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当年福全楼馆,粉墨登场演卧龙,步叔岩余韵,堪称千古绝唱;看近岁丛碧山房,群贤同观平复帖,附士衡骥尾,无愧万世留墨香。
张伯驹一生有两件最得意事,一是京剧师从余叔岩,一是得晋陆机《平复帖》收藏。上联即概括前者,后联即概括后者。
余叔岩出生于梨园世家,其祖父余三胜工老生,其父余紫云工旦角,为清末“同光名伶十三绝”之一。余叔岩自幼受家庭熏陶,七岁便开始登台,以童伶获“小小余三胜”之誉。时“同光十三绝”之一的名伶大王谭鑫培正红,艺名“小叫天”,有“满城争说叫天儿”之赞语,另有“无腔不宗谭”之说,故余决心学谭。但谭鑫培一向不收弟子,所以无缘拜师,便只好每有谭戏必看,偷记工尺、腔词及做派等,并向谭之打鼓佬、检场、配角、院子、龙套等请益。为表示矢志向谭学习,余叔岩将书斋更名为“范秀轩”——谭鑫培号“英秀”,取其以英秀为师表意。
余叔岩聪明勤奋,悟性又好,尤谭鑫培之云遮月嗓,学之极像,故愈唱愈红。后传至谭鑫培耳,听后果觉不错,便将余叫至家中,称赞道:“你学我算学到家了,明儿我捧捧你,陪你唱一出《失空斩》,你来诸葛亮,我来王平。”不久谭果然与余叔岩合唱了一出《失空斩》,这也算谭鑫培对余叔岩最大的恩赐了。
张伯驹结识余叔岩是袁世凯子袁寒云的引荐。原来张家与袁家籍贯皆为河南项城,系表亲关系。张之父张振芳乃袁寒云之五舅,张称袁为表兄。张振芳是前清进士出身,光绪年间曾做长芦盐运史,卸任后创办盐业银行。时张伯驹任盐业银行董事兼总稽核,平素雅好余戏入迷,结识余后,经常请余到自己的“丛碧山房”做客,余因在盐业银行存款,也经常请张到“范秀轩”说戏,二人频繁往来,除京戏外,在文物、书画、金石、收藏等方面亦多共同爱好,因此促膝倾心,关系非同一般。
余叔岩本不收徒,后偶收亦寥寥,仅杨宝忠、孟小冬、李少春等数人。且教戏极保守,就连卓有成效之女名伶孟小冬,据说也仅给她说了“三出半”,即《捉放曹》《失空斩》《搜孤救孤》和《红鬃烈马》一折,对张伯驹却是青睐有加。
张正式从余学戏时已三十一岁,每日晚饭后去其家。叔岩饭后吸烟过瘾,宾客满座,子时之后始说戏,张常夤夜三时归家,如是者十年光景。张伯驹曾自豪地说:“叔岩戏文武昆乱,传予者独多!”不为妄言。曾有诗记此:“归来已是晓钟鼓,似负香衾事早朝。文武昆乱皆不挡,未传犹有太平桥。”据张伯驹在《氍毹纪梦诗》中记述,余叔岩先后授张戏有:《奇冤报》《战樊城》《长亭》《定军山》《阳平关》《托兆碰碑》《空城计》《群英会》《战宛城》《黄金台》《武家坡》《汾河湾》《二进宫》《洪羊洞》《卖马当锏》《断臂说书》《捉放宿店》《战太平》《凤鸣关》《天水关》《南阳关》《御碑亭》《桑园寄子》《游龙戏凤》《审头刺汤》《审潘洪》《朱痕记》《鱼肠剑》《法场换子》《上天台》《天雷报》《连营寨》《珠帘寨》《摘缨会》《盗宗卷》《伐东吴》《四郎探母》《青石山》《失印救火》《打渔杀家》《打棍出箱》,另有《八蜡庙》之褚彪,《回荆州》之鲁肃,《失街亭》之王平,以及《别母乱箭》、弹词等,此中其他未排身段及零段之唱尚未计。为什么“未传犹有太平桥”呢?叔岩曾对伯驹说过:“过桥一场,一足登椅,一足登桌,敌将一枪刺前胸,须两手持枪硬僵尸摔下。饰敌将者、检场者皆须在行,否则易出危险。”是以未传,可见余对张倾尽心力,备极爱护。
叔岩教张伯驹戏之多,实独一无二;而且授之殷殷,亦非常人所及。张伯驹向余叔岩学第一出《奇冤报》时,正值叔岩应天津剧院演出,他主动提出偕伯驹同往,一路说《奇冤报》反调。天津演出毕又一同返京,即排练身段,穿上厚底靴,走台步,滚桌子,之后又在饭庄演唱。另外,伯驹从叔岩学《战樊城》和《奇冤报》时,叔岩特意演出此二剧于开明戏院,每星期六和星期日各演一出。友人有不知此中奥妙者,烦而劝演他戏,叔岩不应,仍第一日演《战樊城》,第二日演《奇冤报》。伯驹曾回忆道:“专为予看,甚可感也。”
1937年春,正值伯驹四十岁生日,叔岩倡议以演剧为欢,另因头年河南发生旱灾,伯驹表叔李鸣钟将军亦倡议以演戏募捐赈灾,于是同时并举演于隆福寺之福全馆,本文开端引用之挽联中的上联即指此事。
开场为郭春山之《回营打围》,次为程继先、钱宝森之《临江会》,当时因梅兰芳未在京而请其高足魏连芳演《女起解》,接下去是王凤卿、鲍吉祥之《鱼肠剑》,杨小楼、钱宝森之《英雄会》,筱翠花、王福山之《丑荣归》《小上坟》。虽说是极一时名伶荟萃之盛,大轴却是《失空斩》,而此中之主角诸葛亮则由张伯驹饰演,其他配角都是显赫名伶。王凤卿饰赵云,程继先饰马岱,余叔岩饰王平,杨小楼饰马谡,陈香雪饰司马懿,钱宝森饰张飞等。当时消息、照片通载各报刊,轰动九城,人称“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张伯驹为此感怀赋诗:“羽扇纶巾饰卧龙,帐前四将镇威风。惊人一曲空城计,直到高天尽五峰。”更有趣者,当年谭鑫培曾陪余叔岩演过王平,而今余叔岩又陪张伯驹演王平,堪称一梨园佳话也。
余叔岩夙患溺血病,自此次演出后,病情加剧。先经法国医院诊为膀胱瘤,割治半年后复发,又经协和医院割治,于小腹通一皮管导尿。1942年重阳后,伯驹四十五岁时,日寇疯狂侵华,社会更加混乱,伯驹拟将所藏国宝晋陆机《平复帖》和隋展子虔《游春图》等随身缝被奔赴西安。行前一日晚,往视叔岩,见状,知叔岩病不能愈,此为生离死别之最后一面。伯驹只好作寻常语以慰藉,不言离京事,恐说出彼此难免恸哭。但师友一场,伯驹终抑制不住,泪要夺眶而出,便转身佯装如厕偷拭之,复转来闲聊两小时方怅然离去。
次年3月,伯驹在西安陇海铁路局观戏,偶遇上海《戏剧月刊》主编张古愚,云翌日即回上海,便托其带给陈鹤孙一信,信大致内容是:预料叔岩兄病凶多吉少,不能久长,兹拟好挽联一副,如其去世,务望代书送至灵前为感。联云:
谱羽衣霓裳,昔日悲欢传李峤;
怀高山流水,只今顾曲剩周郎。
两个月后,接鹤孙回信,道叔岩已于5月19日仙逝,将挽联书好送到了灵前,伯驹由是而深感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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