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市大街-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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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尾声

    一天,老许打电话约我出来,说请我吃顿高档次的饭。我应约而往,在昔日的鸟市大街口集合。

    这之前,江波如幽灵一般折腾我们。他一次次出走,他大哥江海打电话求我和老许协助寻找。好在江波跑不远,总在南市一带转悠,很轻易逮住他扭送回家。我忘记说了,江波结过婚,后来离了,孤零零的没人管。把他锁家中,收了大门钥匙,江海派人按时给他送吃送喝的。江波即便患上小脑萎缩,仍不断发挥他的绝顶机灵劲儿,他能轻易鼓捣开大门,随后逃之夭夭。后来,老许出主意,在江波上衣胸口处缝块布,写明江波的住址及联系方式,一旦跑丢了,碰上好心人把他送回家。江波又发挥出他的坏劲儿,出走前绝不会忘扯掉那块布。

    老许烦透了,曾对我气哼哼说:江波是条狗多好,咱们往他脖子拴链子,一旦他琢磨跑,咱们一拉链子就拽回来。偏偏他是人,是哥们儿,急不得,火不得。照此下去,我们全被他逼疯。

    我突发奇想:不如跟江海商量一下,把他弟弟江波送医院。医院负责管束,兴许还治好他的病。

    老许猛击我大腿,说:哎呀,我怎么想不到呢?江波进了医院,由大夫护士看守,保准他跑不掉。就算他跑了,跟咱没责任。

    事后,老许和江海商量。江海表示同意,愣把江波塞进医院的单人病房。一切万事大吉。

    天色近黄昏,茫茫暮霭笼罩了街巷,景物显得朦朦胧胧。老许先到一步,伫立街口嘴叼烟卷,双手叉腰,张望街对面的公共茅房。茅房废弃不用了,外墙涂写个硕大的“拆”字。

    我靠近他,幽幽地说:“江波用不着在这儿发号维持秩序了。”

    老许递我支烟卷,亲自为我点燃,“我的天哪,他又从医院跑丢了,护士没看住江波,让他溜出医院接着玩失踪。江海派手下四处找他,过去二十多天,一点信息也没有。这个江波呀,多灵的人,老了老了,变痴呆了。看样子,人的聪明是有限的,早用干净了光剩下傻?”

    我不置可否。他总结说:“哎哟喂,人还是傻点好。”

    接着,我俩又回忆起四十多年前的往事。我说,当初江波坑过他哥哥江海,是为了爱情。因爱我姐姐得不到,所以才报复江海。老许听罢,摇头否认,说,瞎掰。纯属江波私心重,他把江海送走,他自己好留城呗。不要看一个人说什么,要看他怎么做。重动机,更要重结果。

    我说的一个版本,老许讲的另一个版本,或许还存在第三种版本,在那个特殊年代何为真相,恐怕唯有江波自己明白。一切都已过去,如同撕掉不用的日历。生活依然继续,何苦继续纠结它呢?

    稍作逗留,老许拉我吃馆子。进了一家特高档且特出名宰人的大饭店,老许点下一桌子菜,统统属于菜单上标价最贵的菜,要了瓶“茅台”酒。我暗暗叫苦,粗算一下,饭菜加酒至少五千多块钱,临出门时,我随身只带了一千块,看样子待会儿得刷卡支付。

    大概瞅我战战兢兢的模样,老许哈哈大笑,说:犯嘀咕了吧?把心放肚子里,我已经提前付完款。今儿我就要大出血,好好请你一顿。你吃好喝好,我打车送你回家。

    用得着犯什么嘀咕呢?我俩开怀大吃,喝光一瓶茅台酒,竟毫无醉意。

    老许的样子很开心,暗地里嘿嘿嘿偷着乐。我情知他的心结,问道:你终于把汪处长耗得嘎屁朝凉啦?

    他笑着否认:没有,他活好好的。

    我纳闷:莫非你老小子想开了,不再和汪处长赌命较劲儿?

    他又否认:更没有。我亲眼所见汪处长下场比我惨,活着比我难受。

    我恍然,老许请客的目的在于倾吐。

    他说:自打得了那场要命的病,我算活明白了,不多不少,明白一半。不疾走,不暗赌,听天由命。老天爷终于站在我一边。就说前天吧,中午处里同事张罗请客,全招呼了,唯独不叫汪处长。我压根儿没多想,跟着凑热闹呗。进酒楼雅间一踅摸,攒聚的同事带着别的处的一位年轻副处长,挺多三十五六岁,大模大样坐正中主座。几个同事可劲儿巴结人家,我琢磨不透,吃饭弄个外人干吗?酒菜刚上桌,汪处长气哼哼闯进来,他霸道惯了,进门先嚷嚷:嗬,请客不请示我,你们好大胆子,这不犯上作乱嘛!当他瞧见坐主座的年轻副处长,顿生蔫儿了,掉头就走。我问旁边的小李怎么回事?小李指指那位副处长,说:人家调咱处当一把手,老汪没戏啦。当时我像大热天喝冰镇汽水,心里爽快至极。随之大家纷纷给未来新处长敬酒,捧他。老弟,你猜事后姓汪的怎样啦?回家一憋气,弹了弦子。无人看望无人问,他的下场可谓惨不忍睹,我算解气解恨顺心如意。我弄懂一条真理:有福之人不用忙,想吃冰天上下雹子。来来,喝酒。

    精神振奋,话就唠,老许山南海北瞎扯一气,后来扯到高雪华身上,触动我敏感神经。

    他说:上次在鸟市公共茅房碰着高雪华那副落魄样儿,甭提我心有多疼。当年我要是娶了她,跟我过上幸福生活,至于满大街捡破烂吗?话说回来,可不怨我。1972年快分配工作时,高雪华哪根神经搭错了,和傻贝儿贝乱搞,弄个教唆犯,判两年。耽误了工作,耽误了和我搞对象,纯粹瞎子剥蒜——两耽误。老弟,你说呢?

    我不吱声,心如刀剜。

    他又说:我许津生爱高雪华,她同“梆子头”搭伴,又同施大卫有一腿,她名声不好,我全不在乎。问题是她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教一个傻子干流氓的事。是可忍,孰不可忍。老弟,你说呢?

    我忍不住了,脱口说道:不对!真相并不是这样,是傻贝儿贝强奸了高雪华……

    老许瞪大眼珠,两腮肥肉不停颤动。

    我一五一十告诉老许:等待分配工作那些日子,高雪华、“梆子头”时不时在永红胡同幽会,两人什么都不干,光翻花绳玩。出事那天,傻贝儿贝戴着红箍儿耀武扬威地闯进胡同,老远冲他们叫喊:抓流氓!“梆子头”刚放出来,知道傻贝儿贝参加了扫氓队,怕引火烧身,掉头就跑。傻贝儿贝耍起邪性劲儿跳脚狂追,边追边大喊大叫。高雪华担心他逮住“梆子头”,弄到扫氓队说不清道不明的,便上前阻拦,不料与傻贝儿贝撞个满怀。傻贝儿贝蓦地停住不追了,死羊眼紧紧盯住高雪华隆起的乳房,嘴里喃喃嘟哝:流氓,女流氓……高雪华也见傻,慢慢朝后退。傻贝儿贝突然来了傻劲儿,上前撕扯高雪华衣裳。高雪华奋力挣脱,傻贝儿贝一指胳膊戴的红箍儿,她被吓蒙了,就不敢动窝了,听任傻贝儿贝把她摁倒地上……事刚完,凑巧居委会主任七婶经过永红里胡同,瞧个满眼,将他俩揪到居委会。高雪华有口难辩,谁相信一个名声败坏的女玩闹的辩解,何况傻贝儿贝是个傻子,谁相信傻子会干那事?高雪华自然成了教唆犯……

    缄默半天,老许问:你这么明晰?

    我坦白了多年积聚心头的郁结:我在开源公寓楼顶目睹了整个过程。

    你你你,老许愤懑至极:你干吗当初不替高雪华做证,还她个清白?

    我……为此我不安了半辈子。说着,我哭了,呜呜地哭,惊扰四周顾客朝我俩扭头看,以为我撒酒疯。

    过了会儿,老许递我面巾纸,安慰道:算啦算啦。这页彻底翻过去了,借老庄一句名言劝你:相忘于江湖吧。一切朝前看。

    他若有所思,说:也不该怪你,高雪华见傻贝儿贝戴的红箍发怵,和我见汪处长发怵一样。论情论理她怕那傻子?不怕。我怕汪处长?也不怕。但我们惧怕他们背后的某种东西。讲不清啊。

    沉默。长久沉默。接着埋头喝闷酒。

    酒喝干,心平息。我猛然想起老许在电话中说过的话,顺口问他:老许,你在电话里吓唬我,说以后再见面就难喽,什么意思?

    老许神秘兮兮地说:老四眼儿,告你个秘密,我准备离家出走。

    我大惊失色:为什么?你抽风啊。

    老许说:为江波,也为咱仨兄弟一场。江波患了那种病,玩失踪,独身一人满世界乱跑,兜里没钱,神里神经,能不饿死冻死在外边?我决定找他去。宁愿走遍祖国大地天涯海角,若找不着江波,我绝不回来!

    闻言,我不禁由衷钦佩,冲老许竖起大拇哥。

    老许仰天大笑:哈哈哈哈……

    霍地,老许脸色大变,弯下腰捂住肚子喊“疼”。我以为他装蒜,使劲拉他。他拼命摆手,说话有气无力:赶紧打120啊!

    我打手机叫来救护车,紧急送老许去了医院。大夫诊断他胃出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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