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信笺-第四十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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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沙漠中行进着一支红军残部,他们刚刚从哥萨克马队的重围中突围出来,残酷的厮杀使这支部队只剩下了二十三名战士。率领他们的是叶甫可秀夫政委,队伍中特别显眼的是他身后的那个女兵,她身材细长,棕黄色的辫子盘在头上,戴一顶皮筒帽。她叫玛琉特卡,别小看她是个女兵,但打得一手好枪法,在她的歼敌记录中,已亲手撂倒了四十个敌人。

    正值二月严寒,茫茫沙漠,饥饿、寒冷、疲劳和绝望每时每刻威胁着这些红军士兵的生命,他们必须穿过卡拉库姆沙漠,行程1200里,才能赶上主力部队,因此希望非常渺茫。傍晚时分,政委下令就地宿营。士兵围在点燃的火堆边,一个个东倒西歪,不一会便围着大毡毯呼呼入睡了。

    天快亮时,政委被玛琉特卡急促地推醒,他习惯地抓起了步枪。“有情况!”玛琉特卡低声说道,“刚才我在附近转了一圈,发现有一支驼队向我们这边来,看上去是吉尔斯人。”

    政委蓦地站起身来,打了个唿哨。士兵们听说有骆驼队,神志立刻清醒过来。要知道,骆驼是“沙漠之舟”,有了骆驼,在沙漠中就等于有了生还的希望。士兵们猫着腰悄悄地向驼队两侧迂回过去。吉尔斯人全然不知,他们正走着,突然前面传来一声大喊:“停下,有枪的把枪放在地上,不许抵抗,否则统统杀掉!”吉尔斯人吓得全伏在了雪地里。

    士兵们高兴地跑了上去,“砰”,跑在最前面的一个士兵双手一扬,一头栽倒在地。“他妈的!”政委这才发现,吉尔斯人中混有白军士兵,他狂骂道,“杀死他们!”双方交上了火。玛琉特卡和以往一样,紧挨着政委伏在地上,这时政委低声对她道:“快看。”玛琉特卡也发现了骆驼身后的那个白军军官。她端起了步枪,瞄了瞄,不知是手指冻得发僵,还是心情过于激动,枪弹擦着军官的头顶飞了过去。“害人精!”她骂了一句,刚想打第二发,却见枪声已稀疏下来,那个军官高高地举起双手,从骆驼身后站了起来。

    士兵们狂叫着冲了上去。

    白军军官戈沃鲁赫·奥特洛克中尉本来应该是玛琉特卡歼敌记录上的第四十一个,但玛琉特卡由于手已冻僵而没有击中他,使他成了红军的战俘。

    有了骆驼,又有了吃喝,还抓了一个军官,叶甫可秀夫政委十分高兴,他想,靠这些骆驼,穿过卡拉库姆沙漠的机会就大多了,到时把这个军官交给司令部,也许对我军会有大用场,因此他命令玛琉特卡看押。“我把这位大人交给你了,要留神看管,要是放跑了,我毙了你!”玛琉特卡不敢大意,把白军军官双手反绑,并在他腰里系上一根绳子,另一头则系在自己的左胳膊上,她警告道:“别看我是个女的,你要是敢跑,我放你跑上三百步也能一枪放倒你!”

    但是好景不长,吉尔斯人乘黑夜和暴风雪的掩护,一直悄悄尾随着他们,在一天夜里把所有的骆驼又给偷了回去。红军士兵又一次陷入了沙漠死亡的威胁。没有退路,只有穿过沙漠,直至走到剩下最后一人,政委下达了死命令。

    当他们历经千辛万苦,穿过沙漠来到咸海边的时候,已经只剩下了十一个人。当地的吉尔斯人用怀疑而又敬佩的眼光,看着这些在严寒二月穿过大沙漠的人,纷纷招呼着把士兵请进了自己的家中。叶甫可秀夫政委已瘦成了个人架子,他命令部队在这里稍作休整,然后再设法横渡咸海,回到军部。

    士兵们刚从死亡中逃脱出来,现在全都累垮了。然而玛琉特卡和那个白军中尉却没有什么倦意。此刻,她借着余炭的火光,掏出铅笔头,在一张废报纸的边角上写起诗来。原来她不但是个神射手,而且还喜欢胡诌几句诗呢。中尉好奇地望着她,轻声问:“你在写什么?”“跟你有什么相干!”“你是想写信吧,你口述,由我来写吧。”“呸!”玛琉特卡道,“别做梦,想让我帮你这害人精松绑,然后兜脸给我一拳逃跑吗?想得倒美!”她接着补充说,“我这是在写诗。”“写诗,你——写——诗?”中尉眼睛不由睁得大大的。玛琉特卡被他说得不觉脸孔绯红,道:“你挤眉弄眼地干什么?你以为我是个粗人,不配写诗吗,你这个害人精!”“不不不,我……”中尉一时说不上话来,好半天才说:“你能念出来我听听吗?”玛琉特卡眼睛望着地面,轻声说:“好吧,你就听着吧,但就是,你听后不许笑话我!”

    但是玛琉特卡念了一半就念不下去了,因为下面怎么写她还没有想好呢。她抬起头望着中尉,这时她第一次发现这个年轻人长得很白,一双眼睛碧蓝碧蓝的,她赶紧把眼光挪开了。中尉道:“诗的内容是发自内心的,就是诗本身太糟糕了,功夫不到家。你知道,诗是一门艺术,任何一门艺术都要求有一定的学识,因为它有自己的章法和规律。比如造桥,桥有桥的结构,不懂这个,胡造一气的桥是根本不能用的。”玛琉特卡听得入了神,这也是她第一次听别人对她讲有关诗的学问。他语调轻缓,富有表情,蓝眼睛里流露的全是安详的光芒。此刻她有点觉得他并不显得可恶,相反,倒好像是一个大学问家似的。她突然问道:“你的手腕疼吗?”“不太厉害,就是有点麻。”玛琉特卡沉吟了半天,开口说:“这样吧,你向我发誓保证不逃跑,我就替你松绑。”中尉答应了。于是绑着他手腕的绳子也松开了。

    叶甫可秀夫政委这几天也没有闲着,他急于找到主力部队,因此也就急于渡海,但船只有一艘,而且又比较破旧,是艘以前渔民遭海难后被海水冲上沙滩的废船。他一边命人火速整修,一边向当地人打听这几天的天气情况。当他打听到可以出海之后,便派玛琉特卡和另外两名战士先押军官回军部,然后通知军部派船来接他们。临行前,他对玛琉特卡道:“这次行动由你负责,看好士官生,无论如何把他弄到军部去。记住,万一碰上白匪,千万不可把他活着交出去。好,开船!”

    然而船行至海面,刚近黄昏,海面突然狂风大作,四周变得什么也看不清,那只船本来就不怎么坚固,一个巨浪打来,船体立时倾斜了,海水猛灌进舱。船上的人顿时惊慌起来,又是一个大浪,玛琉特卡甚至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见另外两名战士被大浪卷进了大海。疯狂的海浪把小船无情地抛向了一座荒岛。

    当玛琉特卡苏醒过来的时候,她已经被海浪冲上沙滩,“坏了!”她第一个意识到的就是士官生,那个白军中尉。她猛地欠起身子,这才发现离她不远处也躺着一个人。她心定下来,骂道:“害人精,命好大呀。”当他俩看清楚这是一座荒无人烟的小岛,而且船又被海水冲走了之后,刚才生还的侥幸顿时烟消云散了。

    “不管怎么说,上岛再说。”中尉说着要去捡地上的步枪。“别动!”玛琉特卡箭步抢在他前面,拎起步枪对准了他喝道:“你可是向我发过誓不逃跑的!”中尉不禁哑然失笑道:“你想让我往哪儿跑,我捡枪是怕你的负担过重罢了。”“可是,既然是我押送你,就不能把枪交给你。”中尉耸了耸肩,只好作罢。

    他俩走过一片碎石滩,在他们面前出现了一间小板棚。玛琉特卡惊奇地大叫起来:“好极了,我们有救了。”中尉莫名其妙地望着她。她接着说:“我是打鱼出身,渔民们常常会把在渔汛期捕到的鱼腌好,放在临时搭成的板棚里,待明年开春再回来取。但愿这里面也有腌鱼!”他们狂奔过去。

    果然,里面堆着大量的咸鱼干,足够他们吃上半年的。“快,架起石块。”中尉照着做了,然后她又取出几粒子弹,让中尉拔去弹头,从弹壳中倒出些硫磺,取出火石火线,一下打着了,她兴奋地说道:“去取些鱼干来,越肥越好。”中尉把鱼干垒在火堆上,不一会,整个小板棚被鱼火烤得暖洋洋的。“还傻愣着干什么,快脱衣服烤火呀,否则要冻出病的。”中尉迟疑了一会,便背对着她,脱去了衣服,可当他回转身来,却见她早已脱下了衣服,鱼火的光辉闪熠在她那美丽的胴体上。

    中尉的身体还是没有抗住刺骨海水的刺激,他病倒了,发着高烧,嘴里一个劲说着胡话。玛琉特卡急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她把他紧紧地抱在自己的怀里,轻声道:“你这个害人精可不能死,你死了,我怎么向叶甫可秀夫政委交代呀!”中尉的额头烫得怕人,她一边用手梳理着他鬈曲的头发,一边把自己的脸紧紧贴在他的额头上。

    等到中尉神智稍稍恢复的时候,日子已经过去了近一个星期。“害人精,你命真大哟。”她亲昵地说道,“整整一个星期,你只喝水,什么都不吃,整天说胡话。大风呜呜地怪叫,四周一片空旷,在荒岛上只有你我孤单单两个人,你又总是昏迷不醒,那时候,我才是真的怕极了。”中尉在她怀里欠起身子问:“那你怎么对付过来的呢?”“就这样对付过来的呗。但我最担心的是你会突然死了,不过,现在你缓过来了,我也就放心了。”中尉伸出手来,在她的手背上抚摸着,无力地说:“亲爱的,谢谢你啦。”玛琉特卡满脸通红,道:“不用谢,我哪能见死不救呢。”“可,我是个士官生,是个敌人,值得你救我吗?”玛琉特卡哈哈大笑道:“瞧你连胳膊都抬不起了,还算什么敌人?大概我命里注定该和你在一起。那会我一下没瞄准,放了空枪,那可是我生来第一次,因为这个我只好服侍你一辈子喽,喏,吃吧。”中尉并没接她递过来的鱼干,却一翻身抱住了玛琉特卡。

    戈沃鲁赫·奥特洛克本应是玛琉特卡歼敌记录上的第四十一个,而现在他却成了少女欢乐簿上的第一个。

    就这样,玛琉特卡白天做些日常琐事,烙饼,煮又干又咸的鱼脊肉;黄昏时分,她就依偎在中尉的怀里,静静地听他讲故事。她喜欢听他讲故事,他的语音低沉,音色非常好听;她还喜欢看他的蓝眼睛,那里面似乎充满了深情,简直能把她的心融化。爱情不知不觉在这两位青年人心窝里萌发了,世上的一切似乎都不存在,没有门第、阶级差别,也没有偏见、战争,只有他俩、蓝天和海水。时间就这样日复一日地飘浮过去。

    这天下午,他俩照例来到沙滩坐着,一眼不眨地注视着海面,双眼急切地搜寻着海面上可能出现的帆影。“我的耐心到头啦,三天内渔民再不露面,我非举枪自杀不可。”中尉逗笑地说:“俗话说‘只要耐心别着急,早晚要做头头哩’。你呀,到时可以去做强盗头头。”“害人精,都是因为你,缠住了我,诱惑我,弄得我神魂颠倒,五脏六肺都让你掏去啦,你这个蓝眼睛的魔鬼。”

    中尉听罢不由大笑起来,一把抱住了她,倒在了沙滩上。突然玛巯特卡发觉他抱着自己的手松开了。中尉一把推开了她,欠起了身子,眼睛直盯着天地相连的地方,眼里抖动着喜悦的光辉:“看呐,玛琉特卡,亲爱的,帆。”玛琉特卡浑身猛一振奋,她也看到了,在远而又远的地平线蓝色的边缘上,有一颗针尖似的小白点,时隐时现抖动着、飘浮着——那是帆,迎风摇晃的白帆!

    中尉纵起身跑回板棚,取出一支步枪。玛琉特卡提醒道:“别乱来,连放三枪。”

    “砰、砰、砰”,清脆的枪声在寂静的下午传出很远很远。船似乎听到了枪声,朝这边而来。不一会,船帆已经清晰可见。“害人精,这是条什么船?不像是条渔船呐。”玛琉特卡自言自语道。离岸一百多米的时候,帆船船尾上一个人立起身,双手合拢向这边叫喊起来。中尉浑身一震,他一挥手扔掉步枪,赤着脚向海边跑去,边跑边喊:“乌拉,我们的人,是我们的人……”

    玛琉特卡两眼死死地盯住了船尾那人,那人肩上的金肩章闪烁可见。她本能地向前扑了过去想拦住他,绝望地叫喊着:“嗨,回来,你这个该死的害人精,回来……”中尉却已经站在齐脚腕深的海水里,正用力地向船挥舞着双臂。

    玛琉特卡耳边响起了叶甫可秀夫政委那低沉而严肃的声音,“万一碰上白匪,千万不能把他活着交出去。”她紧咬嘴唇,本能地一把抓起了他扔在地上的步枪。

    可怜的中尉似乎还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只听见身后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他身子一晃,沉重地倒在了海水之中。子弹从后面击中了他的后脑。

    “哇——”玛琉特卡猛然哭出声来,她扔下步枪,跌跌撞撞地跑了上来,一下跪在了海水里,扑倒在中尉的尸体上,放声大哭。“我的亲人,我的蓝眼睛,我闯下大祸啦,你的病还没有好哇……”她的双手不停地拍打着海水,海水和血水溅在她那张绝望的脸上。

    远处帆船上的人望着这一切,不禁全都惊呆了。

    (改编:冯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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