充闾文集:文在兹-诗人的妻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在妇女地位低下、“妻以夫贵”的旧时代,凭借着丈夫的权势与财富,作威作福,颐指气使,飞黄腾达的女性,数不在少。皇帝之妻、宰相之妻、元帅之妻,自不必说,即使是六品黄堂、七品知县的妻子,也统统被称为命妇。唐代的命妇,一品之妻为国夫人,三品以上的为郡夫人,四品的为郡君,五品的为县君。清制,命妇中,一品二品称夫人,三品称淑人,四品称恭人,五品称宜人,六品称安人,七品以下称孺人。反正都是有封号、有待遇的。

    但是,诗人的妻子不在其内,除非那些丈夫做了大官的,否则,不但享受不到那些优渥的礼遇,生活上还会跟着困穷窘迫,啼饥号寒。这就引出了幸与不幸的话题。套用过去那句“一为文人,便无足观”的老话,也可以说,一为诗人之妻,便只有挨累受苦的份儿了,这是不幸;但是,如果嫁给一个真情灼灼、爱意缠绵的诗人,生前,诗酒唱和、温文尔雅;死后,丈夫还会留下许多感人至深、千古传颂的悼亡诗词——这也是不幸中之大幸吧。

    此刻,我想到了苏东坡的三位妻子。她们都姓王,死得都比较早,一个跟随着一个,相继抛开这位名闻四海的大胡子——苏长公。

    一

    先说苏公的第一任妻子王弗。

    这是他在故乡时,由他的父亲苏洵一手包办的,当时属于早婚。妻子才十五岁,东坡刚到十八岁。女方家在青神,与苏家相距不过十五华里。

    过门之后,王弗虽然岁数很小,却成熟得早,聪慧异常。特别是在东坡年富力强、意气风发、经常任才使气之时,妻子的箴规解劝,起到了良好的“减压阀”、“缓冲器”的作用。

    有个“幕后听言”的故事,一直流传广远——

    东坡这个人,旷达不羁,胸无芥蒂,待人接物宽厚、疏忽,性格有些急躁、火暴,用俗话说:有些大大咧咧,满不在乎。由于他与人为善,往往把每个人都当成好人;而王弗则胸有城府,心性细腻,看人往往明察无误。这样,她就常常把自己对一些人的看法告诉丈夫。出于真正的关心,每当丈夫与客人交谈的时候,她总要躲在屏风后面,屏息静听。一次,客人走出门外,她问丈夫:“你花费那么多工夫跟他说话,实在没有必要。他所留心的只是你的态度、你的意向,为了迎合你、巴结你、讨好你,以后好顺着你的意思去说话。”

    她还提醒丈夫说:现在,我们是初次独立生活,身旁没有父亲照管,凡事应该谨慎小心,多加提防,不要过于直率、过于轻信;观察人,既要看到他的长处,也要看到他的短处;再者,“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速成的交情往往靠不住。

    东坡接受了妻子的忠告,避免了许多麻烦。

    不幸的是,这样一个年轻貌美、精明贤惠的妻子,年方二十六岁,便撒手人寰,弃他而去了。抛下一个儿子,年方六岁。

    东坡居士原乃深于情者,遭逢这样打击,益发情怀抑郁,久久不能自释,十年后还曾填词,痛赋悼亡。这样,由于嫁给了一位大文豪,王弗便“人以诗传”,千载而下,只要人们吟咏一番《江城子》,便立刻想起她来——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上阕抒写生死离别之情,面对闺中知己,也抒发了沉郁在胸中已久的因失意而抑郁的情怀,“凄凉”二字,传递了个中消息;下阕记梦,以家常语描绘了久别重逢的情景,以及对妻子的深情忆念。

    二

    妻子离世之后,苏东坡开始续弦。他的第二任妻子,名叫王润之,是王弗的堂妹。这一年她刚好二十岁,小东坡十一岁。

    自幼,她就倾心仰慕姐夫的文采风流,可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堂姐故去,她立即表达了愿意锐身自任,相夫教子,承担起全部家务的愿望。得到了胞兄的鼎力支持,更获得了未来丈夫的首肯。东坡先生过去就见过这位小堂妹,觉得她正合己意。

    关于这个王润之,林语堂先生在《苏东坡传》中多有刻画:

    她知道她嫁的是一个人人喜爱的诗人,也是个天才,她当然不会和丈夫比文才和文学的荣誉。她早已打定主意,她所要做的就是个好妻子。

    她不如前妻能干,秉性也比较柔和,遇事顺遂,容易满足。在丈夫生活最活跃的那些年,她一直与他相伴,抚养堂姐的遗孤和自己的儿子,在丈夫宦海浮沉的生活里,一直和丈夫同甘共苦。男人一生在心思和精神上有那么奇特难言的惊险变化,所以,女人只要聪明解事,规矩正常,由她身上时时使男人联想到美丽、健康、善良,也就足够了。

    丈夫才气焕发,胸襟开阔,喜爱追欢寻乐,还有——是个多么渊博的学者呀!但是,佩服丈夫的人太多了,有男的,也有女的!难道她没看见公馆南边那些女人吗?还有在望湖楼和有美堂那些宴会里的。……她聪明解事,办事圆通,她不会把丈夫反倒推入歌妓的怀抱。而且,她知道丈夫这个男人是妻子管不住的,连皇帝也没用。她做得最漂亮——信任他。

    王润之默默地支持丈夫度过了一生中崎岖坎坷、流离颠沛的二十多年。其间,东坡曾遭遇过平生最惨烈的诗祸:“乌台诗案”——以“谤讪新政”的罪名,他被抓进乌台,关押达四个月之久。这是北宋时期一场典型的文字冤狱。

    润之的父亲是进士,她本人也能读会写;但是,她把这些全都一概放下。她只为丈夫做他所爱吃的眉州家乡菜,做丈夫爱喝的姜茶。东坡先生对她非常满意。他曾说过,他的妻子比诗人刘伶的妻子贤德,因为刘伶的妻子限制丈夫饮酒。他还曾写诗,说儿子或可责备,像陶渊明曾有《责子诗》一样;而妻子就只有表彰的份儿了,她十分贤惠,大大超过东汉的学者敬通——

    子还可责同元亮,妻却差贤胜敬通。

    我们都读过东坡的《后赤壁赋》,该能记得其中的这样一段:

    客曰:“今者薄暮,举网得鱼,巨口细鳞,状似松江之鲈。顾安所得酒乎?”

    归而谋诸妇。

    妇曰:“我有斗酒,藏之久矣,以待不时之需。”

    于是,携酒与鱼,复游于赤壁之下。

    那位说“我有斗酒”的妇人,就是王润之。尽管文中没有披露名字,但妻子体贴、支持丈夫的这段佳话,由于被东坡写入他的名篇,因此而千古流传。

    王润之死时,东坡居士已经五十八岁,不禁老泪纵横,哭得肝肠寸断,几不欲生。他写了一篇祭文:

    呜呼!昔通义君,没不待年,嗣为兄弟,莫如君贤。妇职既修,母仪甚敦,三子如一,爱出于天。

    从我南行,菽水欣然,汤沐两郡,喜不见颜。我曰归哉,行返丘园,曾不少顷,弃我而先。孰迎我门?孰馈我田?

    已矣,奈何!泪尽目干。旅殡国门,我实少恩,惟有同穴,尚蹈此言。呜呼哀哉!尚飨!

    全文分三部分,其一是说,润之是贤惠的妻子、仁德的母亲,视前妻之子,一如己出;其二是说,丈夫屡遭险衅,仕途蹉跌,妻子安时处顺,毫无怨言;其三,作出承诺:生则同衾,死则同穴。

    “通义君”指王弗,这是王弗殁后朝廷对她的追赠。“没不待年”,是说王弗去世不到一年,他们的婚事便定了下来。因为王弗留下的幼儿无人抚育。“三子”,一是姐姐留下的,加上自己婚后生育的两个。

    苏东坡被贬黄州,润之随他南下,生活十分拮据,困难时吃豆子、喝白水,妻子也欣然以对;待到丈夫接受两郡封邑,收取许多赋税,渐渐富裕起来,她也并没有怎么欢喜,做到了古人所说的“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

    “孰馈我田”,有学者研究,元丰二年七月发生乌台诗案,苏东坡下狱,润之为了营救丈夫,不得不请求父亲施以援手,父亲遂拿出很多财产让她去京城打点。

    妻子死后百日,苏东坡请大画家李龙眠画了十张罗汉像,在和尚为王润之诵经超度时,他将此十张画像献给了妻子亡魂。待到苏东坡去世后,弟弟苏辙按照兄长的意愿,将他与润之合葬在一起。

    三

    苏东坡的第三任妻子,也姓王,名朝云,字子霞,年龄小于东坡近三十岁。她在十二岁时,即从杭州来到王弗身边做了丫环,后来被东坡纳为小妾;在他被流放到岭南惠州时,润之已死,这样,就只有她一人随行。在凄清的晚境中,东坡由她相伴,倒也情怀愉悦,心境安然。两人相亲相爱,关系非常融洽。

    朝云生有一个儿子,名叫遁儿。在他出生三天举行洗儿礼时,苏东坡写了一首著名的七绝:

    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

    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诗是有感而发的,或者说,是借助写儿子来发泄老子的弥天愤懑。这也难怪,东坡一生由于聪明过度,才华横溢,所受到的挫折与打击实在是太多了。不过,诗句的幻想成分过重,在那忌才妒能的封建时代,又要做公卿,又要无灾无难,岂非是甜蜜蜜的梦想!

    朝云小时识字不多,但天分极佳,到了苏家之后,接受长时期的文化熏陶,奋力读写,获得飞速进步。东坡先生非常喜爱她。她好佛,对道家也感兴趣,东坡便称她为“天女维摩”,意为一尘不染。据佛经记载,当年释迦牟尼居住在一个小镇,这天,正与门人研讨学问,空中忽然出现一位天女,将鲜花撒在他们身上。众门人身上的花瓣均纷纷落在地下,只有一人身上的花瓣不落下来,沾着不掉。天女解释,此非花瓣之过,乃是此人凡心不退,尚有人我之分。

    初到惠州时,朝云才三十一岁,东坡曾给她写过一首词,调寄《人娇》:

    白发苍颜,正是维摩境界。空方丈,散花何碍?朱唇箸点,更髻鬟生彩。这些个,千生万生只在。好事心肠,着人情态。闲窗下,敛云凝黛。明朝端午,待学纫兰为佩。寻一首好诗,要书裙带。

    这里也提到了“维摩境界”,说她“散花何碍”。诗人把爱升华到了宗教高度,充分体现出他对朝云的挚爱之诚、赞许之深。

    朝云三十四岁华诞,东坡曾写诗《王氏生日致语口号》,前有小序,略云:“人中五日,知织女之暂来;海上三年,喜花枝之未老。”诗是一首七律:

    罗浮山下已三春,松笋穿阶昼掩门。

    太白犹逃水仙洞,紫箫来问玉华君。

    天容水色聊同夜,发泽肤光自鉴人。

    万户春风为子寿,坐看沧海起扬尘。

    前两句,交代时间、住所;中间四句,描写女主人的精神风貌——太白、紫箫,依然透露着道家仙气;“天容水色”、“发泽肤光”,状写她的花容玉貌。最后两句,落脚到生日祝贺上来。

    时在春中,可是,到了七月,惠州一带瘴疫流行,朝云即染疾身死。东坡悲痛异常,觉得失去一个知音。“织女暂来”云云,竟然一语成谶!

    说到朝云的巧慧、机敏,明人曹臣所编《舌华录》,记载过这样一个故事:东坡一日饭后散步,拍着肚皮,问左右侍婢:“你们说说看,此中所装何物?”一婢女应声道:“都是文章。”东坡不以为然。另一婢女答道:“满腹智慧。”他也以为不够恰当。爱妾朝云回答说:“学士一肚皮不合时宜。”东坡捧腹大笑,认为“实获我心”。

    朝云死后,东坡将她葬在惠州西湖孤山南麓大圣塔下的松林之中,并筑亭纪念,因朝云生前学佛,诵《金刚经》偈词“如梦、如幻、如泡、如影、如露、如电”而逝,故亭名“六如”。楹联为:

    从南海来时,经卷药炉,百尺江楼飞柳絮;

    自东坡去后,夜灯仙塔,一亭湖月冷梅花。

    还有一副楹联:

    不合时宜,惟有朝云能识我;

    独弹古调,每逢暮雨倍思卿。

    妙在以东坡口吻,状景描情,极饶韵致。

    (2012年)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