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小姐,好早呵!礼拜天还写字看书,真要考女状元去了吗?我等您的礼拜等了不知多久了,今天在床上睁开眼就听见教堂打钟,我急道,“阿弥陀佛,可等到礼拜天了!”我从前十天就想求您给写一封信,看您天天忙着上学,回来又看书写文章,不敢来扰您,心想慢些回他,也没要紧,不过,这几天他又来了两封信。
……谁?就是他的爹。小姐,您不知道开眼瞎子是多么苦呢。像您多痛快,有多少话,提笔就写出来。当初都怪我的妈,我爹倒是死要我上洋学堂念书的,我妈怕上了学堂就变了自由女,上野男人的当,怎样也不放我去。前天我还埋怨她老人家说:“你瞧,都是你当初不让我上洋学堂,现在闹到成个开眼瞎子!看人家伍小姐多痛快,‘下笔千言’。再说人家还不是一样金枝玉叶地保重,哪里就会变成自由女?”她老人家也后悔了,现时天天送小侄女上学去。
……要写什么话呢,想说的话真是太多了。我常想真亏得您记那整千上万的字,要用哪个,就写哪个。我们不认得字的,就是想把心里装的几句要紧话,临时要哪句说哪句都不容易呢!不知为什么缘故我一见了像你们这样“水亮”似的小姐们,就喜欢得不知说什么好了。那回我同他爹拌嘴,还对他说:“你别看我一定得死挨在你家里的,看我明儿就找事做去,我是不怕丢脸的。若在伍小姐家当做针线的比在你这狗窝里当奶奶强百倍。人家向底下人说话,从来没有大声嚷一句,哪像你们这没见世面的,芝麻大的事做差一点儿就火了。我还不是你的底下人呢!”您没瞧见过他爹吧?真是牛性子,一肚子草!若不是他开口就得罪人,还不早就是个营长。周奶奶的大儿子同他一齐进军营的,人家连团长都已经做了!听说新近还娶了个千金小姐做二房呢。
……他爹吃营里饭快十年了,现在还是个倒霉连长。一个月里不知哪天关到饷,除了关饷那几个死钱,一点油水也捞不着。每月家里还得等他关到饷才有钱寄来。若不是他的钱靠不住几时寄到,他早就该穿几件凉凉快快的小洋服了。你瞧,这一件小褂还是去年他的姊姊做了过节的,今年轮到他穿了,总算我会省了,饶这么着,他爹一见面还抱怨说家里永远存不下钱。
……我常说,大人是“残花败柳”,破破烂烂穿一穿没什么要紧,小孩子是一枝花,人人爱,除了没爹挣钱的就不该打扮成个小要饭的样子。小姐,你说是不是?他爹顶宠他,每回捎东西来家,只有他的,两个姊姊一样也摸不着。四妞儿还好,不当回事,三妞儿就常常生气背地里哭。我说:“十个手指有长有短,有什么好比的。”
……总共生了七胎,只落得三个,不在的是三个小子一个丫头。死一个,他奶奶就怨天怨地地心痛好久,他爹就同我拌一回嘴。你瞧他爹讲的好笑不好笑——他那回在那里咳声叹气地难过好半天,我看不过就说:“什么事都是命,反正阎王簿上没孩子的名字,小鬼也不敢来找。”他答道:“你生得容易倒罢了,我养得不易呢!”我听了也不理他,只有到背后去掉眼泪。人家自己掉下来的肉还不痛吗?自从有了孩子,哪一晚上我睡过好觉,刚刚闭上眼,不是小二要撒尿就是三妞喊肚子痛,或是小的嚷肚子饿,一晚上不知要爬起多少回伺候这些太子爷呢。就是两个女的也没偏没向地一样操心。你看,我才刚过三十呢,头上已经不少白头发了……唔——小乖宝,不要动桌上东西,放下。小姐这里有大棍子打人的。
……“告诉奶奶?”哼,奶奶不信你的话了。奶奶爱小姐不爱你了。放下吧,不要弄坏了,真是惯得不成样儿了。乖——,好宝贝,放下同小姐行个外国礼。好乖乖,再行一个!拍手拍得好,数数几个手指头……好乖!你瞧,也不怪他爹宠他,这些玩意儿都没有教过,他都会。他真会哄他爹,上回他爹来家,见了面别提多亲热啦,满口地叫爹爹,两个姊姊就不是,见了爹红着脸飞跑。他爹恼了,往后总没睬她们。
……我也说女孩子最会害羞的,本来已经不见一两年了。其实他两个姊姊倒不见得比弟弟笨,“狗也会看人摇尾巴”,见大家不爱理,自然就不逞能巴结了。他二姊还未满十一岁,弟弟的小鞋都是她做的。她的三姊,学堂考试,还得了一个墨盒四支毛笔的奖赏呢。算来这年头男女都是一样,像王大小姐不比儿子强吗?一个月挣一百块,一个大子不留下,原封交她妈做家用。王老太是一天比一天讲究了,绫罗绸缎四季衣服点着穿,上回去吃酒,又见她穿一套新的,可惜脸上搽多厚的粉盖不上皱褶了。他奶奶比王老太还大五岁,打扮起来却比她年纪小好多似的。上回他爹捎了一件缎子衣料回家也没有说明给谁买的。我说,一定是给奶奶捎的了,儿子第一个想到的一定是他妈,再说她熬了多少年才熬到儿子成人,也该穿一穿了。她还不肯要。我立刻叫了裁缝来裁了。前天穿了去姑奶奶家吃酒,谁看见都说这个老太太愈上年纪愈漂亮,真是老来娇。她老人家一照镜子也说连自己都不相信这是她自己了。您信不信,若说吃穿都是命里注定的。您看王家大小姐不论穿什么考究衣服,总是晃晃荡荡全身不服,您是不管穿什么都是熨熨帖帖的是样儿。这可是又应了俗话说的“父打扮娇,夫打扮娆,自己打扮顶无聊”了。
……小姐真会说笑话。他也不打扮我,我头发已经快白了!说给人听,真没人信,我来他家十二年了,他从来没有私下替我买过一样东西,一条手帕儿也没有过。从前我想起来就有点伤心,现在不了,他天生是个粗心人,怪不了他。这一回捎东西都是我嘱咐了又嘱咐才记得的。本来“大丈夫四海为家”,他们出去就不会记起家了吧?
……小姐是到过河南的,听说那里的风气很不好,这是我兄弟的朋友讲的。那里的军官差不多都有女朋友。他们的女朋友,大半都是女学生,其实是什么女学生,斗大的字不过认得三升,还会叽哩咕噜瞎聊一两个洋字吓一吓人,那些没开过眼的军爷见了就佩服得了不得,天天跟着她们跑了。据说没有女朋友挟着走路的大家都喊他做“老憨”,那就算不“文明”了。我兄弟说:“什么女学生女学生的说得好听,其实还不是婊子装的。那些军官大包衣料、大瓶香水地送给她们以后,两人就好到分不开了。”我兄弟叫我也要提防我们的那个……这可把我闷死了,河南离这儿不知有几千万里路,他那里唱过多少台戏,我也听不到一句呢!前天我同王老太太讲心事,她说:“男人心,海底针,摸不着,捞不着的,别太相信了好些。什么叫做丈夫,只好叫尺夫,离开一尺就不是你的夫了。”
……若说他,本是一个老实人,这我信得过的。不过王老太说:“愈是老实人愈容易做出风流事来。”她老人家教我写信去提醒他,她说若是没有这事更好,若有就叫他醒一醒,不要叫人迷住了。小姐,您瞧,写信时能写出这意思吗?上回我找了一位本家老爷写信,他说:“写信不比说话,有许多话是能说不能写的。”
……我也想不出怎说好。她老人家告诉我可以这样说,近来有个亲戚要去河南,我想同他们一道去,看他回信怎说就知道了,话这样说他会明白吗?可是又不能说人家叫我这样说看你怎样答的。这样说他会知道人家教给我说的吗?可是他来信问我为什么要去,我又怎样回他,能说我存心冤他吗?
……我看这真不容易写呢。还是不要写吧,啊呀,放午炮了,怎么我没有说上几句话就这时了!过得真快呀!您不要就用饭吗?
……小姐,您不要客气……既这么说我就说一句您写一句吧。请您说,信收到了,家里大小都平安。叫他有便人再给捎件衣料来……您写了没有?这还是不写好些,恐怕他那里人多看见了要笑话我问他讨衣服呢。
……他说叫我抱孩子照个八寸相片给他寄去。那天我就抱他去照相馆一问要三块钱两张呢。有这几块钱可以替他做件新衣服过节了。可是这话又不能这样说,恐怕给他的同事看了见笑。再说,小姐,别看我们家里穷,他爹向来不许我向他提到钱的。他顶恨的是两口子见面就讲钱。他说像大房里的大娘,他真怕见她——又爱讲话,讲的又满都是钱。有一回他去瞧她,见了面提到还未关出饷的话,她连忙就对他说穷道苦,什么租收不到,什么税又要添,叫他莫名其妙地不知说什么好,回家对他奶奶学说,才知道这是他大娘怕他去借钱,所以说许多废话。以后他永远不肯去看她了。
……您说叫他不要挂念家里,他奶奶身体好,孩子也乖吧。这些话刚才已经写过了是不是……还写什么呢?真是话太多了。啊呀,前院老太爷喊开饭了,小姐要去吃饭了吧?他奶奶也要等急了。请您把信封写了好寄出去。
……两句话也很够了。只要他接到信就好。谢谢小姐!乖孩子,下地,再行一个外国礼……
(收入短篇集《小哥儿俩》,1935年10月,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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