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嘴泥土-无章节名: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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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论如何,看到一片一片的田地让大虎备感惊讶,大虎身边是慢悠悠走动的鸡和在巷道游荡的猪,瘦瘦的黑狗像茫然失措的流浪者一样在其中穿梭,这熟悉的农村风貌使得大虎觉得又回到了令他尴尬的老家,幸亏这些村民有着陌生的、鼻音很重的方言口音,这些声音时不时在他耳边响起,充满了令他费解的词语。如果他仔细看,他会觉得这些鸡和猪的模样也有所不同,它们不是他惯常所见的品种,猪的嘴巴又尖又长而不是又圆又扁;鸡的腿脚很长,屁股高高翘起;就连那些狗都有所不同,耳朵没有被剪成三角,而是高高竖立在头上。这些细节都不断提醒他,他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在这里,连房东都难以相信他们的空房子居然能被出租。奎叔带领背着黑包的大虎来到这里时,他们像看走江湖的人一样怀着某种期待和探究。最后他们终于明白,这一对奇怪的组合是要在这里租房,在这里租房是因为再没有地方会比这里更便宜。

    这地方是多么陌生,这是个只有七八平米的小房间,大眼睛的女房东(让他联想起神婆大妈)每个月只问他们收六十元,房间仅有一个用木板搭起的床。奎叔走进这个空荡荡的房间,带喉音的奎叔每说一句话,房间就嗡嗡响一阵,充满奎叔的回音。奎叔静静地侧目注视过神灵之后,答应将这里租下。大虎终于可以放下他沉甸甸的黑色皮包,大虎放下包,站直了身子,松开衣领,第一次觉察到自己穿着新衣站在陌生地方的奇异感觉:牛仔裤那种放松和紧张,皮带金属扣的闪耀,新球鞋跃跃欲试的弹跳感,新衣服甚至带给他轻微的优越感(他们绝不会知道他穿褴褛中山装的父亲王龙,也不知道他们在沟壑的尴尬处境)。他还极力避免自己陷入不知所措的慌乱当中,他觉得自己时时有恍惚和出神的倾向。奎叔在他耳边说着话,他再次觉得老家方言难听而没有起伏,干巴巴的。“他说的是嘎——甚?”村民互相用唱戏一样有调子的方言打问奎叔说的话,他们自豪地运用着方言,巷子周围到处能听见这有韵律的方言发音。

    最后,奎叔跟村民告别。村民照旧像看奇异物种一样看着奎叔,看着奎叔脏兮兮的鸭舌帽、过于黝黑的脸、会朝一边斜视神灵的眼睛,以及破旧军用球鞋等等一起构成的异象。大虎执意要送奎叔,他想摆脱这个多少有些怪异的氛围。奎叔和他沿着有自然水槽的巷道缓坡往下走,大虎跟着奎叔,那些人则在远处看着他们这奇怪的一对,直到他们拐过弯,走过一片废弃的戏台院子,走到一个突然变宽的大道上。大虎和奎叔看到了那个写有“围村”的门洞。门洞下满是黑沉沉的积水,他们小心翼翼地在边上走,随后钻出门洞,奎叔开始不断摆手让他回。

    “回吧!”奎叔说,用他有富有磁性的声音说。

    城市和火车站还在很远的地方,即使大虎想去送,奎叔也不敢让他去,害怕大虎找不回来,那样的话,大虎也就再没有地方可去。大虎看到奎叔在太阳下走上满是灰尘的柏油路,看到奎叔一步一步从容的步伐,看到奎叔走得是如此沉稳。奎叔舍不得坐公交,他们总是凭借走路。他们就是走着来的,怎么愿意坐车走?!大虎看着奎叔,直到奎叔的身影在灰尘和车辆的边缘消失。大虎心中的一根丝线突然断了,他就剩下自己了。他走路就是他走路,没有人再指挥他,他也没有什么人可以跟随了。现在,大虎还不愿意回租住的地方去,回去他将面对陌生的村民和陌生的方言,面对那个陌生的中年妇女——那个具有一双皱缩的惊奇大眼的妇女,不管她看着什么,都是那副有些惊讶和欣喜的神态,她说的完全是难懂的城市方言,而不是普通话。大虎走来走去,稍稍离开那个门洞远点,再远点,最后他上了另一条街,走了很远,在不同的门面店那里站过,那全是陌生人,没有一个人留意他,他也并不需要他们留意。黄昏的时候,他才有些慌乱,他怕找不回去。他费了很大的劲在破旧的大柏油路上徘徊,察看。他后背已经吓得出了一身冷汗。最后,他终于看到那个写着“围村”的门洞,门洞下面是来往车辆碾出的坑,污水填满了那个坑,他路过的时候非常紧张,害怕有车会过去,把他仅有的一身新衣服溅上污泥。他返回头看那个门洞,这令想起他家乡写有“农业学大寨”的高大拱门。他继续走,发现他几乎已经走到了村子的尽头,马上就要走出了整个村子,他已经看到了大片野地,他怎么还没有看到他租住的房屋?是的,他看到了,他租住的小屋子就在村子最边缘处,只是他当时没有过分注意罢了。他又看到那个眼睛很大的房东,正因为眼睛很大,眼白也很多,使她显得多少有些异样。而她是如此陌生,大虎明明知道那是一双奇特的眼睛,但他还需要在脑中费劲记,如果不是他重新见到这个女人,他早就忘了她真实的模样。他需要很长时间来消化眼前所有陌生的事物。

    “什么?你没有行李?没有被褥?”惊奇大眼惊讶地说,“我们只租房子,不提供被子!被子都是住户自己提供!”

    大虎羞愧地站在门口,不知道该怎么办。

    “老黑——他没有被褥?老黑?这个年轻人没有拿被子——”

    对面四间房屋里没有回应,于是中年妇女进去了,大虎听见她跟一个声音沉闷的人商量,不久她搬来一床旧被子。

    “你先盖着,你赶紧让家里送被子过来,我们只是先借给你!”

    而大虎发现,他还不能写信要被子(他想起两个老姑为他做的鸳鸯被子),因为他还无法填写《华北日报》的地址,他也不能把地址写成这个“围村”,这无疑让人生疑。

    现在大虎坐在床上,床上是这套散发出奇怪味道的旧被褥,上面是黄黑色的纵横道道,但黄色已经变成灰色,被子上还有一块补丁。这里多么陌生,这个小屋是陌生的,窗户是陌生的,气味是陌生的。它只有这么小,但它却干净平展,是用水泥抹过的,不像他家的土屋只是用麦秸和泥抹就。小屋有一个大窗户,后墙有一个监狱一样小而高的小窗户。房间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红白相间的瓷盆,他可以接水洗脸。瓷盆搁在墙角,孤孤单单搁在墙角。此外别无他物。

    床上还放着大虎装了二三十本书的黑包,大虎现在终于有机会打开它了,大虎拉开拉锁,大虎听到格外响亮的拉锁声,大虎这才发现小屋是如此安静,几乎是岑寂。大虎细细聆听,听到一种来自遥远地方的嗡嗡声,似乎是远处城市的各种声音形成的模糊回音。就像把铁盆放在耳边一样,大虎想起他给五爷爷打墓的时候,有一会儿,大虎一个人待在墓穴底部,他就听到了这种嗡嗡声,那声音似乎是从村庄里发出来的,是一个稀薄的回音,或者是他的耳朵自己发出的声音,而他平时因为总有声音而留意不到。他拍拍黑包上的土,居然听到了拍土的回音。这是因为小屋空空的四壁,空空的四壁容易有震动和回音。

    大虎拿出他的书,他看到他熟悉的书出现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好几天他都没有打开黑包,他只是买了一份华北日报,不断琢磨各种新闻文体的写法,现在他知道不用琢磨了,他仅仅是实习,有的是时间来琢磨。他现在可以看他的书,他首先看到的不是小说书,而是一本《浮生六记》,他原先以为他即将像作者沈复一样有一个安逸的生活,他要制造一个诗意的生活氛围,他要有一个贤惠的妻子,他也可以记录他妻子的一举一动。他想象那很可能就是他的李文花。但他从未想到,他会是像现在一样,只是住在这个租住的房子里,除了奎叔之外,无人知道他住在哪里,他跟世界只有一个小小的联系。他仅仅生活在一个巨大的谎言当中。

    现在他看到了他的大师们的作品:湿过水的《追忆逝水年华》第一卷(他想起了安忆,想起那个巨大的花朵般的裙子,想起他说过每年给她写一封信,而他如今几乎都忘了她),还有《卡夫卡小说集》《红楼梦》《百年孤独》……他翻开他特意带来的黑皮《圣经》,现在他需要它的安慰。但他发现他读不进去任何书,他只是翻着这些书。突然,《圣经》里嚓一声掉出一个白色的物品,那是什么?那是一封信,他早就忘了那里有一封信,是他藏在那里的。他愣住了,他想起他藏信的时候,沟壑里是多么热闹,他们是多么欢快。大虎几乎为此而战栗。

    大虎现在撕开信封,撕开信封的声音是多么大,他几乎认为全世界都听到了他撕开信封的声音。一封短短的信被他取了出来,他咽口唾沫,他听见了咽唾沫的声音。他打开信封,看到那个他熟悉的字体:

    大虎!

    你还好吗?

    ……

    我在传说中的大山里,我居住的地方就是大山,我们只有十几户,那里有一个喇叭,有一天,喇叭叫嚣起来,乱喊我那个名字,人们说那是拖欠了大队的东西才会叫,才会乱叫,我就是通过喇叭听到了我的存在,我存在着,是喇叭在呼喊我。我嬉皮笑脸地准备去接受再教育,谁能知道喇叭是在喊信,那是你的来信,没有人相信那是一封信,很少有信到这山里来……

    ……

    大虎带着震惊看完,他原先一直以为李文花至少住在一个温馨的有四个房间的院子,怎么会是在一座大山里?大虎从未爬过任何山,他们那里全部是厚厚的黄土丘陵,丘陵上连拳头大的石头都没有,他家的沙场里也只有小小的鹅卵石。而李文花所待的地方是一座真正的大山,大虎想象不来,想象不来只有十几户的村庄是怎样的村庄,它们怎样远远地分开、散落在大山里,隐藏在大山的褶皱里,而那个喇叭是怎样的喇叭。李文花也没有回应他提出的地球是个操场的话,就他现在的处境来看,那句话看来就像是个笑话。大虎半张着嘴,再看一遍,他又看了一遍,他合上信件,叠好,放进了信封,可是他又想起什么,还想拿出来看看,以便发现什么他尚未看到的信息。于是大虎又重新抽取出来信,大虎打开信,继续看,看里面的重点,他仔仔细细地翻看。他简直难以形容此刻的心情,他把信拿在手中,然后终于放下了信,将信摊放在眼前的黑色《圣经》上。他想起他们在操场上的彻夜长谈,想起他说的玻璃房子,他吸了一下鼻子,发现有一颗眼泪很久以来已经在鼻尖颤动了,现在啪一声滴在房东提供的旧被子上。

    而旧被子的布面已经发黄,陈年的灰尘像油脂一样吸附在上面,已经难以很快地吸收水分,泪水一点一点晕开,渗入被子,形成深灰的一小片印迹,这时又有一滴眼泪稍稍靠上一点滴了上去,很快,他发现洇湿的水迹在前一个印迹上面慢慢展开,像深色手掌一样展开,后来他猛然发现,这印迹的轮廓隐隐约约就像他家的沟壑……

    泪滴和泪滴的印迹隐隐引起他的一阵慌乱,他觉得他就像微弱的心跳,羞耻地藏身在一个地方——一个如此岑寂、如此陌生、毗邻田野的小小房间,就像他当初一个人坐在五爷爷的墓穴里,耳朵里充满奇怪而细小的嗡嗡声。他仔细体察着这声音,感觉那就像整个宇宙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微小噪音,这声音轻轻地,微微地,落在他孤单的耳朵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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