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在干什么呢?在进行一场特殊的比赛。什么比赛?喝酒比赛。这场喝酒比赛,不是小青年之间猜拳打赌之类的小玩意儿,这是经过厂长的反复思考和仔细权衡之后,慎重提出来的“官方”活动。
厂长姓冯,叫冯仁山,已经五十多岁年纪。为搞这场喝酒比赛,他先是张贴启事,再是层层发动,然后规定了比赛程序:参赛者先要当众喝下半斤60度的四川老窖,过五分钟后,再唱一支《十五的月亮》和跳一曲迪斯科,顺利过关者参加复赛;赛者再接着喝一杯酒,唱一支歌和跳一个舞,胜出者参加决赛;谁喝在最后、唱在最后、跳在最后,谁就是本次比赛的头名状元。
冯厂长还宣布,比赛不讲文凭、不论资格,只看酒量,平等竞争;对这次比赛中的喝酒状元,厂里将给予意想不到的重大奖励。
这一切,无疑像个晴天霹雳,炸响在电机厂内外。晚上,全厂的干部工人全来了,当然,他们多数是来看热闹的,真正报名的参赛者,其实只有12个人。
此刻,12名参赛者已被请到餐厅中间,一长溜地在几条长凳上坐下,他们面前是一张桌子,上面摆着几十瓶四川老窖和12个大碗。
冯厂长站在桌子旁,脖子上挂着一个哨子,他吹了几下后,当众宣布,这场喝酒比赛,他既是主持人,又是裁判员,场内场外,一切都要听他的指挥。参赛者如果醉倒在地,谁都不要乱,妻子、儿女也不必惊慌失措,厂里已组织了绝对负责的青年护理队。
他的话音刚落,“呼啦啦”站起来20名青壮男子,一个个腰圆膀粗,气宇轩昂,他们分成两排,立在左右,一下子给赛场增添了一种令人屏息静气的气氛。
7时正,喝酒比赛正式开始。冯厂长一吹哨子,12名参赛者依次端起大碗,一口气喝下半斤老窖。
五分钟后,12个人开始分出高低了,其中五位,已昏昏然瘫倒在地,被护理队架了出去;还有两位,走路摇摇晃晃,让他们认人,看到姑娘喊“爸爸”,见了孩子叫“妈妈”,惹得大伙一阵大笑,自然也退出了赛场;留下五位,有一位让他唱“十五的月亮”,仿佛舌头被割去了半截,竟稀里糊涂地唱出了“十五个大娘”;另有一位,虽然勉勉强强把歌唱下来了,但叫他跳舞,竟一下子倒在地上,“汪汪汪”学起了狗叫,这两位无疑也被淘汰。
最后留下三位,总算通过了初赛,但一进入复赛,喝不到三杯,全都烂醉如泥,支撑不住了,又被护理队一个个地架了出去。
赛场上顿时冷了下来,大家以为比赛到此结束,可谁知,冯厂长往全场扫了一眼,大声说:“同志们,12位参赛者的水平大家都看到啰,说实话,我并不十分满意,现在还有没有能超过他们的?可以再来试试。”
冯厂长的话刚说完,“噌”地跳出一个人,喊道:“我来试试!”
众人一看,吓了一跳,应声者竟是个光彩夺目的漂亮姑娘,她叫李晓岚,是个勤杂工,年纪20岁,长得唇红齿白,秀眉杏目。
此刻,她脚蹬乳白色高跟鞋,身穿一套粉红色连衣裙,显得曲线流溢。她几步跨到餐厅中间,在桌前站住,脑袋一晃,披肩发漂亮地甩往脑后,然后很有风度地对冯厂长一扬头,说:“请倒酒吧!”
冯厂长想不到平地冒出来一位女将,呆呆地看着她,问:“你……你能行?”
李晓岚微微一笑,举起个小拇指,说:“想不到我们厂的男同胞只有这么点儿水平,果真如此,我早该上场了。”
冯厂长还是有点将信将疑,又问:“你真能行?”
李晓岚嫣然一笑:“请厂长别男尊女卑!”接着她自己端起酒瓶,往大碗里倒好了半斤酒,举到嘴边,“咕噜噜”一口气喝了个一干二净,然后递还空碗,往旁边的椅子上一坐,静静地看着众人,等着那规定的五分钟过去。
餐厅里一下子鸦雀无声,几百双眼睛都紧紧地盯在李晓岚脸上。
李晓岚镇静自若,面不改色,五分钟后,她稳稳地站了起来,带着笑容,向众人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然后清清嗓子,唱起了歌曲《十五的月亮》。歌声悠扬动听,如行云流水,一会儿把人们的情思带到了千里迢迢的边关,一会儿又回到了金谷飘香的田园……随后,她又跳起了节奏感极强的迪斯科,跳得既紧凑又舒缓,强烈的时候如惊雷霹雳,舒缓的时候又像太空漫步……
舞蹈结束了,人们还沉浸在痴迷中,足足呆了一分钟后,餐厅里才骤然爆发出一阵暴风雨般的掌声。
接下去,李晓岚又按照比赛规定,开始喝一杯酒、唱一支歌、跳一个舞;她喝过五杯酒,唱过五支歌,跳了五个舞,全场的人看得都目瞪口呆了,她还像没事一样,微笑着看着周围一张张脸孔,清清楚楚地报出他们的名字,还叫出他们的诨号,甚至说出一段属于他们的笑话来,思路清晰得像深山里的泉水,惊得大家不停地扭胳膊、咬舌头,以为这是在做梦。
冯厂长大喜过望,他当众宣布:李晓岚在这场喝酒比赛中摘取桂冠,名列第一,是东风电机厂的“喝酒状元”。
第二天,对这位“喝酒状元”的重大奖励也公布于世了:李晓岚平步青云,免去勤杂工的工作,被任命为厂公关部部长。
李晓岚以为公关部是搞技术攻关的,高兴极了。她刚刚电大毕业,早想搞技术工作了,于是就问:“冯厂长,你叫我攻什么关?”
冯厂长回答她两个字:“喝酒。”
李晓岚吓了一跳,以为冯厂长在开玩笑,就做了个鬼脸道:“有这么好的工作?我真要给你三鞠躬啰!”
冯厂长认真地说:“这是真的,让你专业对口嘛!”
李晓岚忙解释说:“我学的机械专业,对口应该是技术工作……”
冯厂长一摇手止住她,摇摇头说:“你的专长是喝酒,专业对口也应该是喝酒。”
李晓岚呆住了,眼睛睁得滚圆,整整三分钟说不出一句话。
冯厂长是在说笑话吗?
不,冯厂长说的是百分之百的真话。
这几年,冯厂长在跑业务、搞供销等实际工作中,越来越觉得:作为一个厂长,是不能不会喝酒的。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类经营交易已经从办公室移到了酒桌上,一切都在杯来盏去中进行。有人说,如今做什么事都要“感情投资”,而酒是液体的感情,流动的感情,感情一流动,什么都迎刃而解了。有的人尽管在许多场合是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大有一种公事公办的架势,可一上酒桌就判若两人,碰杯赌酒面红耳赤,醉醺醺地拍胸脯,什么都好说、好商量,正所谓“关系杯中结,原则酒中流”。而冯厂长向来滴酒不沾,碰到这种场合就吃了不少亏。
面对这种无可奈何的局面,他一个小小的厂长又该怎么办呢?扭转这习俗不可能,退避三舍也不行。他左思右想,就决定选拔一位会喝酒的来为自己“保驾”,于是,就搞起了这场轰动全厂的喝酒比赛。
冯厂长讲完这一切,最后对李晓岚提出了殷切的期望,希望她发挥会喝酒这个特长,搞好公共关系,利用喝酒为工厂作出贡献。
李晓岚怎么也没想到人生中还有这么一个“战场”,觉得这简直有点滑稽可笑,她是个争胜好强的人,什么事都想见识见识,沉默片刻,当下点头答应,说:“要真有这种事,我就试试。”
事情也怪,冯厂长自从有了李晓岚这位喝酒状元“保驾”,做什么事都比先前得心应手了。厂里来了客人,或到外地去谈业务、搞供销,冯厂长把李晓岚请到桌前一站,全场气氛顿时活跃起来。
李晓岚天生丽质,娉娉婷婷,她端着酒杯,笑微微地给你劝酒敬酒,和你碰杯,谁的心里不是乐滋滋的!再加上她能歌善舞,人家喝得目糊神迷的时候,她这么轻悠悠地唱上一曲,颤悠悠地舞上一段,多少难事烦事,统统在灯红酒绿中烟消云散,顺利解决。
光阴似箭,转眼一年过去了,李晓岚在酒海肉山中纵横驰骋,越来越得心应手了,一年下来,“战功”赫赫,冯厂长连连称赞她是电机厂的有功之臣。
不久,厂里为落实第二年的生产业务,决定在厂内召开一次订货会。冯厂长说,在这次会议上,需要李晓岚大显身手。
李晓岚连连点头:“一定全力以赴!”
可谁知,邀请书发出不久,李晓岚突然病倒了,送进医院一检查,说是因为饮酒过度,肝脏受到了严重损害,需要相当长时间的休养和治疗。
医生特别警告她:再也不能喝酒了!
这消息,简直像一闷棍打昏了冯厂长的脑壳,怔得他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李晓岚不能上场“参战”,那厂里的订货会怎么办?不说前功尽弃,也会黯然失色。
冯厂长捧着乱成了一锅粥的脑袋,接连抽了三支烟,最后决定,尽快找替补队员,尽量减少损失……
订货会终于如期召开了,外地客人陆续到了厂里。
可是,好几个单位都是慕名而来的,他们听说电机厂有位“喝酒女神”,想趁机来见识见识。特别是有一家工厂,半年前在与电机厂的一次业务往来中,那位厂长与李晓岚赌酒,弄了个狼狈不堪,为报这“一杯之仇”,他回厂后也搞了次喝酒比赛,选出了一位“喝酒王子”,这次带来,是准备来比个高低、决个雌雄的,所以他们一到电机厂,就点名要李晓岚陪他们喝酒。
对此,冯厂长简直有口难言,但他知道不能直言相告,否则会使这些厂家扫兴的,一扫兴,他这个订货会就要“泡汤”了。直到这时候,他才知道那些替补队员是不行的,他只得强装笑颜,连声应允,然后迟迟疑疑地赶到了李晓岚家里。
这时候,李晓岚正坐在火炉旁煎药,她面颊消瘦,嘴唇泛白,眼窝里有一团浓重的阴影……
面对如此模样的李晓岚,冯厂长不由得心里一阵发酸,哪里还开得了口啊!
聪明的李晓岚一眼看出冯厂长有难言之隐,就问他有什么事找她。
冯厂长抓抓头皮说:“我……我一看你病成这个样子,就……就不敢说了……”
李晓岚装出个笑容,说:“有什么不敢说,我又不是老虎!”
冯厂长沉吟良久,最后牙一咬,说:“好吧,我……我说,我……我实在是为了……为了这个厂啊!”
接着,他就把来参加这次订货会的一些厂家指名要李晓岚陪酒的事说了。说完,他低下了头,再也不敢看李晓岚。他的心情很复杂,既担心李晓岚摇头拒绝,又害怕李晓岚点头答应。
李晓岚足足有五分钟没有开口,她的心情也很复杂,也是既不敢点头答应,又不忍心摇头拒绝。
她看着愁眉苦脸的冯厂长,看着这位五十多岁男子汉的满头白发,心一下子软了。冯厂长为这个厂熬白了头发,熬尽了心血,而我,在工厂最需要的时候,却不能上阵了,这对得起冯厂长吗?俗话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在这关键时候,我说什么也该挺身而出!
想到这里,李晓岚一下子激动起来了,她“呼”地站起身,对冯厂长说:“为了工厂,我……我去!”
晚上,订货会的接风宴在潇洒楼举行。
客人入席后,都在窃窃私语,东张西望,冯厂长知道,他们都在等待着李晓岚。
果然,当李晓岚穿着一套白色的连衣裙,轻云般飘进酒宴时,全场欢声雷动。
冯厂长偷偷地瞥了李晓岚一眼,见她苍白的脸上抹了层淡淡的胭脂,强装出几丝淡淡的笑容,心里就难过得要哭。他不敢再去看她,他不知道这位姑娘今天晚上会撑到什么地步。
李晓岚在人前站定,微笑着端起一只酒杯,倒满一杯酒,说:“各位尊贵的来宾,我首先代表我们的冯厂长敬大家一杯,感谢大家光临我厂,并希望诸位多多支持我们厂!”说完,她一仰脖子,把酒一口饮下。
客人们先是报以一阵热烈的掌声,接着好几个人争先恐后地开口喊:“只要李小姐够意思,我们什么事都好说!”
“对!久闻李小姐大名,今晚让我们见识见识啰!”
“先来三大碗,合同保证订!”“对……”客人们又是一片热烈的掌声。
李晓岚一杯酒下肚后,心里就有点不好受了,一股凉意顿时在她的体内迅速蔓延,她有些担心,害怕会支撑不住,耳边一遍又一遍地回响着看病时医生的警告:你再也不能喝酒了……
可箭在弦上,岂能不发?她强忍住眼眶里打转的泪水,微笑着对大家连连点头:“我……我一定奉陪……”
这时候,那位喝酒王子出马了,他几步走到李晓岚面前,双手抱拳,作了个揖,说:“久闻李小姐大名,我是慕名而来的。我们厂长说了,他今天带来了50万元业务,只要李小姐看得起我们,咱们一起来干三碗白酒,这合同就算敲定了。”
李晓岚当即轻轻一笑:“谢谢你看得起我,你说话算话,我就与你干三碗。”
“好,痛快!”喝酒王子胸脯一拍,说,“我们当然说话算话。”
随后,他又转过身子,喊道:“厂长,你说呢?”
当即,席间站起来一个人,高声说:“我们是讲交情的,李小姐看得起我们,我们当然不会对不起贵厂的!”
他的话音刚落,又有好几个人喊了起来:“对,只要李小姐干了这三碗,我们的业务也给你了……”
李晓岚连声说:“谢谢,谢谢!”然后推过两个碗,手一挥,说:“那就……倒酒吧!”
客人们闻声都站了起来,几十双眼睛都紧紧地盯住了李晓岚。
只有冯厂长不敢目睹这个场面,他默默地低下了头,两只拳头捏出了两把冷汗。
李晓岚端起一碗,喝了;再端起一碗,又喝了。
端起第三碗的时候,她的身子开始摇晃,眼睛开始迷糊,肚子里有一种刀割般的撕痛,她觉得自己好像踩在棉花上了,身子轻轻地简直要飞起来似的。
她拼命地镇静住自己,凝聚住有些散乱的目光,装出几丝艰难的笑容。她觉得自己好像在走向一个神圣的地方,需要雄赳赳,需要气昂昂,需要作最后的拼搏。于是,她笑了,把第三碗酒高高举起。
这时候,她觉得晃荡在碗中的已不是酒,而是泪,然而,再苦的泪她也得喝下去。所以她眼睛一闭,又是“咕噜噜”一下子来了个碗底朝天。
可她毕竟不行了,头脑昏沉,双腿发晃,她怕过于失态,就顺势掩饰地跳起了迪斯科。
她跳着跳着,越来越强烈,越来越疯狂,仿佛在拼命发泄什么,扭曲的脸上满是泪水和汗水,好在她在强烈的摆动,客人们看不清她的“庐山真面目”,还一次又一次地鼓掌。
只有冯厂长吓呆了,过了一会儿,忙站起来说:“诸位来宾,李小姐酒也喝了,舞也跳了,现在让她休息一会,我们干杯吧。”
客人们点头称好,他连忙递上一块毛巾,让李晓岚擦去脸上的泪水和汗水,然后与她一起离开了餐厅。
谁知刚出饭店门,李晓岚就重重地摔倒了,冯厂长连声喊她,可一点回音也没有。
冯厂长急忙吩咐两位早已整装待发的青年工人:“快……快送医院!”
可是,一切都迟了,李晓岚此一去没有再回来,她终因狂饮滥喝,酒精中毒过深,当晚就离开了这个世界。
听到这个消息,冯厂长也病倒了,他说不清是悔、是恨、是内疚、是无奈……
第二天,在东风电机厂门口,贴出了这样一份讣告:东风电机厂公关部部长李晓岚,在本厂的订货会上,带病工作,以身殉职……
多少人看了这份讣告,百感交集,潸然泪下,他们在心里一声声地呼喊着:“李晓岚,你不该走啊!不该走啊!”
然而,不该走的还是走了。而这股党和政府三令五申应该杜绝的公费吃喝风,何时才能销声匿迹呢?
当天下午,不知是谁,用黑笔在讣告上写下了这样两行字:
如花年华,冤赴黄泉路;
不正党风,美酒酿悲歌。
(赵和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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