回到房间,深夜之时,浮现在脑子里的景致居然是穿越过的阿拉伯沙漠。
人的资本便是钱。这么简单的道理,我还是到了巴黎后才明白。我们很难把资本认同为金钱。文明的最高程度就是极为透明。在这里,洞察事物属于棘手的事,因为不实用,经济上很不合算。这地方,什么都得让对方一目了然。就好像在一座玻璃造的房子里,人的心灵该置于什么地方,人们迷失了,不知所措。或许道德也跟我们想象的差之千里吧。
自由至上这一说法,确实和我们所想象的有很大的差别。自由便是在制度规则上纵横捭阖,在严格的法则的运用上投机取巧。但是,即使在井然有序极为讲究仪态的餐桌上,绅士、淑女们以无懈可击的典雅姿态使用着刀叉,却冷不防用手去抓面包,唯独面包是例外。
如此繁多的规矩依然还在支撑着欧洲的文化,这种文化或许只是把手抓面包的举止给除掉了吧。然而,在我们所不知道的遥远时代,日本也曾有过这样的不规范吧。
人们老在提及何时与德国交战,然而,这场战争将致使人类引以为自豪的和睦传统灰飞烟灭。对此,任何一个国家的思想家都无从做好心理准备,有可能还会萌生鄙视殖民地的思想,真是像梦魇一般。梦魇中,我却发现一处奇异的城郭,城郭中,人类的思想在驰骋,独特随意,驻足在完美的体系上。我相信人类思想善的力量。
书 信 1
来巴黎已有一周,这还是头一回拿起笔。刚到的两三天里,因文化的差异而感到眼花缭乱,但现在已经厌腻了,慢慢地开始做起回国的准备来。今天下雨,很寒冷。这封信是在附近一处圆顶咖啡馆里写的,这地方是外国艺术家们聚集之地。桌子正对面,有一妇人不断地在向他人絮叨着什么,这正是让藤田嗣治大出其名的那类女人。一张惨不忍睹的脸,但穿的上装花布料,竟像日本能剧的戏装一样惊艳绝伦。我称赞了那位妇人的上衣很美,她马上便把出售这种布料的店址告诉了我。在巴黎的圣日耳曼,出售这种传统布料的店铺仅此一家,这家店没有熟人介绍是不能进入的。这位老妇人每天都来圆顶咖啡馆,谈兴甚浓,对男性不屑一顾。可一见日本人,却格外的亲近。
巴黎该看的,这个星期都已看过了,所以没什么地方想看的了。
对一个男人说来,令他神往的是什么样的东西呢?那就是没有人见识过的东西。询问孩子们的健康状况,相距万里自然不会马上有回音。这之后打算回国,所以得当心身体。七叶树尚未绽放,想买的物品虽不多,可近日还是零零星星地在买。
观赏城市美景时,就不太想买东西了。城市不管哪一个地方,都像一幅画。我想画家在这里会像跳蚤一样遍布各地,但我却很快对这些景物腻味了。
怎么回事呢?待在巴黎的话,就没法去日本乡间泡温泉了,然而,与巴黎相比东京实在是没什么魅力可言。
书 信 2
在这里,给日本寄信非得星期一或星期四才行。要取日本来的信也是如此,除了星期一星期四,其他日子是收不到信的。天天都是下雨的消息,昨天和今天也下雨。今天(四月二十二日),以为是七叶树花开散落下来,仔细一看,原来是雪。因为下雪,出租车都停工,街上十分宁静。去看了毕加索、马蒂斯的画,这些画好像都不好卖,画商神情沮丧,不断走来走去。可毕加索的画远比照片上所看到的要好得多。此时,终于行进在街头,用相机的镜头捕捉景物,甚至连人们行走时的身影也被镜头记录下来。最难办的是吃饭,肚子饿了,可一拿起叉子就没了食欲。就这样,不吃,肚子马上又会饿,只得一个劲儿喝咖啡,这种状况真是有些令人不安。
早上醒来,想想今天去哪,因为没有什么格外值得去的地方而感到烦闷。想起了你每天要为午饭做什么而费心劳神,会是很苦恼的事。一定非常厌烦吧?此时此刻,我感同身受,真的心疼起你来了。
各种场合都有日本人招待吃饭,但与不相识的人共进餐食,就像身上贴了膏药似的浑身僵硬,很难让我潇洒自如。
大概此时日本樱花也已谢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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