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小青短篇小说精选集:我在哪里丢失了你-出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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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单位要开会,要搞活动,总会有一些难题的,主题思想定得准不准啦,倾向性有没有问题啦,经费从哪里来啦,出席的人员摆得平摆不平啦,会务工作得力不得力啦,如此等等。这确实是一些难题,但都会一一迎刃而解的,如果这些困难都解决不了,要你们这些当干部的干什么?吃干饭吗?当干部的可不是吃干饭的,个个能耐得很,难题都会解决的,但最后剩下一个最难办的事情,大家都有点发怵,那就是请领导出场。

    其实,领导出不出场,对会议本身并不一定有什么大的作用或影响,但是我们的工作就是做给领导看的,如果所有的会领导都不到场,领导哪能看见你在做什么工作。何况,我们所有的会议都是要搞声势摆排场的,没有相当级别的领导到场助阵,你的声势从何谈起,你的排场又从哪里体现得出来?

    当然,有许多会议,最后都会有一些新闻报导,领导如果不来,他也许会从新闻报导中了解你的工作。但领导也不一定就天天守在电视机前或者天天拿着着报纸每版每版地搜索你的新闻。再说了,即使领导看到了你的这一则会议新闻,但他也许根本就没看进去,因为媒体上的内容太多了,他哪里记得哪里是哪里呀。就这样,你辛辛苦苦忙了会,等于白忙,为什么呢?因为领导不知道呀,因为我们的工作就是做给领导看的,领导如果没看见,你不是白忙了吗?

    更何况,领导到场和不到场,对新闻来说也是不一样的,同样的一个会议,如果领导不到场,这新闻也许根本就出不来了。就算你给媒体塞了红包打了招呼,最后也只出来一块小豆腐干,压在报屁股那里,恶心人。

    所以,话说到底,要开会,要搞活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请领导出场。于是,问题又来了,请哪些领导,怎么请,请到了怎么样,请不到又怎么样?这都是学问,而且学问很深。如果领导和领导之间是有矛盾的,你还得事先摸清楚,如果矛盾很大的,根本坐不到一起的,坐到一起就会给领导添堵的,那就万万不能一起请。还有,领导请来了,座次怎么排,发言谁先后,喝酒先敬谁,等等等等。不过这些都不算难事,因为多半有或明或暗的规则放在那里,你按章办事,错不到哪里去。难就难在领导太忙,每天要赶来赶去参加许多活动,你根本不知道领导哪一天可以有空来参加你的会议。所以,你早早的就准备好了,提前好多天你就汇报上去了,领导得到你的汇报,起先也是很重视的,他让秘书看一下近阶段的日程安排,跟你说,这几天不行,这几天都安排满了。那么什么时候有空呢,领导再叫秘书看看日程安排,说,大概月底吧,月底好像有点空。你得令后赶紧把会议定下来放在月底开,一切准备就紧锣密鼓地做起来了,会场确定好,通知发出去,回执也都收到了,所有的讲话稿都写好了,修改妥了,心里有底了,再回头找领导确认,领导忽然说,月底?谁让你安排在月底的,月底我北京有会。

    我的妈,明明是领导自己说月底的,现在又不承认了。当然,这可一定不能责怪领导,领导说月底也是确定的,决不是瞎应付他,因为那时候北京会议的通知还没到呢。所以你完全无话可说,因为一切是围绕领导转的。你就赶紧改时间吧,会议通知都发了,回执也来了,但必须得作废,你重新再发,不仅要重发,还得再给参加会议的同志一一打电话,低三下四地作检讨,把会议改期的原因都归到自己身上,恳求与会者一定到会,如此这般,总算把第二次的通知搞定了,但谁知道还有没有第三次的更改呢。有的会议一连改三四次,还没有最后确定呢。把搞会务的同志忙得生病,累得吐血。

    领导却不闻不问,因为他根本就不知道,因为你不可能去跟领导说,领导啊,就是因为你确定不了时间,害得我们的会改了一次又一次,又累又气又无奈,我都住了医院了。别说你住医院吊水,你就是进了火葬场,领导又怎么会知道呢。

    有人越想越怨,就会对领导十分恼恨,觉得领导真不是东西,不把下面人的死活当死活。但是如果这样想,你真的就错了,大错了。

    你难道不知道领导也很不容易啊,他也不想忙成这样。可是事实就是这样,他就得忙成这样,他就得从这个会场赶到那个会场,不能迟到,不能早退,不能生病,不能有任何其他的事情。否则背后就会有人议论,架子大啦,工作作风不深人啦,霸道啦,有偏心啦,没有人情昧,瞧不起人啦,等等等等,甚至还会编出种种挖苦领导的段子到处发。所以,虽说一般都是下级怕上级,但其实上级也一样不能得罪下级,尤其到了现在网络时代,谁一不高兴了,就发个帖子到网上去,只要你是和领导作对的,保证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网民会支持你,跟你一起把领导骂得不知道自己是谁。

    其实,不用你骂,领导也早已经不知道自己是谁了。他从这个会场赶到那个会场,赶得眼睛发绿,昏头昏脑,拿了人家交给他的稿子就念,念完了不仅口干舌燥,而且脑袋里一片空白,根本不知道刚才念了个什么东西。看着台下黑压压一片人头,简直就不知道自己在于什么,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甚至对自己到底是谁都想不起来了。

    有一次我们的一个领导得了重感冒,头疼发烧,浑身酸软,难受得要命,但仍然有好多活动等着他到场。他实在受不了,就拣了一个自己觉得稍微不重要的会议推辞了。却不料他认为人家不重要,可人家觉得自己太重要,这可是我们这儿天大的大事,一年当中也就这么一回大事,领导你不来那可不得了,就差给领导上纲上线了。领导说,我病了,发烧39度了。人家说,领导你今天还参加某某某的活动,电视上你是容光焕发的。后面有半句没有说出来,意思却很明白,人家的活动你能参加,我们的活动你就病了?领导哭笑不得,只好答应参加。结果第二天早晨他真的爬不起来了,连电话也打不动。那边会场就乱成一团,闹哄哄地等着。他关掉手机,拨掉家里的电话线,也没有用,人家找到门上来了,把门敲得震天响。你说我们的领导能不起来吗?结果领导他就挣扎着爬起来,来到会场,身子笔直地坐在主席台上,还要作认真谦虚平易近人笑眯眯有兴趣状,但他的感冒越来越重,头越来越痛,身子越来越沉,几乎支撑不下去了,心里念叨着,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讲完话就可以走了。他就这么硬撑着,心里茫茫然,看着到主席台下面的会场上,一片乱哄哄,有的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有人打呵欠,有人发短信,把手机按得滴滴响,还有的旁若无人接打电话,声音之大,也不知道收敛一点,更是有人进出会场,如出入自由市场一样自由自在,到外面上厕所,抽烟,聊天,聊得开心时,声音大过会场上的发言,真是场内开大会,场外开小会。领导心里好怨好冤,他们如此自由自在无拘无束,而我生着重病,还得被钉在这该死的主席台上,别说发短信打电话,就连伤风咳嗽,还得用手捂住嘴巴,最多只能咳到嗓子眼那儿,免得声音通过台上的话筒传了下去,这比吃官司坐牢又好到哪儿了。领导想到这儿,一股血气翻滚上来,差点喷出一口血来。这时候他听到主持人报他的名字了,接着是一阵掌声,他要讲话了。这时候,感冒突然汹涌澎湃起来,像潮水般在领导的体内冲来撞去,领导好难受啊,他感觉自己马上就要倒下了,就要死了。但是他在心里告诉自己,这个时候,不能倒,不能死,倒也得倒到会场外面去,死也要死到家里去,领导硬是将难受压了下去,但是难受它总得找个出口拱出来,于是它就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喷嚏,响亮而又彻底地打到了话筒上,扩音器在瞬间就将这个喷嚏最大范围最大力度地传递出去了。顿时,会场哗然,大家在心里嗤之以鼻,觉得这个领导太没有水平,太没有风度,这喷嚏打得太不合时宜也太过分了。

    唉,所以了,要说开会请领导出场,真是各有各的苦衷。

    也不排除会有人一气之下,干脆我他妈的不理你了,你爱来就来,不来拉倒吧,或者干脆就不请了,老子会照样开,事情照样做,工作照样有声有色。但是对不起,你的有声有色就等于零了。这一次也不请,那一次也不请,你在领导心里就淡去了,领导心里就再也没有你了,你的所有工作所有的表演就自演自看吧。领导那儿的好事,比如表扬啦,重视啦,奖赏啦,提拔啦,也就轮不到你了。你成了一个角落,你成了一个边缘人物,在开大会的时候,别人都意气风发,和领导谈笑风生,唯独你,蹩蹩缩缩,大家也不用正眼看你了,跟你打招呼完全是应付性的,连手都不肯伸出来了。所以你不能啊,再难也不能不请领导。

    领导呢,也同样正这么想着,你们下面请我,我就是再苦再累再忙再病再没有自己,我也得去呀。现在讲民主,什么都民主评议,到时候下级部门给上级领导打分的时候,你们记恨我,我哪怕少到一次会,说不定就吃一大亏了。

    但是,领导只有这么几位的领导,何况现在领导职数减少,领导比过去少多了,更加排不过来了,但会还得开,声势还得造,下级给上级的印象和上级给下级的印象都还得留呀。

    那怎么办呢?大家都说,办法总比困难多,事实还真是如此。一线领导实在太忙,分身无术,那就把目光转一转,二线三线的领导,相对要好请多了。于是在许多会议的主席台上,纷纷出现了前什么什么,前什么什么。前什么什么坐在主席台上,一样的威严,一样的光彩,会议也一样开得隆重热烈,大家也一样的兴奋,许多人一时间甚至忘记了此领导已经是前领导。大家尝到了甜头,二线三线的领导就渐渐地吃香起来。虽然他们不再直接掌管你的仕途命运,但他们和现任的领导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许多现任领导就是他们培养出来、提拔起来的,现任领导见到前什么什么,关系密切的,那是心照不宣,关系一般的,也都会礼让三分,如果二线三线的领导参加了你的活动,能够在有意无意间,把你的情况转达给现任的领导,虽然拐了一个弯,多了一道程序,那也总比没有人说话的好。

    有位老领导退下来好多年了,仍然被请来请去,仍然被介绍为原市委副书记。其实在他后面又有了好几任“原”市委副书记了,他已经是很老很老资格的原市委副书记了,但他也还是“原”,没有错。不能因为后面又有了“原”,就说他不是“原”了。这位领导,人特别厚道,很了解也很体谅下面的苦衷,过去在任时,就几乎是每请必到的,现在更是热情洋溢,而且从不搭架子,如果会场离他家不远,他会吩咐主办者,别用车子来接他,他自己步行前去,因为他知道,逢到开会,单位的车子必是紧张不够用的。

    这样的前领导颇受大家欢迎,但有时候也难免出点差错。有一次我们这位前领导就走错了会场。但事情不能怪前领导糊涂,谁也没想到那一天在同一个会议中心,同时举办了两个会议,前领导只是被通知到某某会议中心参加会议,并没有记住是会议中心的某某楼某某厅某某会场,而且,当领导走到错误的会场的时候,会场门口立刻有人上前迎接,他们紧紧握住前领导的手,对他的到来感到万分的惊喜,赶紧将他引到主席台上。主席台上并没有前领导的席位卡。

    前领导也不计较,呵呵地说,漏就漏了吧,反正我人已来了,人总比席卡更真实吧。会务上反应也很快,迅速把前领导的席卡补上了,位子也重新排了一下。前领导坐下来,每个座位桌前都有一份领导的讲话稿,他掏出老花镜粗粗看了一下,写得没有多少文采,都是套话八股,也就不担心有什么深奥陌生的字念不出来了。为了表示对会议的尊重,也为了不妨碍自己的讲话,前领导将手机开到震动上,就潜心地进入了会议。由于前领导的突然到场,这个会场的气氛空前地活跃和高涨起来。到了程序规定的时候,前领导就拿起讲话稿念了起来,果然念得很顺溜,没有错别字,也没有断句。只是在念的过程中,前领导脑子也闪过一个念头,到底老了,忘性大了,好像记得是受邀来参加一个廉政工作会议的,结果讲的却是一个解放思想大胆创新的内容。

    这边会场上前领导正念念有词,那边的会场却已经乱了套,前领导没有按时出场,会议开不起来,一等再等,还是没来,打电话到前领导家里,家属说,一早就出来了,问是到哪里去的,家属说,是到某某会议中心开会的,完全对上号了,但为什么到现在还没到呢,从前领导的家,到会议中心,步行只需十分钟,难道这十分钟里,出了什么事情?打前领导的手机,手机是通的,却没有人接听,大家就更着急了,急得团团转了,既为前领导的安危担心,也为会议无法开始着急。不知是谁起了个头,大家就开始互相责怪,互相推诿,怪来怪去,发现问题还是在前领导自己身上,他坚持不要小车接,要自己走,结果就出纰漏了。

    前领导终于在错误的会场念完了正确的讲话稿,接受了热烈的掌声后,他喝了一口水,调整了一下情绪,才发现口袋里的手机震动得厉害,赶紧掏出来一看,我的妈,整整十个未接来电,赶紧弯下身子一回电,那边也说了一声我的妈,老领导啊,你在哪里?前领导有点懵,愣了愣才说,我在开会呀,你不是请我来开会的吗,我怎么没见你人呢?那边啊呀了一声,说,老领导啊,你在哪里开会呢?前领导说,咦,我在会议中心呀,你不是让我到会议中心吗。那边说,咦,奇怪了,你在会议中心哪个会议厅啊?

    这才知道走错了会场,这边赶紧把前领导送出来,那边赶紧过来接,接进了那个正确的会场,会议总算可以开始了。前领导还得再讲一次话,好在讲话稿也是准备好的,到时候一念就可以了。前领导念第二份讲话稿的时候,脑子里又闪过一个念头,现在的会议,跟我们那时候不大一样了,两个不同会议的讲话稿,有许多句子都是一模一样的,好念,省劲。

    虽然闹了一场误会,结果却是皆大欢喜,两边的会都开得很成功,很圆满。接下来就是宴请,两家的宴席安排在紧隔壁的两个大餐厅。那边会议上的人,感谢前领导给他们捧场,分批分批地过来敬前领导的酒,气氛热烈,这边会议的人跟那边的人说,你们也要感谢感谢我们啊,要不是我们请老领导,你们也没有这个大便宜可沾,于是又互相敬酒,大家不亦乐乎,再齐齐地来感谢前领导。前领导花半天时间,拿了两个会议红包,真是好人有好报。

    这个错误的故事,被大家传说开了,有一个人听到了,不相信,问,怎么会这么糊涂呢?大家说,这有什么,这怎么算糊涂,开会请领导的故事多呢,又纷纷地说了好几个。比如说,有一个领导拿错了讲话稿,念着念着觉得不对了,停下来,朝守在主席台边上的秘书看,秘书却根本没在听领导念稿子,所以也不知领导看他干什么,心里慌慌的,但又不好上台去问,领导郁闷得想发脾气,但又得忍住,哪有领导在大会的主席台上发脾气的?想丢开稿子自己说吧,又没这个把握,毫无办法,只有硬着头皮往下念。开始领导心里还直发虚,冷汗都冒出来了,不时地朝台下看看,又不时地朝身边主席台上的人瞄瞄,这么念一念,看一看,瞄一瞄,领导悬着的心思就渐渐地放下来了,他越念越放松,越念越自信,果然,一直到他念完了,也没有人听出什么问题来,照例是一阵热烈的持久的掌声。

    这是这个故事的原生态,后来有人又增加了后续的内容,说领导回去以后,想想有点后怕,所以还是把秘书骂了一顿,很生气地把那份讲话稿扔给了秘书。秘书觉得很冤,稿子不是他写的,现在的领导秘书都不写稿子,哪家单位请领导,要领导讲话,那就是哪家单位替领导写讲话稿,这份念错了的讲话稿就是开会的单位拿来的,秘书就跑到这个单位,把领导骂他的话也骂了几句,把稿子也扔给了他们。这个单位的负责人拿了稿子看看,有些奇怪,有些疑惑,说,昨天领导念的是这个稿子吗?秘书说,你在干什么呢?开会请领导出场,领导不来你怨天怨地,领导来了,讲话你都不听?单位负责人说,我忙会忙得要虚脱了,等领导上台讲话,我的任务算是完成了一大半,浑身都脱力了,我哪还有力气听讲话噢。他又把稿子交回到秘书手里,说,我也纳闷呀,这稿子明明不是我们写的,怎么会拿这个稿子念呢?

    责任又推回到秘书身上。秘书赶紧回去查找是不是自己调错了稿子,但查来查去,也没有其他的第二份稿子,这就奇怪了,肯定是领导自己拿弄错了,但领导自己哪里会有稿子呢,领导的稿子都是秘书给的,而秘书的稿子又都是会议单位提供的,谁也没有错呀,但是错的到底是谁呢。

    秘书百思不得其解,差点要得抑郁症了。后来他跑到会场去,会场早已变样,这已经是另一个会议的会场了,但主席台仍然是有的,虽然规模不太一样,主席台用的桌子还是那些桌子,只是台布的颜色换了,秘书跑到主席台中央,撩开台布,往桌肚子里掏,果然就掏出一份讲话稿来了。

    这才是领导应该念的那份讲话稿。秘书“嘻”地一笑,又把讲话稿塞回了桌肚子。他跟着领导当秘书,胆战心惊,唯唯诺诺,但毕竟年纪还轻,童心未泯,他把稿子塞回去的时候就想,等开这场会议的时候我要来看一看,这场会议的出场领导会不会掏出这份稿子来念。

    后续的内容到这儿就结束了,这事情到底是真是假,谁也说不清,后面的那位领导,到底有没有像前一位领导那样,在桌肚子里掏错了稿子,前面那位领导的秘书,是不是真的特意来看了自己的恶作剧,谁都说不准。有人碰到那个主人公秘书,问他到底有没有这回事,主人公秘书笑眯眯地说,你说清楚,你问的是哪一次。

    这个人讲完这个故事后,又有一个人说,这个不好玩,我说一个吧。他果然义说了一个更好玩的。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有一个听故事的人就说了,你们也太夸张了,领导哪有那么难请啊,关键是你们不得法。人家不服他说,你得法,你替我请请看。这个人说,我是不得法,但有人得法,机关大院里有个老包,你们听说过吗?

    老包就这样浮出了水面。

    老包不姓包,他的绰号起先也不叫老包,而是叫三包。开始三包还觉得这“三包”两字蛮受用的,后来有人捉弄他,喊他绰号的时候故意喊得口齿不清,再加重一点方言土音,三包就喊成了三陪,老包就觉得不好听了,跟大家说,我不叫三包了,叫老包吧。

    老包是个热心肠的人,又要面子,人家有事求他他都答应,有的甚至明明是做不成的事,他也答应,然后就想尽办法去帮人家做。天长日久,找人找得多了,朋友也交得多了,上至书记市长,下至清洁工保安员,个个可以称兄道弟的,张三有困难了,他找李四帮忙,李四有困难了,他找王五帮忙,这么转来转去,在他的人情关系网中,几乎就没有解不开的结。

    多年下来,这困难解来解去,一直到最后,老包才渐渐发现,最难干的还是请领导这活儿。老包曾经亲眼看见一哥们,也是堂堂机关一部门领导,在自己单位可是呼风唤雨、说一不二的,因为开大会所请的五位领导,起先全部答应到场,然后每过一天少一个,每过一天少一个,到了开会前十分钟,五位领导中的最后一位也因为临时冒出来的其他事情出不了场,老包的那哥们,实在不知道这个会议该怎么开了,当场哭了起来。一个大男人,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眼泪扑落扑落往下掉,叫人看得心酸。老包不忍,过去拍拍哥们的肩说,兄弟,别难过,有你老哥在,下回包你想请谁就请谁,想请几个就请几个。兄弟是把老包的话当话的,这回丢了面子,下回就搞更大一些,得以挽回上一回丢失的面子,一下子开了一张大名单交给老包,他以为难倒老包了。哪知老包一拍胸脯说,包请包到包讲话,实行三包。老包还真的做到了,让他的兄弟大大地长了脸,在兄弟单位中脱颖而出。

    三包这个绰号,就是这么喊出来的。当然后来他成了老包,老包比三包更让人踏实,更让人觉得可以依靠。可惜的是,老包被叫成老包后没多久,就在忙忙碌碌中退休了,老包的一些哥们,替老包觉得不值,忙来忙去,都是在为别人忙,不光自己要倒贴人力物力,哥们也要出场相帮,甚至有些姐们还要替他牺牲一点色相。老包你拿什么来回报我们呢?老包可以给的回报,就是再帮哥们姐们解决困难。

    这样轮轴转圈,老包忙到最后,忙得两袖清风,一口黄牙,外加三颗胆结石。老包退休以后,找他帮忙的人少了,这是最让老包失落和郁闷的。哥们中的几个好事之徒,异想天开地替老包成立了一个“出场公司”,专营请领导到场的业务,实行三包,印了名片,写八个大字:明码标价,童叟无欺。名片背后,出场费标得一清二楚,透明公开。由于宣传得力,机关里很快就知道了,这个“出场公司”就开在他们身边。

    哥们把老包的名片四处发放,甚至随手乱扔,机关大院的地上、车窗玻璃缝里、办公室的门把手上,任何地方到处可见,甚至上厕所时也能看见。当然大部分人是不相信的,他们像对待骗子一样地对着那些名片嗤一鼻子,也就算了。

    其实老包自己也不敢相信开这个“出场公司”的人是他自己。他说,这是老包吗?这是骗子哎。哥们说,怎么是骗子呢,难道老包你怂了,这个事情你做不起来了?老包当然能做起来,老包有的就是这个本事,现在只是重操旧业而已。哥们给老包打气说,老包你就守株待兔吧,兔子早晚会来的。

    兔子很快就来了。第一只兔子是一个单位的办公室主任。他们单位要开表彰大会,请领导,领导太忙,搞不定。单位派人四处钻天打洞地打听到某一位领导那天没有安排,赶紧手执请柬上门去请。

    那个领导一看那紫红色的请柬,脸也涨成了紫红色,差点就要哭了,说,我老婆在医院里开刀,我这个星期就这半天空有一点点空,准备去陪她一下,你又来了。

    你说你还能忍心请领导吗?但是不请领导,别说单位的大会没面子,那些被表彰的对象也会觉得扫兴的,他们辛苦努力地卖命工作,评了个先进,结果连领导的面也没见着,别说跟领导合影留念了。

    眼看着表彰会越来越近了,单位负责人像掐了头的苍蝇乱飞乱撞,乱打电话乱求人了,他还指望有哪位领导能够发发善心,让他捞根救命稻草呢。其实根本不可能,决不会有这样的好运轮到他,打了一下午的电话,到这儿碰壁,到那儿又碰壁,碰到最后,鼻青眼肿,拿电话的勇气也没有了,就坐在办公椅上直发愣。

    办公室主任知道领导在忙什么,也不敢多打扰,等了半天不见动静,轻轻地推开门,朝领导望望,领导的眼光散乱又失神,把主任吓了一跳,走到领导面前,小心翼翼地试探说,要不,我们就找老包吧?领导没有反应过来,说,老板?请老板有屁用,我要请市领导!主任说,不是老板,是老包,就是那个老包。主任把“老包”两个字咬得很特别,很古怪,终于让领导听明白了。领导瞪了他一眼,说,你混球,你还真以为有老包。有“出场公司”?主任说,听说,真的有。领导说,就算真的有,我们请不到的人,他们怎么可能请到?主任说,要不,您让我去试试?领导愣了愣。主任说,您不是走投无路了吗,这也许真是一条路呢。领导听主任说他走投无路,心中不爽,但又不好发作,冷着脸说,你说走投无路就走投无路啦,你要走这条路,你自己走,我一概不知道。主任赶紧点头,说,当然当然,这些事情您怎么会知道。

    主任领了任务就去了。

    老包的第一单买卖就这样来了。主任来到老包的公司,一下子就被公司里的线路图和联络表给镇住了。老包和他的手下,在公司里列了出了一长排的图表,将市里方方面面的领导,和他们各自分管的工作,一一用红线划出来,用箭头标明了,还有,哪些单位认哪些领导,哪些单位跟哪些领导关系热络,还有各位领导的联络方式,办公室座机、家里座机、第一手机,第二手机、红色电话机等等,全部张榜公布。此外,领导的七大姑八大姨,儿子媳妇女儿女婿,同学同事,远亲近邻,太太的家族,老公的战友,等等等等,只要和领导沾得上一点边的人,都无一漏网上了老包的花名册。主任还把老包的花名册拿来看看,发现这是最新的版本,一位两天前剐刚到位的新领导和他的种种关系都已经赫然在上,足以证明老包的动作之快,不像政府机关,一本领导干部花名册,几年都不换。有的领导已经去世,办公室早就坐进了新领导,还有人打电话进来找死人呢,真是晦气。

    主任在老包这里看得目瞪口呆,但同时他心里也明白了,自己这难活儿,老包恐怕真能干成。

    果然,只等主任把自己的单位的名称和会议的内容一报,老包就走到图表前,用一支铅笔一画,两根线就搭起来了,速配就成功了。

    主任当然不知道也不必知道老包是怎样替他们请到了他们梦寐以求的领导的,总之,开表彰会的那一天,领导准时到场了,而且表现很好,很投入,有激情,大大地表扬了这个单位的工作和成果,对获表彰者更是称赞有加,会议气氛高潮,大获成功。

    “出场公司”在江湖上名声大振,当然,他们也不是完全一帆风顺的,他们也会碰到一些难题,比如,有的单位非指定要某某领导出场,别的任何领导替代都不行,这就增加了难度。比如有一次他们指定的一位领导是一位铁面无私的包公型领导,从来不循私情,从来没有因为情面难却就去出场坐台。大家都料定这一回老包要栽了,但老包照样请到铁面包公,而且结果大大地出人意料,铁面领导居然非常有人情味,他很平易近人,跟大家一起热热闹闹喝了许多酒,还说了好几个荤段子。

    有人不能理解,表小惊讶,有人却完全能理解,说,这什么奇怪的,现在的人,有什么事情是做不成的?

    “出场公司”的业务水平越来越高,口碑也相当不错,但世事难料,有一次他们也出了差错。一位领导已经搞定出场,一切都已安排妥当,哪知就在开会的头天晚上,领导一夜未归,第二天早上家属被通知,这个领导被双规了。这真是火烧眉毛了,临时换人肯定来不及丁。所有的领导,当天的活动都是早几天甚至早几十天都安排好了的,没有哪个领导早晨走进办公室时会说,啊哈,我今天没事。等着你去请呢。

    现在我们的老包没有退路了,他只能当骗子弄一个假冒领导出场。但那位被双规的领导,已经在本市当了多年领导,又喜欢上电视,被称“明星市长”,人人认得,假冒不成。那也难不倒老包,熟悉的不行,就换个不熟悉的罢。正好市里新来了一位副市长,分管财政,谁都想攀,但谁都还没来得及攀呢。所以主办方一听临时换了新副市长,真是求之不得。

    老包手下的一个什么人,随随便便就去顶替了新任副市长。新任副市长是外地调来的,刚刚到任,还没有出过镜,机关里没人认得他,冒牌成功,红包就自己发给自己了。回来后冒牌者还大发感叹,说,当领导真苦啊,多少人来敬酒啊,来一个你得站起来,来两个你又得站起来,有的人来了还再来,敬三五次都不嫌烦,领导还得笑着表示感谢,这么站呀站的,喝了一肚子酒,连一口菜都没吃到。

    领导还是那个领导,忙也还是那样的忙,许多人奇怪为什么老包就能请到他们。猜老包是用钱摆平的,又猜老包用的是女色,又这么猜又那么猜,猜着猜着就骂领导,有时也连着老包一起骂。但是老包说,你们一错再错总是错,错就错在你们总是站在领导下面,朝上骂领导,你们能不能站得高一点,站到领导的上面看一看呢,领导的上面是什么?对了嘛,那就是领导的领导呀。

    肯定会有人揭发这种荒唐事情的,但是揭发什么呢,揭发信怎么写呢?揭发某领导不肯出场?揭发某单位开后门请领导出场?揭发某领导和某单位竟然把出场开会做成了一个商业行为?这些都太荒唐了,不能成为揭发材料。最后只有揭发老包借请领导出场之机,大肆索贿,腰缠万贯等等。

    上级领导接到这个举报,乍一看,觉得太可笑,简直是个幽默故事,但细一想,又觉得不可笑,是个很严肃的问题。因为老包已经退休,归老干部局管,就转批给老干部局了。老干部局的纪委书记亲自出场调查,但在老包身上是查不出任何问题的。老包这个人向来不贪钱,他收取的费用,自己从来不落一分一厘,最多喝顿老酒抽条香烟而已,老包是名符其实的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尽管老包的账本上只有代号,不写真名实姓,但已经把老干部局的纪委书记吓出了一身冷汗,因为他也找老包帮忙请过领导,他也被老包请了去给别人的会议撑过场面。于是这个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别说老包没有问题,就算老包有点问题,他们也不能把老包赶尽杀绝。没有了老包,这会议经济还怎么运转呢?

    老包驾轻就熟,因为生意太好了,有时也会被胜利冲昏头脑的,一次老包请某位新调来本市的领导,该领导正好要出差,但主办方又非他不可,老包黔驴技穷,便故伎重演,物色并培训了一个假冒者。

    可是后来事情又出尔反尔了,该领导临时又取消了出差计划,特意告诉老包,他又能来参加这个会了。老包一乐,得意忘形了,就忘记通知假冒领导别到场了。结果呢,假领导比真领导积极性高,先到场了,往主席台上一坐。过了一会,真领导也来了,看到主席台上有一个和他长得很像并且同名同姓的人已经坐着了,真领导一时有点发懵,会场上闹哄哄的声音,像浆糊一样灌进他的脑袋,真领导晕晕乎乎,一时就不知身在何处了。

    会场上有个人记忆力很好,只在电视上见过一次真领导,就牢牢记住了他的样子,此时见到,赶紧上前招呼,请他人坐,真领导却急急后退,摇头摆手,语无伦次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我不是——话音未落,他就慌慌张张逃走了。

    (200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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