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黄家湾离任的大队党支部书记黄裕忠老汉突然间发起愁来。一连几天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愁眉苦脸,唉声叹气,似有天大的忧愁和满肚子的难言之隐。女儿巧玲多次打问,老汉总是摇摇头不吭声,末了问女婿志远什么时候从县城回来,使得巧玲心里像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不知道爹又要跟志远赌什么气儿。在这个家庭里,最难做人的是巧玲。巧玲妈死得早,志远又是那些年倒插门来的地主儿子,农村政策刚刚放宽的时候,志远不再像过去那样守在土地上,最先在村里接起了副业。先是养貂,在门前空场上圈起个小院子,盖起了貂棚子,整天上山打野物,买来死猫烂狗肉,把鸡蛋和着豆浆喂那黑乎乎的小东西。
黄裕忠老汉咋也看不顺眼,对着志远直吼叫:“这叫羞先人!当农民不在土坷拉里刨,干这种歪门邪道,不怕人笑话!”志远说:“爹,这是旧观念。发展多种经营,中央文件里明确支持哩!”黄裕忠老汉说:“狗屁!我过的桥比你走的路都多,用得着你教训我?早早给我把摊子收了,安安宁宁种庄稼!”没想到到了年底,志远养貂赚了大钱,被选为劳动致富模范,在公社受到表扬。黄裕忠老汉没再说什么,心里总还是不服气,见了志远仍没个好脸色。
又过了一年多时间,志远把养的貂全部卖掉,跟几个人合伙做起了生意。他把当地盛产的洋芋收起来拉到山外,从山外拉回这里不能种植的蓬莱、大葱等,摆在街镇上出售,又赚了不少的钱。
黄裕忠老汉再一次沉不住气了,把志远堵在大门外又是一顿吼叫:“把你坑人挣下的钱扔到外边去,咱们家不要!”志远说:“咱又不是偷了人抢了人,我买他卖,我卖他买,两厢情愿,咋叫坑人呢?”黄裕忠老汉说:“投机倒把比偷人抢人强不了多少!多少人过去没招这个祸?”志远说:“那是过去,现在政府不但不挡,还号召大家都来搞活流通呢!”“政府不挡?到挡的时候你就迟了。来个运动你咋得了哇?”黄裕忠老汉恨不得把心掏出来似的说。志远说:“中央已经说过不再搞运动了,你总是运动运动。”黄裕忠老汉说:“你懂个屁,不搞运动就没王法了!共产党的事我比你懂得多,说不搞了是一句话,说搞还是一句话,由得了你?”
谁知黄裕忠老汉这一次又错了,志远做生意非但没被追查,后来还上了广播,县上开大会披红戴花,捧回来一个脸盆大的玻璃镜框子奖状。志远把它高高地挂在堂屋正中间,黄裕忠老汉怔怔地看了大半天,末了一声未吭回到房间,蒙着头睡了好几天。从此以后,黄裕忠老汉再也不管志远的事了,志远干什么,怎么干,干好干坏,一概不闻不问。只几年工夫,黄裕忠老汉似乎一下子苍老了许多,一年到头什么事也不干,从早到晚连话也懒得说,倒叫巧玲心里很不安。
巧玲是个特殊的角色。她既要让志远不受气,又要让爹心里舒坦,实在难哪!几天前,志远说是要办个机砖场,去县城联系购买制砖机。现在爹又接连打问志远什么时候回来,该不是又要闹事?
这天傍晚,志远回来了。黄裕忠老汉在大门口就迎上前去,问:“制砖机买到手么?”
志远顿觉奇怪地说:“制砖机……唔,事情没办成。”
黄裕忠老汉说:“你不是筹划得好好的么,咋弄不成了?”志远尽管一时尚未弄清岳父打问的缘由,但还是一五一十把去县城的情况对黄裕忠老汉说了。
黄家湾地处秦岭米粮川上端,紧靠着木材丰富的金鸡岭。这里的人们历来有烧砖瓦开窖场的习惯,但都是手工做坯,速度慢工效低。前不久志远考察了县城砖瓦市场行情,随着国家经济建设的加快,基建项目上得很多,机砖供不应求,便打算在黄家湾搞一个机砖场,发挥紧靠金鸡岭主要原料木材便宜的优势,预计准能赚大钱。不料县城制砖机却很紧张,县农机公司总共购进来十台,县政府决定不公开销售,投资一半扶持困难户,有钱也买不到。
黄裕忠老汉听志远说完,沉吟了片刻又问:“县政府说的困难户有啥标准?”
志远说:“咳,有啥标准嘛!村上开个证明,到乡上盖个章子。证明由你写,你说有多穷就有多穷,谁查问这个?咱们有那个光荣牌牌,谁都知道是个致富状元,想哄人也哄不过去。”
黄裕忠老汉又问:“你看尚家怎样?够得上标准?”
志远说:“尚家当然没问题,但是另外那一半钱他们也拿不起。再说,他们家哪有办这么大事的人?”
黄裕忠老汉说:“那咱们帮他行不行?”
“帮他们?”志远脑袋瓜转了转,忽然高兴地说,“那怎么不行?咱们跟他们家合伙办!”
“咋样合伙?”“让他们家申请那一半投资款和买制砖机,咱们出另外一半钱。办场的事由我,尚家弟兄仨只管干活,赚下钱二一添作五,平半分。”“你说这样行不?”“没问题。爹在乡上人熟,你去跑上一回,保险一炮两响!”“那好,咱就这样办!”
黄裕忠老汉跟志远说的尚家,是黄家湾最大的一家困难户。尚家总共四口人,一个年近六十的母亲带着三个憨儿子过日子。大儿子尚世仓,三十八岁;二儿子尚世良是个哑巴,三十六岁;三儿子尚世弟,也已过了三十岁。三个人虽不是那种吃喝拉撒也不知道的全傻子,但也是只有一身憨力气而缺乏心眼的笨汉子,加上家里穷得一塌糊涂,至今都还是一对半光棍儿。土地到户后,尚家一家大小除了一天两顿有几碗包谷糊哄饱肚子外,经济收入彻底断了来路。
尚老婆的丈夫尚志明和黄裕忠老汉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解放前又一起在地主家当长工。尚志明死的那年,正是遭饥荒的三年困难时期,眼看着一家人饿得没了人形,咽气了一个晚上眼珠子仍瞪得铜铃般大。黄裕忠老汉那时候已是黄家湾的主事人,眼泪巴巴地倚在尚志明的尸体边,说:“兄弟,你就放心去吧。只要有我在,就有他娘儿们活得了。”尚志明的眼睛这才奇迹般合成一条缝,并且滚下两颗黄豆大的泪珠子。从那以后,尚家一直是全大队救济和照顾的对象。除了国家和集体的救助,黄裕忠老汉隔三差五送粮送钱,只要他黄家灶洞里烧火,尚家烟筒里就得冒烟。
对着黄裕忠老汉的关怀和照顾,尚老婆实在是打心眼里感激不尽。那时候黄裕忠老汉老伴死后守着独生女儿巧玲未娶,尚老婆也正当四十岁上下。一天晚上,黄裕忠老汉从大队开会回来已是半夜时分,跟往常一样推开虚掩着的门,上了炕脱裤子就睡,也没有擦火柴点灯。光腿伸进被窝,才发现被窝里还有个人。没等他发出声响,尚家寡妇一下子扑进了他的怀里,颤声说:“他叔,就让俺给你暖一回脚吧!俺再想不出啥法子报答你……”
黄裕忠老汉没有吭声,身子像火一般燥热。他记不得自己脱的衣服还是尚家寡妇替他脱的衣服,便就糊里糊涂跟这女人做了一处。
事毕之后,他清醒了,自己照自己的脸上狠抽了几个嘴巴子,懊悔万分地说:“我咋对得起老尚兄弟,我咋对得起老尚兄弟……”尚家寡妇看到这种情形,很伤心地哭了,说:“你放心,俺决不坏你的名声。你啥时要俺,俺来;你不要,俺就不来。”
黄裕忠老汉和尚家寡妇这段秘密始终不为人所知。很多年里,黄裕忠老汉时刻关心和照顾全村头号困难户,被人们看作是一个党员干部深厚的阶级感情,赢得了极高的赞誉。
农村经济开放搞活之后,尚家日子仍然是艰难如故不如人的情形。
几天前,黄裕忠老汉听志远说想办个机砖场,到县里购买制砖机,便想着机砖场一定需要笨劳力,让志远把尚家弟兄仨收揽上,挣几个零花钱,但是,又觉得不好向志远张口,更怕话说出去搁不住而伤脸面。他和尚老婆的事虽说村里人没有察觉,但是从女儿巧玲的神色中意识到早就露了马脚。巧玲能不对志远说?小两口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没想到,这会儿在志远跟前,问题竟毫不费神地解决了。黄裕忠老汉真是一肚子的高兴,当即让志远借着尚家的口气写了份“开办机砖场投资申请书”。第二天大早去了尚家,把好消息告诉了尚老婆,顺便让老大尚世仓把他那一家之主象征的私章盖了上去,随后就去了村委会和乡政府,办好了一切应当办的手续,交给了志远。
中途生变
志远第二次进县城,真是一帆风顺,制砖机和新有的配套机械全买到手,当天托运回黄家湾。
这天一大早,机砖场正式开工生产,前来看稀奇瞧热闹的人真不少。常年四季窝在山沟里的人们,很难相信手工都不容易干好的活儿,竟能用机器造出来,更难相信笨得出奇的尚家弟兄,也能成为机械化砖场的工人。
机砖场场址就选择在黄裕忠老汉家门前那块上好的承包地里。志远在一大群大人小孩的目光注视下,手拿扳手,这儿拧拧,那儿敲敲,把机器的各个部位最后检查了一遍,然后很利索地在砖机棚下推上了电闸。制砖机当即转动起来,一块块大小匀称、棱角分明的砖坯从另一边送出来,光溜溜,齐整整,不知要比手工砖坯好多少倍,快多少倍。
人们不由得“啧啧”地赞叹不已:“呀!这一天能做几千!”
“上千?上万哩!”
“这不跟造票子一样,准发大财!”
“他娘的,咱咋就想不到干这事呢!”
尚家弟兄被志远按照各自的能耐安排在不同的工序上。老大尚世仓挖土、引水、和泥,满脸的汗珠子,满身的土星子;老二尚世良接砖坯:一盘五块,制砖机毫不停歇地推出,他便要一刻不停地来回奔跑,来不得半点懈怠;老三尚世弟上料,一锨锨和得软硬合适的泥土,从地上铲起来,送到进料口,制砖机一口就把它吞了下去。稍微动作慢一点,那边便出来几块废坯,站在一边看着的志远当即就斥责。
机器一个劲地转动着,尚家三兄弟便一个劲地忙活着。有条不紊的流水作业,把三个人牢牢地嵌在缺一不可的岗位上,远比“大锅饭”时的那种一窝蜂似的劳动紧张得多,劳累得多。唯独志远,口叼香烟,手背身后,转来转去,掌握着机械转动的命脉,就是轻松自在。
机砖场开工三个月,坯架就一排排地摆满了砖场,少说也有五十万块。这天晌午,志远跟岳父商量,先停工几天,让他进城去寻买主订合同,领一部分预付订金回来收窑柴,否则等砖坯做好后再收窑柴就赶不上趟了。黄裕忠老汉让志远放心地去城里办事,家里和机砖场由他照看。于是,志远当天下午便提着个黑皮包进了城。
五天后,志远提着黑皮包又回来了,累得都快散了架。家里没有人,黄裕忠老汉和巧玲上坡挖红薯去了。志远把黑皮包朝箱子里一扔,蒙起被子呼呼睡了过去,巧玲唤志远吃饭的时候,天色将晚。志远起来后正在屋里洗脸,就听见尚家老三尚世弟在大门口问黄裕忠老汉:“支书叔,我志远哥回来么?”“嗯,回来了。”“钱领到手么?”“我还没问,你志远哥还没吃饭哩。”
这时志远从房里走出来,见是尚老三,脑子忽地一转,随即又忧愁着脸,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尚世弟问:“志远哥,咋跑了这么多日子,出啥事了?”
志远“唉”了一声,说:“事情难办了!”
黄裕忠老汉忍不住插言问道:“怎么,砖不好出手?”志远耷拉下脑袋,说:“中央发了文件,要压缩基建投资。县上各单位正盖的楼停了,上边卡住不给钱。”
尚世弟问:“那啥时候再给?”
志远说:“说不上来,也许一年两年,三年五年,也许永远不给了。反正今年没指望,连县政府办公楼都停了,别的更不用说。”黄裕忠老汉问:“一点儿都卖不出去了?”
志远说:“我把腿都快跑断了,求爷爷告奶奶,酒瓶子点心送了不少,才卖出去十万块,领了五百元钱的预订款。连这几个月的花销都不够。”
“那咋得了哇?”一老一小立时脸上失了颜色,愁得双手抱住了脑袋。
尚世弟心里一下子凉了半截子。他早就估摸着做了多少坯,能烧多少砖,卖多少钱,除了柴钱他们能分多少。思谋着有了钱先盖两间新房,趁他年龄不算太大先给自个儿找个媳妇。谁料想狗咬猪尿泡——空高兴一场!听志远说的那种形势,不是一年半载就可以好转,那些泥巴块风吹日晒雨淋,过不了多长时间就成了一堆烂泥。难道俺弟兄仨黑水汗流几个月就白干了不成?
尚世弟反来正去想了好大一阵子,最后吭吭哧哧说出了连志远也意想不到的话来:“志远哥,我们弟兄几个是跟着你干哩,你说朝东,我们不敢朝西。现在砖卖不出去,你说咋办?我们是挣钱呢,年底分砖块子我可不要!”
“咋的话?”心里正愁成疙瘩的黄裕忠听了尚世弟的话,禁不住愣怔了一下,随即便脸红脖子粗地骂道,“好你个没良心的东西!那你想咋办?”
“我想……”尚世弟自知有点理亏,说话吞吞吐吐,“干脆,我们干一天你给多少钱。年底按天数算,其余挣多挣少全归你。”
志远气道:“这就是说,卖不出去的砖块子是我的,还要再掏腰包给你付工钱?”尚世弟脸红着不答言,眼睛也不朝谁脸上瞅,脑袋低下去埋在大腿中间,说不上是可憎,还是可怜。
志远问:“那你说让我一天给你们多少?国家副业工每月工资三十七元八角五,你们要多少?”尚世弟算计了一下,说:“这活路比公家活路重,一天一人总给个一块五吧?多了我们也不想要。”
志远一下狠心,说:“那好吧,我一天给你们每人两块,咋样?剩下的是骨头是肉咱捡着,唉……咱这干的叫啥事情嘛!”“行得。往后你把砖无论卖多少钱,我们不说啥。”尚世弟很乐意地应承着,心想这一下占了个大便宜。
志远说:“这话可是你说的,咱们一言为定!再过三五年,说不定砖又俏了卖个大价钱,你可别眼红。”
尚世弟说:“你只要把我们的工钱全给了,你就是抱个金娃娃,我们也不找你。”
“再找,再找把你狗日的腿杆子敲断!你们家那事,我再管就是地上爬的!”半天没说话的黄裕忠老汉,此时气呼呼地站起身,像赶狗似的把尚世弟朝门外撵。
尚世弟还真怕老支书动手,贴着墙根战战兢兢地退到大门口,猛转身撒腿跑走了。
晚上,志远和巧玲关起房门上了床。巧玲问:“你答应尚家弟兄一人一天两块,拿啥给呢?到时候卖婆娘,我可值不得几个钱。”不料志远嬉皮笑脸着说:“嘿,除了皇上他女儿,下来就是我娃他妈值钱,给多少都不卖!”
巧玲说:“说正经的,你心里到底踏实不踏实?”志远起身从箱子里取出黑皮包,撕开拉链,“哗”地倒出一大堆票子,说:“只要把砖烧好了,钱就是咱的!”
“啊?”巧玲不由得惊叫起来,“多少?”“先按五十万跟人家订的合同,这是一半预订金,一万五。砖交过手,再领那一半。”“都能卖出去?”“抢着要呢!再有这二三十个砖场也不愁卖。”“那你刚才咋哄人哩?”
志远轻蔑地说:“你没看尚老三那贼模样儿,穷筋暴得多高?刚开始我只是跟他说玩话,他就翻脸不认人。我也就就汤下面,提了他个鳖!”“你把爹也蒙在了鼓里?”“悄悄的,爹要是知道了实情,咱这样也弄不成了。”“迟早总会晓得。”“不咋,刚才把话说死了。再说,钱多了还怕扎手?”“看你鬼的!”
各怀鬼胎
按照志远的吩咐,黄裕忠老汉承担起收窑柴的任务。山沟里人一时还难以找到更多的赚钱门路,便都依靠卖柴解决日常生活中的零用钱。志远开办的机砖场大量收窑柴的消息传出后,大批的柴捆子便就络绎不绝地扛下山来。
大把大把的票子从巧玲手里拿出来,又从黄裕忠老汉手里散出去,约莫花了五六千元。黄裕忠老汉不由得奇怪地问女儿:“不是只领回五百元么,哪儿来的这么多钱?”
巧玲诡秘地笑了笑,说:“你别管,有志远想办法。”
这天,黄裕忠老汉正在柴场忙乎,突然从机砖场上传来吵嚷声:“这净是糟蹋人,哪叫干活哩?挖土和泥跟不上,上料填不满,出来的砖坯五块就有三四块废品。机器空转还要交电费,这是生产队,都来磨洋工?”志远低一声高一声,火气儿大得很。“人又不是机器,只管不停,咋受得了?”尚世弟声音也不小,说话舌根子都带着劲。
“一晌歇一回,刚才才歇了不到一个小时,咋叫没停?”“又困了么,想抽袋烟,尿泡尿哩。”“你想咋的就说想昨的,别这样打混混!”“咱不想咋的,只要一天对得起两块钱就行了。”“你嫌两块钱少了就走,咱掏这价钱,到哪儿都能雇来人!”“走?走不成着呢!这机砖场有我们一半的投资款,没有我们家,你连机器也买不来。”“你……”志远一下子噎得泛不上话来。
机砖场上没了吵声,机器也停了。
黄裕忠老汉赶忙放下手里的秤走了过来,只见尚家弟兄一人待一处,有的仰天躺着,有的两手抱肩坐着,一副罢工的神气。志远铁青着脸,气呼呼站在旁边没有一点儿办法。
黄裕忠老汉真是来了气儿,顺手捡起锨把子,先往尚世弟跟前走。尚世弟一看,着了慌拔脚就跑。尚世仓、尚世良赶忙起身拿工具。黄裕忠老汉怒不可遏,骂道:“狗日的东西,你当我不敢捶你们?土地到户几年了,谁给你们寻过挣钱路?精壮壮的三个小伙子,屁大的本事都没有,一年到头都能把头睡扁。好容易给你们寻下这活儿,你们就这样给我混?志远说一天给你们一人两块钱,卖不下钱你还溜我老汉房上瓦不成?就是你老子在世,我该捶你还要捶你!现在碌碡拉到半坡上,谁不给我好好干,看我轻饶了谁!”
尚家弟兄呆呆地听黄裕忠老汉骂着,大气儿不敢吭一声。志远这才说:“爹,你别生气,咱给他们好好说。”随即把尚家弟兄唤至近前,又说:“我和老三原先说一人一天两块钱,并不是从早上睡到晚上也给你两块。生产队时还搞过定额管理呢,咱也要搞定额。从今天开始,每天要出五千块砖坯,每人两块照付。砖坯做不够,咱按比例往下扣,多了给你们加,码起来算数。我还是过去的话,不管我赚了赔了,该给你们的工钱一分不少!”
“就这样办!”黄裕忠老汉接口说,“好歹把今年搞下来,明年你们弟兄几个哪怕亮精屁股,不关我的事!”
在黄裕忠老汉的干预下,志远才把尚家弟兄们消极怠工问题妥善地解决好。同时实行了定额工资,机砖场的工效依然不减地进行着。
土地开始上冻之后,机砖场停止了做坯,便开始点火烧窑。志远早就请人修复了原来大队的旧砖窑,他曾在大队砖场干过,对烧窑的技术是熟套子。装窑、看火、扛柴、闷水,然后出窑、码砖,一茬接一茬。黄、尚两家除了小孩,倾巢而动。巧玲被作为尚家一样的男壮劳力上了阵。两家合灶吃饭,尚老婆专门负责烧水做饭。黄裕忠老汉则什么都干,哪儿忙了帮哪儿。
志远早把那见火就是洞的料子衣服脱下身,换上厚厚的劳动布工作服,一天二十四小时不离窑场。他头上戴顶烂草帽,满脸抹得乌黑,不停地攀上转下,不停地观察窑情,指挥火大火小,朝里朝外,俨然一个道道地地的烧窑师傅。
烧窑师傅是窑场的中心,技术的高低直接关系到每窑两三千元的收入或损失,志远对谁也不放心,谁也不能代替他。他实在困乏了,钻进柴场的庵棚里眯乎一阵子,稍微缓过精神就又爬起来。
尚家弟兄也看出眼前的阵势跟先前大不一样,一个个屁股上都长了眼睛,一点儿也不敢偷懒。志远说:“只要咱们一窑都不烧坏,给你们弟兄仨每人奖两百元!”两百元顶得住做砖坯多干三个月,尚家弟兄更来了劲。
一窑接着一窑,砖场的坯子越来越少,公路边上的砖摞子越摆越长。黄裕忠老汉此时才真正看到了志远的能耐和作用,没有他,这事连想都不敢想。
过了腊月,柴烧完,砖烧好,总共六十多万块整整齐齐摆放在那里,像一道长长厚厚的城墙。停窑后志远只在家休息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换了身干净衣服就去了县城。当天下午,领着五辆“东风”大卡车回来,随后便没黑没明地朝县上送。呼呼隆隆十多天,志远随最后一辆运砖的汽车又去了县城。
三天后,志远喜滋滋地回来了,怀里抱着装钱的黑皮包。
黄裕忠老汉迎到大门口,迫不及待地问:“都卖了?”“卖了。”“钱领到手了?”“领到手了。”“多少?”
志远犹豫了一下,举起三根手指。
“三万块?”“除了柴钱和其他费用,净赚一万五!”“国家税上了?”“上了。”“原先预付的定金还了?”“还了。”“还有电费要交呢”“那用不了几个钱。”“哎咳咳……”黄裕忠老汉高兴得竟一屁股跌坐在门槛上,全身像瘫了似的站不起身来……
晚上,尚家弟兄一齐跑来算账。志远让巧玲炒几个菜,温一壶酒,摆在桌子上。黄裕忠老汉被推至上席,其他人依秩而坐。志远给每人面前的杯子斟满酒,然后端起来,说:“今年咱们机砖场多亏大家齐心协力,总算没赔,赚了,咱先喝杯庆功酒!”
一齐举杯,一饮而尽。志远又一一斟满,连饮三杯之后,才又说:“你们弟兄的工钱咱就不查出勤账了,从三月开工到腊月底,满打满算按十个月,耽搁的,回家种地收庄稼和天阴下雨都不扣除。每人六百元,外加烧窑奖励二百,三个人总共两千四。另外,这儿再给三百元,是我孝敬尚大婶的,给她老人家扯身新衣服,好好过个年。”说完,从兜里拎出一捆扎得整整齐齐的票子,放在尚世弟面前,说:“两千七百元,你当面点清。”
尚世弟一把抓过去揣进怀里,说:“不用点数,志远哥还能坑我们?!”弟兄仨早就高兴得不知了东西南北。
黄裕忠老汉也十分高兴,一脸的喜色叮嘱说:“拿好,回去给你妈,筹划着办点正经事。”
惊梦生疑
黄裕忠老汉担了几个月的心终于放下了。尚家弟兄走后,黄裕忠老汉因为高兴要多喝几杯,志远便陪着岳父开怀畅饮。少时,两瓶“西凤”便见了底儿。酒足饭饱,黄裕忠老汉在女儿搀扶下回到自己房间,躺下去不久便呼呼进入梦乡……
突然,他被眼前的情景吓呆了:
大队办公室院子里,鬼火似的电灯挂在屋檐下。全村男女老小席地而坐,正在召开批判大会。像当年那些四类分子似的站在台子前边的,竟是脸色死一般灰白的志远。
“老实交代,钱是哪儿来的?”“跟你生身老子一样,剥削阶级本性不改!”接连不断的喝斥和质问,直吓得志远耷拉着脑袋瑟瑟发抖。
他似乎就坐在主席台上,旁边的现任支书主持着大会。顿时,他全身的血直往上冲,一定要保护志远不受人欺侮,他全然不顾一切地喊:“你们不能平白无故整治志远,他是我的儿子!”
有人当即驳斥说:“不,他是地主的儿子!狗走千里吃屎,狼走千里吃人。他脱离地主家庭是假,继承剥削阶级衣钵是真!”
他无法驳斥这种过去常挂在嘴边上的理论,只好声嘶力竭般喊道:“你们别冤枉人哪,要凭事实说话呀!”
“有,有事实。”尚家老三应声从人群中站起来,大步跨到台前,凶神恶煞般指着志远,说,“你和我们两家合办机砖场,你到底捞了多少?给了我们多少?”志远身子抖了抖,没有回答。
尚世弟转过脸,面朝大伙儿,说:“乡亲们哪,我们弟兄实际上是他雇的长工。我们出力流汗,他轻松自在;我们做牛做马,他吆三喝四指手划脚。就这,我们三人拿了两千七,他挣了一万二千多块!大家说,这不是剥削是啥?我们要向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讨还血汗!”尚世弟说着,疯了似的扑向志远,举起拳头狠狠地朝志远砸去。
他只觉眼前一黑,一下子失去了知觉……
黄裕忠老汉醒了,大半天还处在惊恐之中。一时间,他弄不清到底是梦还是现实,摸摸脑门,汗淋淋的;摸摸身上,被子被蹬在一边。悄无声息的夜晚,突然传来几声狗咬鸡啼,他才渐渐意识到:刚才是一场恶梦。
黄裕忠老汉完全清醒了,心里反倒更加不安起来。梦境里尚世弟说的话不无道理,跟尚家合办机砖场,这样分配收入确实有点不合理。但是,这又是尚世弟心甘情愿的。不过回想起来,志远要是不说砖卖不出去,尚世弟会提出要工钱?看起来鬼就鬼在这里,志远这狗东西是在编着圈儿让尚世弟那个笨蛋钻呢!
黄裕忠老汉睡不着了。拉扯尚家合办机砖场是他出的主意,村党支部以至乡党委都夸他老党员扶贫帮困有成绩。将来要是让人知道这其中有鬼,晓得的说是志远干的,不晓得的还以为是他老家伙财迷心窍,打着扶贫帮困的招牌,自个儿挣昧心钱呢!往后该咋样见人呢?一季度开一次的党员组织会咋好意思参加呢?不行,要找志远把话说清。黄裕忠老汉爬起身,摸摸索索下了炕,打开房门,来到女儿房间外。
女儿房里灯熄了,还有说话声。只听见巧玲说:“要这么多钱干啥?房子刚盖了几年,又不置地,放在家里都叫人熬煎。”志远说:“看你,真是个山里佬。不会打扮你,打扮娃,叫咱爹想吃啥买啥,想到哪儿逛就去哪儿逛。再把咱爹那棺材板换成三寸厚的柏木板,雕龙画凤做得好好的。爹一辈子守了你这一个宝贝女儿,现在该好好享享福了。”
黄裕忠老汉心里一热,真是没白疼志远一场。有这心,有这话,就行了!
“那能要几个钱?连原来存的,快三万块呢!”“再买电视机、洗衣机、电冰箱、录放机,不要自行车了,推辆摩托车回来。有空儿再去北京、上海、杭州旅游,逛大景,看热闹。城里人会享受,咱就不会?”“看你想得美的!”
接着是一阵亲昵的笑声,黄裕忠老汉急忙上前,用力敲响了房门。屋里声音戛然而止。
骨肉情断
志远打开房门,黄裕忠老汉走了进去。女儿在父亲面前不像儿媳见公公,巧玲没起来,也没穿衣服,搂着儿子小毛毛仍睡在被窝。志远望着岳父阴沉沉的脸,不知道又有什么不高兴,心里直犯嘀咕。
黄裕忠老汉直截了当打开话题,说:“你说说,咱们这样跟尚家分钱到底合适不合适?”
志远预料到岳父迟早会要提出这个问题,但没想到会来得这样快,这样急。他不急不慌地说:“这事情是这样的,原来一开始我说过净收入二一添作五,谁知道尚世弟精过分了,一点儿风险都不想担。自己提出只要工钱,不管赔赚钱都要问我要钱,我只好依他。”
黄裕忠老汉说:“你那回从县上回来不说砖卖不出去,尚世弟能说那话?我现在问你,那时候是不是砖卖不出去?”
岳父一语点破要害,志远一时口吃泛不上话来,只好正面避开了岳父提出的问题,拐个弯儿说:“不管当时砖卖出去卖不出去,反正做生意办企业总有个风险。大家都不愿承担风险,都只想着自己只能赚不能赔,这事情谁也干不成。再说咱们现在这种分配办法,是把尚家弟兄作为机砖场的雇工对待的。雇工前几年不允许,现在放开了,中央国务院都有红头文件。别的地方个体户一雇就是成百,搞得好的还当全国人大代表、政协委员,咱这算啥?”
猛地,黄裕忠老汉还真的让唬住了。听志远不像是顶嘴胡说,好像在党员会上也学过这类材料。可惜他如今开会不是蹲墙角就是打瞌睡,学习文件这个耳朵进那个耳朵出,全不当回事。不过他想,共产党开门第一板斧就是斗地主分田地,打倒剥削,帮助穷人闹翻身,难道解放四十年又变了?再说,咱和尚家合办机砖场,一家一半钱投资,尽管尚家的钱是国家的,但却是以尚家名义申请的救济款,咱把人家变成雇工,咱当老板,人家拿两千七,咱一万二,总不成个规矩吧?党中央是共产党的党中央,国务院是共产党领导下的国务院,即便再糊涂也不容许这种坑人的事儿合法化!黄裕忠老汉不想再和志远打嘴皮子官司,用当年在社员大会上讲话的那种不容置疑的口气说:“我不管他文件不文件,也不管别人咋样干,咱跟尚家合办机砖场的收入你要给我重分!”志远问:“咋样重分?”
黄裕忠老汉说:“还按先前说的,刨去各项支出,一家一半。”
志远断然拒绝说:“这样分不成!当初没立合同,而后来这种分法是两眼对两眼定死了的。就是官司打到法院,尚家也占不上理!”
黄裕忠老汉不由得愣住了,事情真还是这样。即使打官司,尚家三个笨蛋没有一个是志远的对手,自己又不能帮着尚家说话。他只能依靠自己在家庭里的权威,强迫志远非按照他所认定的原则行事不可。于是,便倔强而又蛮不讲理地说:“法院不去,钱给我重分!”
一直默不作声的巧玲此时插了言:“爹真是越老越糊涂了,胳膊肘朝外掣!”
“当我不知道,你们两口子一起糊弄我,没一个好东西!”黄裕忠老汉早就对女儿一肚子气儿,顿时高喉咙大嗓子地吼叫起来。
“我们咋糊弄你了?我们咋糊弄你了?”巧玲受不了爹这种重话,扯着哭声说,“是没给你吃,还是没给你穿?我又没跟着志远回甘岔河,你这样冤枉人……哎呀呀……”
志远的火儿一下子顶上了脑门,迅速从箱子里取出装钱的黑皮包,“啪”地扔到黄裕忠老汉面前,变脸失色地说:“我知道你的心在尚老婆身上,你明说好了,把它拿去全给尚家!”
“你……”黄裕忠老汉想不到志远竟当面用这种话呛他,顿时面红耳赤气急败坏,慌乱中不择轻重,恶狠狠地骂道:“你跟你亲生老子一个眉眼,不剥削人就活不下去!”骂完,狼狈地退出门去,回了自己房间。
志远一下子呆了,旋即两行热泪顺着脸颊无声地流了下来……
这个出身地主家庭的小伙子,自小在学校里就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政治歧视的阴影越来越浓重地笼罩了他。初中毕业,他理所当然地未被推荐上高中,回到家当了继续被歧视的山民。父亲那顶铁打的地主帽子眼看着就要被他继承下来,连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平头老百姓也不可能。他痛苦、害怕,整天提心吊胆过日子。在那通行娃娃亲的高山岭上,他二十五岁了却无媒人登门。
正当他要打一辈子光棍的时候,有人向他提说了这门亲事。他听说是贫农,又听说父亲是大队党支部书记,便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再问,一口答应了下来。年过半百的父亲咬着牙让他长子出门招赘成婚,来到黄家湾。
巧玲论长相模样儿,论文化知识,跟他实在不般配。但是他不嫌弃,他没有权利和资格嫌弃。这一切只是为了一个目的,不再背那张地主皮!他在黄家湾默默地夹着尾巴做人,靠岳父那把大红伞,平安地度过胆颤心惊的好多年。
党中央英明,邓副主席亲,终于解放了他这种毫无罪过的人。此后,很多搀杂着政治因素的婚姻破裂了,闹得天翻地覆。有的女人离了婚,有的倒插门的领着婆娘娃回了原籍,不再做寄人篱下的上门女婿。但是他没有,凭着良心仍留在黄家湾,仍一心一意地爱着巧玲,仍孝敬着失去权势的岳父。岳父过去到现在,从没有把他当地主儿子看,没有揭过他心灵上的疮疤,像母鸡保护小鸡似的保护着他。可是今天,岳父竟这样指着鼻子骂,骂得这样难听,这样刻薄,这样让他忍受不了!
志远的心像煮沸的开水激烈地翻腾,他看看痴呆呆望着他的妻子,看看熟睡中的一对儿女,犹豫不决……最终,他还是下了决心,走,何必受这窝囊气!他很快穿上大衣,在脖子上包了条大围巾,又去寻找棉鞋。
“你要咋的?”巧玲惊恐万分,一把扯住志远,衣服顾不得穿,被光溜溜拖下地。
志远使劲甩开巧玲,巧玲又扑了上去,紧紧抱住志远的腿不放。两个孩子被吵醒了,一齐哇哇直哭。志远似乎全然不顾这些,用力扯开巧玲,大步跨出门去。巧玲爬起来赶至门外,赤身裸体不好再追上去,只好撕心裂肺般哭喊道:“娃他爹,你可走不得呀,扔下我跟娃咋得了哇……”
静静的夜空中,哭喊声凄厉而哀痛……
天快亮时,一夜没睡的巧玲终于拿定了主意,赶志远去。志远一定是回甘岔河去了,眼看要过年,不会到别的地方去。至于爹,让他在家尝尝苦滋味,机砖场的钱他爱咋分就咋分。等过了年,爹心里想着对不住志远,不再寻是非了,我们再回来。
巧玲起了床,简单收拾了个包袱,唤醒女儿,抱起儿子。临走出房门,看见志远扔在地上的黑皮包。巧玲拾起来一看,推开黄裕忠老汉的房门,扬手扔到炕上去,火气十足地说:“我们都走了,这钱,你想咋办咋办!你嫌志远是地主,我不嫌。你当你的老积极、老贫农、老党员,我当我的地主媳妇去!”说完,一手拖着女儿,一手抱着儿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尾声】
黄裕忠老汉一连在炕头窝了七天七夜,直到除夕之夜“噼哩啪啦”好一阵辞旧迎新的炮竹响过,他才意识到,要过年了!
七天来,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天黑,什么时候天明。实在觉得饿了,在炕边火炉上烤几块干馍片,喝一碗白开水。末了,又睡。越睡,身子越困;越困,脑袋越昏;脑袋越昏,又越想睡,似乎睡着了那烦恼就会消失。
大年初一,是个冬日以来少有的艳阳天。向阳坡上一嘟噜一嘟噜的迎春花开得黄灿灿的,桃、李、杏树上的花骨朵鼓得滚圆。阴坡顶上的残雪消融得只剩下一道道细细的白线,河里的冰块随着哗哗的流水散开来,撞得咔咔嚓嚓响。
黄裕忠老汉拖着沉重的身子下了炕,走出门,站在屋场上怔怔地望着眼前的一切,心头愈加郁闷。他想,此刻他那曾经树叶掉下来都怕砸着头的亲家公,大概正抱着孙子、孙女儿,悠哉悠哉地过新年呢!儿子回去了,媳妇也回去了,孙子们都回去了。天伦之乐,热热火火,解放前的伪保长一定乐得喝凉水都觉得甜呢!
黄裕忠老汉长长地叹口气,自言自语道:“唉,黄裕忠啊黄裕忠,不是说啥都不管啦,咋又管上了呢?这才叫自作自受哩!”但是没过一刻儿,他又在心里说,“不行,我还是个刚解放就入了党的老党员呢!”
犹豫、彷徨,彷徨、犹豫。正当黄裕忠老汉十分矛盾的时候,尚家弟兄仨一前一后朝屋场上走来。三个人都穿着新崭崭的衣服,嘴里叼着从未叼过的香烟,笑容满面地走到了黄裕忠老汉跟前。
“支书叔,我妈叫我们给你拜年来了!”尚世弟一声吆喝。弟兄仨按照古老的传统习俗,一齐跪倒在地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个头。
“都起来,都起来,现在哪儿还兴这规矩!”黄裕忠老汉忙上前要扶起尚家弟兄,弟兄仨已都又站了起来。
尚世弟说:“我志远哥呢?我妈特意说要我们来好好谢谢我志远哥,不是他,我们到哪儿去挣那么多钱?今晌午我妈做了一桌酒席,请你跟志远哥过去吃饭。我们家好多年都没过过这样的好年了!”
尚世仓说:“有肉呢!一厚的膘,跟豆腐、粉条一炒,香得很!”
老二尚世良不会说话,只是咧着嘴傻笑。看着尚家三弟兄一副心满意足兴高采烈的模样儿,黄裕忠老汉真是说不出的滋味。
是呵,我们穷怕了,穷够了,现在该长门槛挣点钱了,老汉冲着尚家三兄弟说道:“挣着钱光想着吃,今后好好学着点,长点脑子,别再给你支书叔丢脸就成!”说罢,摔手进了里屋。
尚家三兄弟被老汉说愣了,三根桩子似的立在那儿。
“劈哩啪啦!”过年的鞭炮放得冲天价响。
(沙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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