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遵照你的吩咐,今天摆了一桌子菜,可好吃了,等你回来,我也不上班了,天天就给你做饭算了!”天知道,赵家鸿确实没有吹牛。不过,摆在桌子上的是一大堆生菜,旁边是两张大饼和一包辣酱,这是大连人最简单的一种吃法:大饼卷生菜。
“真的吗?这才像个样子,要听话,每天坚持喝一杯牛奶,多吃蔬菜,肉可以适当少吃一点。”
“你还记得星海湾的那个小岛吗?我每天都能从窗口看到它,现在有一座浮桥将它和陆地连在了一起,所以只能说是个半岛了,上面还建了一个蹦极的高台。等你回来,我们一起去跳好吗?”
“我可不敢!不过,有你在我身边,我也许就有胆量了。”莫春在赵家鸿还没听到“蹦极”这个词的时候就已经尝试过了那种惊险的滋味,但是她知道什么时候应该装得柔弱一点。
“你还记得那张扫描图吗?不知道你的硬盘里有没有存起来?”赵家鸿又想起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可是,他希望得到的回答是什么呢?
“没有。有一天我看到它的时候,嫌它太刺眼,就把它全删掉了。我一直很奇怪,那个铁盒子和刺绣究竟是什么东西,让你们这些人牵肠挂肚的?”
“那太好了!它没有什么用处,对我们来说,它真的一点用处也没有。现在,我彻底放心了。”
莫春拿到学位之后,就启程归国了。到达北京之后,由于大连的天气不好,所以直到深夜才起飞。赵家鸿向崔锋借了车去机场接她,他在候机大厅里等得心急火燎,迟迟没有听到接机的通知,开始胡思乱想,因为就在今年五一,一架从北京飞大连的班机掉到了海里,机上无人幸免。直到航班通知栏中显示“已经到达”,赵家鸿才放下心来,可是又过了大半个小时也不见她的人影,手机也是关机状态,他正在惊疑不定的时候,却见莫春神情凄楚地拖着个大行李箱走了出来。赵家鸿接过行李,问她为什么出来这么晚,她说刚才去了一趟洗手间,赵家鸿看了看她的眼睛,心里明白,就拉着她的手离开了。
“我给妈妈打过电话了,她说援助建设工作很快就结束了,年底之前肯定可以回来了。”莫春上车后,情绪终于稳定了下来。“她还说什么了?”“她问我好不好?我说很好。”莫春想了想才回答。“她没再问别人吗?”“当然没有。”莫春说完,看了一眼他的脸色,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她伸手摸了一下他的脸颊,发现他的胡子从来也没有刮得像今天这样干净。“别难过,她当然知道我们的事了。现在,在我们母女的眼中,你已经不是‘别人’了。”
“我也把我们的事情告诉了家里,爸爸说,他欢迎我们明年春节一起回家。他还猛夸了你一大通,说我一点也配不上你!我听了可真不服气!”事实上,他现在对父亲是越来越服气。
莫春当然知道赵德光为什么不愿意来大连,她也很有点怕见到他——尽管那是迟早都要面对的事。安静了一会儿,她又想起了什么。
“我在北京机场见到章怀玉一家三口,他们刚从澳大利亚度假回来,那个小男孩长得真可爱!不过,名字可真拗口,叫什么‘元龙’,干脆叫‘元宝’得了!一看就知道是章天一那个土包子起的!”友情在大多数情况下是爱情的敌人,所以她在借此发泄章家父子当年把赵家鸿拐走的怨气。不过,她不能骂章天一没本事,只好骂人家没文化,却忘了这在某种程度上是对自己姥爷的不尊。
“章怀玉一直对我很够朋友,章天一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我原以为他度不过这一关了,没想到,他竟然又一次转危为安。你说,酒精除了造酒,还能干什么?”身为孩子的教父,赵家鸿沮丧之余,力图为自己和乡亲们挽回一点面子。
“还能给伤口消毒呀!”莫春漫然回答道,她对酒精的了解仅限于此。
“还能当汽油呢!凉州酒厂新上了一个燃料乙醇的项目——这是国家目前大力扶持的环保型产业,今天九月已经成功上市了,一下子就从股市里圈了七个多亿的资金,把以前的所有包袱都卸下来了!”赵家鸿兴致勃勃地说道。
莫春却希望章天一把包袱一直背下去——前提当然是他不再来找赵家鸿的麻烦。不过,一说到环保,倒让莫春想起来了一个人,一个他们既熟悉又疏远的老朋友。
“我在电视上看到岩冰了,他的那个‘绿色家园’现在可是名扬天下了!而且,他好像很懂得包装和炒做自己,上了电视也很会抢镜头,连头发也弄得像莫西干人一样,这可真让人不敢想象!”莫春惊叹道。
“是啊,一个人丢掉了工作,被女朋友甩了,还进了号子,被人打折了三根肋骨和一条腿,如果这样还不能感动社会的话,那真是天理不容了!”对于现在的岩冰,赵家鸿当然比莫春知道得更多。不过,自从那次兰州分手后,两人之间再也没有联系过,尽管后者在新出版的自传中,一行字一掬泪地回顾了那场囹圄之灾,还称赵家鸿为“患难之交”。
“说来也好笑,前几天,学校里有几个小年轻居然找到了我,尊称我是‘绿色家园’的开山元老。我说你们一定弄错了,他们说错不了,还拿出了一张发黄的老照片,上面就是我和岩冰几个人围坐在海滩上啃馒头的场景。——原来,‘兰心盟’就是‘绿色家园’的前身,怪不得它的标志里有一朵兰花呢!”赵家鸿的语气里有一分骄傲,两分自嘲,七分伤感。
“这么说,当初不让你去是我的错了?”莫春兴致正高,所以没有注意到他的情绪变化,她的话没说完,手指就已经捏住了赵家鸿右臂。
“当然是你对了。”赵家鸿赶紧声明,还想说从今以后,你永远都是对的了,说出口来却是自己正在开车,闹出事来可不是好玩的。莫春心有不甘,可最后还是放过了他。但是没过十秒钟,赵家鸿自己却突然“扑哧”笑了一声,莫春满怀狐疑地看着他。
“‘绿色家园’这个名字很普通,不过它的宣传口号倒很别致的,猜一猜是什么?你以前听过的。”赵家鸿刚一说完就后悔了,心想刚逃过一劫,怎么又惹火上身了。
“让我想一想——我想,它宣传口号一定和绿色有关,绿色——把绿色还给自然——呸!坏死了!以后再不许编那些下流话了!”莫春还没有说完,她的指甲就掐进了赵家鸿的肉里。
不过这一次,莫春可真是冤枉赵家鸿了,因为当他在讲演大厅里对着听众乱扣帽子的时候,岩冰早就已经毕业离校快两年了。而两人在兰州的短暂相处中,也根本没有闲情逸致提起这个话头来,所以这纯属巧合而已。
当然,赵家鸿心里很明白,岩冰能有今天,并不是他本人更强大或更灵活了,而是时代变了。今天的中国,正像一个万花筒一样快速组合出新的图案:西部大开发持续进行,高速公路在戈壁上纵横延伸,通向了那些衰退的城镇、隔绝的村落和遗忘的人群;凉州的城楼修得一次比一次高,口耳相传的小道消息却越来越少,因为大家现在流行的是用手机群发自编的调侃段子;那种名不副实的“志愿献血”已经退出了舞台,现在全社会提倡的是无偿献血,献血者得到的回报是定额无偿用血;今天的大学生可以在校园里享受爱情的甜蜜,甚至结婚成家,但让大众提心吊胆的是他们是否会滥用这种权利;尽管思乡永远是中国人独有的情怀,但越来越多的人们还是离开了故土,到陌生的地方去寻找幸福。在一个全球化的时代,“15%”之类的数字壁垒,迟早要成为历史陈迹。
莫如海生前说的那句话很有道理,每一代年轻人都会努力适应社会的规则。但是,他永远也想不到的是:在这个过程中,他们还会改变一些规则。
在这个绵绵秋雨之夜,赵家鸿和莫春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家。一开门,赵家鸿就叫了一声糟糕,原来,他忘了给电费卡充值,结果线路自动断电了。
“别着急,我倒觉得很有情调的。”莫春想起了礼盒中的蜡烛,这是她特意带来的,要知道今天是赵家鸿的生日,这也就是她为什么一定要冒雨赶回来的原因。
“可是,我连打火机也没有。”赵家鸿不抽烟,现在优点成了缺点。他正要到楼下的小卖部去买,莫春止住了他。“家里不是有煤气可以点火吗?——可见,你并不像自己说得那样天天烧饭吃。”莫春真是明察秋毫。
“我确实想学来着,可是一直没有进步。”赵家鸿很委屈地说道。不过,莫春这次并没有责备他的意思,因为她自己也烧不好。只听“吧嗒”一响,煤气灶上腾起了一圈幽蓝的光环,莫春点燃了一支蜡烛,随后将它递给了赵家鸿。
“拿着!”可是,就在双手交接的那一瞬间,两个人同时愣住了。莫春已经是泪流满面,赵家鸿却微笑着,尽量压住颤抖的声调说道:“你还要让我把它放在门口吗?”莫春好像真怕他离去一样,一把攥住了他的手,然后将它缓缓地压在了自己的心口。“不用了。现在,它已经把最暗的地方照亮了。”
蜡烛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熄灭了,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下来,天地间一片寂静。
赵家鸿感觉自己像在温暖的海洋里载浮载沉,他睁不开眼睛,头脑中全是鱼的形象,有红的,也有白的,它们互相交缠和吞噬,到最后,渐渐凝聚成为了一个人的影子。
天色已经大亮,莫春只穿着一件睡衣,裸露着双肩,站在窗前听着小鸟的鸣叫。赵家鸿从后面抱住了她,把头埋在她头发里,亲吻那滑腻冰凉的后颈。莫春没有回头,轻轻地说了一句: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赵家鸿不回答,在这样的时刻,他拒绝去想任何事情。“你说,一个人偷了别人的东西,是不是应该受到惩罚呀?”“那当然。”赵家鸿随口应道,声音就像是从水下传出来的。“可是,如果他偷的是别人的心,那该怎么办呢?”赵家鸿抬起了头,莫春也转过身来,她的脸庞散发着一种从未见过的晶润光泽,目光却似笑非笑。那只玉蝴蝶就拈在她的指尖上,翅须如生,泠泠欲飞。于是,赵家鸿听到了自己的回答:“那你就嫁给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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