滑坡-上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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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源:《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06年第12期

    栏目:文学中国

    孟华凌心情沉重,弄不清是因为天气,还是因为和李永祥斗气。

    入夏以来,回马坡滑坡体出现了活动加快的迹象。乡政府机关的干部就没有休过假,干部们有些怨气。乡长李永祥给书记孟华凌说要放个周末。孟华凌说,天气预报今晚有雨,出情况怎么办?李永祥说,回马坡这几天滑了,我把头砍下来给你做夜壶。孟华凌说,万一呢?李永祥说,县委常委会决定把监测人员撤了,这是什么意思?孟华凌说,不是说得很清楚,监测人员撤了,但监测工作不能放松吗?李永祥说,要是回马坡一直这么吊着,那我们就这样守一辈子?孟华凌想了想说,让干部休个周末吧,我们两个在这儿坐镇。李永祥说,要坐镇你坐。如果真滑下来,要砍头砍我李永祥。

    李永祥扔下这句话就甩手出了门。

    孟华凌心里有点憋,这哪里像是乡长在跟书记商量事情?

    孟华凌想,你要走就走吧,让你看看竹马岭离了你李永祥,地球还转不转?

    下班了,孟华凌从办公室出来,往食堂走。办公楼里已经空空荡荡,食堂也关了门。抬头看天,西边天际涌出一层乌云,太阳已被云翳裹住,像棉絮捂着的一个热气腾腾的馒头。

    孟华凌决定去回马坡看看。

    回马坡距离乡政府只有三公里,中间只隔了一条拦马河。孟华凌到餐馆弄了点吃的,然后叫了一辆摩的,把自己送过红桥,便抄小路往老鼠洞爬。

    山路陡峭,掩映在苞谷地和灌木丛中。夏日里,什么东西都在疯长。小道在前几天天天有人行走,转眼苞谷叶片和油王刺枝条又横挑在路中了。孟华凌时不时用臂去挡拿手去拨拉。天上,被棉絮包裹的馒头又出来了,走了几步,便大汗淋漓。

    竹马岭乡被挖矿的掏成了一个空壳。有人说竹马岭乡地面没有村村通公路,地下是早就通了。孟华凌上任,李永祥介绍竹马岭乡的情况,幽了一默,说竹马岭乡可以用两个字来概括,就是滑坡。山体滑坡,还有工作滑坡、财政滑坡、感情滑坡、精神滑坡、道德滑坡。

    孟华凌不满地说,还有信心滑坡!

    回马坡滑坡体是乡内最大的一处。滑坡体上有一百五十多户人家,一家轻质钙厂。回马坡滑坡体形成,与钙厂开山炸石有一些关联。孟华凌上任伊始,就想关闭钙厂。消息传出,钙厂老板池老大就找上门来了。他问孟华凌为什么要关闭钙厂,孟华凌说滑坡问题。池老大说,现在把厂关了,坡就不滑了?孟华凌说,现在关掉,滑坡体还可以想法治理。池老大说,孟华凌,就是我池老大让你关,你也关不成。

    孟华凌不知道池老大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过了几天,突然就有一些民工拿着一些欠条来找孟华凌要钱。孟华凌问他们这是为什么,他们说池老板欠了他们工资,现在政府要关池老板厂子,池老板就不认账了,说政府欠他的,要他们找政府。孟华凌搞不清楚这究竟是怎样一笔账,问李永祥。李永祥说是当初政府卖厂给他,合同订的五十年。现在还只有三四年,他的意思可能在这儿。孟华凌问要赔多少。李永祥说,少说也要三四十万吧。孟华凌说,在哪儿弄一笔钱把这事了了吧。李永祥说政府拿不出来这笔钱。

    李永祥这是实话,乡政府现在确实拿不出这笔钱了。竹马岭乡今非昔比。前个时期大办乡镇企业,竹马岭乡一下子上了十几家采冶企业。当时,竹马岭乡日子过得红火。县里有好几个领导就是这里提上去的。因此,当时有人开玩笑说,竹马岭地脉好,出矿也出干部。现在不行了。乡财政日子紧巴了,在竹马岭乡当书记乡长的,再也没有提到县里当领导的。而要命的,原来办企业时贷的一些款子,现在光利息就要几十万。而更无奈的便是开矿引起了一些地方坍山滑坡,这才意识到过去过度开发带来了后果。李永祥常常不满地说,他妈的,竹马岭乡过去透支了,这债是子子孙孙也还不清了。

    孟华凌原来给县委副书记刘另当秘书,不满自己天天跟着书记跑,写写画画当幕僚,要刘另给他放个局长当当。正好竹马岭乡的书记潘安良双规了,刘另在常委会上一建议,孟华凌就被放到了竹马岭乡。

    孟华凌去找刘另,刘另笑笑说,怎么不好,一方诸侯?过去常说封万户侯,竹马岭乡一万三千多户,当个书记不止万户侯?孟华凌说,可也不能去这竹马岭啊?刘另这时严肃起来:竹马岭乡现在是困难一点,你年轻有抱负,就是要在这种地方才能练本事。实话告诉你吧,县委决定派你到竹马岭,是寄予了很大希望的。

    到了竹马岭乡,孟华凌也听李永祥说过财政情况,可是不相信乡财政拮据到这种地步。对李永祥说,你说一个乡财政拿不出来这么点儿钱?李永祥说,山穷水尽。孟华凌说,没有钱赔池老大,也要把厂关了,先关。李永祥说,真把厂关了,干部的小伙食补贴从哪儿拿?

    孟华凌皱了一下眉,干部的小伙食补贴跟他钙厂有什么关系?

    李永祥说,卖厂给他的时候,有个口头协议,一年给乡政府缴一点。

    孟华凌听李永祥这么说,很无奈,只好把这事撂着了。

    这一撂,治理回马坡滑坡体的话,再也无从谈起了。因此,回马坡就成了竹马岭乡最大的一块心病。

    回马坡共设置了六个监测点。这六个地方,地表有长达几十米、宽几十厘米、深度不一的裂缝。孟华凌第一次面对这些裂缝时,心头恐惧,感觉回马坡就像秋天的树叶随时都有可能飘下来。他简直不敢相信几百人就泰泰然然住在这种地方。

    老鼠洞有一个监测点。这是一条长达五十几米、宽二十几厘米、深不见底的地表裂缝。爬到老鼠洞时,太阳已下山了,暮色正一点一滴地渗下来。孟华凌仔细查看了裂缝,没有发现异常。

    李永祥可能说对了。孟华凌坐下来,卷了草帽扇风,脑子里又飘出了李永祥。孟华凌想自己是不是真的太小心了。

    暮色将回马坡变得影影绰绰,孟华凌瞄一下天边,见天边又有乌云漫起了。

    孟华凌试了一下手电筒,站起来要走。

    突然,有几只老鼠蹿到脚边,慌里慌张地向山上跑去,一团火红的东西在眼前一晃而过。

    这团红像是看见的,又像是感觉到的,令人恐怖。

    正想着,远处响起了哇啦一声怪叫。

    孟华凌一阵浑身发麻,来了!

    接着似有一股凉风冷飕飕吹来。

    他赶紧掏出手机拨李永祥。要李永祥马上跑一趟气象局。李永祥正跟几个朋友聚在一起喝酒,好像已经有了几分醉意,长长地啊一声。听孟华凌说天气,便说,不问我就知道是晴天。我的腰疼比县气象台的预报准得多,我今天腰没疼,天老爷不敢下雨。孟华凌说,回马坡出现——

    李永祥没等孟华凌把话说完,就啪地把电话挂断了。

    孟华凌只好直接拨121气象台。电话里正一字一顿地说今天晚上有小雨,叽叽喳喳叫着的老鼠像被人驱赶着仓皇乱窜,青蛙像雨点一样落在自己面前。孟华凌亮了手电筒又看了一遍裂缝,依然没有发现异常。

    他赶到西边的七号观测点刘显德老屋,查看贴在墙上的纸条和院坝里的裂缝。这一看心里就慌了。裂缝上的纸条都绷断了,院坝里的裂缝也加宽加长了。孟华凌走进里屋,听到有吱吱啦啦的声音。问刘显德这是什么响,刘显德说,老鼠啃东西吧。孟华凌问昨天响了没有,刘显德说昨天没注意。这时,墙上掉了几粒土坷下来。

    孟华凌意识到这是滑坡体活动加快了。他一手拉着刘显德出门,一手拿出手机拨李永祥。要他迅速将情况报给地质监测大队的卢工,并向刘另书记请示,是不是通知村民撤离。

    李永祥一吓,酒醒了。虽然不相信回马坡会滑,可是心中毕竟有些担心。他直接把电话打给了刘另。

    孟华凌走到回马坡中心地带时,接到李永祥打过来的电话,说刘另召集卢工和他开会了。卢工在会上说了一个重要情况,今天凌晨发生了三级地震,因此他分析七号监测点出现异常,是因为地震。并不能说明整个滑坡体活动加快。孟华凌问刘另对于村民撤离的意见,李永祥说,刘书记的意见是加强监测。

    这一带住户密集,房屋依山而建,少量的房屋连成了一片。这时,家家户户门都大开着,灯光从门口泻出来,照在院坝里,把院坝边的李树和枇杷树照得亮亮的。人们有的搬一把椅子,坐在院坝边上乘凉,有的端着碗吃饭。孟华凌还听到一家屋里热热闹闹,传来阵阵搓麻将的声音。而河上,渔火闪烁,有渺茫的笛声飘过来。

    这种景象使孟华凌怀疑起自己来,自己可能真是过敏吧。

    正在这时,一种奇怪的吼叫声劈空而来,继而又是一阵轰轰隆隆的声音,滚石檑木一般。田地里,禾苗摆动,叽叽啦啦、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水泡一样泛出来,田间树上,有飞鸟扑棱扑棱惊慌乱飞。

    不好。孟华凌想。

    他掏出电话就拨刘另。刘另问他发现什么新情况。孟华凌说,我听到一种非常奇怪的声音,发现动物有异常反应。刘另说,这种情况……这样吧,你直接打电话请教一下卢工,听听卢工的意见。刘另说完,挂了电话。

    孟华凌拨卢工电话,卢工听孟华凌说完,说,孟书记,你是不是没走过乡间的夜路了?乡间走夜路就是这样的,到处叽叽哇哇地响,像神鬼出没。孟华凌问,你说地震引起了七号监测点出现异常,现在会不会出现余震,会不会发现更大的地震?卢工说,这种可能性极小极小,极小到可以忽略不计。

    可是孟华凌仍是放不下心。他走了几步,又拨刘另。刘书记,我请求你同意通知群众撤离,以防出现意外。刘另问,又出现新情况?孟华凌说,我总感觉要出问题。

    刘另这几天也一直在乡下跑,今天刚刚到家。接过李永祥的报告,立即召集卢工开会,听了卢工的分析,自己相信回马坡不会有什么问题,他想,如果回马坡要出问题,地震时就出了。

    但孟华凌不依不饶,这使刘另对孟华凌有了几分厌烦。

    如果你认为有必要,一定要通知群众撤离,你自己看着办好了。刘另说,但是你必须考虑清楚,这么多人夜间撤出回马坡,会不会出现慌乱?老人孩子在撤离途中会不会出现什么意外?会不会有人趁机抢劫盗窃财物?而更重要的,假如今天只是一场虚惊,以后真有了这一天,那将怎么办?

    刘另这番话,说白了就是不同意通知村民撤离。

    孟华凌想了一想,就把手机塞到裤兜里去了。

    可是走了几步,又把手机拿了出来。刚才听到的那些声音出现了。他站住,仔细来听,这时又没有了。他想,乡间走夜路,果真是这样?

    可是总感觉不对。他就像从郁热的空气中嗅到了死亡的气息。

    不行,即使不会出事,今天也必须撤离。

    他手上汗津津的,额上也是一层汗。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今天豁出去了!他握住手机的手颤抖起来。

    王三平吗?我是孟华凌,回马坡今天晚上要滑,你立即用高音喇叭通知群众撤离。

    王三平在电话那边问,撤离?小孟书记,这事你可考虑好,如果撤了不滑呢?

    这不是你考虑的问题!马上播紧急通知。要求村民立即撤往红桥那边,除了现金、存折,所有的财物都不准带。

    王三平还要说三道四,孟华凌发火了。王三平,我现在以抢险救灾指挥部的名义命令你,立即通知村民撤到红桥以东。有什么新情况,立刻直接向我报告。

    王三平说,还有一个事情……

    孟华凌说,人命关天,你还哆嗦什么?不然我现在就免掉你。

    王三平喊通知时,下马场吴立秋家已经聚集了不少人。用回马坡村人话说,吴立秋家是村真正的活动中心。那里常年有人打麻将、斗地主,也有人打叫做花牌、上大人的纸牌。

    回马坡的高音喇叭架了四只,所有的村民都听得见,在吴立秋家打牌的人听得清清楚楚。只是都装聋作哑,似乎王三平的喊话是他们听厌了的一支曲子。

    吴立秋不相信回马坡会滑坡,更不愿意现在撤离。吴立秋办这个活动中心,收入可观。每个人视其赌注大小收点台子费,还可以收点茶水费,卖点快餐面、饮料,偶尔还可以搞点高利贷。因此,吴立秋每天都有进项。何况今天手气又格外好。

    当然,在牌桌上活动的人也都不愿走。赢了的想抓住运气不撒手,输了的盼转运。

    王三平的通知,此情此景之下,就无足轻重了。那些守在家里的老人、妇女、孩子就算有些担心,跑到这里叫人,可见他们安安稳稳,也就把心放下了。

    上马场又是一种情景。听到广播,有老幼妇孺出来,倚门而望,观他人的动静,有的走到陈三爷门口。陈三爷在回马坡是个有影响的人物。上马场大多住着姓陈的,陈三爷辈分最高,年纪也最大,还读过私塾,会用甲子算天气。更令陈家人看重的是陈三爷什么时候都有自己的主见,遇事沉着镇定。他曾经在池老大开山放炮时,搬一把椅子坐在院坝里,直到池老大给躲炮的人每人二十块钱他才抬脚走路。因此,村里人遇上事,就喜欢看陈三爷的眼色。

    陈三爷拄着拐棍,站在一群人中间,头往前伸着,扬一只手在耳朵后面,仔细听着王三平喊话。

    等王三平又喊了一遍,陈三爷才咳嗽起来。这时人们知道陈三爷听清楚了,可以问话了。

    有人便问陈三爷到底走不走,陈三爷一路咳嗽,拄着拐棍一戳一戳地进了屋。

    人们看到陈三爷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也都安安心心回家了。

    孟华凌最担心的情况是王三平一播撤离通知,村民会出现慌乱。因此,通知了王三平,孟华凌就打电话给值班室,想让政府机关的干部进来维护秩序。

    铃声响了好几声才有人来了,孟华凌没管是谁,劈头就问这班是怎么值的,是谁值班。小米低声说是小米。孟华凌说,立即通知机关干部火速赶到乡政府。现在是八点差十分,八点二十所有干部都到三楼会议室开会。

    孟华凌往山下走时,一直就在注意观察各家各户房屋门口,又望通往红桥的公路上,见门口人影晃动,村中并无喧闹之声,心中才算稍稍停当了。

    走了一段路,孟华凌又张望村中和公路上,景象如前,还是很安静。

    孟华凌心里就不停当了。按照他的想象,现在,公路上应该有成群结队的人,至少有三三两两的人。孟华凌忧虑起来。怎么了,不动?还在屋里磨蹭什么,难道他们没听见广播?

    走到公路,看到路边一户人家,就疾走过去。喊道:大山要来了,赶快跑!

    一只狼狗汪汪吼叫,三个赤膊男人站在院坝里,一个手里牵着一条狂吼乱叫的狼狗。

    孟华凌认识这几个男人和这条狼狗,因为他(它)们经常在集镇上晃荡、惹事。他知道他们姓何,是三兄弟,人们叫他们大郎、二郎、三郎。

    孟华凌以为他们这是要往外撤,问道,家里还有什么人?

    因为焦急,孟华凌问话时就往屋里钻,没想到站在大门口的二郎一把抓住了他胳膊:你是什么人,随随便便就往别人屋里钻?

    孟华凌说,我是乡的书记,我去看看屋里还有没有人。

    二郎说,有人怎么了?未必你还要把我们抬起来走,背起走?你快点走吧,我们要去卡马石打猪獾。我今天在卡马石看到很多猪獾,路路成行的,别耽误我们去打猪獾。

    孟华凌想不到他们根本没有把滑坡当回事情。你们没听到广播里的紧急通知吗?赶快撤离!

    二郎说,撤离,猪獾不是跑了?

    大郎说,就晓得瞎吼,听你们哄只有杀猫吃。

    孟华凌的声音大起来:我命令你们赶快撤离。

    孟华凌甩了一下胳膊,钻进屋里。他想屋里肯定还有别人。

    屋里有一个老太,是他们的母亲,正拾掇桌上。孟华凌过去准备搀她,听见哪里甩了瓦盆似的一声响,回过头来,见是狼狗纵身进来。

    孟华凌来不及躲闪,狼狗一口咬住了腿。

    狼狗咬了孟华凌,大郎才唤着黑风黑风,把狼狗呵回去。

    黑风牙齿尖利,只一口,孟华凌腿上就穿了三个洞,血流了下来。孟华凌提起裤腿看了一下,把裤腿卷了,顺手扯过老太手中的抹布,死死地将伤口缠住。

    孟华凌想不到这几郎真敢纵狗伤人。他从屋里退出来,就拨派出所所长吴松的电话,让他把这几郎抓起来。吴松犹犹豫豫的,说可以派人来处理。孟华凌大声地说,不是来处理,是来抓人,拘留!

    村民们这种态度,孟华凌是没有想到的。他打电话问王三平村民是不是在撤离。王三平含含糊糊,说好像在动,又说也许还在收拾吧。孟华凌说,你组织村里的党员干部,到各家各户去动员撤离,一定要迅速将群众撤到红桥以东。王三平说,村里在家的党员只有他和强子两个人了,其他的都外出打工去了。孟华凌说那就是你们两个人。

    孟华凌这就急急忙忙往乡政府赶。他想,必须迅速把乡干部派进来组织群众的撤离,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他看了看表,八点二十分。他想干部们到得可能差不多了吧。

    可是腿疼得很,正要拨电话叫车,前面公路上出现两道明晃晃的车灯。

    孟华凌以为是派出所的车来了,挡在路中,想截住车送他先回政府,再让他们去拘人。

    车驶到跟前,停住了。车灯熄了,车门打开时,车内灯亮了,孟华凌看到开车的原来是池老大,还看到车后座上坐着一个花枝招展的姑娘。

    孟华凌看清是池老大开车,朝他挥手。回去回去,要滑坡了,赶紧走,把我送到政府去。

    孟华凌没管池老大答没答应,拉开车门就坐进车里。

    孟华凌坐进去,瞄了后座上的姑娘一眼。姑娘穿露脐装、牛仔裤,头发染成红色,脸画得一塌糊涂,眼成了熊猫眼,嘴红得像吸血鬼。

    池老大将车调了头,往回走。说,芳芳,这是我们乡的土皇帝——孟书记,你还没见过这么大官儿吧?

    芳芳夸张地哇了一声,这么年轻,就当书记,我还以为是个中学生呢。

    孟华凌一副娃娃脸,个子又小,偏偏又喜欢穿运动装,因此看起来像小青年。开始来乡里,有人找乡长李永祥说事,说着说着吵起来。孟华凌从办公室走出来,在旁边说了几句。那人吼道:大人说事,你一个小娃娃,乱开什么黄腔!

    池老大笑得乱颤,奥迪车似乎在晃荡。这就给孟华凌介绍这个什么芳芳,说她初中刚毕业,是战友的女儿,现在没事做,就在他公司里做事。

    孟华凌说,现在你厂里还有没有人,赶快通知他们撤离。

    池老大说,不是说要滑坡,厂子早放了。

    没留人值班?孟华凌说。

    就一些×石头,值什么?池老大说。

    这可不是开玩笑,人命关天!孟华凌说。

    听说今天晚上满山遍野都是猪獾,我准备去打猪獾。池老大说着又笑起来,你知道我喜欢野味。

    孟华凌知道池老大这是扯野棉花,也懒得跟他搭腔。他的眼睛盯着外面。

    回马坡安静极了,温和的灯光在村中闪烁。红桥方向出现了几道车灯。孟华凌拿出电话拨吴松,问他们是不是到红桥了。听说是,孟华凌便要他们在红桥上等他。

    吴松停了车,刚钻出车门,孟华凌就到了。孟华凌问他带了几个人。吴松说两个,够了。孟华凌说,拘那几郎你们几个是够了,但现在,你们不能都去了,得有人守住这桥头,免得人还往里钻。

    吴松说,那我守桥。

    孟华凌说,吴松,我把话给你说清楚了,这桥从现在开始,只准人出,不准人进。

    王三平本来不相信会滑坡,可见孟华凌搞得严肃,喊了几遍喇叭,就打电话约文书强子。强子说不会吧,乡里监测的人都走了,今天又没下雨。

    强子边接电话边往外走,出门看到池老大的车徐徐开了过来。

    池老大在回马坡建有一栋房子,常常带着一两个姑娘过来住一住。村里人都说这房子是池老大的炮房。

    强子,跟我打猪獾去。二郎说卡马石今天出现一路一路猪獾,我专门搞了一支双管猎枪。池老大说。

    不是要滑坡?强子说。

    都是孟华凌的鬼话,你信?回马坡要滑下来,我池老大一只膀子把它撑起。

    池老大说完,车就往自家门口滑去了。强子这就给王三平说,池老大带着个姑娘回来过夜了。

    王三平说,他带姑娘回来关你屁事,未必还让你蘸一指头?

    强子说,真要滑坡,他敢带姑娘回来?

    三楼会议室里灯火通明。干部们稀稀拉拉坐在桌前,有几个穿着背心、短裤。天热,有的衣服汗湿了。政协主席老向是个胖子,他揭起汗湿了贴在大肚子上的汗衫,站在电扇下面吹风,还一面用毛巾擦着汗。

    这种临时通知的紧急会议在竹马岭是司空见惯。因此,每个干部,乡里统一配发了胶鞋、手电筒和雨衣。只要一通知是救灾,干部们都会把这些东西带好。因为他们很清楚,肯定是哪里又出事情了。

    今天,小米通知得很明确,是回马坡滑坡。因此,干部们一到,就热烈地讨论起回马坡到底会不会滑坡的问题,问通知撤离是不是县里批准了。也有的怨声不迭,说几个月没休了,好不容易休一次,回去板凳都还没坐热乎,就又急风急火地跑来。现在这世道什么都可以干,就是不能干干部。

    又有的说回马坡的人不好缠,喜欢故意和政府拗,宁愿去别的地方跑一年,也不愿到回马坡搞一天。

    孟华凌走进会议室时,大家正在拉七拉八说着。因为焦急,孟华凌看起来脸比往日要黑得多。看他板着脸,皱着眉头,而且一只裤腿卷着,小腿下面血糊糊的,会议室内一下子安静下来。屋里只听到电扇呼啦呼啦地响。

    孟华凌没有走到会议室正中的主持人位置上,就站在门口,眼光朝干部们一个一个瞪过去。

    小米今天值班,要清点人数,也站在前面。小米的头发蓬着,上身只穿了背心,下身穿着裙子,用凉背架背着才八个月的孩子洋洋。小米拿手捋了一下乱蓬蓬的头发,对孟华凌说,到了二十五个人,百分之七十。

    竹马岭乡的干部,少数人住在县城,大部分家在农村。在半个小时内,能到百分之七十,算快的了。

    孟华凌没有作声,只眼瞪瞪地望着干部们。

    小米拿着花名册,问孟华凌,点名?

    还点个鸡巴的名,开会!孟华凌低声说。

    孟华凌虽然声音很小,但是干部们还是都听清楚了。孟华凌并不是一个爱说粗话的人,平常说话还有点文绉绉的。今天这样特出乎人意料,干部们有一种电击的感觉。

    他走到会议室正中,提高嗓音说,我宣布,回马坡抢险救灾指挥部成立,我任指挥长,李永祥任副指挥长,党委委员任成员。现在,回马坡滑坡体出现重大险情,指挥部决定,所有党员、干部火速赶赴险区组织群众撤离。具体办法是,每一个指挥部的成员带一个一般干部,每一个组负责十户。办公室值班还是小米。

    这里我还要明确地告诉大家,回马坡滑坡体有可能在我们一进入险区就滑下来。就是说,也许我们不会再回来了。可是,我们不进去,群众就不会出来。所以我在这里要求党员,你必须和群众一起撤出险区。如果那个地方死了群众,而你活着回来了,你就是共产党的败类,就是叛徒,就是共产党的耻辱!

    好,出发!

    干部们这时都耸地站了起来,拿起手电筒和雨衣往外走。

    孟华凌讲完这番话,心里更加激动了。有一种壮怀激烈的味道。其实,他原来没想这么讲的。可是讲着讲着,那些话自己溜出来了。

    小米堵在孟华凌跟前,孟书记,让老秦值班,我换老秦去。

    孟华凌瞥了小米一眼,不知道小米这是什么意思。小米说,老秦今天……今天办婚礼。

    孟华凌说办婚礼?

    小米说,今天本来就该他值班,正是因为这事,他才跟我换班。他不想让别人知道这件事,怕还别人人情,特地挑了干部休假的日子。

    孟华凌就叫老秦,可老秦已出了门,剩下小米焦急的喊声。

    孟华凌回屋拿了雨衣和电喇叭出来,上车时,看见小米和老秦都上了临时租来的客班车。

    干部们像网一样撒到回马坡,回马坡顿时喧闹起来。

    道路上到处晃动着手电,家家户户门都敞开着,人影在灯光中晃动,吵嚷声此起彼伏。

    负责吴立秋这个屋场的是老秦和小白。老秦看着这些人坐在一起打牌,说你们真行,什么时候了还稳稳当当坐这儿打牌,不要命了?赶快回去,拿了存折和现金跑人!

    有人说,跑?鬼子进村了,还是棒老二来了?

    屋里爆出一阵哄笑。

    老秦说,你们没听广播?要滑坡,大山要来了!

    真要滑坡,你们跑得比兔子还快,现在还敢钻进来?不知谁这么说了一句。

    不怕你们坍死了,深更半夜,我们提着脑壳往这儿跑,发疯了?老秦吼道。

    怕我们坍死了?你们什么时候想到过我们?

    老秦想不到这些人怎么说出这样的话,火了,上去就揪住了说话人的衣裳,你个狗日的胡扯什么?

    打牌的人这时都站了起来,围住了老秦。有人说,你不就是个乡干部吗?要吃人的样子,你要打人,你打打试试?

    小白怕老秦把事情闹大,几大步走到牌桌边,拽起一个围观的妇女就往外走。都走吧走吧,山真的要滑了。

    妇女犟着,用脚踢小白,喊,乡政府的干部耍流氓啊。

    小白不管不顾地把妇女往外拉,拉到门外院子拉不动了,喘着气说,祖宗们,快走吧,山真的要来了,你们怎么这样横不讲理……

    孟华凌走到桥头,看见吴松,突然想起拘留几郎的事,就叫司机把车停了,问吴松。吴松说,小柯他们搞去了,可是没有回来。孟华凌就叫吴松拨小柯电话。吴松和小柯讲了几句,对孟华凌说,他妈的家里没有,躲起来了,正在找。孟华凌说,一定给我找到。

    孟华凌突然想起二郎说的卡马石出现了许多猪獾的话,说他们是不是真去打猪獾了?吴松这时就又打电话给小柯。

    孟华凌坐着车在回马坡的公路上跑,观察动静。听到下马场屋场吵成一锅粥,就要司机小姚把车往那儿开。

    下了车,突然听见有悠扬的笛声飘过来,想起拦马河上的小渔船,就叫司机小姚立刻去河边通知那些渔民撤离。

    孟华凌走到吴立秋门前,看到吴立秋家里拥了一屋人,急忙走了过去。

    屋里还有人在打牌,多数人围着老秦和小白。孟华凌把电喇叭斗在嘴上,我是孟华凌,乡党委书记,我负责任地告诉大家,回马坡现在出现了重大险情。今天夜间,也可能就是现在,滑坡就要开始,请大家配合我们的工作,也珍惜自己的生命——

    孟华凌正说着,不知谁抢走了电喇叭。正寻找着,电喇叭响了起来:你们滚吧,老子死了不要你们负责!

    夺电喇叭的人是九子。九子今天赌博输红了眼,火气特大。这时他站在一张牌桌后面。孟华凌朝九子走过去,没想牌桌挡住了自己。孟华凌一把掀翻了牌桌。

    走!都给我滚到屋外去!孟华凌吼着。

    可是人都不动。孟华凌瞪一眼老秦,老秦,我们走!他们要死,就让他们死!

    孟华凌这么喊了一声,真的朝门外走了。老秦、小白不知道怎么回事,也跟了出来。

    孟华凌不知道这些人为什么会这样。他真想走了算了。

    出了大门,孟华凌听到的那种奇怪的吼叫声又出现了。这声音让孟华凌更加紧张了。他仿佛觉得那种声音,是从裂缝中传出来的,是地底下的断裂声。

    看到老秦小白跟了出来,孟华凌瞪了他们一眼:你们还真出来了?难道真让他们塌死了?!

    赶快回去。就是用棍子棒子也给我把人打出来。孟华凌又说。

    老秦听孟华凌这么说,才领会孟华凌的意思。老秦说,这些祖宗,只有请吴所长来逮几个。孟华凌这时想起了先要吴松拘那几郎的事,正要打电话问吴松,吴松把电话打了进来。说小柯已经把几郎逮住了。

    孟华凌说,这几个家伙你先不押到派出所,把他们给我铐着,带到村里来走一遭。懂吗?同时,你把警车派过来,开着警笛在村里转,拿喇叭喊话,不撤出的统统拘留。

    吴松这才明白孟华凌为什么今天一定要拘留那几兄弟。说我明白了,我马上让警车在村里转起来。

    刚挂了吴松的电话,副书记田琳把电话打了过来,说钙厂办公楼里有灯光,是不是钙厂还有人?孟华凌说你马上给池老大打电话,命令他快撤。

    孟华凌想不到池老大又会钻进来。不是给吴松交代得很清楚吗?让他守住桥头,不放人进来的吗?

    想到这里,孟华凌就打电话给吴松,骂道:叫你守桥的在怎么守?派出所长有人有枪,连个桥就守不住吗?吴松一头雾水,哪个溜进来了?孟华凌说,池老大怎么又进来了?吴松说,他说是你让他进来组织职工撤离的呀!

    孟华凌骂了吴松一顿,就往钙厂跑。跑到钙厂,就高声叫池老大,一边往亮着灯的房间走。

    三个人在打纸牌。孟华凌说,快跑,山要滑了。

    三个人并不丢牌,把牌捏得紧紧的。说,池老板要我们在这里值班。没得池老板的批准,我们不敢走!

    孟华凌说,我是乡的书记,你们只管走,你们有什么事,找我。

    一个人说,你是书记,我们也不敢走。我们是在池老板那里拿钱。

    孟华凌想不到池老大此时并不在厂里。那么他去哪儿了,是不是还躲在屋里?

    孟华凌拨池老大的电话,不通。又拨田琳,田琳说,可能他把手机关了,我一直在拨着。

    孟华凌正急得无奈,警车呜呜开过来了。孟华凌打电话要警车来钙厂。警车闪着警灯,鸣着警笛,停在钙厂院坝里。孟华凌对守厂的几个人说,你们是自己走,还是坐一回警车?

    小柯从车上下来。孟华凌问小柯,那几个不愿撤离的是不是都抓起来了?

    小柯明白孟华凌的意思,故意大声朗气地说抓了抓了,都关在车上。

    几个人一见孟华凌动了真格,才把牌丢了,赶紧锁门。一个人说,孟书记,我们走我们马上走,万一池老板追究起来,孟书记可要给我们说话啊。

    看着几个人急急忙忙走了,孟华凌这时就上了警车,给小柯说,把车开到下马场吴立秋家。

    突然听到砰的一声枪响。

    孟华凌一惊,谁这时放枪?

    正惊疑着,忽然又听到砰砰两声。

    警车鸣着警笛,又播着告示,孟华凌听不太清楚,示意小柯,要小柯停一下。

    小柯说,这是猎枪。又说,是池老大在山上打猎。

    这话提醒了孟华凌。孟华凌说,他真是在卡马石?小柯说是,我们抓这几个家伙就是在卡马石。孟华凌一惊,说,完了,卡马石也在滑坡体上。

    孟华凌这就立刻打开手机拨吴松,说池老大可能还在山上,要吴松派个人去山上看看。

    吴松骂道:这个狗日的,看什么看?让他塌死安逸,免得将来要浪费人民政府一颗子弹。

    一会儿,吴松给小柯打电话,要他去跑一趟卡马石。小柯说,孟书记要我们这时去吴立秋家里呢。吴松说,卡马石车子也去不了,你步行上去,让小郝开着警车带着那几个家伙在村子里转就行了。小柯说,万一要动手呢?吴松说,小郝又不是专职司机,铐个人还不成?

    小柯接了电话,给孟华凌说了一声就下车了。

    老秦和小白好说歹说,总算将在吴立秋家打牌的人弄到了院坝,并让吴立秋锁了大门。可是人都站在院坝里,不走。老秦拿着电喇叭吼着,小白推了这个推那个。

    警车就在这时候开进了吴立秋院坝。孟华凌吩咐小郝,把车内灯开起,让小郝拿喇叭喊话。

    车内灯亮了,人们看见了坐在车里的孟华凌和关在车里的三郎。

    有的人悄悄往外溜了。

    他们还真敢抓人?有人嘀咕道。

    有人吼道:孟华凌,老子看你抓。老子没犯法,你就抓!你把我们都抓起走,统统抓起走!

    往外面走的人,听到有人这么一吼,有的停了下来,回来了。

    孟华凌给小郝使个眼色,下了车,走到喊话的人面前:妨碍抢险救灾就是犯法。你再喊一句,我就把你抓起来。

    小郝这时下了车,提了手铐走过去,吼道:你狗日的还真要老子动手啊,还不快滚?!

    那人不相信小郝真会铐他,把双手伸到司机面前:你铐啊,铐啊!有胆子你就铐啊!

    那人话音未落,只见手铐真的锁在他腕上了。他喊道:你狗日的,你好抓,你不好放出来。你看老子怎么出来!告诉你们,你们越是要老子走,老子越是不走,就不走。老子就死给你们看。

    小郝踹他一脚,拉着他走向警车。

    孟华凌夺过老秦手中的电喇叭,说同志们,大山顷刻间就会滑下来,我们必须马上撤出去,马上!

    孟华凌才喊了两声,吴立秋屋上落下了几片瓦块。瓦块落到地上碎了,发出刺耳的声音。

    人们这时才怔了。孟华凌感觉似乎屋在摇晃。他吼道:还不快跑?!

    吴立秋这时抓住孟华凌,天啊,我妈还在屋里呀,我妈……

    孟华凌听吴立秋这么说,把手中的喇叭往老秦怀里一甩,就冲向大门,飞起一脚踢开门扇,钻进屋去。

    老秦和吴立秋也跟了进去。一会儿把吴立秋的母亲弄了出来。

    站在院坝的人似乎这时才相信回马坡今天真要滑坡了,拔腿就往外跑。

    孟华凌让小郝给铐住的那人下了铐,把吴立秋的母亲弄到警车上,让司机快走。

    院坝里人才空了。孟华凌给老秦和小白说,你们快跟上去,招呼他们撤。

    轰的一声,刘显德的老屋塌了。一股浓烟升起来。回马坡滑坡体上部已像一块破布一样嘶啦嘶啦被拉开。树木晃动起来。

    回马坡的公路上,这才出现了不慌不忙往红桥方向走的村民。

    小米和打字员小夏去的上马场屋场。因为匆忙,孟华凌来不及分配谁负责哪些户,因此干部们一下车,就往农户跑,拿手电筒一照,喊一声我负责这几户,走在后面的人自然只有继续往前走了。小米本来走得并不落后,她想着自己年轻,就约小夏往远处跑。

    小夏跑着,一边和小米说,米委员,你说今天真要滑吗?真的要滑,该不会现在就滑吧,现在就滑,我们可就完了,我还没谈过恋爱呢。小米说,鬼知道它什么时候要滑?孟书记不是说了,也许现在就滑下来。小夏说,既然他知道现在要滑下来,为什么还把我们往里面赶,不是把我们往死路上赶吗?小米说,你哪这么多话!你要是怕死,你就往回走。

    听小米这么说,小夏真的停住了。

    可看到小米只顾往前跑,想了一想,还是跟着了。

    看到一户人家,两个人就跑进去,喊道:快走,回马坡要滑了。

    灶房里出来一个中年妇女,中年妇女劈头问道:给多少钱啊?

    小米有点哭笑不得。她想不到这人怎么会这样,要滑坡,催促他们逃命,居然还要钱?

    要钱的事,小米自然是不能答复他们。她想打电话问问孟华凌,可一想,觉得不对,这明摆着是刁难人不是?

    这是什么事情,张口要钱?小米说。

    妇人说:池老板放炮,我们躲一次二十块。

    这下就争起来了。上马场房屋比下马场更集中,有些地方正屋连着厢房,厢房连着别人家的正房。吵吵声一起,就有人围过来。

    小米想就干脆答应吧,先让他们撤出去,再和他们理论。不然因小失大。

    好,我给你三十块!只要你们赶快走。小米说。

    不想有人喊起来:口说无凭,拿钱走路。政府最喜欢哄人了,说话不算数,政策屙尿变。小米说,你说话可要负责任,政府什么时候哄过人了?

    有人接话说,政府哄我们还少吗?办钙厂,开始说是给我们回马坡办的厂,说我们都可以在厂里做工拿钱。现在卖给别人了,我们想下劳力还要说好话,而且一干几年就是白条,这不是哄我们是什么?

    又有人说,还有种子的事,种烤烟的事。让我们几年都喘不过气来。我看现在政府的话就是听不得。

    我看现在的干部就是给有钱的人当的。

    是有钱人养的狗,专门咬我们穷人。

    这些人说得这么难听,小米恨不得好好和他们理论一番。可现在哪里是掰这些话的时候?小米高声喊起来:我是米委员,我说话保证算数。

    有人喊着,说话算数就数钱吧。

    小米说,现在,我来不及取钱了。那人说,我们也不认识你,那你给我们请个保人吧。

    小米这下急了。小夏给小米使眼色,王三平是你们村的书记,行不行?

    有人听说王三平,瘪了一下嘴:王三平?和你们一个鼻孔出气的,要请除非是陈三爷。

    小米不知道什么陈三爷,打电话问王三平,要王三平过来一下。王三平说,我已经到红桥了。又说,上马场你只要把陈三爷说动了,别人就都动了。王三平这时就告诉陈三爷住哪里哪里。

    小米说,好,我就给你们请陈三爷。

    小米说着,就往陈三爷家里走。村民们跟着小米。

    陈三爷双手抱着拐棍站在门外,头微微扬着,似乎在听什么,又像在思考什么。小米走过去,和他说撤离的事,村民们也叽叽喳喳地说要他担保的事。

    陈三爷望了望小米,转动着头环视一下众人,咳嗽着说,好,好,我担保,担保,你们走吧。

    这时,人们才散了。有的折身回去锁门,有的慌里慌张地抱了一个枕头就往红桥那边跑。小米这才松了一口气。

    人一散开,陈三爷拄着拐棍进屋了。小米说陈三爷,你怎么还往屋里钻?

    陈三爷像没听见小米的话,径自进了屋。小米对小夏说,你催促他们赶快走,我来弄他。

    小米进屋时,听到警报声响了起来,并且听到了房屋里传出吱吱的声音。

    小米说陈三爷,再不走来不及了。

    陈三爷抱着拐棍站在屋中,转动着头看屋里,似乎他在寻找着什么。

    丫头,你赶快走吧。我不走了。我这么大年纪了,死活都无所谓了。陈三爷说。

    小米听陈三爷这样说,急得不行,蹲在陈三爷面前,背起陈三爷就往外走。

    小柯一溜烟跑到卡马石,只见两个黑影仍在山坡上奔跑。有猎狗汪汪的惊叫声。

    小柯知道两个奔跑的黑影是池老大和强子,高声叫唤池老大,又叫强子,可不见池老大和强子理睬。小柯只好去追赶他们。

    有兔子撞到小柯腿上,叽叽啦啦的怪叫声响成一片。

    小柯掏出手枪,鸣枪示警。

    一个黑影停下来了,另一个黑影折身向下跑去。

    小柯跑向那个黑影,看清是强子。强子说,我们打了两只猪獾,他下去捡了。

    小柯一听就急了,去追赶池老大。

    吴松挺在桥上,心里想着小柯弄池老大的事,有点不放心。

    他要小郝替他看守桥头,说自己要去弄池老大。小郝说,你不是讨厌他狗日的?吴松说,这狗日的你再讨厌,看到他要死,你还怎么样?小郝说小柯不是去了?吴松说,小柯弄得住他池老大?

    跑到卡马石,看到强子,问小柯和池老大呢?强子手一指,说都下去了。

    吴松让强子赶快往外跑,自己跑向强子手指的方向。

    跑了一段,听见有厮打的声音,知道小柯和池老大干起来了。几大步跑到他们跟前,果然见小柯和池老大拧在一起,小柯倒在地上死死地抱着池老大的腿。

    吴松摸出手铐,不由分说,咔嚓铐住了池老大:你狗日的不要命了,想害死我!

    吴松牵着池老大刚向上走了一截,地面吱啦裂开一道缝。吴松听到小柯叫了一声吴所,回过头来,就没看见落在后面的小柯了。

    孟华凌准备撤出来时,突然想起了那几郎的母亲。他想,小柯他们把几郎抓走了,那个老太,说不定还窝在屋里。这就加快脚步朝几郎家中跑。

    突然接到吴松打过来的电话,说情况危急了,回马坡上面已经裂开了。小柯掉进裂缝里,不知死活。孟华凌问池老大是不是在?吴松说抓住了。

    孟华凌问,池老大几个人,旁边有没有个姑娘?吴松说没有,山上只有他和强子。

    孟华凌想完了,池老大今天晚上回来一定还带着那个姑娘,不知道有没有人去喊。

    孟华凌正要问话,手机没电了。他拿眼盯人,想找个人去池老大屋里看看,看见王三平跑过来了。王三平气喘吁吁地说,是……不好,孟书记,今天硬是要出事情,我已经听到了。

    孟华凌没问王三平听到什么,他隐隐约约地感到,回马坡顷刻间就会滑下来。

    王三平,你快跑去池老大屋里看看。孟华凌急匆匆地说。

    王三平说,去池老大屋里?孟华凌说,他回来时带了个姑娘,我担心没人理。王三平说,小姐不是?孟华凌说,去叫她一声,管她小姐还是大姐?王三平说,池老大呢,他狗日的真不得了了,他玩小姐,还要我们照护,这是什么事儿?

    孟华凌没听王三平再说什么,就往几郎家里跑过去了。

    王三平看孟华凌朝里面跑,犹豫了一下,才向池老大的屋跑去。

    有火光像闪电一样在空中闪烁。撕裂声、石头的撞击声、风声响成一片。眼前的树木一片片倒下来。灯突然灭了。巨大的风灌进耳里,把孟华凌的耳朵堵死了,什么也听不见。孟华凌确定滑坡开始了。

    他想不到这事会来得这么快,他把喇叭举到嘴上正要喊,突然地面剧烈晃动起来,紧接着,他往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暗中飘去……

    老秦催促着一队人刚刚走到钙厂一带,灯就灭了。忽听见冷飕飕的风在耳边呼啸,浓烈的腥气扑鼻而来。老秦意识到不好。吼道:赶快趴下!

    有的趴下了,有的尖叫着。

    突然,一队人断成了两半。后面的人像站在一块飘动的木板上向下飞去。老秦倒了下来。他想完了,要埋在泥石流里去了,要埋到拦马河里去了。

    忽然,他们脚下那块飞出的木板又落回来了,感觉到冰凉的水铺天盖地朝自己打下来。

    老秦望了望眼前,看到地面像水一样涌着波浪、泡漩,一波过去,一波又来,一个包鼓起来,又一个包漩下去。

    他寻找着方位,看到了远处的红桥。他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阵房屋倒塌的声音和石头滚动的撞击声。他不知道随他滑下来的有多少人。他站起来,用手电照了一下,看到一张张惊慌的脸。

    必须尽早把他们带到安全的地方。他想。

    大家不要慌,不要怕,要镇定,看看跟前有没有裂缝。老秦喊。

    哭叫声起了。

    老秦又喊,同志们,能站起来的赶快站起来。我们要赶快离开这里。我们可能滑到河里来了,时间一长,水就会漫上来。

    有人站了起来,哭爹叫娘,呼唤着亲人。老秦喊,大家先不忙找人,我们把手拉紧,对,拉紧,注意脚下。请大家相信我们,相信我们一定把你们带出去。

    走着走着,老秦突然听到周围有哼哼声,回头一看,听到有人叫救命,声音微弱。老秦走过去,低头一看,一个人下半身埋在地里,就像一棵植物长在田间一样。

    救命啊,救命……那人呻吟着。

    老秦下来,扯过头一看,见是刘显德。他下半身卡在一截断开的公路中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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