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间是从台湾归来的赵命武先生。右侧是和我一同接待赵先生的乔秀夫先生,他在北京,且是颇有见地的研究员,因为其父也在台湾的缘故,为接待台湾亲人他提供了好多方便。1988年我在北京鲁迅文学院研修写作,恰好这一年台湾开放台胞回大陆探亲。爷爷的朋友接二连三地回来,我也就接二连三地赶往北京机场迎接。我在机场一次次受到心灵的震撼,那些两岸离人一见面就抱成一团,哭成一团,这撕人心肝的场景让我一次次以泪洗面。
2009年12月15日
归心似箭
47
飞机从香港新机场腾空,平稳飞行,我没有感到惊人的速度,可是,不到2个小时,已到了台北。
平稳降落,我们踏上了祖国的宝岛——台湾。
这段航程简短明快,没有什么异样的感觉。
这段航程异乎寻常,能登上华航的班机却是颇费周折的。
事情的起始是2000年4月。那时,在临汾举办了一次海峡两岸的尧文化研讨会议。这是两岸学者、两岸民众共同关心的话题。大家所以关心,是因为研讨会不仅仅是文化课题,而且是事关根祖血脉的大事。人类在二十世纪末期,兴起了寻根热,祭祖热,急于弄清自我的根祖所在,血脉所在。寻根祭祖热,使得洪洞那棵大槐树成为天下华人翘首以盼的向往。
问我祖先在何处?山西洪洞大槐树。
山西洪洞大槐树。
明朝初年,大槐树下是全国移民的中心,这里走出了一批又一批的子民,先后有18批民众从这里启程走向全国。据官方正史、地方志和家族谱谍着述,大槐树下的子民大部分安家于河南、河北、山东、北京、安徽、江苏、湖北,少部分迁往陕西、甘肃、宁夏。安家于各地的移民,本来想落地生根,居家过日子,可是,事世不如人愿,遂人意,兵荒马乱,战事狼烟,迫使他们一迁再迁。明末那位吴三桂投降清朝后,被封为平西王,转战陕西、湖北、云南、贵州,其部下将士都是冀、鲁、豫健儿,而这些健儿的祖上多是从大槐树下走出来的。无独有偶,国民党当年败退台湾,带走将士200余万人,虽然全国各地的人士都有,可是大槐树下走出来的居多。因而,大槐树成为海内外华人(当然也包括台湾人民在内)心目中的——祖槐。
因而,近年大槐树下出现了少有的寻根热,每日每时,都有远道前来的华人登堂入室,祭拜先祖。
祭过祖槐,人们抬头一看,忽然发现,明初至今也就是500年的历史,我们祭拜先祖自然也超不过500年去。只是,我们这个国家,历史悠久,统称上下五千年,那么,五千年的根脉在哪里?
五千年的根脉不远,也在大槐树的浓荫里。
从大槐树下的洪洞县南行30公里,即是尧都。尧都乃帝尧故都。上古时期,尧在这里建城立都,开启了国家的初始形态。这一点,过去是史学界公认的。而近期,考古界屡屡发现进一步证实了史说的真实。考古学家先后在陶寺、下靳发现了大量的墓址,都是尧那个时期的。更为令人欣喜的是,发掘成果不断扩大,陶寺遗址发掘出了尧时期的城址。考古实证真切地显示着尧是中国的国祖。
国祖!
国祖,吸引着成千上万的炎黄子孙,尧舜传人!
因而,一批又一批中华儿女聚集在大槐树下,又聚集到国祖庙里,也就是临汾的尧庙。
正是在这热火朝天的兴头上,临汾召开了海峡两岸尧文化研讨会,台湾的45位专家学者飞过海峡,飞进大陆,飞到中国的摇篮来一块分享这历史的欣喜。
在临汾,痴情的游子访祖槐(大槐树),拜祖庙(尧庙),祭祖陵(尧陵),观祖水(黄河壶口瀑布),用盈眶的泪水和满腔的热血奉迎着温润的时光,领受着祖土的厚爱。再长的时日也成为短暂的瞬间,学人们离开了恋恋难舍的祖土,仍然亲情绵长,衷肠待诉。于是,就又有了此次尧文化研讨会,不过,地点是在台北了。
研讨会的发起是在一年以前了,是在临汾那次会议结束不久,然而,成行却在现今,整整跨越了365个日出日落,让人等待、企盼,用焦渴来煎熬生命的时光。
只缘两岸的分裂!
只缘台湾当局继续着原来的操持,使得两岸人民磕磕绊绊,难以尽享通畅的便利。
不过,这也进了一步,要是在若干年前,不要说来往,通个信件也比登天还难。
一霎间,我坐在华航的班机上苦笑了,苦笑间闪现出苦涩的先前。
48
先前的事情远比爷爷往家里寄信要早。
主人是爷爷的一位生死之交的朋友。他姓乔,我们不妨以乔先生相称。乔先生祖籍山西,住在那个出产过民歌的交城。交城的大山里,没有好茶饭,只有筱面烤烙烙还有那山药蛋。乔先生也许是到山外去寻觅好的茶饭。所以,远走他乡,到了北京,那时候自然是北平。还当上了个北平什么站的站长。别看听起来是个不大起眼的站长,据说,昔年直属戴笠领导。戴笠从天上掉下来了,又上去了一位,这位是毛人凤,毛人凤领导了乔先生。
乔先生是戴笠的红人,不一定是毛人凤的红人。一朝君子一朝臣,这是普通老百姓也明白的道理。乔先生自然应该明白。但是口头上明白和行动上自觉是两回事,乔先生总难走出戴笠的影子。很快乔先生就落难了,突然的一天,持枪荷弹的军人闯入家门,不由分说,绑了他便走,而且把家里查抄了个乱糟糟。
这一着,乔先生始料不及。那天初夜,相伴他的依然是温馨,妻子的微笑,孩子的闹嚷是家庭温馨的写照。他沉迷在温馨中,淡忘了政事上的烦恼。他没有想到,横祸正一点一点逼近他,他靠在沙发上迷醉着……
时隔多少年后,乔先生和我爷爷同在一座牢里,同居一个监室,他屡屡谈到的不是沙发上的迷醉,而是那惊心动魄的泪滴和嘶喊。泪滴是妻子的。妻子是想忍住泪,忍住恨,可是,就在他出门的那一刻,他看见妻子那汪汪的眼睛里滴滴达达的泪水落在了前襟。嘶喊是孩子的。孩子吓坏了,哭喊着,儿子跑过来撕拉他的袄角,女儿扑过来搂住了他的右腿,他挪步不开。他们是被士兵拖走的,拖走的时候,是尖厉地喊叫:
爸爸——无罪!
爸爸不能走!
无罪的爸爸被关在了监牢。不能走的爸爸,走了很远,走出了北平,走到了南京。人民解放军渡过长江,南京待不住了,他被押过海峡,落卧在台湾的监牢。
乔先生落难的原因是得罪了毛人凤。从乔先生自己写的回忆文章中看,他到保密局北平站当站长,总共7个月,毛人凤给他写过3封信。3封信都是为了一个人,一位姓刘的女士。先是给刘女士安排车坐,再是给刘女士分房子住,后来是给刘女士拉选票,刘女士要当北平市的立法委员了。
前两件,乔先生都如数办了,办得干净利落。或许正因为前两件办得干脆利落,才有了第三件事。这第三件却把他送到了监狱,还搭进了另一位同事的身家性命。另一位落难者是马先生,时任着北平市的民政局长,据说,竞选之类的事就由民政局长主持。乔先生不敢怠慢,接信即把毛人凤的意思转告了马先生。马先生也遵照去办了,因而,第一天投票,刘女士得票8000张,而另一位王女士只得票1000张。这一下市长大人着慌了。王女士是党提名的,蒋总裁给市长打过招呼,要是落选了这还了得。此时,马先生才觉得事情难办,看似王、刘二位女士竞选,实是蒋总裁和毛人凤在背后较劲。当然,这事情一旦明朗化了,谁也不敢为毛人凤去恼火蒋总裁。选举的结果可想而知:刘女士落选了!
刘女士不甘落选,哭哭涕涕来找乔先生。
乔先生赶忙好言相劝,想息事宁人,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可刘女士怒火中烧,不依不饶。乔先生的话越好听,刘女士的话就越难听,到了后来,刘女士竟然破口大骂:
“非把这匹马干掉不可!”
乔先生一听火了,拍着桌子赶走了哭哭涕涕的刘女士。
也算是乔先生低估了刘女士的能量,马先生真被干掉了,干得罪有应得,居说历数了三条大罪,就是没有刘女士落选这一条。
乔先生也因此受到牵连,落难入狱,侥幸的是没有被干掉,没有丢了苟活的性命。
这是乔先生自己诉述的落难原因。而社会上流传的版本和乔先生的诉述有些不一样。所谓有些不一样,是指事件的情节不一样,而主要人物是一样的,还是乔先生、刘女士和毛人凤。
故事一开头就很精彩,毛人凤从重庆飞到北平不住保安公寓,住到了刘女士的家里。社会传言是一头扎进了刘女士的怀里。传言进了乔先生的耳朵,乔先生并不相信,以为是枯燥的社会总要设法给生活添点提神的作料。哪知,重庆的电报来了,要他转交毛人凤。他说毛人凤不在北平,上司骂他失职,毛人凤在北平要是有个三长两短非要了他的狗命不可!乔先生这才知道毛人凤真的来了,而且,因为毛人凤的到来,他随时都有撂了性命的危险。乔先生火了!
乔先生发火是有道理,按常规讲,毛人凤来北平应该先和站上接触,衣食住行均由他合理安排,以便确保首长的安全。毛人凤不找站长,自然是违规行事,他出事是他活该,却怎么还要牵连自己的狗命。乔先生越想越火,风风火火闯进了刘女士家里。到了刘家火气仍未消,见了刘女士竟然骂人家是一对偷鸡摸狗的东西。你们狼狈为奸罢了,还要让我把狗命也搭进去!
乔先生骂过,向刘女士要毛先生。刘女士说毛先生没来,乔先生就钻进牛角尖里不出来,又堂而皇之的坐下了开骂。骂得毛人凤觉得不出来不行了,才满脸堆笑地走出来。社会传言说,毛人凤好涵养,无论乔先生是骂还是训,毛人凤始终脸上堆着笑,笑着送走了乔先生。
乔先生发完火,气消了,舒舒服服地回家了,舒舒服服地过日子。可就是没想一想,毛人凤过得舒服不舒服。
直到乔先生坐到监牢里,才想起毛人凤过得不舒服。他才知道毛人凤的笑,笑得太可怕,再要笑下去,就会笑掉他的狗命!想起来,乔先生就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九年牢狱,就这么战战兢兢的过去了。有一日,乔先生从监牢里出来了,那是因为毛人凤不笑了,无法笑了,要笑也去另外一个世界里去笑了!
乔先生出了狱,每日里养病疗伤,身体渐渐好了。只是心病难愈,时不时就看到了那滴落前襟的泪水,就听到了撕心裂肺的哭声。常常这泪水洇湿枕巾,常常这哭声撕碎梦境。乔先生的日子过得仍然艰涩难熬。
乔先生不是诗人,在那艰涩难熬的暗夜却一遍又一遍品尝了诗的滋味: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疑是地上霜。
举头望明月,
低头思故乡。
思故乡,乔先生眼中就是妻子那滴达达的泪水,耳边就是儿女们那撕心裂肺的哭喊!他不知道那泪水流到何种地步?也不知道那哭喊响彻到什么年月?
事也凑巧,正当乔先生为思乡所累,白发陡生,牙齿脱落的时候,从美国归来一位柳先生。柳先生在乔先生眼中是长辈,是老先生。柳老先生早早下野,飞过海峡,到美国和儿子团聚去了。团聚偶返,桑梓夜话,勾起乔先生的故园梦境。叙谈间,柳老先生答应去北京一趟,为乔先生打听打听家人的情形。
柳老先生真是好人,年迈80高龄,居然飞到美国,又从美国飞到北京,日寻夜访,终于找到了乔先生的一双儿女。可惜的是那一双汪满泪水的眼睛,竟然流干情思,与世永绝。乔先生的妻子早过世了。柳老先生不敢多待,带着乔先生儿女的家书匆忙抵美,计划换乘飞机立即赴台。
然而,柳老先生毕竟是老先生了。老先生在来去的匆忙中,身染风寒,肢体无力,一到美国就住进了医院里。进了医院,柳老先生更为焦虑,焦虑着乔先生的焦虑。焦虑之中先寄一信,把乔先生儿女的家书转递过去。这样,柳老先生才平定心魂,安心疗养,一个月后又变得健康硬朗。
柳老先生又飞到了台湾,他急切切去见乔先生,想必他收到儿女的书信定然激动,定然更想知道别后的家境。然而,见到了乔先生他大失所望,早就寄出的家书乔先生居然没有收到。
乔先生激怒了!
激怒的乔先生奋笔疾书,连夜写下:
总统阁下:
当初我们这些人投身抗日,慷慨从命。及至大陆失落,败退台岛,你们举家全迁,我等只身漂零。孤岛栖居,你们许诺,一年准备,二年反攻,三年成功。如今,三十年过去,仍不成功。你们合家欢叙,我等妻离子散,人虽不能相聚,通个书信总还尽情吧!为什么书信被盘查扣押?
……
乔先生一番陈辞,惊扰了总统府的平静。总统府微澜初定,是已着人发还了乔先生的家信!
乔先生终于拿到了家书,他双手接定,未及拆封盈眶的泪水已滴湿了衣襟。早几年,他就认为自己老了,自己心如止水,情干泪枯了,可为何今日又泪水涟涟?
49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家书抵万金。
我听到乔先生等信的故事,突然就想到了杜甫的诗句。尽管我明白,乔先生等信的时候,不是“烽火连三月”,可是我仍然觉得他拿到的家书抵万金呀!
听到乔先生的故事,我是禁不住落泪了。但是,当我听到郭先生的遭遇,却只能欲哭无泪了,想哭也不知该如何哭。相形之下,乔先生比郭先生要幸运得多。
郭先生的不幸是从幸运开始的。郭先生出生在吕梁山脚的一个小村庄。村里的人多是在高崖下掏土打洞,栖身居住。有盖房子的也是低窝小舍,凑合着安身。村上惟有一座高朗的四合院,主房高巍,东西两厦紧凑密实。南屋虽然低于北面的主房,可也建筑精当。南屋的右侧是大门,大门高大挺阔,砖雕木刻,严谨细腻。门额上书四个大字:喜闻三声。
别小看喜闻三声几个字,这里面既纳含了家业兴旺的往事,也喻示着对未来家境的企望。那年,牌匾刚挂起的时候,一位老夫子从门前经过,仰望额词,久久不能移步,连连说好。
男主人听见赞叹,步出门外,将老夫子迎入客厅,揖礼请教。老夫子捧起侍女递过的香茶,轻抿一口,和颜谈说:
“如果我没有猜错,这喜闻三声该是读书声、机杼声、小儿的啼哭声吧?”
正是,男主人连连点头,深为佩服老夫子的学识。老夫子又抿一口茶,笑着继续说:
老夫子又抿一口茶,笑着继续说:
“这匾额好,好就好在其意仍是耕读传家,却不同现成的套话,而是自成一格,文字鲜活。我想,读书声不需多说,机杼声自然不光是织布,还包含着耕种,男耕女织,织中寓耕了。至于小儿的啼哭声那更妙了,谁人不想家业兴旺?家业兴旺需后继有人,后继有人,当然得有小儿的啼哭!好匾,好匾!”
老夫子一番论说,男主人喜上眉梢,立即吩咐,预备酒菜,与夫子同饮共醉。
郭先生就出生在这“喜闻三声”的大宅院里。他离家的那年,正是父亲期望家中快添小儿啼哭的日子。年前,郭先生刚刚完过婚。新娘是邻村大宅院的,出落得水灵灵的,人样俊俏就不说了,纺织挑绣样样在行。方圆几十里谁家不夸新娘是一枝花呀!多少富家大户上门提亲,都被拒之门外。新娘能将终身托给郭先生,是因为郭先生上学在外,腹有诗文。新娘的父亲有主见,要把女儿托给个有才学的儿男!
郭先生的婚事传遍了四乡八村,人们都说,郎才女貌,天生的一对,地配的一双。
成婚之日,正是腊月,郭先生放假回来,父亲为他办喜事。那日,天晴日朗,鼓乐喧喧,花轿悠悠,喜盈盈将新娘抬进了家门。入夜,西风轻唱,云絮拥集,悄悄飘起了雪花。洞房花炷夜更添了屋中的温暖。吹了蜡烛,窗纸被雪色映得洁白。
新娘边上炕,边说:下大雪,下小雪。
郭先生聪慧伶俐,接口续说:“屋里来了位小姐姐,铺开锦被咱歇着,你的小脚我捏捏……”
屋外扑哧一声,接着,听房的人笑成了一团。花烛夜的笑声笑得山根窝铺甜甜美美的。
然而,好景不长。过了年节,女儿要吃破五。郭先生牵了毛驴,毛驴上骑着新娘。艳阳刚从东面上来,鲜亮得放彩流光,照得新娘脸上红鲜鲜的。毛驴刚出村头,听见沟里有人噪闹,正要勒缰,就见一伙兵丁拥来。郭先生回转毛驴,拍了一掌,那东西机灵得驮着新娘跑了。郭先生不敢跑,怕兵丁追去,给新娘招惹祸端。
兵丁们拥来,不容分说,捆了郭先生就走。郭先生反抗、谩骂,无济于事。兵丁们说,长官有令,见年轻的就抓。
郭先生被抓了兵,进了临汾城,换了装,发了枪,让他守城。哪知兵败如山倒,临汾被攻陷了。他随大军撤到太原,太原城没几日也破了。此时此刻,郭先生翘首家园,望眼欲穿。但是,又怕回到家里给父母、新娘带来祸端。只好跟着败军随波逐流,由北向南,拐到福建,又乘船颠簸到了孤岛台湾。
在台湾安歇下来,急切着返回大陆。听听长官的号令,回故土也就是个三年五载的事情。郭先生想家,想家,还是想家,可是想家又能怎么样?插翅也难以飞过海峡,只好白昼苦撑日月,夜晚梦乡洒泪。哪知道,日月易逝,回家难成,不觉然郭先生已经鬓染白发。
郭先生不敢闭目,闭目父亲、母亲就来到了眼前。二老总是一句话:快和媳妇去吧,早去早回!郭先生心头一颤,睁开眼,泪流满面。早去早回,哪里想到会是一去难回。
郭先生不敢入梦,入梦就走进了洞房,就是新娘那娇嫩的声音,下大雪,下小雪;就是他调笑的回应,铺开锦被你歇歇……接着又是屋外的哄笑声。甜蜜的回忆一次一次再现,每次都给他留下难以忍受的苦涩……他神经衰弱了,无法安然入睡,额角爬满了深深的皱纹。回家与他不再有缘,他绝望了,绝望的他惟盼有封家信,让他知道知道家里的情形。二老身体可否康健?新娘……新娘,也还好吗?还是不是为他独守闺房?他不敢想下去,一想头皮发麻,发疼,疼得额上的皱纹也不住颠动。
绝望的郭先生有了希望。希望来自武先生。武先生和他同乡。他二人同病相邻,都是那次被兵丁抓出来的。几十年来风雨飘摇,他们经波历浪,情同手足。武先生告诉他,大陆上政策宽了,允许通信了。可以写封信从国外转过去。武先生的一位上司去了美国,不妨托他转信过去。
郭先生当下写信,模糊的泪眼下字体晃动。
亲爱的父亲、母亲大人:
儿子在台湾向二老跪拜叩首。那年被抓入军中,兵荒马乱,死里逃生,所幸苟且人世,流落海岛。三十年来,日日想家,夜夜梦归,心肝也能疼碎。二老身体可否康朗?吾妻可否仍守寒舍?时时在念。请二老速传鸿书,以解焦盼,切切,切切!
恭祈
子青山叩上
刚刚寄去信,郭先生就盼信,盼家书,盼那纸页上带来的故园信息。不日,他就去武先生那儿一趟。武先生听到敲门声,知道准会是他。那声音失去了平静,失去了耐心,快得三下连在了一起,嘭嘭嘭之间没有回旋的余地。他赶快去开,不然,声音更紧,响动更大!郭先生一进门,看看武先生的脸面,就知道仍须等待,他跌进沙发,枯坐多时,一言不发,而后,猛然起立,辞别而去。
如此,熬过两个月,武先生终于收到了家书。武先生喜泪横流,得知二老健在,双膝跪倒,面北久久磕头。武先生赶到郭先生住处,要他分享自己的幸福。这喜事又勾起了郭先生的情思,二位抱头痛哭一场。
武先生的信到了,郭先生的也应该到了。郭先生却迟迟收不到信。武先生电话中向美国转信的上司询问,那边说,同时寄出来了。寄出来了,为什么收不到?肯定有人做了手脚?
郭先生找到了安检处,才说姓郭,主办员就问你是郭青山吧?答是。
主办员取出一个信封,往郭先生脸前一举,说,你看——
显明的墨色一下刺疼了他的眼睛。郭先生看到那墨色亮出的是:篡改国号,应予查办。
细看墨色下边的小字,写的是:
中华人民共和国台湾
郭先生笑了,显然是寄信的上司忘了台湾当局的大忌。但是美国之误,与我何干?别说查办,就是法办,也不该和我过不去呀!
郭先生厉声质问,里面的人却神色冷厉。郭先生火了,拍了桌子,摔了茶杯。等武先生赶来时,郭先生已被拘禁起来。理由是郭先生窜通外夷,篡改国号,拒不认错,干扰公务。
武先生连忙上下打点,疏通人缘。三天后,郭先生被保释回家。从出禁所,到进家门,郭先生怒目圆睁,一言不发。武先生泡茶买饭,郭先生不理不睬。武先生明白,心痛还要心药医,连忙又托人找门子,里疏外融,想方设法,把郭先生的家书搞出来。还算顺当,又过了三天,武先生兴冲冲拿着郭先生的家书跑了过来。然而,门却敲不开!敲敲,不开;再敲敲,仍不开;狠劲敲,还不开!武先生几乎是擂门了,门却巍然不动。武先生急了,破窗而入。武先生迟了,郭先生已经去了,带着痴痴的盼望去了,去得挺直了身板,却仍然鼓圆了眼睛。
武先生哭了,哭得惊天动地!哭着抚下郭先生的眼皮,然而,刚下来,那眼皮又绷上去。武先生死不瞑目!武先生突然领悟了郭先生的心意,捡过家书,拆了开来,如泣如诉地诵读:
父亲大人:
见信如晤。我是你没有见过面的儿子。你想家人,家人更想你。爷爷、奶奶每日念叨你,母亲更是思念不止,盼两岸归一,父亲早日归来,咱全家阖欢……
儿思严叩首上书
武先生读完家书自己又哭一场。对岸的家书来了,举家盼着团聚,然而,你却这么走了,走得多么遗憾呀,老弟!
哭着,武先生又为老弟抚合眼皮,居然,合上了!
武先生抖着手,好不惊奇……
50
葬我于高山兮,望我大陆。
这是国民党元老于右任先生的诗句。于老先生到台湾后,曾经对蒋介石“一年准备,两年反攻,三年胜利”的口号,充满了憧憬。他如一位少年一样,心怀梦幻,急切着要回到梦牵魂绕的故乡。然而,岁月渐去,发落顶谢,回家的愿望仍然像海波中的云雾一样无法接近,也无法拥抱。于老先生由希望而失望,1962年1月,风蚀残年的他,就要走到生命的终点了,失望已在他那灰暗的目光中变为绝望。因而,那低沉而沙哑的声音,吐出了撕肝裂肺的呐喊:
葬我于高山兮,望我大陆!
这诗句点燃了多少人思乡的热望,寻根热,思乡曲,一时成为台湾岛上的主旋律。
然而,十多年过去了,思乡怀亲仍是去台人员难以消逝的旧梦。就在郭先生忧愤去世的时候,有一个人走上了街头,他用生命的行动呐喊出了一个返乡运动。
时在1987年,启始这场运动的是祖籍湖北的何先生。
何先生的家乡在房县。房县的土地不富庶,撒下的种籽收不回温饱的日子。虽然,家乡人早就有“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的俗语,可是,除了当兵,似乎再没有什么填饱肚子的好办法。17岁的他一冲动,走进了兵营,从此,跟着队伍,南来北往,跑遍了大半个中国,最后竟然跑到了海峡彼岸的台湾。炮火硝烟的驱走让他和他的同行者一路惊魂难定,终于,听不见炮声了,看不见硝烟了,落定惊魂,静心一想,忽然发现自己和家乡被无情地分割开了!
忽然萌生的思乡感从此凝固在心头,再也无法挥手驱走。何先生深深陷进了乡愁,早想寄封信给大陆,给故乡,给母亲,可深锁兵营的他没法拥有这份自由。
1965年,何先生离开了兵营,离开了炮兵上尉的职位。这年他35岁了。三十而立,应该是一个人初有建树,如日中天的好年华。然而,走出军营,他举目无亲,双手空空,心中倍感寥落。所幸,他通过加分考上了中央大学企管系,新的学业排遣了他心头不少忧烦。此时,他趁着夜色写了一封家信,那是流着热泪写的,写完了,信纸上斑斑点点。他的一位同学寄给在英国定居的亲戚,请他转投何先生的故里。如同郭先生的遭遇一样,故里寄来的书信以及母亲的照片,同学都转寄来了,可是何先生一次也没有收到。
大学毕业后,何先生有了职业,为了谋生,他一头扎进了繁忙,用繁忙消解着心中的思念。后来,娶了妻子,有了女儿,日子才过得有点起色,寂寞才稍稍暗淡。
然而,寂寞虽然暗淡了,乡情却一点也消失不了。随着岁月的来去,何先生走出了中年,步入了老年,从繁忙的职业中解脱出来,无所事事。这时候,乡情更浓,乡思倍增。有一天,他接到一个来自英国的电话,电话还是大学的那位同学的亲戚打来的。拿起听筒,听到来自海外的声音,他就有了什么预兆,浑身一抖,心揪紧了。他想起了那个梦,那个迷迷糊糊的梦。似乎是自己熟悉的故园,似乎是自己亲爱的母亲,可是,一切都如同笼罩着一重迷雾,怎么也看不真切。他越是瞪着眼睛想看清楚,就越是难看清楚。往常,在梦中拜见母亲不是一回了,每回母亲都把他搂入怀中,亲手抚去他满脸的泪水。而这一次真怪,母亲见了他非但没有亲近,反而关上了门扇。任他敲门,呼喊,那沉重的门始终没有打开。记得他是以头撞门的,门没有开,自己却醒了,醒在了床榻下,头上碰肿了一个包。屋里有些暗昏,天没有亮的意思,何先生却睡不着了,脑子里一次一次反复着那迷蒙的梦境,隐隐觉出了某种不祥之兆……
电话证实了不祥:母亲去世了!
声音不重,却像电劈雷吼,一下惊呆了何先生。何先生欲哭无泪,呆在了房间,不吃不喝,不倒不睡,一楞就是3天。终于哭出声时,已是第4天了。何先生哭着倾诉:
“生不能行孝,死不能送葬,何为人子!”
他病倒了!
大病愈痊时,街头出现了一个震惊人心的景观:
一位白发长者,伫立街心。上身披挂着一件雪白的衬衫。衬衫的前襟赫然写着两个大字:想家。背后则响亮着一种声音:
妈妈,儿好想念你哟!
鲜红的颜色在雪白的衣衫上流下了杜鹃泣啼出的血迹!过往的行人,无不探头观看。去台的老兵,偶一瞥就是一阵心酸,手一抹眼中两滴泪水,不由自主的围上来,一同叹息,一同声援,喊出了响亮的声音:
回家探亲!
回大陆探望父母亲人!
也许在今天听来,这声响如同满街飞扬的话语,普通得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惊诧。然而,在那时,在1987年,这不啻是响彻台湾的第一声春雷。
从此,在台北的广州路、天津路、青岛路、武汉路、福州路,以及忠孝道、仁爱道、信义道、和平道,到处都可以看到那鲜红滴血的身影。渐渐这身影走进了荣民之家、荣民总医院。这身影走到哪里,哪里就掀起情感的波涛,哪里就会涌动呼应的热浪。
这个人不是别人,就是何先生!
何先生走出了忧愤,走进了狂想。他要用心和身的呼唤推拥出新时代的巨澜。
这一日,已是暮色苍茫了,何先生还贪恋在街头。他终于拖着困倦的身体移步街边,缓缓回家。突然,有两个人跳了过来,一个伸臂猛然推了他一把,何先生摔倒在地。另一人,不容分说,扑上来抡起拳头在他身上乱打。他那雪白的衣衫和衣衫上鲜红的血色被撕乱了。身上的血和字上的艳红浸在了一体。路人发现了,围上来,呼唤着:不许打人!不许打人!
凶手松了他,钻进人丛,逃走了。
何先生躺在地上久久起不来。
何先生被人们七手八脚扶了起来。
何先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到家的。
何先生歪倒在沙发上嚎啕大哭。妻子上前来关切地看着他,陪着落泪。
妻子痛爱地说:别去了,在家里安居,我好好照料你。
何先生理解妻子的苦心,是要他安心居家,好好过日子。可是,他怎么也锁不住自己思乡的心!他知道,这两个唐突的莽汉,不会是一般平民,肯定背后有人指使,有人操纵。妻子也明白这背后的隐秘,劝他不要以卵击石,给自己找痛苦,给家人找麻烦。
这是一个不眠之夜!
何先生是个男人,虽然岁月的风霜剥撕了他不少的刚烈,可是,骨子深处的坚毅仍然深深地潜在着。一番拳脚暴力,居然更为坚毅了他的意志,他决计要把返乡运动搞到底,搞成功!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中国传统的信念,支撑了这位普通男儿的脊梁。
他知道,前面的路很长,前面的路很险!自己铤而走险也还罢了,为何要牵连妻子、女儿,让他们也陷进惶恐不安?思来想去,他决定和妻子离异。只有离异才是保全她母女的万全之计。他对妻子说:
我从心底感谢你,感谢在我孤独的时候你和我走到了一起,又为我生了女儿。没有你,我很难活到今日!我不是要遗弃你,我是怕连累你和爱女。有一天,我的返乡活动如愿了,我还活着世上,我仍然回家来,和你生死相守在一起!
妻子不再落泪,默默无语地点头。何先生明白,这无声的点头是冲破感情波澜后对他最大的支持。
一连数日,街头没有看到何先生的影子。
何先生再出现在街头时,雄赳赳,气昂昂,换了一副景象,他变得昂扬洒脱,钢骨铮铮。
因为,他不仅和妻子办理了“离异”手续,也将女儿托咐给了妻子,和自己脱离了父女关系。而且,他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举措,写了遗嘱,交给了好友杨先生。
那一日,他邀杨先生进餐,几杯酒下肚,向老友滔滔倾吐衷肠,披露了誓死呼吁返乡探亲的志向。杨先生大为感动,支持他的行动。何先生闻言,从怀中掏出一纸。杨先生看过,竟是遗嘱,那洁白的纸页落下撕肝裂胆的墨色:
葬我于高山兮,望我大陆!
杨先生什么也不说了,两个酒杯重重碰在了一起,热烫的酒又荡进了激动的衷肠。
何先生的活动范围大大宽广了。他仍然是那种雪白血红的形象,走大街也走小巷,走广场也走社区,走台北也走台南,走城市也走滨海。所到之处,呼应者纷纷拥来,支持何先生的返乡探亲要求,谴责当局的非人道行径,真是一呼百应。
何先生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将声势搞得更大。1987年6月28日,他发起的“外省人返乡探亲促进会”居然在台北召开了。参加促进会的竟然达到了6000余人。会议以“想回家,怎么办?”为主题,一致要求当局尽快开通海峡两岸探亲渠道。
数千名老兵簇拥在一起,头发花白,面容憔悴,步履艰涩,举止缓慢。看到这蠕动的波澜,人们无不动情,无不落泪。老兵们边走边散发传单,边慷慨陈辞:
“我们这一群来自大陆的退伍老兵对国民党,从当初的‘坚决拥护,矢志追随’,演变到今天‘怨声载道,离德离心’,这不单是因为国民党物质上亏待我们!物质上的欠缺主要在于退休制度不善,造成许多退伍老兵流落街头。而最令我们精神上痛苦的,那就是当局,30多年来坚持违背人性的政策,不让大陆来台的民众——特别是退伍老兵,与大陆亲人有联系,更不能返乡探望!”
“在长达30年的岁月里,凛于严厉的禁制,我们将人性中最大的需求压在心灵深处,只在深夜梦回之时,放枕痛哭。多少人等不及见到家人,客死台湾,饮恨终身!”
“一个最不公平的事实是,全世界的中国人都可以回到家乡去,惟有台湾的中国人不能。时代悲剧,不应该由我们这一群老兵去承担。当局应该大发慈悲,以爱护圆山动物之悲天之心,怜悯我们之宿愿,让我们能跟全世界的中国人一样,也回到生养我们的故土去看看,看看家里的亲人!”
老兵们字字血,声声泪的诉说,是陈辞,是恳请,更是控诉。这声音形成了一股不可抗拒的怒涛,激荡着每位台湾人的心,也波击着当局那肃静的办公厅。当局不敢掉以轻心了,开始面对来台老兵的呼吁,正视这一头疼的难题……
51
时过境迁,即便是在台湾老兵回大陆来去自由的今天,我们回首昔日,仍然不得不为何先生的行为赞叹,就是他,就是他和他一样的人,用自己的血脉激情,形成了一道波涛汹涌的怒潮,直接冲击着台湾当局两岸戒备森严的堤防,才使当局网开一面,有了回乡省亲的可能。
不过,在我们注目何先生的时候,也不可忽略了另一种现象。如果说何先生是正面波击明修栈道的话,那么,另一种现象则是曲径通幽暗渡陈仓了。
让我们的目光去回索一下孟女士的足迹吧!
孟女士到台湾38年了。
38年中,孟女士回味得最多的诗句是:
同居长干里,
两小无嫌猜。
十四为君妇,
羞颜未尝开。
品味着诗句中的意蕴,孟女士飘然过海,回到了上海郊区,回到了美妙的少年。少年时期,她正是花一样的芳龄。她聪慧好学,善解人意,父亲母亲把她捧为掌上明珠。他们娇爱她,又想让这颗明珠能够早日放射光彩,私学读罢,就把她送进了女子小学。女子小学住宿条件不好,父亲就把她安顿在朋友家里寄宿。父亲的朋友姓陈,她叫陈叔叔,陈叔叔膝下一子,正在读初中。那孩子长得像是一棵修长的翠竹,挺直而洒脱,说话也如风中竹声,带着轻俏的韵致。花一样的姑娘,见了竹一样的小伙,或者说竹一样的小伙见了花一样的姑娘,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情愫。说不出,也就不说,他们用自己的行为表现着内心的情愫。
鸡叫过几遍,天晓了,日头还没有爬上远山,花儿孟背着书包出了屋子,院子,轻盈盈蹦跳着去上学。弯过溪边的竹林,准有人在等着她,那就是竹竿陈。见她跳来了,竹竿陈一笑,在前头走着,她紧依在后头跟着。踏着他的脚印,心中就觉得实实在在。放了学,她仍然背起书包,跳出教室,跳出校园,在校门外不远的地方,要么是他等她,要么是她等他,那要看是谁先放学。等到了,他们相互一笑,往前走,依旧是他在前,她在后,她踏着他的脚印走。
回家的路不远,途中有一道山涧。山涧里一年四季都有水,旱季水小,清清的,浅浅的。涧中无桥,摆着一溜石头,乡亲们说是水浮石。石头露出水面,水从石隙流过。每日过往,从那石上踏步过涧,有一股说不出的快乐,心情也像流水一样欢歌。雨季涧河水大了,大得滔滔洪浪,排山倒海。那境况少见,他们没有碰上。他们碰上的是水大了,比平日大,却仍然可以过河。水浮石还露出水面,只是水面涨高了,看上去石头小了,间隔也就远了。那是午后放学,他到涧边站住了,回头看她。她到涧边,站住了,仰头看他。看他正看她,她转过脸,不歇气上了浮石,跑到了他的前头。她胆小,又怕他说她胆小,就扑扑沓沓地踩过去,有几次踩在了石面的水上,水花溅起,溅起了她的笑声。
也许,她不该那么大胆,也许她不该那么欢快,反正乐极生悲,正笑得放朗,突然,石头一滑,她闪进了涧中。身体落水,本该站稳,湿也就湿个裤腿。可是,落入水中,她才知道,涧底不平,圆鼓鼓的卵石绊得她脚难放平,她扑倒了,倒在水中。倒在水中,她才知道水激水冷,她想站起,激流冲得她站不住脚。刚露出水面,又栽进了激流。
她站起来了。那是因为他跑来了,跳进了水中,一把将她拽出水,拉着她,跌跌撞撞,摇摇晃晃,从涧水中涉过,涉过,上了岸。那时候,她满脸是水,从头发上流下的水珠不住在眼睛的洼地汇聚,双眼生涩地睁不开,她抹一把水,又抹一把水,总也抹不干,眼睛就是睁不开。只觉得那是一种力量牵制着她,挪步,一步一步前去,爬上了岸。她朦朦胧胧地走着,走着,忽然想到了,她的生命缺少的是这种力量,需要的是这种力量,寻找的是这种力量。
在岸边,她哭了,依在他的肩头哭了。
他抚抚她披散的头发,竟然吟出了诗句:
清水出芙蓉,
天然去粉饰。
她听了,笑了,笑着抖落泪花,轻轻地捶打着他的胸脯。
从那以后,他和她的生活进入了一个更奇妙更醉人的时光。除了在学校、在课堂,他俩如影相随,依依不舍。还算双方的父母亲都开明,学校毕业,他们完了婚。那一年,他19岁,她只有15岁。15岁的她,走进了家庭,走进了人生的另一缕温馨。
上帝太钟爱这对风华正茂的夫妻了,把人间幸福向他们尽情地挥洒。成亲后,她的陈考进了上海海关。上海,那会儿已经成了世人向往的国际大都市。多少乡邻仰慕那令人痴迷的大世界,多少年轻人渴望到十里洋场去淘金,可是,谁也没有她的陈幸运,只有她的陈轻而易举考进了千人想、万人迷的大上海。
与其说她的陈幸运,还不如说是她幸运。她的陈走进了上海,她亦走进了上海。他去上班,她在理家,温暖的日子如此撕开了新卷页。晨光初晓,她已为他准备好了早点,一杯热腾腾的牛奶,两块可口的点心,让他精神饱满地穿过街市,坐到了机关里。晚上,他归来,早已热茶热饭在等待了。热热火火的饭后是他们更为热火的人生。
周末了,他们相携出去,挽着臂走在大街上。在乡村,这个动作是大伤风化的举止,而在这里,出门挽臂是人生的习惯。进入城市,满目新意,从头学起,挽臂也是如此,刚开始还不自在,而挽过几次,上街若不挽臂却是不自在了。她和他挽着臂在南京路上游走,不为买什么,只是这家进那家出,进出着生命的闲适自在。她开始知道了什么是逛,逛就是乘兴而至,逛就是随心所欲,逛最美妙的就是两个心上人相偎相依在自由自在的天地。他们一块逛豫园,逛城隍庙,逛风光如画的外滩。多少年后回忆当初相携着去逛,她觉得那才是人生幸福的境界。
可能幸福的缘情也是有定数的,她和他的幸福嘎然而止了。上海闻到炮声已有几日,市民们有些慌乱,慌乱的人出走了不少,避难去了。他和她也感到了某种不妙,却没有想过哪里是他们避风的港湾,只好依然继续着往常的日子。
往常的日子是她的堂兄打断的。他来了,是急急慌慌闯进门的。他告诉他们,他要走了,上海很快就要成为战场,他要去台湾避难,母亲已先期到了海那边。他希望他俩和他一起走,而且,马上就走,当夜乘船。他俩心动了,东西都包裹在一起了,突然,他想起了一件事,甩掉包裹怔住了。他想到的是学位,那时候他在上海沪江大学走读工商管理专业,各门功课都考完了,就要拿到那顶他久久渴望的方帽子了。学校授给学位,也就是近在咫尺的事情。他凝定在原地不动了。
就这一念之差,造成了人天两隔。那一天,如果走,他们俩也就携手走了,而他为了那顶方帽子想了个两全之策,让她先走,他拿了学位马上就走,上海到台湾,坐船也就是一天一夜,他很快就会赶过去。他和她都没有想到,这一天一夜的路程,38年他也没有走到。
孟女士前脚上船,解放军就包围了上海。她的陈从此成了她梦中的爱人。她早先听过牛郎织女的故事,为他们的离情垂泪。她做梦曾变成一只喜鹊,在天河上为他们搭建一座相见的桥梁。她万没有想到,阻隔她和陈的是一汪波涛起伏的海峡。她为之夜夜垂泪,那不干的海水似乎都是她的相思泪。
38年的时光隐去了多少往事,可是孟女士对陈先生的思念不仅没有消解,反而日渐加浓。她用浓浓的思念写成一封家书,寄给了陈先生,内中有她百读不厌的那首诗:
同居长干里,
两小无嫌猜。
十四为君妇,
羞颜未尝开。
接到她的信,陈先生立即转来一信,他已年老退休,回到乡下居住,在田园风光中追忆着那青春的恋情。孟女士看不下去了,泪水迷蒙了双目。她再也不能安卧,再也难以入梦,她恨不能生双翅飞过海峡,飞回故土去。
她来到了海滨,望着起落的海鸥发痴。这时候,她觉得人不如鸟,身上有着那么多的牵累。如果她要是一只鸟多好,她不会被阻隔在孤岛,她可以凌空飞翔,飞往她想去的地方。一连半年,几乎每天她都面对大海,痴望飞鸟,冬凉天寒,她也倔倔地独立着。
海边看不到她的身姿了。她去了她梦寐以求的地方。
她的行程蜿蜒曲折,她的行程天衣无缝。在台湾,她参加了旅游团。旅行的目的地是香港、新加坡、泰国。但是,当飞机降落在香港的时候,旅行团里就看不到了她的身影。她去了香港的另一个团队。这个团队要旅游的地方是大上海。她登上了飞往上海的航班,等候着班机的起飞。
时钟记下了等待的时间,看来看去,也就是30分钟。而这30分钟,她犹如又经历了38年,漫长的38年。几乎每上一位乘客,她的心就会狂跳一阵。本来这次大胆的行程,她掂量了已经好些时日,旅行社的主管也为她费尽心思,按照预先的准备,不会显露任何蛛丝马迹。可是,她仍然怕临时会有意想不到的变故。她惟恐有一位不速之客会突然而至,横在她的面前,要看她的证件,那她的行程就会受阻中断。她如坐针毡,干脆闭上双目,喃喃低语:
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保佑我一路顺风,天遂人愿……
飞机终于起飞了,飞上大海,飞过云端,飞向了无拘无束的高超空间,孟女士提着的心放下了,突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疲倦。是呀,好长好长时间,为了这个夙愿,她没有安稳地合眼了。她困乏了,劳累了,低头闭目,就走进了熟悉的山水。她和她的陈又来到了山涧前,她和他都是那么年轻,年轻得一如当年。他们踩着水浮石过河,河水涨了,她走着走着跌进了涧河。他飞扑过来抱起了她,她顺势躺进了他的怀抱,她感觉到了世上从没有过的安稳和温暖。她累了,要依着他好好睡一觉……
上海机场就要到了,飞机马上降落,请各位女士、先生系好安全带。空姐甜美的声音惊碎了她甜美的梦境,她抬起头,从机窗口朝下探望,上海高楼林立,街道纵横,没有苍老,只是长高了。
孟女士走出机场,她的陈已等待好久了。可是,当她走出安检口的时候,相对的却是痴痴地木楞。他没有先前高了,宽阔的额顶成了皱纹的天地。他痴痴地瞅着头发花白的她,低沉地探问:
你是……
孟……
我的孟!
我的陈!
38年的别离,38年的情愫,化为深沉的拥抱。两位风蚀残年的老人冲破了海峡的阻隔,拥抱在了一起。他们跨越了政治的高墙,冲破了人为的樊篱,贴到了一起!
孟女士从时代的缝隙,为两岸离人相聚走出了一条通路,那是1986年的冬日,漫天的寒瑟中潜隐着迷人的温煦,春日要来了。
52
无独有偶。孟女士走出上海机场的时候,有一位孙先生也登上了飞往泰国的飞机。说是去泰国旅游,孙先生也是回归大陆探亲的。坐在飞机上,孙先生眼光迷惘,陷入了深深的回忆。
孙先生的家在江西省贵溪县。贵溪人守土重家,离开家乡是很难割舍的事情。民间流传着这样的歌谣:
贵溪人,
出不得门。
出门三天就想家,
是挂榜山把心挂住啦!
挂榜山原来就是横卧的那座无名山,近处突兀着三个山头,人称三峰山。远处排卧着五面高坡,人唤五面峰。三峰山、五面峰默默无闻了多少个岁月,没人说得清楚。南宋的时候,来了个陆九渊,在贵溪办起了书院,院名:象山精舍。一批学子在这里端坐听讲,神游圣贤境界。一批秀才、生员从这里走出,走出,这些人中不少就来自三峰山、五面峰,因而,那近峰远峦就被称为挂榜山。挂榜山用耕读传家将一代又一代的子民凝聚在沃土上,没有人愿意离开家乡的田园。
孙先生虽然飘零到了台湾,但是,他从没有做过远游的幻梦。他不记得自己的父亲,幼年,世事还无法走进他的记忆,父亲便暴病去世了。他记忆的开端,是母亲那难见笑颜的面容,是和他相依在母亲膝前的兄长。母亲总是用粗糙的手,抚抚他的头,又摸摸他兄长的头,然后轻轻地叹息一声:
唉,这日子……
随着这声哀怨,母亲的眼角会悄悄溢出泪水,他伸出嫩嫩的手,轻轻地拭去母亲的忧虑,母亲把他搂进怀里,贴紧自己的胸膛。
母子三人在愁苦中挣扎,挣扎过了一个又一个年头。
与兄长相比,他是幸运的。他上了学,先在村里识字,又到十几里外的镇上读书。他的童年除了拾柴烧火,还有子曰诗文。而兄长却不是这样了,除了拾柴烧火,还要耕种锄草。上学是要花钱的,家里没钱,只能穷凑合着读书。同学们都是交钱住宿吃饭,他只能交粮交菜。比他大两岁的兄长,隔不几日就来镇上一趟,是推着独轮车来的,车上有粮,有菜,都是供他吃饭的。冬日要取暖,还得推上一车的煤炭。兄长一路走来,一路流汗,汗水滴在路上,路上洒满辛酸。
有一回,天寒日短,兄长送来煤炭,天晚了,和他挤在一个被窝过夜。兄弟俩话语绵长,长长的说道了好久。至今他清楚地记得,兄长说:
“你好好读书,给咱当个官,把咱娘接到城里享享福!”
他搂着兄长,点点头,说:我要当了官,接娘,也接你出来一块享福!
兄弟俩笑了,笑得寒夜暖融融的。
第二日起床,他看到了兄长的鞋,两只鞋,鞋底都透了窟窿。他不知道兄长穿这样的鞋如何走路?他问兄长,兄长抬起脚给他看,他看到那脚上是厚厚的一层茧。
他不吭声了,眼睛潮潮的。
兄长却逗趣,说:“我给你猜个谜语:天不知道地知道,人不知道我知道,是啥?”
他正动脑,兄长却嘿嘿笑了。
他也笑了,兄长笑着穿上了那透窟窿的鞋,推起独轮车走了。兄长走了好远,好远,还是没有走出他的视线。以至今日,孙先生坐在豪华的飞机上,仍然窥得到兄长那一步步远去的背影。
孙先生每窥到兄长40年前的背影,心中就泛起涟漪,嘴里禁不住念叨:
煮豆燃豆箕,
豆在釜中泣。
本是同根生,
相煎何太急。
兄长那艰涩的背影,总让他想起头天晚上的夜话。他牢牢记住了:你好好读书,给咱当个官,把咱娘接到城里享福。他刻骨铭心地记住了,一分一秒都拆开来仔仔细细去使用。他把每一本书都读化了,每回考试成绩都遥遥领先。先生夸奖他,同学羡慕他,风华正茂的孙先生成了众生青睐的佼佼者。
幸运之神很快光临到他头上了。国民党海军总司令桂永清家乡也是贵溪。司令部里要扩充人员,派人回乡招选优秀学子。消息传开多少人都想挤进入围。虽然是去司令部做事,不过是小小的干事,可相府的丫环也是吃香的呀,报名的学生真多。孙先生也报了名,他觉得这是通往官场的一条捷径。家乡早就流传着一句俗话:跟了桂永清,就能把官升。谁去了谁就可以告别穷困,过富日子了。正因为大家都这么想,才引起校园里不小的波动。先是考试,他占了绝对优势;再是体检,强壮的体格又让他闯过一关。他终于被选中了,成为学校惟一的。
那一天,他是披红戴花离开学校的,同学、先生鼓掌为他送行,大红花是校长亲手给他戴上的。平日不苟言笑的校长,笑得脸上也开了一朵花。他张着口大声地说:孙同学被选中,是我们学校的光荣!他就这么荣光焕发地离别学校,走进了军营。
从军后,有了吃,有了穿,不再用兄长推车送米送菜送炭了。他长长吐出了一口气,即使还不能挣钱,可是总比上学花钱要强。紧张地训练完毕,又是紧张的军务。紧张奔波一天,青春勃发的他也是浑身困乏,不过,年轻自有年轻的优势,头挨枕头就睡,睡过一气,眼一睁,轻松了。每每轻松下来,他就会看见兄长推车远行的背影,就会听见兄长那当官享福的嘱托。他任劳任怨,为的是以求一逞,光门耀祖。这一日,他升了班长,别看班长不大,可也是往上爬的一道门槛。凑巧有件公务差遣他办,而办差的地方离他的家乡不远。他是飞跑着办完公差的,节省下的时间绕道奔回家里。他推开门,看到母亲,一下跪倒在母亲的跟前,笔挺的军装显示着他的得意。他得意地告诉母亲,他当了班长,还要当排长、当连长,要把母亲接出去享福。母亲眼中的喜悦只忽闪了一瞬,双眼一眨,又显现了忧虑。对着母亲的忧虑他忽然想起了兄长,兄长呢?他问。不问还好,一问,问出了母亲的泪水,母亲说:
“他跟共产党走了。”
啊!他一下惊呆了,惊诧得几乎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兄长啊,小弟每日每时记着你的嘱托,要当官,要享福,要接母亲去享福。我发愤读书,拼命做事,不就是为了给你一个圆满的答复么?你何苦要走这一步?
回到军营,他仍然苦闷不安。躺在床上,他头一回尝到了失眠的滋味,反来复去,就是入不了睡,闭上眼睛,眼中的静物也亮如白昼。好不容易暗黑下去,进入了梦境,却看见长长的枪筒指到了自己的胸前。猛抬头,正对着一双喷火的眼睛,而那亮睛竟是兄长的。他长呼一声,惊下床来,再也难以入眠,坐在桌前,走笔涂画,笔底一遍一遍出现的都是曹植那滴血的诗句:
煮豆燃豆箕,
豆在釜中泣。
本是同根生,
相煎何太急。
历史不容他沉思多虑了,一阵急风暴雨,他流落了到了台湾,不用说,当官接母亲享福的愿望成了永远的梦幻。这时候,他才又有所悟,突然发现兄长比他早一点悟到了世理?多年来,他稍稍宽慰的是兄长留在大陆,能在母亲身边常常相守。他时时不安的是,他们兄弟俩还能不能像先前那么情同手足?
踏上归途前,孙先生便得到悲痛的恶耗。母亲已在3年前仙逝了。孙先生不由得捶胸顿足,跪头滴血。他在家里设灵祭祀,每日叩拜,整整恩念了七七四十九日。守七完毕,孙先生还是走不出悲痛,如此拖延,当局还不知什么时候才开禁,说不定和兄长也成了人天两隔!孙先生咬牙决断,要回大陆去,去看望自己的兄长。几经周折,孙先生终于成行了。
孙先生到了泰国,归心似箭,哪有心思看什么大象表演,人妖现世?立即换乘飞机直抵香港。在香港,也无心浏览这世界贸易大都市,转换一架飞机,飞广州,飞南昌。飞到南昌,已是下午4点多钟了,当天没有去鹰潭方向的火车。在客栈住一晚上,简直度日如年。孙先生干脆租了一辆“的士”,径直奔往家乡贵溪。
近乡情更怯。的士车在原野中驰过,青山依旧在,禾木遍地绿。然而,物是人非,他姓孙的已不是先前那位风流倜傥的后生了,早成了一位饱经风霜的老人。兄长呢?兄长会是怎样一种模样?又会怎么对待他这位曾经被喊为蒋匪军的罪人?孙先生有些惶惑了,但是,渐近故乡,顾虑再多也迟了。转而又想,就是死在故里,也没什么,正好应了叶落归根的古话,一挺胸,一抬头,痴望着前面好像熟悉却又陌生的田园。
孙先生到家的时候,家里平静得如一池春水。他走进院里,门里出来一位老者。他正把老者和那推车远去的背影对接,老者开口了:
“你是小弟?”
孙先生扔了行李,兄长已扑了过来,两位不同垒营的兄弟紧紧拥抱在了一起。40年了,悠然的历史终于走过万水千山,走过险阻波澜,走到了一起。
孙先生归里的消息不胫而走。闻讯,县里对台办的领导赶来了,握住他的手,亲切地欢迎他回来!县长也赶来了,热情地问他住不住得惯,吃不吃得好?还说,他开了一个好头,贵溪在台湾的乡亲不少,欢迎他们都回来看看。
孙先生如入梦境。在他的记忆里,共产党冷如寒霜,不讲人情,动不动就会厉声断喝。可是,亲眼目睹,怎么和多年宣称教化的不是一回事?
孙先生又和兄长躺在了一个床上。世事沧桑,岁月匆匆。两位青年已成了花甲老人。他问兄长:
“还记得你要我读书、做官,接娘享福的嘱咐么?”
兄长沉默了一会儿,低低地说:
“我是忽然才醒悟的。咱做了官,不等于人人都做了官;咱娘享了福,不等于谁的娘也能享福。我是想让天下人都享福呀!”
孙先生说:可我是照着你的说法走的,却走到了你的对面。
兄长不说了,顿一顿,笑了:我们不是走到了一起嘛?
孙先生笑了。屈指数来,40多年了,孙先生没有这么朗声笑过。兄弟俩的笑声融合为一体,飞出老屋,在故乡的静夜里分外响亮,亮得和启明星一样耀眼。
53
谁也不会想到,何先生这么个小人物把一场返乡探亲活动搞得热潮澎湃!谁也不会想到孟女士、孙先生会用这种不显山不露水的手法冲破当局苦心设置的樊篱!一切的一切不是谁精心地安排,是一种水到渠成,历史发展的必然结晶。何先生的行为在台湾当局引起了轩然大波,若不及时注意,不顺应潮流,这波澜会冲溃固有的堤坝。显然,孟女士、孙先生的举止,跨越了障碍,使堤坝形同虚设。倘一个、两个人违规也还罢了,问题的实质是一旦有人从荒野穿过,随后的人就会络绎不绝,没有路的地方就会成为羊肠小道,继而被更多的人踏成平坦大道。台湾当局面对此状,进退两难,举棋不定。
就在这当口,新闻部门又暴出了新闻:台湾《自立晚报》记者李永得、徐璐抵达了北京。1987年9月15日凌晨1时10分,二位记者出现在北京首都机场。
如果说,孟女士、孙先生的行动尚可以宽恕的话,那是因为他们虽然踏上了大陆,却是暗渡陈仓,没有新闻媒体将这事炒得沸沸扬扬,台湾当局自可稳坐营帐,以并不知晓的表情去继续高唱禁止回大陆的腔调。然而,晚报记者的行动却撕破了台湾当局的脸面。二位记者一踏上大陆就亮彻在世人面前,与其说是记者在世人面前亮相,还不如说是把台湾当局推到了亮相的前台。
此刻,在台北官邸蒋经国和其幕僚难免有些手忙脚乱。趁此机会,不妨让我们追踪一下李永得、徐璐成行的足迹。
1987年的秋日,台湾岛上还迷漫着惯常的燠热。细心的人似乎可以看出,在这气候的燠热中还夹杂着返乡探亲的热浪。一般人尚在琢磨这股热浪的流向,善于审时度势的新闻人早已“春江水暖鸭先知”了。台北《自立晚报》社长吴丰山悄悄打定主意要站到这股热浪的前端去。他与总编辑陈国祥会商,完全赞同他的认识和决策。他们立即择定李永得和徐璐为最佳人选,一条令国人惊诧、令世界关注的新闻孕育成型了。
9月11日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自立晚报》赴大陆采访的记者启程了。中午12时30分,李永得、徐璐搭乘日航EG204班机,从台北起飞,前往日本。飞机降落时,夜色临近,东京昏暗,日本人忙碌的节奏随着傍晚的到来逐渐减缓。然而,两位记者的节奏却紧凑得胜过任何时候。一出机场,他们便直奔中国驻东京大使馆。
在大使馆,李永得、徐璐见到了马连印。马连印是专门负责台胞签证工作的。二位记者直言相告,他们要以正式记者的身份进入大陆采访。马连印听了喜上眉梢,又觉得此事关系重大,请他们稍候,立即和国内有关领导进行联系。
在联系的空隙间,台湾已经满城风雨了。《自立晚报》抢占潮头,分秒必争。两位记者踏上征途,他们立即在报纸刊发了消息。消息轰动了台湾,台湾民众奔走相告,称为奇事;台湾当局甚为震怒,采取措施,企图中止这次行动。内政部入出境管理局和行政院新闻局通告《自立晚报》,他们的行动违犯了《国家安全法》施行细则第13条以及《大众传播事业派遣人员出国、采访审核办法》,责令立即召回记者。但是,总编辑陈国祥在接受《中国时报》记者采访时,明确表示:未有召回记者的计划。
次日的《中央日报》就此事发表了评论,题目是《何必急抢滩》。从《自立晚报》的行动看,是急了些,是超前了些,是有些抢滩之嫌。可是,两岸分裂38年了,与这漫长的时间相比,这种抢滩不是急了,而是急得尚且不够。因而,社长吴丰山在接受合众国际社记者采访时,态度坚决,表示要按计划进行下去。
威胁来了,当局一位高级官员明令,如果《自立晚报》一意孤行,记者一旦赴大陆采访,将“绝对依法处理”。
传言来了,台湾一家电视台报道:李永得、徐璐赴大陆采访,遭到中共拒绝,搁置东京。
……
然而,一切都已为时过晚,9月14日下午3时30分,中国民航CA930客机在东京机场腾空而起,机上承载着让世界关注的消息。次日凌晨1时10分,一个划时代的行程开始了,李永得、徐璐降落在了北京首都机场,他们踏上同台湾岛一样坚实的大地,却觉得大陆的大地比台湾更为坚实。
三位中国新闻社记者在首都机场迎候着他们,第一句热切的话语是:
我们等了你们38年了!
两岸记者的手在明亮的灯光下握在了一起,地球上的人们很快看到了不同凡常的握手。
更热闹的场面在等待着他们,四、五十名记者簇拥在首都机场。他们一出门,大家蜂拥而上,将他们围裹在中心。一时,李永得、徐璐成了新闻中心,来自各个国家新闻机构的驻北京记者,都把镜头对准了他们。台湾记者用自己的坦率行动,存留下了闪光的风景!
接下来,李永得和徐璐进行了为期11天的新闻采访。他们去了杭州、广州、深圳、厦门,还走进了福州有名的寡妇村,在那里看到一个个思亲盼归的憔悴容颜。他们见到了好多新闻人物,还看到了从台湾回到大陆的王锡爵、李大维、侯德建、张春男,看到他们在大陆安居乐业,由衷地欣喜。
二位记者在大陆轻松自在地采访,但他们的轻松自在却搅扰得台湾当局无法轻松自在了。台湾安全机构的秘书长蒋纬国召开专门会议研究此事,内政、外交、防卫、安全等等,几乎凡能涉及到的部门都通知了,高层官员,济济一堂,意见却难以一致,会上分为了强硬派和缓和派。
强硬派认为,李永得、徐璐二位《自立晚报》记者,冒犯禁令进入大陆采访是错误的,应采取强硬手段,以防其他报社再派人进入大陆。
但是,“新闻局”和“文工会”则代表了缓和派意见,认为不要将此事作为政治事件看待,应看作一起单纯的新闻事件。
两种意见争执不一,各有各的理由,蒋纬国端坐主持席,洗耳恭听,一言不发。发言时候,谁都承认这位蒋家王朝的后人确实棋高一着。因为,强硬派和缓和派的意见分歧在于如何处置此事,然而,对于事件本身的错误却是高度一致的。谁也没有想到二位记者私闯大陆,贸然采访,还会有正面意义。但是,蒋纬国说有,而且,冠冕堂皇罗列出四点:
1、记者具有敏锐观察力,可在采访过程中,发掘许多不为人知的生活状况,而不受党派立场影响;
2、记者采访发表的文章,有利情报搜集;
3、记者进入大陆采访,可试探中共官方的反应及其接待情形;
4、可作为未来修正“大陆政策”的参考。
听蒋纬国如此一说,则好像二位记者是当局派回大陆采访了。与会者无不觉得,秘书长先生着实继承了家族中善辩的传统。这样一来,缓和处置也就有了下台的阶石。当然,蒋纬国也要顾全当局的面子,他重申:
维护法治的决心不宜改变,对《自立晚报》先予以“口头”警告,迨二位记者回台后,再行公布惩戒之道。
9月27日,李永得、徐璐结束了在大陆采访的全部行程,满载收获由香港转机,飞回台北。当日,新闻局发表处分《自立晚报》的声明:
两年内不准该报人员申请出国,社长吴丰山与两名记者“移送法办”。
移送法办,法律将如何惩办吴丰山及二位记者?台湾人民拭目以待。然而,法律惩办却进行的十分缓慢,秋去冬来,没有结果,一直到第二年春暖花开,法律才做出宣判:
《自立晚报》社长吴丰山及两名记者无罪。
曾经发表处分声明的“新闻局”只好顺水推舟,表示“尊重司法审判权的独立”,对于此一判决自应尊重。
《自立晚报》记者赴大陆采访的事情到此结束了,然而,其产生的影响却没有结束,仍然推进着两岸接触了解,实现一统的进程。继二位之后,台湾记者接踵而至,踏上了大陆的土地:
1987年10月26日,台湾记者皮介行来到北京,采访了中国共产党第十三次全国代表大会。11月2日下午,新当选的政治局常委胡启立接受了他的采访,微笑着说:“你是第一只燕子,以后还会有更多燕子陆续飞来!”皮介行成为采访中共全国代表会议的第一位记者。
1987年11月13日,《台湾时报》副总编辑张自强申请到大陆探亲,并且采访。他成为台湾当局开放探亲后,第一位经台湾红十字会批准探亲的记者。
1988年3月25日下午,台湾《人权论坛》杂志社社长周幼非出现在人民大会堂,同时出现的还有《台湾时报》副总编沈国均。他们是40年来首次采访全国人民代表会和全国政治协商会议的台湾新闻人士。
……
一批又一批新闻人士,飞抵大陆,抢滩采访,大陆新闻日日激荡着台湾岛。归心似箭的台湾老兵,更为坐立难安,吁请开放探亲的呼声,波击着台湾的每个角落,台湾上下震动了!
54
1987年,是去台老兵,是两岸离人想忘也忘不掉的日子。
10月15日下午,台湾“内政部”部长吴伯雄举行记者会议,宣布了一个令人兴奋的消息:
除现役军人及公职人员外,凡在大陆有三亲等内血亲、姻亲或配偶的民众,均可于11月2日起向台湾红十字会登记赴大陆探亲。台湾民众赴大陆探亲,一年以一次为限,除有特殊原因外,每次停留不得超过3个月。
这消息惊诧台湾海岛。
这消息来得太不容易了,38年了,大陆和台湾关闭了38年的大门终于打开了!尽管这大门只开启了一丝缝隙,毕竟可以从这缝隙中穿过了!刚开始,人们似乎是楞住了,怀疑自己是否看得真实,听得真切!晚上,电视频道又一次再现记者会场面时,台湾岛内突然沸腾了。去台的老兵互相转告,一时,条条电话都成了热线。占线!占线!占线!占线的电话都在倾诉同一个话题:
门开了!回大陆探亲去!
当晚,就有不少人相约同行,回乡省亲!
如果我们按下内心的激动,回顾往事,会发现台湾当局召开国民党中常委会议,研究赴大陆探亲是在10月14日的上午。会上讨论研究了由“5人专案小组”提交的结论报告,而这项工作已经进行5个月了。时至8月,病中的蒋经国已初步肯定了开放大陆探亲的政策,可是,在具体政策,探亲范围上仍然争执不定。如果我们掀开历史的大事纪,就会发现9月16日的中常委会议,也曾议过此事。这一天,恰是《自立晚报》李永德、徐璐赴大陆采访的第二天。中常委会议,不会是在闻知二位记者的行动才召开的,而是按照预定的日程进行的。这也就是说,为大势所迫,台湾当局已将赴大陆探亲列入议事的日程。也许,对于当局来说,一切事情的办理都要有个步骤,步骤就是过程,过程当然需要时间,而这段时间是十分难熬的时间,一个小小的开放,直接冲击着他们死守了38年的的既定观念。因而,也就如履薄冰;因而,也就步履艰难。可是,在思乡盼亲中煎熬了38年的去台老兵,早已度日如年,一分钟也等待不下去了,这才有了何先生的街头呼吁,这才有了二位记者代表民意的闯红灯行动!不过,由于枝节问题的纠缠,9月16日的中常委会议仍然没能议定。好在过了将近一个月,赴大陆探亲的政策再次列入议程,并且获准通过!
台湾的历史,两岸统一的进程又向前跨了一步。
10月15日,距11月2日也就是半个月的时间,可是这半个月竟让归心似箭的人们等得急不可耐。时间仍然按照往日的步伐,毫不松懈地前进,可是,不少人都觉得岁月苍老,时光老人也像他们一样苟延残喘,脚步迟缓了。不过,时光还是疲惫地赶到了。按照规定,台湾红十字会在台北、高雄两地受理探亲登记,时间从上午9时开始。台北市的登记点设在新生南路3段40号学苑大楼的骑楼下。这里立即成为人们翘望的热点。11月2日的凌晨3时,已有人赶来等候了。等候的人越聚越多,天亮时,好大一片,人山人海了,好在受理登记手续的门窗提前打开了!表述那天的情形,我们不妨借助一下台湾《中央日报》。该报11月3日的报道记载了当时的情景:
8时半左右,红十字总会的大门一开,苦候多时的民众就像潮水般一涌而入,个个争先恐后,推推挤挤,喧闹之声不绝于耳,受理登记的柜台还没有“开门”,办公室就已挤得水泄不通,握有申请表、登记表、相片、户籍本的手,几乎全部伸进柜台,柜台内的工作人员根本分不清是谁的手,有些人甚至推挤得整个身子都趴在了柜台。
在一片混乱声中,来自屏东的熊光远第一个办妥登记及申办赴港、澳转往大陆探亲手续,时间是8时40分,他准备回江西南昌探视儿子熊振武。
红十字总会服务组昨天上午派了10位服务小姐受理登记手续,面对如潮水般涌至的人潮,还是应接不暇,有些急性子的民众等不及,口中不停的叫骂,也有些为了抢先而发生口角,气氛火爆,连摄影记者打灯光拍摄影片,也引起不满。
尽管叫归叫,吵归吵,第一位前来办手续的民众还是掩不住一脸的兴奋、喜悦,尤其是拿到收据办妥手续之后更是喜形于色。
11月2日,确实是个不寻常的日子,两岸离人永远铭记着它!这一日,台湾红十字组织在台北、高雄两地共办妥登记手续516款,有1334人拿到了赴大陆探亲的证件。这1334人的心情,用什么语言形容都难以活画。还是让我们借助台湾媒体吧!台湾《民众日报》当天撰文《历史性的日子——大陆探亲今天开始》。文中评说:
从历史视距——也就是说10年、50年、100年以后——来看,可能没有一个日子,是可以和今天相比的。
11月2日,永载史册!
55
破冻山泉放肆流。
这是我在县志看到的一位文学史籍中难见其名的诗人的诗句。我所以过目难忘,是因为读这诗句时恰值台湾当局开启了封闭了38年的大门,而在那些时日,无数的去台老兵,或说故乡的游子,挤出闸门,挣脱羁绊,跃然飞抵大陆,疯疯颠颠地扑向故里,投进亲人的怀抱!
请注意,我这里在引用了诗中的“放肆”一词后,仍觉得意犹难尽,又使用了疯疯颠颠。这似乎有些过火,尤其是彼岸回归故里的同胞,更多的是我的长辈和长长辈,我使用这样的词语是否有些对您们不恭?不错,疯疯颠颠无论在口头上,还是在书面上都是作为贬意词用的,我如此运用是否也有贬意?没有,我没有丝毫的贬意。只是,我觉得惟有使用“疯疯颠颠”才能活画特定历史环境下您们特定的状态。如果还有疑异,请随我的记忆回溯一下催人泪下的那些往事。
董先生,您还记得吗?走出西安机场的时候您是什么状况?您提取行李的时候,总是东张西望,您是在探望亲人的身影。您已经给故乡拍了电报,您想弟弟是会来接您的。父亲去世了,母亲去世了,您的亲骨肉就是弟弟了。您曾给弟弟去信,抄录了您思乡的诗句:
箫箫白发倚门望,
梦里飘然回故乡。
老母慈祥添饭菜,
醒来仍觉口余香。
弟弟给您复信,读着您的诗他哭了,哭着倾吐衷肠,盼您能早日归里!您读弟弟的信也哭,其实,您那诗就是哭着写下的,写的是一个真实的梦。梦见了故乡,梦见了老屋,梦见了您坐在炕头上,吃着老母亲包的饺子,直说好吃。母亲又端了碗过来,加饭添菜,添得您的碗尖尖的要溢出来。您大口大口的吃着,吃着……醒过来了,四壁漆黑,您才知道那幸福温暖的场景是个梦,是个幻影。您哭了,嚎啕大哭,哭醒了妻子,妻子陪您哭;哭醒了儿子,儿子陪您哭。您哭够了,坐到了几案前,写下了那谁读谁哭的诗句。都说您诗写得好,其实您知道,您哪会写什么诗呀,不过是写出了真情实感。
哦,扯远了,还是说您在机场不住的张望吧!您是急切地寻找弟弟,急于见到胞亲的身姿。可是,您不知道,提取行李的地方和外面还隔着一重高墙。因而,您的视线只有空茫。其实,您还有一个失误,您见过胞弟,那是40年前了,您离家求学的时候,也还是个孩子,您个子长得高,像个成人,不过,只有16岁。而您的弟弟只有12岁。您脑子里的弟弟总是个12岁的孩子。后来,弟弟给您寄了照片,照片上的弟弟已成了个满脸纹路的老人。您于是组合弟弟,把这个皱纹满脸的眉眼安放到那个稚幼的肢体上去,弟弟是组装成了,可是,头重脚轻总也不像个弟弟的样子。您笑了,笑得很苦。苦笑一声,您中断了自己拙劣的组合。可是,真见鬼,从此弟弟就成了这么个挥之不去的影子!
您找寻这个挥之不去的影子,能找到吗?更何况,注定失败的不是这一个因素。接站的人不是一位,不仅仅是您组装的理想人物?而是一群,一伙,整个大厅挤得满满的,您怎么能从那么多脸上捕捉到您只从照片上见过的容颜?您却呆呆看着,盼着,目光痴望着那栏杆外的形体,以至碰在了前面的人身上您还全然不知。还是您的弟弟看见了您,一声大哥,叫得您目光有了目标!弟弟认出了您,不是弟弟聪明,是弟弟从里面稀疏的人影中,呆住了您的面容,呆住了您寄给他的照片上那不知看了多少遍的面容。弟弟挤开人群前去,未到跟前,您就扔了行李,大叫一声,想死哥哥了,抱住了弟弟!
这场景,我不想多写了,您哭,弟弟也哭了,哭得让人心碎。我想写您出站后的行为,这行为说疯颠一点也不过份!
按照航班时间,到西安天就黑了。弟弟为您预订了房间,让您在西安休息一夜,第二日才往家里赶。从西安到家乡还有300多公里的路程,沿途要翻几座山,还要过黄河。过黄河不算什么事了,铁路桥、公路桥样样俱全,过往方便。可是,山总是要翻的,飞不过去,就钻过去,钻不过去,只有爬上去,绕过去。为了路途安全,也为了您抖落旅途的疲倦,住一晚确实是合理的。然而,您不住,说啥也不住!弟弟说已订好了房间,您说订好了可以退掉。坐火车没有合适的车次,晚上公交汽车也不开,您说租一辆车,反正非走不行。您十分固执怎么也不听劝!租一辆车,来回往返的钱都要付,得花近千元,而住一晚,迟到家一天,就省下一半的钱。您说,非走不可,连夜往家赶。好吧,就听您的,租车连夜上路。在陕西走得还算顺利,一过黄河,到了山西,司机路生了,走得停停问问。天黑夜暗,路上车少,问路也难找到个人。向对面的车打听,车开得好快,一闪就过去了。摸揣着走吧,走到山里迷了路,转呀转呀转不出来。还算司机尽心,停了车,下到沟里,敲开了山民的门,前去问路;还算山民心好,怕您们摸不出去,前来带路,坐在前头,指指划划,弯着转着,转着弯着,才把您们送出山去。坐在车里,行在山中,您是否为您的执拗后悔?您当时心急火燎的样子,一说不走,就蹦蹦跳跳,嚷嚷闹闹,真让人好笑!笑您一点也不像正常人的样子!
回到家里,晚上睡觉,您又是一闹。弟弟给您安排好了床间,就住在侄儿新婚的洞房里。房里的东西虽然难比您台湾的设施,可总算整洁卫生。您该随心去住,好好歇歇困倦的身子。可是,您不,要住老屋,要睡土炕,闹得家里又是一阵忙碌。腾房,铺炕,还得烧几把炉火,毕竟春夜尚寒,您在南方惯了,怎么能经受霜冻夜凉?好一阵折腾,您才落枕。落枕就睡吧,颠簸了好几日,早困倦了,该歇息了,您却不,您和弟弟唠叨旧事,说着哭着,哭着说着,又是一夜!您说,这不是疯疯颠颠么?
好吧,不说您了,董先生!那年头,疯疯颠颠的不是您一人。就说那位文先生吧!哦!文先生,您人如其姓,文文静静,稳稳沉沉。小时候,人们把您称为姑娘,您的那种雅致沉稳让女孩难以比拟,因此,说文先生是姑娘一点也不过分。长大了,也还是那个样子,走北闯南多少年,战火硝烟经见过,可还是改不了您那沉稳的老样子。人说,江山易改,生性难改,当真!
可是,那一回,您那敲门的声音却擂破了难改的生性。那天夜里,东关一条街的邻居都听到了敲门声,多少人家的梦境都被您敲碎了,搅破了。本来,这事完全可以避免。您是凌晨3时下的火车,车站边上就有宾馆,稍事休息天亮再往家去多好。可是,您一分钟也等不下去,叫了一辆三轮车,直奔老宅。您只知道,家在老东关。这么多年了,老东关是什么样子?不清楚!家里还有什么人?不清楚!在黑黑的夜里去摸索您的家门,结果可想而知。
三轮师傅把您领到了东关,见您找不到家门,他也不安。尤其听说您是从台湾回来的,他也知道回家的艰难。推着行李,和您挨门的打探。您敲开了一家的门,里面慢悠悠出来了个人,一问不是,一问不知道,只好又敲另一家的门。敲门,也许在白日敲敲就敲敲,敲错就敲错了,道个歉,了事。这夜里的敲门就不同了,人在梦中,敲轻了,听不见,醒不来,只好重敲,敲得亮亮的。这一亮一响,梦中的还没听见,而声音传了好远好远。老远的人都听见了,不知出了什么事,支楞着耳朵仔细听,听到底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消息?就这么,您挨门敲下去,敲下去,一直敲到天色快晓,才敲出个头发斑白的老者。天色还没亮透,面容看不清楚,其实看清您也认不出来。您离家时他是个风华正茂的俊小伙,如今却佝偻着腰成了个小老头,时光这魔术师将您兄长完全变了样,您问:先生贵姓?
老者答:姓文。
您心头一亮,问:文先生大名?
文先生答:西关。
您突然扑了上去,吓得老者忙往后退,哪里退得及,早被您搂在怀里,连声叫哥。老者还愣,您哭着说,哥,我是东关呀!兄长一把捧住了您的头,问:
“你还活着呀,东关?!”
问着话,泪流满面了。
您哭着说:哥我活着,我这不是活着回来了,从台湾回来了!
您弟兄俩都疯了,不进屋,不落坐,就坐在地上,搂成一团诉说起旧事。您兄长是在西关出生的,叫西关;您是在东关出生的,叫东关。还好这多年,定居在东关没有走,只是房多了,路直了,面目全变了,旧迹不见了。虽然难找,您总算能找到,可要是像从前您家先西关,后东关,迁移那么快,这晚的门非白敲不可!
就这样,夜半敲门也成为了街头巷尾的新闻。好在议论的人们很快知道了实情,知道了您是台湾归来的远客,理解了您也就谅解了您,不然,准会说您是疯子!
别笑人家文先生,文先生的失常是有些好笑,可您杨先生回乡时的情形,也超出了常人的想象。杨先生您还记得吧!您到村时,正是初春。初春的树梢上已经展露新芽了。司机问您,往哪儿走,您没招了。停了车,下来,您站在村外远远眺望,整个村子都变了模样。你走时,瓦房多是土墙,而眼前的瓦房高大展堂,一律的砖墙,不少房屋还是小二楼呢!路人指说这是杨村,不然,走进村里你也不会以为这是故里。你为难了,原先你家就在这村子北头,从城里来的路上转弯就进了院门。而今,到哪儿去找老屋的影子?还算是您杨先生聪明,您的心头仍然耸立那棵大树,那是一棵倔然生长了千年的白果树。那树就在您家的院子后头,茂密的树冠遮掩出浓重的阴凉。夏日里您和伙伴就在阴凉里过家家。秋日里,树上的白果繁得成串,成团,您们爬上树去摘果子,谁爬得高,谁就摘得多。定是白果树的乐趣已萦绕进您的身魂,40多年了,您挨近村头又想到了那苍茂的身影。
您看见了,看见了翘出房脊头的一枝枝嫩绿。春光浅淡,叶色嫩黄,看不出繁茂,看不出苍翠。可是,那出人头地的高大一下让您捕捉到了白果树的旧影。这时候,我们不能说您失常,杨先生,您是清醒的,您对司机说,就往那高高的树下开。
车子往村里开,往白果树下开,新房子盖了好多,白果树被重围在中间了。不过,三绕两拐,就到了树前。您跳下车来,一看,正是老屋,老屋却残破不堪了。土墙风化的凹了进去,房上的瓦缺了一片又一片,落瓦的地方泥也脱了,平日肯定透风,雨天肯定漏水。您从后面转到前头,一看,老院的模样依稀还在,只是老朽多了。院墙有了豁口,豁口上堵了一团荆棘。转到门前,门上挂着一把锁,一把锈锁。您拽一拽,锁不开,再拽还不开。谁也不知道,您是怎么想的,您退后来了,沿墙走着,走到了一个豁口,那豁口堵的荆棘恰好掉在里面,滚在了一旁。您用手扳住墙,一跃,居然,从那豁口里跳进去了!
您毕竟上岁数了,跳过墙,闪了一下,打了个趔趄,还算好,没有跌倒,紧跑两步,您却跪倒了。跪倒在正房前头就哭。哭爹喊娘,哭得让墙外的司机也动心落泪。明明那屋门上也挂着锁,您哭什么呀?可您哭得还真有劲:
“爹呀娘呀,儿回来啦!”
您的哭声真有用处,邻居听到,跑出来了。司机说出了原因,有人跑走了,去叫您的家人。先跑来的是侄儿,后面跟着您的兄长,兄长后头是您嫂子,嫂子搀着您八十多岁的老母亲。侄儿扭了锈锁,一把甩了,推门上前去,叫声“大爸”,拉您起来。您慢慢挣起,随侄儿往外移步,刚出院门,兄长就来了,兄长一开口,您又哭。兄长说:
“别哭,别让咱娘难受!”
您说,不哭,伸手抹去了泪水。挪了没几步,远远就看见满头白发的亲娘了。至今没有人说得清您是摔倒的,还是跪倒的,反正您往前跑,跑了没几步就倒在了地上,两个膝盖跪着往前扑,双手伸出好远,像是要抱老娘。
此时,您回来的消息传遍了村里。村巷的人呆满了。您就在人群中往前爬,而您的老娘摇摇晃晃地朝您奔。这场面,恐怕再好的电视、电影导演也想像不出来,再好的演员也表演不出来。您涕泪满脸,上身是整洁的西装,飘晃的领带,下身则双腿泥污,黑亮的皮鞋沾满尘灰。该用什么词语写照此刻的景状呢,杨先生,我看还是疯疯颠颠为宜。
要不是疯疯颠颠您何苦要去老院,打问一声,径直回到新屋不就妥了?您何苦要跪行上百米,磨烂双膝?接下来的事情,就不说了,您母子相聚,抱头痛哭,彻夜畅谈都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我只是想说,40年的离别,40年的阻隔,一旦闸门放开,破冻山泉放肆流,流得放荡,流得痴狂,既是流得有点疯疯颠颠也情有可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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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道开放大陆探亲,台湾《中央日报》运用了“潮水般一涌而入”。这是描写当日办理手续的情形。如果我们回顾当时台湾民众赴大陆探亲的整个情形,我以为“潮水般一涌而入”还是最适应的语句。是的,从香港、从澳门飞往祖国内地的客机,班班爆满,日日爆满,潮水般的人流涌向四面八方。只是广袤的大地太大了,让这涌动的潮水,化为一朵朵的浪花。
倘若这浪花太多太小,难以引起人们关注的话,那么有一位人物的回归确实引起了不小的震动;倘若这初始的回归,还只是满足人们探望亲人的愿望的话,那么这位人物的出场,就不仅仅是回归了,而是带着急切盼望两岸一统的厚望。
这位人物是胡秋原。
胡秋原,时任国民党籍“立法委员”、《中华杂志》发行人、“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员、中国统一联盟荣誉主席。这样一位人物在台湾自然是有所影响的。
1988年9月12日晚,一班从美国前往北京的飞机就要降落。这趟班机上就坐着这位有所影响的人物——胡秋原。胡秋原冒然飞抵大陆,似乎有些耐人琢磨。但是,当我们了解了他的人生行迹,就会理解他回归大陆不是偶然,而是必然,是生命的必然运行轨迹。
胡秋原早年就读于武昌大学,后又深造于复旦大学。1926年,他参加了官费留学日本的考试,以优秀的成绩被录取。跨海到日本东京早稻田大学经济系求学。在日本,他刻苦研习,学业优秀,精通了日语、英语,他的才华得到展示,预示着他的前途光明远大。然而,“九·一八”事变的消息一传开,他慷慨中断学业,回国抗日。回到上海,立即撰写了大量的爱国文章,呼吁民众奋起抗日。
1935年,胡秋原已经是国民党营垒的一员,然而,他对“停止内战,一致抗日”充满了热望。中国共产党发表的《告全国民众书》,又称《八一宣言》,成文过程中,王明曾交给胡秋原修改。他看后热情提出修改意见,极力主张国共合作。以后又多次穿针引线,可以说第二次国共合作成功,也有他一定的作用。
1969年,苏联悍然出兵侵犯我珍宝岛,我军坚决打击入侵之敌,保卫了祖国疆土的完整。此时,在台湾已经多年的胡秋原坦然陈言:珍宝岛事件使我感到,中国人民必须团结起来,以御外敌。
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胡秋原看到了国家统一、复兴的希望。他在《中华杂志》上疾呼祖国统一,而且还建议蒋经国先生摒弃前嫌,以民族利益为重,和中共领导人共商统一大计。
我们可以看出,爱国是胡秋原人生的主旋律。他对祖国统一寄予热望,也希望台湾当局能顺应历史潮流。然而,台湾当局却屡屡让他失望,千呼万唤始出来,好不容易开放了赴大陆探亲,而且,还限定“除现役军人和公职人员外”,也就是说,回大陆探亲与他这样的人无缘。
多少年企盼国家统一,山河完璧,他是望眼欲穿,急不可待。而今,他再也按不住性子去等待当局的缓慢了。于是,不再是冲动年龄的老人,做出了冲动之举,冲破阻碍,飞抵北京,探访大陆,表达自我期待统一的满腔热情。
胡秋原走下飞机,贾亦斌先生迎上前去,两位老人热情地拥抱在一起。贾亦斌时任全国政协常委,民革中央副主席,他是胡秋原的老朋友。朋友相见,亲切随便。还没等他们畅叙旧情,台湾《联合报》记者挤了前来,抢着采访胡秋原先生。
胡秋原慷慨地陈说:抗战胜利了,是中国的一件大好事。我们中国人再不受外国人欺负了。可国家至今分裂,老百姓是多么痛苦!坦白地说,40年来大陆最大的成就是进入世界核子俱乐部,台湾最大的成就是经济发展为“亚洲四小龙”之一。大陆的成就表示中国人有能力使中国成为一个强国,台湾的富裕说明中国人有发财的本事,如果合起来中国就能富能强,这就是中国人150年来追求的目标。我们在抗战时就希望有这一天,40年以前没有实现的事情,我们希望40年以后看到这个可能。我都79岁了,不客气地说,看不到这一天真是死不瞑目呀!
隔日,胡秋原先生走进了人民大会堂。邓颖超在福建厅等候着他。见他风度翩翩进来,邓颖超站起迎上去,握住他的手亲切地说:
“我能与你重逢,真是喜出望外!我过去在‘国民参政会上’就得知你的大名。这么些年过去了,你很健康,显得年轻,鹤发童颜。”
胡秋原连连致谢,落座后,他说:来到北京,特别想看看邓大姐。邓颖超高兴地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欢迎你回来。
俩人说得和谐亲热,语重心长。谈到两岸和平统一时,胡秋原说:“最重要的是中国非团结、统一不可,事不宜迟。”
邓颖超听了,表示赞同,她说:“胡先生对故土充满眷念之情,爱国之心令人敬佩。统一有利国家、有利民族,让我们共同为之做出贡献。”
二位老人越说越兴奋,不知不觉就过去了一个多小时。邓颖超知道,胡秋原在大陆的行程安排很紧,委婉结束了畅谈。听说他要去丝绸之路,邓颖超关切地说:
“北国风寒,多加珍重!”
走出人民大会堂,胡秋原仍然沉浸在兴奋之中。北国风寒,多加珍重。八个简短的字,像一缕春风荡漾在周身,像一股暖流波动到了心肺。胡秋原对祖国统一信心更足了。他在北京等地走访时,多次说:
“我是一个书生,平生无所求,只希望中国能够赶快统一,让子孙后代得幸福。”
胡秋原纵观世界风云,恳切地阐述心曲,他认为中国必须尽快统一,否则,二十一世纪将不是“中国世纪”。
“中国世纪”这是多么有战略眼光的见识!每一个中华儿女都应该站到时代前列去,为中国世纪目标的实现,超越自我,超越党派,共图新篇!
然而,胡秋原这么有远见的大陆之行,这么有卓识的宏观畅想,却触动不了台湾当局僵化的锢症,引起的只是政治的恐慌和忙乱。
据台湾报纸披露,高层人士最为恐慌,他们认为,胡秋原身为党籍公职人员,擅自前往大陆,严重违反规定,主张以党纪规约处理。
9月19日,国民党中央考纪会召开会议,认为应该开除胡秋原的党籍。
9月21日,胡秋原的事情竟然成了国民党中常委会议的议题。讨论或说争论持续了2个小时,最后还是敲定:开除胡秋原党籍。
一石激起千重浪。开除胡秋原党籍的决定,立即在岛内引起轩然大波。台湾学术界尤为敏感,发表政见,声援胡秋原。中国统一联盟主席陈映真,立即召开临时执行委员会,决定向国民党中央正式递交抗议书,必要时将集体退党。
台湾岛风波叠起,胡秋原行程依旧。时光好快,不觉就过了月余日。既定活动,圆满结束。10月18日下午2时,胡秋原满怀收获,步履稳健地走出了台湾桃园机场。等候在机场的200余名各界人士,立即上去欢迎致意!他们举着标语,标语上写着:
欢迎胡秋原北商国是归来!中国统一万岁!
热烈地激情漾溢机场,波及台湾岛。
记者们当然不会错过这么好的新闻时机,有记者问:“国民党开除你的党籍,你是否生气?”
胡秋原大声笑着说:年近80了,还怄什么气!我的党证没带,国民党真的要收,我将亲自送往中央党部。
胡秋原在热烈的掌声中,对大家说:
“此次大陆之行,完全是为了民主统一中国而努力,不是为了个人,希望台湾父老兄弟们一起共同努力,实现中国统一目标。”
掌声一次又一次响起,中国统一的呼声激动人们的心扉,人们忘情地呼喊:
中国统一万岁!
统一万岁!
统一,一统,两岸中国人民尽快实现山河完璧,共同携手建设发展,创造辉煌的二十一世纪,创造中国世纪。这已成为人民的共识,人民的意愿。这共识,这意愿已形成了一股不可抗拒的潮流。统一潮流,势不可挡,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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