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事新知风雨声-无法无天的论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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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市侩主义

    ……

    柯灵[原文署名“陈浮”。]

    上海的报纸上,曾经辟有一栏,专门刊载读者“探访亲友”的启事,篇幅占得相当大。近来却似乎都已取消,腾出篇幅,来登飘飘然的“游艺消息”了。

    抗战以来,烽火连天,流亡夹道,以侵略者屠戮平民之酷虐,因为逃难,彼此散失的亲友,为数当然很多,藉报纸这一角的地位,使流亡者得以沟通音讯,虽然未必一定有效,这意思,我以为是好的。不仅符合报纸服务社会的精神,也多少表现着抗战中的“风雨同舟”之义。然而今日的上海早已“天下太平”,这一类的乱离之音,自然也就在锣鼓喧闹中淹没。

    战区日益广,流离日益众,推情度理,即使有福住在“孤岛”上的人,是也未必全都能够“安居乐业”的罢。但探访亲友,倘须公开,却得花钱登广告,报纸不再尽义务了。穷呢,不必说,幸而也还有“不惜工本”的朋友,于是在某一天的报纸上,我们看到了这样的启事:

    舍亲×××君,自在×地避难失散之后,久无音讯,如有知其下落者,务恳通函×处,当酬洋五元,以谢雅意,决不食言。

    □□□启

    然而这启事却又使人很不舒服,因为从这里,我看出了我们“同胞”之间灵魂相隔的遥远。抗战图存,不是整个民族的事吗?而目前也正是更显出彼此“休戚相关,祸福与共”的时代。团结御侮,自然是至理。人与人间的同情与互助,所谓“成人之美”的德性,我以为也应当特别发扬的。看见别人亲友的离散,自己倘有所闻,两面通知一下,这乃是人情所应有,其实也不能算是什么“古道热肠”,不料现在却像商店缉拿逃伙,富人招寻失犬,探访亲友,也要“悬赏”了——对于这样的广告,我感到悲愤和耻辱!

    市侩的见利忘义,也诚然值得痛恨。报纸忘记了为人群服务的本意,却让春药与导游的告白充斥篇幅,有时连仇货广告、傀儡启事、领取“通行证”的通告、代敌人征求文字的告白也明知其然地皇皇刊出,无论那报纸的言论多么激昂,也无从掩饰他们的丑恶。而不幸的是市侩主义久已泛滥,今日也未尝为抗战的巨流所荡涤,猥琐、自私、贪图小利、忘却大我,这样的“美德”,一般小市民几乎全都占有着,而特别是在上海。

    倘要中国好起来,我想,我们一面还需要割除陈疮,扫荡旧蛆的工作,单靠着军民浴血,志士用命,是并不够的。

    载《鲁迅风》第8期(1939年3月8日出版)

    乐祸篇

    ……

    伊人

    菲列宾的美国专员,曾经对罗斯福总统说起侵略军所到的地方,必有“四骑士”横行。所谓“四骑士”,就是奸、杀、烧、夺。而沦陷之区,“四骑士”去后,又有“三剑客”光临——这名词是我杜撰出来的,指的是:烟、赌、嫖。

    只有上海顶特别,“三剑客”之外,还有一支文绉绉笑迷迷的“桃色军”——色情文化。

    记得上海成为“孤岛”以后不久,报纸停版,杂志停刊,大世界的报摊上,满眼只看见张竞生博士之流的大作。接着“色情诗话”一类的名文,也在大报的副刊上出现。直到后来,敢言的报纸日多,不但在报摊上逐渐把张博士挤出,副刊上的色情文士也终于销声匿迹。不料一年后的现在,专登淫文秽词的小报忽然显得“蓬蓬勃勃”,和沪西的赌窟、虹口的“慰安所”一样的发达起来。翻开报纸,都是“秘记”“艳闻”之类,性交既有讲座,狎妓特设顾问,真是“琳琅满目”,美不胜收。只有一二张例外的,还有些正经文字可读。

    报纸——虽然是小报——据说是“民众喉舌”,在目前这样的时代,当然又是“文化先锋”。然而这样的情形,在将来的世界报学史上,恐怕是要空前绝后的罢。

    但给黄色新闻做材料,以及对这类小报有兴趣的人物,“孤岛”上也真不少。翩翩少年,开旅馆,征妓女,服大量春药,要来一个“真个销魂”了。不料吃了下去,忽然眼睛发白,不省人事,只好让怪声怪气的救护车载着到医院里去。跳舞场,我们只晓得是给人家跳舞的,现在才知道不然,一张大报的广告上,告诉我们还可以——

    请你到“×舞场”来摸

    下面注有一行小字,说是:“二楼隔离雅座,来宾登楼,如入众香国”。——这真是“雅”得很!可惜我是不会跳舞的,不大明白舞场的情形,但我疑心,这恐怕是错登的堂子里的广告。

    自然,色情文化在上海,并非始于今日,不过到了目前,可真发展到极致,再进一步,除却登春画,只好印妓院的“代价券”了。但刺激是要麻木的,真的到了妓院里,报纸怕就要丢开了罢。

    新近有两张小报,因为刊载猥亵文字,被法院判处罚金。听到这消息,实在不禁有了不大厚道的“幸灾乐祸”之心。我们有这样的一种人,自然不是汉奸,可是种着很深的奴性,他们的行动,也实实在在有意无意地在替侵略者尽着力,无所谓良心,不懂得廉耻,从他们向读者骗了去的荷包里面罚出一点钱来,实在是最好的对付的办法。不过我以为钱还应当罚得多,检举也还要普遍!

    载《鲁迅风》第6期(1939年2月15日出版)

    无法无天的论调

    ……

    王任叔[原文署名“门外汉”。]

    《申报》因为是老资格,以敬老为至高道德的中国社会,自然应该对它尊敬的。可惜的是,因为老,也不免有糊涂之处。但也许是“倚老卖老”,竟而“教训”起我们的政府来了。

    说“教训”,我并没有“言重”。不信的话,且看六月廿三日的社评。题目是“现行金融制度之再限制”。

    关于金融上的“关子”,那自然是经济专家的事,门外汉无法置喙,但身为国民,却不许有人恶意的指责我们的抗战政府。看《申报》那记者的论调,真个是无法无天!

    首先我们应该告诉这位社论记者的,请更精明一点,看清上海的环境!上海虽然是租界,但草头大王们的控制力量是不可忽视的。上海的繁荣,不是抗战的福气,而是草头大王们的好处,上海的民族资本家,还想在上海建筑乐园,做他安乐的梦,那不是去仰承“大王”的鼻息,成为没骨气的乏虫,也一准是“赔了夫人又折兵”,没落了事。限制提存,苦了工商业吗?不错的,但政府开着大门,正叫你们到内地去。压迫游资,到内地去参加生产建设事业,那政府是救活了你,也救活了国家。

    其次,这位社论记者,大概是“朝叩富儿门,暮随肥马尘”,分尝“残杯冷炙”的“帮闲文学家”,因之他眼里所看到的只有上海一部分工商业家的利益,而没有“抗战的利益”。话可说得多漂亮,而且抛起纱帽来了。你听:“不知应分别事业之性质,为相当之维持,否则皂白不分,同归于尽,工商业之失败何足惜,其如中国之元气何?”俨然是爱国口吻!我们明白:中国的元气,需要工商业的发达,但眼光还得放远,不能限于上海。而且上海的情形,正如那记者自己的说明:“今则大多数之小存户可无此苦痛,即就大存户言之,每周五百,即每月二千元,得此现钞亦可应付其生活。至于俸给阶级可不受限制,照数付款。”则上述种种人物,也未必不是国家的元气。见小利而忽大义,有小我而无大众,正是帮闲文学家的本色。

    中国政府实在很对得起上海工商业家。三千万镑的外汇准备基金,三个月里已经为他们花去了一千五百万镑。这数目不算少,而且其间四分之三据说正是给草头大王们套了去。上海的工商业家,是不是还要将所有国库,做他们发国难财的资本?犹太人是一批批来到上海,现在为止,据说已经有了三四千,这希特勒给我们工商业界的讽刺,实在不算不深刻。但要在象皮上行施皮肉注射,——讽刺一下,普通的注射针是不合用的,大概总需要孙行者的通天棒吧!

    其实,通天棒不是没有通到。肉体上虽然没有吃到炸弹片,财产上总该遭到了炮弹的袭击。——这就是法西斯主义者的棒喝!现在咱们的“富儿”不向他们“讨债”,却向政府“还价”,而犹声势汹汹,口出恶言,那真热昏之至。

    但我相信上海工商业家非常贤明,对于政府马电,也很能遵守执行。而搬弄是非的不过是《申报》社论记者——这“帮闲文学家”。俗话说“马屁拍到马脚骨”,上海的工商业家是应该将这位记者一蹄蹴死的!即不然,那帮闲文学家,也帮闲得不很高明,短短千余字中,前后矛盾之处,不一而足。请看下列一节,真是丈八金刚,叫我们摸不着头脑。其言曰:

    限制付现,推行汇划,徒为银钱业或投机商,从汇划与现钞间辟牟利之蹊径耳。

    惟吾人对于中国政府此次措施,不能不谓为具有苦心,至少之作用,或可戢投机之风,收紧缩之效,而抑制涨无止境之物价。

    抑制物价上涨,那只有利于小民,不关于这记者笔下的工商业家,然而到底还是反而为投机商“辟一牟利之蹊径”呢?还是“或可戢投机之风”呢?这种自己打自己耳光的说法,实在是“可以休矣”了,吁!

    载《鲁迅风》第17期(1939年7月20日出版)

    谋略及其他

    ……

    王任叔[原文署名“章钺”。]

    中国人大概宅心都是非常坦白的。古先时候,则不论经国谋事,一讲到“权”与“术”,无不非笑,摇头。而现在据说有人讨厌所谓“谋略”。

    事实上真也难怪。历史上的枭雄奸杰其成功差不多都在于“谋略”。曹操虽然唱着:“周公吐哺,天下归心。”但据说他的“中心思想”,却在“明明如月,何是可掇”。月与日同其尊贵,世人共仰。诗云“卿云烂兮,乣主漫漫兮,日月光华,旦复旦兮。”月是何等身分,居然要“掇”了下来,岂非谋王篡位之思?那么,所谓“周公吐哺”的“仰止”,多不过是“谋略”的一种,此曹操之所以为千古奸臣贼子。

    封建时代,君王的位置,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曹操即使是个英才,有匡世济时的志向,但还得唱唱“天皇圣明,臣罪当诛”。没有这一副奴才相,曹操即使无东宫之诛,也还不能逃却奸臣贼子的罪名。然而曹操偏不喜于这一手,我们今天也就无法为他洗刷了。

    大抵有“雄才”则有“大略”。而封建时代,凡事总以个人为中心。这固然不同于资本主义社会的个人主义。但个人每为权力的象征,则是无法否认的。因此凡有作为,亦必以个人的立场为出发点。而所有“谋略”,也就以个人利益为前提。曹操是否如此,我们且慢论列,而历史上有这一种存在,想来总是事实。苏秦张仪,合纵连横,两位“同学”,各谋饭碗,合唱双簧,也是谋略的一种。所以谋略与狡猾,也就成为同义语了。

    但这些所谓“谋略”,实际并不是“谋略”的本质意义。

    正面着人生的人,大概是不会怯于斗争的,而斗争决非莽闯。斗争首先是认定对象,认识对象,且深切理解这对象。预言不是占卜者的事,惟历史家能之。鉴往知来,历史的发展,有它必然的法则。不管国情如何不同,但一个社会的大体发展,总是从奴隶社会到封建社会到资本主义社会再到社会主义社会。以此大体的发展的法则配合各个社会的特殊条件,然后历史家知道这社会所要走的曲折的路。为欲达到这个目的,想出种种策略,使我们的所言所行,成为加速促进的动力。这就是“谋略”。“谋略”在政党言,也可说是“政策”。而政策则正是完成政治上某种主义或某种理想社会的必要手段。——谋略是未可厚非的。

    懂得谋略的人,必然是老于实践,深切地理解事实的。说帝国主义要打倒,那是天经地义,无容置辩的。然而得观此时此地审度缓急。这是一。而且任何事物,有它质与量的变化。在日本独占侵略战争进行于中国土地上的今日,其他帝国主义为欲保有其既成利益,于是对中国的关系也就起了质的变化。这是二。……自然,要写一篇“帝国主义”论,还有许多理由可举,但我不是“谋略”大家,暂且把这事搁在一边。然而不能搁在一边的,却是托派及一切帝国主义的叫嚣。于是有文士焉,在自由之坛上论列起同乡同学的“大同主义”起来了。

    说到同乡和同学,摩登男女文士自然是头痛之至。因为籍贯与学籍,毕竟是封建的残余存物,并无足观的。又何况以“同”之故,夤缘苟且,造出世间多少罪恶。涉笔为文,予以诟骂,自是千应万该。

    但此事决不如此单纯。任何事物之存在,必有其存在的理由。转变其存在之为用,总在我们好自为之。惟有懒虫,贵在否定一切,以显示自己存在之伟大。故土沦陷,乡民流离失所,济难辑亡事业,同然是意存慈悲,然而是“功在党国”。同乡会之在今天,不一定是全无用处。这是事实昭彰,众目共睹的,不是否定一切者所能否定得了。觍颜无耻之徒,为求升斗之给,不惜声名扫地,甘作他人牛马。君子固能规人以德,但同学则可勉友以情。如为砥砺气节,聚旧同学于一堂,亦未始非团结之道。则同学会之设立,该也不至于十恶不赦,非加以凌迟大辟不可吧。何况世途艰险,妖逆高涨,我们在这种环境下,正应寻求一切“屏蔽物”,筑成壕堑,展开壕堑战。但此又属于谋略的一种,不是否定一切的文士所愿闻的了。

    然而我们的文士即使绝口不谈谋略,却依然是个谋略大家。正面散布托派理论或反对抗战,那是容易遭人攻击的。众怒难犯,自古已然,于今为烈。我们的文士不得不躲在暗洞里,时时放支把冷箭;而且不必从政治上来否定什么,只要把社会现象否定一下,使人们习于否定观念,那也就会把政治上的某种目标否定了,而我们的文士之计,也就得售。这是不以谋略的形式出现的谋略,是最为阴险恶毒的谋略。

    鲁迅先生曾经指责过某一类的“战士”,先在文章开端向你大骂一顿,待到收梢,则挂上一块免战金牌:“凡有论辩,概不作答”,以示豁达大度。其实这种强横态度,也还是否定自己而已。我们不愿作诛心之论,这一手法,就是所谓某副刊编者的“谋略”。篇首登了一篇骂人文章,篇末却来一个“本刊不欲与人开笔战”的声明。虽然两都隐约,骂人所指为谁,笔战属于何种,我们都无从知道。但首尾对照一下,不能不使人感到遗憾。

    我是不赞成以个人利益为前提的谋略,然而我却极端崇拜作为工作路线看的谋略。同时,我极愿在一切友人之间,展开坦白率直的胸怀,然而我却又主张人应该以谋略争取民族国家以至个人的合理的生存。

    六月廿八日下午四时

    载《鲁迅风》第17期(1939年7月20日出版)

    螺室杂记(节选)[《螺室杂记》共九节。本篇节选的分别是一、六、九节。]

    ……

    王任叔[原文署名“一平”。]

    政治的警觉

    政治的警觉的提高,那是和一个人的节操有关系的。如有人焉,坚贞之气,凛若霜风,则邪恶之徒不但不能引诱,且亦不敢引诱,故有节操者,即有其政治的警觉。

    政治警觉的产生,尤有赖于政治的认识。我们所谓政治,不同于一般人所说,仅限于政权与政事。亚里斯多德说:“人乃政治的动物”,此政治即指人类社会的组织。我们生活在这社会里,即无法脱离这社会的组织活动。故认识这社会的构成——对立与错综的关系,邪恶与善良的区分,魔鬼与人类的色相,实为做人之道,亦为政治的活动。

    有热烈的好恶,有分明的是非,嫉恶如仇,从善如流;是皆为今日为人的铁则。如果我们忽视了这铁则,以为“即须统一战线,就得人鬼不分,兼收并蓄,大量包容”,那末有不入魔道,而为恶魔所利用的。

    文化人惑于自己事业的开展,不惜屈身与“可疑者”合作。而这所谓“可疑者”,又确与政治上的叛徒,有人事的因缘,惟在其作政治上的表白时,则超然以第三者自居。于此,人们本已可定下对他的恩仇好恶了,然而,为欲开展自己事业(那动机固然是纯正的),则日“彼固无所为也,我又何妨和他合作”,而不自知已掉于污泥之中,实在觉得可惜之至。

    世间懂得人情世故的,莫过于《水浒》上的王婆。王婆教西门庆勾搭潘金莲的手腕,就是逐步进逼。她那“一分光两分光”的哲学,实在说尽天下女人的悲惨的命运。人如不能拒绝勾引者于最初,亦必失身于最后。防微杜渐,终在我们好自为之。然而,展开在我们目前的事实,我们文化人的政治的警觉,实在太不够了。——能不能再考虑一下自己的去取离合呢?我们的同道者!我在这里作最后的呼吁!

    小天下

    据说,太史公登泰山而小天下。其实太史公自己不很知道,他站在泰山上,比起他所小的天下还要小了。在世人眼里,他是连米粒一般小的地位都没有呢!

    把书房门关起,自然这天下是我的。埋头苦干之下,他也跟这天下一样大了。郁郁乎文哉!固一世之雄也!

    于是爬上书的山上,打开书房门,而向世人说道:“天下何其小也,万事不足取!”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呜呼!

    叶绍钧先生在好几年前,就用郢生的笔名,对这种人下过评语:“迷恋骸骨!”

    骸骨是诚然可迷恋的!因为自己毕竟也要变成骸骨,以其所好,逆其所求,求仁得仁,又何怨?然而先生、太太、好心的仕女们,别把人也拉入坟墓去!

    但太史公的小天下,毕竟还是和这不同的,登泰山虽然不是了不起的事,但终究跑了许多的路,的确增了许多见识,说是天下真的小了,那是不确实的,但终究在泰山之上,以天下为胸壑的事,是实在的。而有的人箕踞于书的泰山之上,以为天下小了,那不过是蠹虫一条,给人抹杀罢了。

    以上载《鲁迅风》第18期(1939年8月20日出版)

    应以人废言

    中国古话说,不以人废言,曹操的诗,毕竟不错。曹操是否汉奸臣,各有观点不同,兹不俱论。而在今天,在我以为则必须以人废言、否则,不过是对汉奸叛逆,徒存幻想而已。打落水狗的精神,我们一定得遵守。

    不是“道听途说”,而是“千真万确”,“周作人”所谓“知堂”也者,已经公开做了“汉奸”:拒绝了有人为他设法的四百元一月的庚款,而接受了北大文学院长一职。手下喽啰颇多,日文学系主任是钱稻荪,英文学系主任是徐祖正,而且他自己也用起保镖来了。对于这样的事这样的人,我们还能不能原谅呢?不能,我们需要放过箭去了。至少我们也得让它不在文化界上起一些影响。

    我们毕竟还太仁厚。在周作人的叛变消息传出以后,我们还说“看人论事”,原谅到一百分以上。只有《华美周报》上有一位作者,戳出了他的一条尾巴。现在这位先生确可以自称识见的高超了,然而今天我们在《人世间》上,却看到周作人的《谈关公》。

    谈些什么?关公不过是个好汉、武人,说不到什么忠义。这文章的确“冲淡”,冲淡到看不出主见,然而冲淡到有极深的主见。主见云何?“好汉”、“武人”,并没什么了不起。忠义之类也谈不到,民众不过盲目的崇拜罢了!道的是“古”,指的是“今”。从此而后,抗日领袖,杀敌英雄,等于糠秕,不足重视了,而文人鼓唇摇笔,去做汉奸,也“心安理得”了。

    此之谓“人世间”!

    载《鲁迅风》第19期(1939年9月5日出版)

    “眼勿见为净”

    ……

    周木斋[原文署名“辨微”。]

    世界政治,大致可以分为两类,一是民主的,一是法西斯的。依此也可以分为两类国家,即民主国和法西斯国。而且这两类国家已经组织或者正在组织壁垒分明的阵线,就是和平阵线与侵略阵线,即使尚未完全组成,但事实上却久已是对垒的了。这里,就根源的政治来说,似乎苏联是例外罢,但也属于民主国的类型,不过是社会主义的民主,和一般的资本主义的民主不同,然而却是最最民主的。大势如此,非若孟子所谓“逃杨必归于墨,逃墨必归于儒”,而有韩愈所谓“不入于杨,则入于墨”之概。

    然而有国焉(日本),谁都知道是陷于法西斯的窠臼而为这么样的一个国家的,它却偏偏要说,常常要说,既不是民主国,也不是法西斯国。那么,又算是什么呢?幸而已经由它说出了,曰:实行“王道政治”,否则既非那样,又非这样,而又不说出究竟算是什么来,那真的要使人称之为××的,这就未免太神秘了。既已幸而说出是实行“王道政治”的,那么,可以说是“王道国”罢,换句话说,它和民主国及法西斯国,是不伦不类的。这样也罢,却也未免神秘得很:不伦不类。

    然而神秘的事是还有的,据路透社东京十五日电:“日本自五月一日起,实施外侨登记新条例。若干批评家谓:依此条例,外侨将不能居于日本,因日当局对于其所不欢迎之外人,辄列入违反公共道德者之列也。许多外人认为违反公共道德之名辞过于含混。日本警员对此名辞,不愿详言,但略示其大意,谓:所谓违反公共道德者,非取决于行为,而取决于情形。如外人诱惑日本女子,此为私人事,不予惩治。但若外人白昼在街中抱日本女子公然接吻,则难免惩戒,但亦不致逐出日本。如外人昏夜在暗街中与女子接吻,则不成问题,因未害于公共道德也云。”

    云云云云,既是略示过于含混的“违反公共道德”之名辞的,当然是根据“王道”而云然的了。“王道”本来神秘,外人认为“违反公共道德”之名辞过于含混,也是以为神秘的意思,日本警员虽不愿详言,但一经略示其大意,则微言大意原来如此:“如外人昏夜在暗街中与女子接吻,则不成问题,因未害于公共道德也”云。昏夜而又在暗街,则虽与女子接吻,也是看不见了;看不见便未害于“公共道德”,则尚何成问题之有乎?

    如此所谓“公共道德”,可为所谓“王道”作一解释,而其微言大意则是:

    “瞎子和大面,眼勿见为净。”

    五月二十三日

    载《鲁迅风》第15期(1939年6月5日出版)

    再论“没有法子”

    ……

    王任叔[原文署名“巴人”。]

    写完了《论没有法子》,忽然感到自己文思枯竭,要再有所发挥,也是已经“没有法子”了。虽然说话中间,还有两种说法:其一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其二是,“没有办法中想办法”。足见真的没有法子的时候,是很少的。便是到了如宁波人所谓“横竖横”的地步,还会拍拍胸头,喝一声:“船到桥门自会直”。——任它去吧,不想办法,办法也自来了。但是我呢,是否可以来写一篇“没有办法的办法”论,或者写一篇“没有办法中想办法”论,这就很难说了。

    说实话吧,我的作文,大都是抱着“船到桥门自会直”主义的。任它去吧,写下去,再说!这不是“笔底生花”。这不过是初生之犊不怕虎,鲁莽灭裂而已。

    然而,还有一点要说,真的船到桥门“自会直”的事,那是不会有的。首先,你总得划向桥门去呀!不划,也就不“自会直”了。要划,则划中自能生巧。巧者妙也,巧妙者,办法也。

    说起划,我虽不是叶澄衷,以划船而起家,但也划过不少次船。自然还是“旧账”。在中学读书时候,我们的监学、阎王陈俊明先生,有一次,忽然心血来潮,提倡划船运动。学校地位落得好,月湖旁边,竹洲邻近。月湖十景,已经湮没无闻,惟竹洲却巍然独存。这足见竹洲之可贵了。学校就此打了一只白瓜艇儿,让学生课余饭后,划船逍遥。阎王开恩,弟子同庆,白瓜艇儿也就应接不暇了。

    但从学校门前落船,要到竹洲去,就得穿过一座陆殿桥。陆殿桥者,即吾师洪佛矢所谓“陆殿桥边明月夜,学生何处弹风琴”之桥也。只要船过桥下,竹洲也在望了。别人划船到竹洲去,是否为的看绿竹,我可不很知道。在我是别有所图,竹洲之竹,远不如后乐园,更不如吾家的后门山。箭竹毵毵,实在猥琐得很。地又狭小,几如衣带,五步竹林之外,就只茶楼一座。做学生的,大都缺少慧眼,楼头品茗,湖畔赏月,这样的雅兴,是没有的。虽然同学之间,吟吟“赏月楼头横玉笛,几家欢乐几家愁”这样的句子,也还有人,但那诗,大都是在课堂之中,搜检《诗韵合璧》拼凑而成,顶多也不过来到楼头,唱它一遍,算算即兴寄情,聊托风雅罢了。我既无此雅骨,不配来这一套,非常显然。但我有副俗眼,年青,就爱看异性。竹洲之后,原来就有女子师范学校。划着船儿,绕竹洲一周,校舍楼头,就有倩影姗姗,笑声清沥,眸子动人。在我是,对此“玉人”,摇橹而过,容与自如,颇有献技博欢之意的。

    然而,难关也正是这陆殿桥的桥门。

    桥门并不窄,船身也不大,但每过桥门,“磕头碰脑”,倒是“例行公事”。但虽然撞了桥门,船终是划过去了。不怕撞桥门,也就过桥门,这是没法子的划船法。

    载《鲁迅风》第10期(1939年3月22日出版)

    街头杂写

    ……

    蒋炳勋[原文署名“江渐离”。]

    节季又是到了隆冬,虽然并没有下雪,但街头,公司的玻璃窗里是大半下了雪的。在颇足以动骚人诗兴的雪景里,通常是圣诞老人以及袜子之类,旁及名烟嘉果,“高尚礼物”。大抵一切总是圣诞节的好,连这一天的“大菜”,也就正名“圣餐”,那是欧化的高贵人们,不吃就终身遗憾的!

    窗外是迷濛的雨,以及踯躅街头的人,也有难童在眈眈的看着。可喜的是窗内还有用花盒包装的软糖,而且盖子是用玻璃纸代替的,这据说是儿童的恩物。但受难的儿童,则还该留在窗外。

    上海诚然是乐土,徘徊窗外的,因而就大有其人,其中,似乎也还有围巾大氅的雪茄高士。自然苦孩子是多的,他们玩不到咫尺然而遥远的“儿童乐园”,就只好看见类似阔气的少爷小姐之流,跑过去跟着,结果,是听惯了的平常“滚”的嘘声。

    倘有客气的,从袋里拿出在馆子里找回的、通常不屑要的几分钱,施给孩子,那倒是异乎寻常的例外。

    少爷小姐们的理由是有的,谁叫你做难童。但难童是不但中国,而且连外国也有,报载什么船上,就装来了五百多个。这之中虽然是失去了祖国的犹太难童,但我们的“童胞”,则不但不足以自豪,却仍然是同病,这一群穷途的羔羊,同样是被放逐摧残于法西斯的野兽。

    街头,在琤的乐声里,依然有跳“不乐死”的人们,然而,也是街头,有站在风雨中啃大饼的,甚至卷在破席中高卧的硬汉,这现象是矛盾然而统一的。一群戴纸冠狂欢的跳跃的人形,不过是时代“法轮”中的渣滓罢了。何况,在黎明的风雨街头,也还有边咬馒头,夹着书本,冒雨前进的青年。

    而这街头,已经不是十字的了,科[低]头前进的青年,是无所用其徘徊的!

    载《鲁迅风》第1期(1939年1月11日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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