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
以彼径寸茎,荫此百尺条。
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
地势使之然,由来非一朝。
金张借旧业,七叶珥汉貂。
冯公岂不伟?白首不见招。
诗人首先从葱茏茂郁的十丈黑松与稀疏下垂的径寸小草,一处涧底,一踞山巅的自然景况写起,用以比喻贤俊之才屈居下僚,而世家子弟不问贤愚均能高踞上位的社会现象,进而揭露造成这种不合理现象的根源。诗人尖锐地指出,这是地势不同所造成的,并非一朝一夕之事,从而有力地抨击了魏晋时期门阀制度的黑暗。最后由现实转向历史,列举了西汉金日磾、张汤两家子弟凭借先人遗业,绵延七代做宫廷宠臣,而出身寒门、卓具才识的冯唐年已七十,一直不获晋用,仍作中郎署小吏的史实,鞭挞封建社会任人不以才能,只凭门第的腐败制度,为万千深受压抑的贤才志士,吐出一口愤懑不平之气。
实际上,左思本人就曾身受其苦,这首诗正是他出于生命体验,饱含着血泪写成的一曲自怜自叹的哀歌。他出身寒门,年轻时家境清苦,很被人看不起。但他颇有志气,决心创作一篇超迈前人的《三都赋》,把蜀都成都、吴都建业、魏都邺城都写进去。为了完成这个宏伟计划,他广泛搜集历史知识和各种资料,并游历了古城旧都,然后杜门谢客,潜心写作。一些世族文人听到这个消息,肆意进行嘲讽。出身江南豪门的文学家陆机说:“这个伧夫俗子,真不知天高地厚,竟想超越班固、张衡这些前代名家,实在太可笑了。”陆机还写信给弟弟陆云,说:“有个无知狂徒想写《三都赋》,看来,写成以后,只配拿来盖我的酒坛子!”
十年过去了,雄浑、精湛的《三都赋》终于问世。但当时人们并未予以重视,传抄者寥寥无几,左思十分懊丧。他认为,这是由于作者官卑职小,人微言轻,于是,请来当代名儒皇甫谧加以品鉴。皇甫谧读罢文章,拍案叫绝,当即作了题序。这样一来,果真引起了文人、学士的注目,司空张华给予极高的评价,连那个傲慢自大的陆机看后也叹为观止。待到《三都赋》重新刊发时,举国轰动,到处有人抄写,洛阳纸价为之飞涨。“洛阳纸贵”这个成语就是这么产生的。
面对着这一切,左思感慨重重,特别是对世族文人把持文坛、压抑人才的黑暗现实认识得更清楚、更深刻了。为此,他写了许多引古喻今,指斥时弊,表达出身庶族、寒门的封建文人政治苦闷的诗篇,《咏史》诗是这方面的代表作。
清代文学家姚莹曾为此写过一首七言绝句:
伧父当年笑左思,三都赋出竟雄奇。
宁知陆海潘江外,别让临淄咏史诗。
这里的“陆海潘江”,指文学家陆机和潘岳,当时有“陆才如海,潘才如江”的说法。“临淄”,指左思,因为他是临淄人。意思是说,左思的《三都赋》和咏史诗所表现的旷世才华,压倒了陆机与潘岳。诗篇深刻讽刺了魏晋时期的门阀制度和陆机等人凭借门第,对出身寒门的左思不屑一顾的可笑行径。
受左思《郁郁涧底松》一诗的影响,唐代诗人白居易也写过一首《涧底松》新乐府:
有松百尺大十围,生在涧底寒且卑。
涧深山险人路绝,老死不逢工度之。
天子明堂欠梁木,此求彼有两不知。
谁谕苍苍造物意,但与之材不与地。
金张世禄黄宪贤,牛衣寒贱貂蝉贵。
貂蝉与牛衣,高下虽有殊;
高者未必贤,下者未必愚。
君不见,沉沉海底生珊瑚,
历历天上种白榆。
作者在自序中阐明诗的主旨:“念寒隽也。”寒隽,指的是出身社会下层而有才能的知识分子。他们想通过仕宦途径,施展自己的政治抱负,但往往受到压抑与排挤,难以偿其夙愿。这首诗反映的正是这些人的苦闷心情。作者在《策林》一文中曾写道:
君求贤而不得,臣效用而无由者,岂不以贵贱相悬,朝野相隔,堂远于千里,门深于九重,上下茫然,两不相通!
这和这首新乐府中的“天子明堂欠梁木,此求彼有两不知”,是同一含义。
同左思的咏史诗一样,这首诗也是从“涧底松”写起,比喻智能之士没身草泽,不被知用;也是采用对比手法,以金、张世代簪缨与终身不得入仕的贤才黄宪相衬,以贵族朝冠上的饰物貂蝉和寒士用作被子的牛衣,海底珊瑚和天上白榆(星名,借喻凡材)作对比,引出“高者未必贤,下者未必愚”的结论,富有感染力、说服力和战斗力。
(198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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