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桃花一样盛开-冬至酒后 撒手归西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刘素琼被葬回了村里。

    发了电报后,我又赶回水库工地,但是刘素琼的遗体已经装进了棺材,运回了桃花村。工地那个负责人远远见到我的影子就马上尿了一裤子,躲起来了。我又找陈雪华,有人告诉我她送刘素琼回村去了。我立即回到我那边的工地请了假,往桃花村赶去,回到村里已是第二天早上。我找到大头,大头说刘素琼昨夜已经埋了,坟茔在队长家后门的桃树林里,就在大头和我挖出的那个坑里。

    大头带我走到桃树林,我一眼就看到了树林里那座孤零零的新坟。我走到坟头,默视片刻,拿出刘素琼给的那包烟,把剩下的几根香烟全部点燃了,插在青石板做的无字碑前。青烟绕着新坟袅袅上升,飘过树林的间隙消失在被光秃秃的枝丫托住的阴霾天空的深处。我眼前的景物渐渐变得有些模糊,我仿佛看到逝去的时光像一瓣一瓣缤纷的桃花飘过我记忆的天空,落到我惊慌失措的脚步下。是的,我不可能不想起那个春天傍晚一个与桃花和爱情有关的故事。我的爱情曾经如同山野的桃花,开了,凋谢了,消失了,没有人知道,包括我自己。忽然,我想起了陈雪华那首诗,那首吟桃花的诗,那首我曾经被感动得泪流满面的爱情诗:

    我从遥远的地方走来

    恍惚间已站到梦一般的桃树下

    眨眼的工夫?摇时光停止了

    只有落英缤纷

    弥漫了我的双眼

    划着萋萋青草的芳香

    走过撒满桃花雨的阡陌

    你说?摇你在那里等我

    那里的桃林如烟似霞

    岁月是一首爱情的长歌

    吟唱我们灿烂的青春

    于是?摇用我们年轻的脚丫

    踏着很老的黄土

    走向紫水晶一样的远方

    ……

    看过刘素琼的坟,我和大头去了队长家。队长躺在狗窝一样邋遢的床上,面色蜡黄,骨瘦如柴,十足一副吊颈鬼相。队长见我和大头来了,挣扎着坐了起来,吆喝道:“你们来得好,拿我的那坛酒来!”没有人理睬他这句疯话。我坐到他床边,正要说话,他再次大吼起来:“你们两个混蛋,给我拿酒来!”我问酒在哪里,队长气喘吁吁地指了指床下,大头心领神会,迅速从床底拉出来一个坛子。我一看,恍然大悟,果然是那个坛子。“大头,你打开。”队长见到酒坛子,神气活现地指挥开来,“大头你去拿几个碗,灶房吊篮还有半袋子花生,一起拿来。赵路平你去把桌子板凳弄来。我们喝酒,这是上好的冬至酒啊。”

    大头和我把喝酒的家什一一拿来,并在队长的指点下开启了酒瓶盖。忽然,我注意到这屋子里好像少了人,便问斜靠在床头的队长。队长苦笑一下,说:“婆娘走了,天晓得去哪里了,可能永远不回来了。三个崽女都在我哥家里,全靠我嫂子打点。唉,就是我这个要死的人也要她来打点呢。不说了不说了。”队长无力地晃晃头,“我们三个喝酒吧,还是喝酒来得痛快。大头,给我倒上一碗酒。”大头照办,同时倒了三碗酒。队长看着酒,眼里放出光来,寡黄的脸上也浮现出一丝血色。他端起酒碗,放到鼻子下,全神贯注闻着酒散发出来的香味,贪婪而迷醉的样子像一条色狼,这家伙一定沉醉在对酒事的美好回忆中。“香啊,真香。”队长对自己的赞美一点儿都不吝啬,“是上好的冬至酒啊,这酒还是赵路平你们几个来的那年埋下的,转眼间好几年过去了。本来呢,想等你们走的时候才开坛,可是大头,还有你赵路平坏了我的好事。唉,这样也好,反正我梁尚福是等不到那一天了,能够和你们喝一口冬至酒,死了也就算了。老话说得好,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梁尚福没得本事,照顾不好你们,有愧呢。”说完,队长一仰脖子,咕咚一口喝了个干净。我大吃一惊,这不是找根索子上吊吗,想死早点儿也用不着这样啊。我有点想哭,闷了头一饮而尽。大头也是如此,像喝水一样痛快。

    队长喝完后,连声说好酒好酒。大头和我应声虫似的跟着说好酒好酒。于是队长似乎受到了鼓励,又喊上酒。这回大头狡猾起来,给队长、我和他自己都只斟了一点点酒,还一边说:“既然是好酒,就应该慢慢品,不要跟绿林大盗一样,胡吃海喝,没有文化。”说着大头自己先笑了,“妈的,我们三个只有赵路平有几滴墨水,我原来学的东西,早交给老师了,队长你老兄更不消说了,大字认不得,小字一抹黑,当这个队长,够你老人家喝一壶的了。”三人大笑,继续说一些时下流行的黄段子,渐渐淡了酒意。说着说着,队长的头慢慢滑到了床上,扯响呼噜,天昏地暗睡了过去。大头和我见状,相视一笑,悄悄地溜了出去。当天中午,我就赶回了工地,而陈雪华已经在我之前回去了,毫无疑问她是为了避免和我同行。我相信她恐怕知道某些事情的真相,我怀疑我实在是个无可救药的傻子,我们之间的关系也发生了错位。不过,这样也好,简单比复杂好,糊涂比清醒好。

    十多天后,我们队六个人一起回到了桃花村。又是巧得离奇,队长恰好在这天咽下最后一口气,撒手归西去了。我们到村里时,队长家已经人来人往,忙开了丧事。我和陈雪华以及几个小青年走进队长家堂屋,正赶上入棺。陈雪华捂着嘴巴,远远站着。几个小青年故意互相说笑话,不往这边看,以此掩饰他们内心的惊恐。我还算比较正经,一直看完了整个入棺过程。我看到队长非常平静地躺在棺材里,脸色红润得令人生疑,像一个醉鬼沉睡于美梦中。他冰冷的嘴角仍然挂着一丝使人琢磨不透的笑,那笑是凝固的和僵硬的,大约带着一种永不妥协的嘲笑。想到那坛酒,想到那只鸡,想到那次可怕的爆炸案,我对他的笑脸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激灵。

    我在队长的灵前添香燃纸,伴着松油长明灯守候了两个通宵。静悄悄的深夜里,我盘坐在散乱的禾草上,头枕着队长的棺木,默默地流着苦涩的泪水,脑子里一片空白,眼前只有一些模糊不清的暗影晃来晃去。桃花村的夜真安静啊,静得只剩下自己心跳的声音,即使远处偶尔传来一两声狗吠,也不能打破夜的死寂,反倒给这漫漫长夜增添了无尽的惆怅和凄清。夜悄悄来了,夜悄悄走了,对于许多人来说,桃花村生产队长梁尚福的死就像一盏冒着黑烟的煤油灯被风吹灭了一样平常稀松,但是对我却无异于熄灭了心灵大海上的一座灯塔。至少他对我的重要,比我对他要重要得多。

    出殡那天我看见了一个重要人物,他就是大队领导黄荣贤。他戴着一顶城里工人戴的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几乎遮住了那双滴溜溜四处乱转的松鼠眼。他的冷酷很可能达到了他刻意追求的效果,他既要证明自己存在的意义,又要淡化存在的现实。我想他不仅是可以显派的人物,简直就是活脱脱一个克格勃的翻版。他甚至没有忘记提醒我,他的存在对于我重要到了何种程度。他用酸溜溜的口气恭喜我撞了大运。我笑了,因为我再傻,也不会傻到不会笑的地步。其实,我已经知道结果了,由于我参加了这次水利大会战,即将到来的冬季招工会有我的份,当然这之前关于这条硬指标是一个某种程度上的机密。不过既然是机密,总有利用机密获得好处的人,比如我就是这其中的一个。当然,这是队长告诉我的,至于队长从何处得到这个机密,我并不知道,也不想知道。黄荣贤看到我对他不太感冒,似乎从我脸上看出了什么端倪,没趣地走开了。黄荣贤绕到陈雪华后面,咬着她的耳朵说了些什么,陈雪华脸色大变,急忙跟着黄荣贤沿着大队部的方向走了。

    一些事情就是这样,悄无声息地走出了我的视野。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