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兴水这番话让韩燕玲明白,奶奶这次离家出走,并不仅仅因为父亲要转让那几亩水田而母亲不同意以至经常争吵,也不仅仅是奶奶水土不服实在忍受不了,更不仅仅是养老问题让奶奶觉得自己活着是一个负担和累赘,而是由于,父母动不动吵架时,在言语上有意无意伤到了奶奶。移民之后,村里少数移民也好,父亲也好,母亲也好,都有种种的不如意和不快乐,都流露在了父母吵架时的言语上甚至行动上。虽然奶奶念佛,但这个家里没有给奶奶和睦的空气。如果长期硝烟弥漫,奶奶的心怎么能安。
高天水关了手机拍摄,说:韩主任,我刚才录制了您的说话,不介意吧?韩兴水说没事没事的,想拍你随便拍。高天水说:刚才韩主任说话的时候,我联想到前年我在武汉蔡甸采访听到的一个故事,这个故事,可能对我们找奶奶有参考。韩兴水哦一声,问:什么故事快说说。高天水说:郧县有个七十多岁的老爹爹,移民到武汉蔡甸区不久,太想丹江,老爹爹隔几天就到汉水边坐几个小时,望着汉江上游方向,一句话不说。不到一个月吧,这个老爹爹死活再不肯吃喝。临死之前交待说,他的骨灰,一定要送回丹江。
韩兴水点头说:这能理解,能理解。老人都有这种落叶归根的想法,但我觉得像蔡甸这个老人这样,每天去汉水边坐着望,是个别现象的,不多见的。你看在我们九里坪,没有一个这样的老人。其实移民工程中,这方面问题,政府考虑得很细致。我们九里坪有小学幼儿园,也有活动中心和养老设施。政府在很多方面,提前想到了,也都建设好了。只是我们遇到一个大的环境,我说的大环境是,农村留守老人和儿童问题严重,但这个问题跟南水北调没有关系,没有任何直接关系。比如说我们奶奶,就算是叔叔婶婶有时候为一点什么事情吵架,奶奶听到心里不是很舒服,可是奶奶白天可以去老年人活动中心的。奶奶不会跑到汉水边,我觉得应该不会。
韩燕玲接话说:可我觉得会,真的,我觉得我奶奶会那样,她会自己去汉水边的。我刚才甚至有个奇怪的感觉,我感觉奶奶现在就在襄阳。因为我们这里,离襄阳是最近。我好像看到了奶奶,奶奶现在,就坐在汉水边,望着汉水。
土地里的根须自然交错,而天空中的枝叶并不纠结。但是如果这天空有风有雨,如果有霜有雪,无论出于怎样的力量改变,枝叶怎能不发生纠结?这是韩燕玲突然觉得奶奶就在襄阳汉水河边的思维依据,她的感觉很坚定。
但是韩燕玲的父亲却摇了摇头,说:小高从十堰到武汉,又从武汉到随县来,开车时间那么久……高天水说:不要紧,韩叔,经过随县,我们提前跟朋友联系,找一个随县同行朋友帮忙开开车,没问题的。韩兴水说:燕子,这就像我带人去后山找奶奶一样,不去找一找,我不死心。那就这样,我们现在,一起动身去襄阳好吧?
母亲说:都要稍微眯一下再动身,不能不小心安全的。韩燕玲看了看时间,说:好吧我们听妈妈的,都稍微休息一下。一个小时之后,四点整,我们出发去襄阳。高天水说:我直接去车上眯一下。韩兴水说:我也去小高车上眯一下吧。韩燕玲说:好的好的,四点钟我来喊你们。
在高天水和韩兴水走出门后,韩燕玲说:妈,看您累成这样,赶紧去睡。母亲说:累是很累,心里慌,乱,睡不着的。父亲说:睡不着也得睡,做好准备,还有更累的。母亲说我晓得你说的啥子,真要那样了,累死也该,你不正好一起办吗?父亲脸上又有怒气了,韩燕玲赶紧阻拦道:你们说话能不能不这样带吵的呢?爸在说什么呀!您是不是觉得奶奶真的出了大事了?
父亲说:叫我说,燕子你们不要去襄阳,不在那里的。韩燕玲说:那在哪里呢?奶奶去哪里您一直都不说,究竟会去哪里?母亲说:他晓得个屁!父亲大声吼:我当然不晓得!我要晓得,我把燕子叫回来干啥?
韩燕玲左看看父亲,右看看母亲,无助地摇摇头。她是回来找奶奶的,她大老远从北京回到九里坪新家,但这个家,眼前的父亲母亲,似乎是自己的亲人,却又如此陌生,就像站立着的这个屋子是自己的家,却又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遥远陌生。奶奶不见了,奶奶是迷失了还是消失了?自己这是迷失了还是正在消失?她比奶奶更无助,她除了立即逃离还能有什么办法让自己迷失的感觉稍稍有所缓解呢?
她把行李和摄像机一起拿着,快速出门,屋里父母还在争吵的声音像洪水一样紧紧跟随着她,或者像她自己的影子一样不肯离开她。交错的根须,纠结的枝叶。她想不通为什么父母一定要用争吵的方式说话,想不通自己现在每次回家听到和看到的一切都是那么的怪模怪样。韩燕玲意识到父亲的直觉是奶奶已经出事了,但他作为奶奶的长子,却没有办法阻止奶奶出事,更没有办法把出事的奶奶从哪里找回来。相比父亲也是痛苦的,无比痛苦。这让韩燕玲感到万分揪心。能说会道的母亲所有那些通情达理的部分,好像也都不真实,都不可信。母亲说话越多,遮遮掩掩的想法掩藏的更深。母亲也是有变化的,而且这些变化很奇怪,因为表面上看她那么善解人意,那么能够承担。总之父母这几年变化吓人,让韩燕玲感到陌生和遥远,仿佛她与父母不是一家人了。
韩燕玲撑开雨伞保护着摄像机,走近车窗,看见高天水和韩兴水,一个在主驾一个在副驾,都睡得那么沉,那么香,鼾声此起彼伏。奶奶究竟在不在襄阳的汉水河边?奶奶究竟去了哪里?韩燕玲在这凌晨时分,心里又开始怀疑起自己刚才的直觉。
凌晨的天空下起小雨,是麻纷细雨。韩燕玲突然觉得,南水北往的那条河流,不止是一条长长泪河,更是一条灵魂密集交织向北的河流。因为有无尽多的悲欢离合融入在了丹江水库中,他们蓄积起来,再用欢腾的方式、欢快的响声一路高歌向北、壮丽向北。
韩燕玲慢慢走到那块写着韩家洲三个大字的青石头旁,回望渐渐明亮起来的九里坪移民新村,以及新村后面那些起起伏伏的山峦。韩燕玲觉得,九里坪其实也很美,跟故乡韩家洲一样既有壮美也有秀美。仅从道路交通的方便而言,这里不失为一块风水宝地。如果不是这次奶奶不见了,我会这样用全部心思看待九里坪吗?莫非奶奶是要我回来,找她的同时,也找一找迷失的人心,包括我自己这颗迷失的心?
她突然明白,这块耸立的青石是可以当作一块大碑的!它为什么不能成为韩家洲移民清明扫墓的一个具体象征?既然这样,我为什么不可以在这里烧纸,纪念先祖,寻求寄托,祈福祝愿,化解心伤,重视信心?这么一想,她感到高天水送给她的笔记本,到了最该发挥作用的时候。韩燕玲从包里拿出笔记本,一页一页撕,撕成一堆纸钱,然后点燃了所有的那些移民故事和数据,包括所有的名言和感受。与南水北调有关的全部往事和记忆,在这个出发寻找奶奶的凌晨时分,化为一团火焰,照亮了韩燕玲的泪眼。
汽车发动的声音,像一只老虎在咆哮。韩燕玲听到车子在开近,但她的视线离不开青石头上面的韩家洲三个字。高天水停车下车,走近韩燕玲,看到了燃烧的火焰,看到了被烧的是送给燕子的笔记本。高天水点点头,然后把韩燕玲抱在怀里,轻声说:上车吧燕子,我们该出发了。韩燕玲抹泪道:走,找奶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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