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家鸿笑了一声,又长叹了一口气。大群的雨燕从屋顶飞过,嘈杂的鸣声中,夹杂着城南文庙檐角的风铃声。突然,一声高亢的颂经声从东面传来,原来,已经到了穆斯林的午祷时间。
这是高考后的第七天。他不高兴,并不是因为自己发挥不好,而是又和父亲闹别扭了。
“为什么要去大连呢?”当父亲看到志愿填报单上的学校名字时,眉头就皱成了疙瘩。
“我想看看真正的大海。”赵家鸿已经在凉州度过了十八个年头,可他只见过两种海:一个是城北百里外的居延海,不过,那个曾经名载《史记》的着名大泽,现在只剩下了一片亮晶晶的盐壳;另一个呢,则是包围城市的无边无际的腾格里大沙海。
“能够看到海的城市很多,像上海,天津,还有青岛,为什么非要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呢?”父亲的疑问并不是没有道理的。在西北人看来,东北已经是很遥远的地方了,而那个海边的城市更像是在天之尽头。
“我听说那里的海最美。”其实并没有什么人对赵家鸿说起大连的海,一切的诱因仅仅是星海大学这个听起来很美的名字,以及招生简章上的美人鱼雕塑。
父亲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母亲则在一边默默地擦着桌子,她的心里很担忧,可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多年以来,关于孩子的教育问题,她全听丈夫的。
“花儿开得不错呀!”院子里突然传来了洪钟一样的声音,打破了屋子里的静默。
母亲闻言赶紧迎了出去,连一向郁郁寡欢的父亲也露出了笑容。——能够不敲门就直接闯进赵家小院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老同学章天一。挺胸凸肚的章天一走进来,屋子就显得小了很多,才和主人寒暄了两句,大笑声就震得四壁回音阵阵。可不知道什么原因,赵家鸿并不喜欢他,问过好后,就向着章天一的身后望去。
“怀玉呢?”
“他哪有你这么出息?成绩没有上线,不好意思见人,正在闭门思过呢!”章天一用肥厚的手掌亲切地拍打着赵家鸿的肩膀,让他的身子缩了一截。章天一这个人最让人佩服的地方,就是他的豁达气度。如果换了别的家长,看到自家的孩子不如人,难免会心理失衡。
“你应该去看看他。”父亲的话还没有说完,赵家鸿就已经没有影子了。
七月初,正值麦收季节,田野里到处都是打场的景象。凉州一带虽然地旷人稀,却是黄河以西重要的商品粮基地,高粱和玉米的产量也大,所以酿酒业自汉唐以来就驰名四方。
赵家鸿骑车穿过原野,来到了位于西郊的酒厂家属区。
“我父亲说,厂里要选二十个人到兰州商学院委托培养,我想这也是一条出路。”章怀玉垂头丧气地对着赵家鸿说。除了那双眼睛,他的长相完全继承了母亲的特点,这说明,他比自己的父亲清秀多了。
章天一是酒厂的厂长,想把自己的儿子塞进这个名单自然不在话下。
“你不要灰心,我觉得你复读一年,还是很有希望的。再说了,你文科的底子不错,是不是考虑改个方向?”赵家鸿竭力劝说道。就像从前当官的人一定要从科举出身才觉得光荣一样,在这个年龄阶段,又有哪个自尊的年轻人愿意靠爹娘的权势来谋求出路呢?
章怀玉其实自己也不甘心,加上一向信服赵家鸿的话,于是心情渐好,不再提这件事情了。可是没过一分钟,赵家鸿自己却又把话题转了回来:
“能不能跟你爸爸说一声,请他留出一个委培的名额?”
“干什么?”章怀玉纳闷道。
“我想把它留给陈嫣红。”赵家鸿一说完脸就红了。他看到了章怀玉的表情,连忙辩解道:
“你可别瞎想!她和我之间根本没有什么,只不过是同桌而已。”
“那是你自己说的,我可什么也没想呀!”章怀玉忍住笑,双手一摊,一本正经地回答道。
临出门的时候,赵家鸿又加上了一句:
“你肯帮忙那就再好不过了,不过,你千万别告诉她这是我出的主意呀。”
“那是自然!我知道,贴心话你要留着自己对她说,那样就更有情调了。”章怀玉早就想好了,一俟事情办成,就立即告诉她真相。——他虽然读书比不上赵家鸿,可从小受父亲章天一的影响,更懂得人情世故。
赵家鸿当胸捶了他一拳,然后跨上单车,一摇一晃地走了。
暮色已经降临,太白星在西天闪亮,天边是一带突兀而起的黑色,就是祁连山的余脉。赵家鸿本来要回家,可是想了想,又拐到了城北的市委家属区。他曾经来过陈家两次,可这是第一次单独上门。陈嫣红的母亲见到他,满脸都是欢喜之色。过了片刻,她回到了客厅,又气又好笑地说:
“你自己进去吧!她哭了一整天,连饭也不吃,躲在屋子里不肯出来。”
赵家鸿有点踌躇。不过,等他一抬头,陈嫣红自己就娇怯怯地走了出来。
“我的眼睛红了一圈,难看死了!”她用双手遮住了面部,不肯让赵家鸿直视自己的眼睛。作为全校公认的最漂亮的女生,她很在意自己在别人眼中的形象。
赵家鸿心里暗笑不已。在高中三年里,每次考试成绩公布,她总要哭一鼻子,可是却不肯因此变得稍微用功一些。
可是,赵家鸿毕竟不是来看她的眼睛的,他立即把委培的消息告诉她。
“你明天赶紧去报名吧!这个机会很难得。”虽然高考的成绩还没有公布,可是赵家鸿知道,和章怀玉不一样的是,她已经没有复读的必要了。
“我可不想去那里工作。那股酒糟味,隔着半座凉州城也能闻得到!”陈嫣红撅着嘴说道,红红的嘴唇像个气泡一样鼓了起来,样子可爱极了。优裕的家境和父母的溺爱,让她考虑问题时显得很幼稚,不过即使如此,她也知道委培后的去向不是自己说了算的。
“我也听说了这件事情,可是,我还听说他们是按照高考成绩的高低来排定次序的。”现在,做母亲的也插了进来。她可比女儿实际多了,知道委培生的名头虽然听起来不那么响亮,可毕业时拿的是同样的学历,工作时享受的一样是干部待遇。
“你一定要去。我已经——哦——我已经听说,他们也很看重面试的表现呢!”赵家鸿怕说多漏了嘴,起身告辞了。
夜幕下,赵家鸿骑车灵巧地穿过星点一样出现在街边的烤肉摊,回想着刚才的情景,一边微笑,一边摇头。
陈嫣红顺利地获得了委培名额。——她的父母也是地方上有头有脸的人,自然不会闲着。但很显然,章怀玉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而他把一切都归功于赵家鸿。所以,当陈嫣红的父母专门摆下酒席来感谢他时,一切就显得再合乎情理不过了。
可是请了好几次,赵家鸿却死活也不肯赴宴。他不去,陈嫣红也不敢到赵家来,因为全年级的女生都知道,赵家鸿的父亲是个老古板,最见不得少男少女在一起扎堆厮混了。
在此期间,赵家鸿也接到了星海大学的录取通知书。烫金的封面上,是某领导的题字,下面就是一句“美丽的凌水河欢迎你”。他知道那是一条穿过校园流到大海的小河,于是,耳边仿佛听到了潺潺的流水声,心也像柔波一样荡漾起来。
在离家远行的前夜,父子之间进行了一场谈话。
“既然出去了,就不要再回来了。”
这句话,赵家鸿从小到大,不知道已经听过了多少遍。很显然,父亲并不喜欢这个已经栖身了数十载的边塞小城,尽管他在这里得到了一个贤惠的妻子和一对可爱的儿女。
父亲不是凉州人,那他是怎么来到这里的?赵家鸿不知道,因为父亲对自己的过去总是讳而不谈。他曾经让章怀玉问过章天一,可是,章怀玉打听的结果却是如此的空泛:当年国家号召支援边疆,两人都是一腔热血的好青年,于是结伴西行,最终在此落脚。
谈话结束后,父亲将一个已经有点锈蚀的金属盒子交给赵家鸿,让他到大连后交给一个名叫朱非烟的人。
“照这个地址送过去后,事情就完了,以后你也就不用再去了。”迟疑了片刻,他又加上了一句。
赵家鸿答应了一声,声音有点哽咽,因为他看到了父亲鬓角出现的缕缕白发,心里很有点伤感。可是,和天底下所有做儿子的一样,有些体贴的话是说不出口的。
夜已经深了,他刚要睡觉时,章怀玉却溜了进来,还带着一件精美的礼物。赵家鸿还没有来得及表示感谢,他就一个劲地摇手了。
“这不是我送你的,我可不想领这份空头人情。”
“是什么东西呢?”看着闪闪发亮的包装纸,赵家鸿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情了。
“我怎么知道?她包裹得这样严实,明摆着是只给你一个人看的!”章怀玉的语气中露出半真半假的醋意来。
“我去拿录取通知书时,才知道你们班的李潜龙也考取了星海大学,两人还差点撞了车——我当初想报的也是计算机专业,可爸爸说学校是你说了算,专业就得由他定了。”
“工商管理是干什么的呢?”章怀玉盯着录取通知书,心中羡艳无比。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研究生产经营的吧。爸爸说我虽然数理化成绩不错,可是性情佻挞多变,天生不是做学问的材料,所以最适合学这个了。”赵家鸿无师自通地说道。
“那你将来不就和我爸爸一样了吗?”
“我当然希望如此,可天下哪有靠读书读出来的企业家呢?”对于那个既是同学的父亲,也是父亲同学的章天一,赵家鸿虽然不愿意亲近,可是依然要表现出起码的尊重来,因为章天一确有过人之处:
这两年,由他主持开发的“西域”牌系列白酒,已经在西北市场中风行一时,据说还上了人民大会堂的国宴。“明天你来送我吗?我带的东西可不少呢!”送章怀玉出门的时候,赵家鸿问了一句,随即觉得很多余。“我当然想去,不过——”章怀玉挠了挠头,神情很犹豫。“不去也好。我们就此告别,明年春节再见!”赵家鸿也马上明白了他不想抛头露面的原因。
“到了新地方,就有很多新朋友了,可是别忘了给老朋友来信!”章怀玉使劲握了一下赵家鸿的手,略带伤感地说了一句。不过,他已经骑出去一段路了,却又突然回过头来说了一句:
“我看你最好不要和李潜龙一起走。”“为什么?”赵家鸿奇怪了。在拿录取通知书的时候,两人就已经约定了同行——当然是赵家鸿先开的口。“他那个人有点——咳,我也有点说不清楚。”在赵家鸿惊愕的目光中,章怀玉消失在了小巷的尽头。
回到自己的屋子里,赵家鸿将陈嫣红送的礼物打开,发现里面是一个微型收录两用机。在当时的凉州市面上是见不到这么精巧的电子产品的,即使有,价格也不是普通家庭能承受的,很显然,这是她专程托外地的亲友买的。
赵家鸿把它塞进了行李,就上床了。整个晚上,他几乎没有真正睡熟过,听着隔壁房间里父母的低语,还有院子里蟋蟀的栩栩声,他突然流泪了。
尽管章怀玉反对,赵家鸿还是和李潜龙一起上路了。和他们同行的还有一个女生,她是赵家鸿母亲同事的亲戚,也要去大连读书。这当然是推脱不得的,尽管赵家鸿自己也是第一次出远门。
清晨,赵家鸿一到车站,就见到了那个名叫田蕊的瘦小姑娘。赵家鸿和她说了几句话,她却腼腆得张不开口。一直等到车快进站了,李潜龙才出现在了月台上。原来,他一直待在贵宾候车室里——这是卧铺乘客的权利,也不知道他怎么混进去的。
好学生未必都是老师的宠儿。赵家鸿就喜欢挑刺,经常让老师下不来台,而李潜龙却是品学兼优的模范生,见了谁都笑容可掬,像一朵永不凋谢的塑料花,虽然不大真实,倒也赏心悦目。
在亲友的道别声中,他们挤上了火车。在以后的三天两夜里,他们都要在上面度过。
在九十年代初期,中国的铁路运输在经济学上叫做“瓶颈”,用老百姓的话来说就是“卡脖子”,这听起来很恐怖,但却名副其实。——虽然不能真要了你的命,但也让人喘不过气来。所以,上车不过几分钟,赵家鸿就觉得李白这家伙真是矫情,走了一段蜀道就大发感慨,如果把他塞到这个铁罐头里,让他也尝尝现代行路难的滋味,没准李白会绝望地拍着窗玻璃大叫:“铁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
这是从乌鲁木齐直达北京的特快列车,由于是半路上的车,三个人全都没有座位。田蕊的家人想得周到,事先为她准备了一个小马扎,可以放在过道上。于是,在拥挤的人流中,她就像海中的礁石一样时隐时现。
虽然肩负保镖的重任,可是两个男生也不是电线杆,安顿好田蕊后,他们就各自去找能够歇脚的地方。赵家鸿很快就混到了一群剽悍的新疆学生中,在打牌的时候,他的屁股终于和座位有了亲密接触,还有生以来第一次品尝到了烈酒的滋味——那是输家的义务——味道可真叫刺激!直到今天,赵家鸿仍然认为,培训推销员的最好办法,就是给他们每人买一张站票,然后赶到火车上呆上几天几夜,到那时节,他们想不学会和人打交道都不行。
不过,每打过几圈牌,他就得赶紧跑回去看田蕊一眼。
在满目荒草白沙的西北旷野里,时间仿佛也像道边的景色一样凝固住了。一个漫长的白昼过去了,黑夜终于让车厢里安静了下来。当东方再次发白的时候,浑身燥热的赵家鸿醒了过来,才发现自己正卧在一个哈密瓜袋子上。他起身往回走,还差点踩到一个从座位底下爬出来的人。
隔着老远,他就看到了田蕊那双惶急的眼,可直到他的耳朵贴到她的嘴巴上时,才明白她想干什么。于是,赵家鸿像个勇猛的工兵一样在车厢里开路,为了抢占位置,他差点和一个内急的中年男人动起手来。
等了好久,田蕊终于从厕所里出来了。可是她的人摇摇欲坠,脸色也是一片惨白,赵家鸿无意中向下一望,顿时大吃了一惊,因为她的裙子上有一大片圆形的鲜红血迹。
“你怎么了?”赵家鸿毕竟太年轻了,还以为她在厕所里不小心滑倒受伤了呢。
他不问还好,这一问,田蕊倒抽抽嗒嗒地哭了起来。现在,心慌意乱的人换成赵家鸿了。他扶着她往回走,一抬眼就看到了刚从餐车里钻出来的李潜龙。
赵家鸿立即叫住了他,然后在众目睽睽下,像深山探宝一样从内衣的口袋里掏出了几张钞票,让李潜龙去车长室碰碰运气。——即使没有卧铺,至少也要想办法弄到一个硬座。
可是没过多久,李潜龙居然将卧铺办了下来。将田蕊安顿好后,赵家鸿就像个没头的苍蝇一样在车厢里乱窜,遇到抱孩子的妇女就问有没有红糖,结果一无所获。李潜龙也没有闲着,一通嘘寒问暖外加几块巧克力,田蕊的情绪终于稳定了下来,白纸一样的脸上也有了点暖意。赵家鸿不得不承认,在和女孩子打交道方面,李潜龙可比自己强多了。
“你不要硬撑,实在不行的话,到下一站我们就下车。反正我们买的是通票,就是在路上走一个星期也无所谓。”赵家鸿安慰田蕊道。说句心里话,他当初并不想带着她一起上路,可是既然已经答应了人家,就要负责到底。
“我刚才有点头晕,现在没事了。”田蕊摇了摇头,又不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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