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北面有一座蜿蜒百里的大山,远远望去就像一头卧着的巨牛,于是人们就叫它卧牛山。山脚下有个小山村,名叫卧牛村,错错落落住着近百户村民。如今,这个偏僻山村可不偏僻了,青山绿水,景色宜人,一条公路直通县城,村民们靠着大山吃大山,已在向小康迈步了。然而,这里的人谁也没有忘记,五十多年前这里发生的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
那是40年代初,卧牛山一带是八路军根据地,八路军一所医院就设在卧牛村。这年春天,当麦子刚刚返青时,日本鬼子大扫荡开始了,村里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每天都有不少八路军伤员被送进村里的那所医院。那时生活十分艰苦,伤员缺少营养,医院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头黑白相间的花奶牛。那牛是外国种,高高的,大大的,两只大奶子像皮桶,有流不完的汁。有了这头牛,伤员们就不愁营养了,这牛是伤员的命根子,因为这,村里人对它充满了神圣的敬意。
仗打得越来越激烈,越来越艰苦,不多久,就隐隐听到了日本鬼子的炮声,部队被迫要暂时撤退,医院也要随之撤走。临撤离时,部队首长紧握着村长老七的手,请他把一些无法带走的伤员和物资给掩藏好,特别关照要千方百计保护好这头大奶牛,说这头奶牛是外国友人专门送来支援中国人民抗日战争的宝贝。
老七当了多年的抗日村长,虽说是快花甲的人了,身子骨倒极硬朗。部队撤走后,他带领村民掩藏好物资,安排妥伤员后,却望着这头被部队和村民们奉若神明的大花牛犯了愁。一头大活牛,没处掖,没处藏,就算找个地方藏起来,它还会叫,万一它一闹一叫,让鬼子发现了,那后果就不堪设想!
为了藏妥这头八路牛,村妇救会主任三嫂也急得抓耳挠腮,愁得双眉紧锁。这会儿,她急匆匆从山上下来,找抗日村长商量来了。
三嫂是个三十岁不到的农村女子,高挑个儿,一头短发,精明干练,利索直爽。当她风一般地跑到山腰时,猛地看到村里的老四往山上背草料,她心里一动,想起了几年前老四为了躲鬼子,给他那头牛在山背处修过一个山洞。那一次鬼子进村,抢走了全村所有的牲口,正在大家为此伤心欲绝时,老四牵着牛,一脸得意地从山上摇摇晃晃下来,当时三嫂见了,气得暗暗骂他断子绝孙。眼下见老四往山上背草料,三嫂料他准是又把牛藏进山洞里了。这么一想,她便悄悄跟在老四后面,一直跟到了山洞口。三嫂想和老四商量商量,在洞里给八路牛留个位置,但刚要张口,突然又止住了。为啥?原来她和老四有一段过节呢。
说到这个老四,在卧牛村也算个人物。他矮且瘦小,是个蔫头蔫脑、快五十岁的半老头,平日里只顾自家那头牛,对啥事都漠不关心,村里人都说他死落后。三嫂七岁时,家里大人做主把她说给老四当老婆,按当时当地行情,最好的闺女也就是两口袋棒子彩礼钱,可三嫂爹说老四比他闺女年长二十岁,非要两口袋豆子。老四虽觉得心疼,但为了说个老婆,咬着牙出了。后来三嫂长大了,八路军来了,整天反封建,反包办婚姻,三嫂跟着开会,头发剪了,裤腿松开了,还参加了妇救会,就坚决不肯嫁给老四了。后来,三嫂在区上开会时认识了这个村的三喜,三年前嫁到了这个村,论辈分,还当上了老四的三婶娘。老四想起这事儿就气得睡不着,他觉得三嫂存心坑他,给他难堪,害得他至今仍打光棍。
这就是老四与三嫂的过节,而且老四至今耿耿于怀,三嫂觉得自己去找他准碰钉子,得让村长去说。这么一想,她等老四回了村,就一溜轻烟似的跑进村长家,说:“村长,村长,我看见一个好洞子,正好藏八路牛!”
村长一听,马上跟三嫂上了山,一看那山洞果然好,不但地处隐蔽,而且山洞上下前后杂草荆棘丛生,遮着洞口,陌生人即使打洞前经过,也发现不了这个洞。村长乐得在洞里颠颠直转,嘴里说着:“天意,天意啊,是老天爷给八路牛安排了这么个藏身之地!”
三嫂笑道:“什么天意,你看看那堆草料。”
村长一看,吃了一惊,问:“是谁家的?”
“老四家的。”
一听到老四的名字,村长更吃惊了,他愣愣地望着三嫂说:“你……你是叫我去找他?你这不是叫他抽我这张老脸吗?”
三嫂嘻嘻笑着,说:“我把这洞指给你了,张不张口可就是你的事了。”
村长呆了呆,转身和三嫂下山回村,一边走一边想着老四的事,不断地叹着气,喃喃道:“唉,你说说,这叫我怎么向他张口呀?”
不过借个山洞,村长为啥难向老四张口呢?说来其中确有原因。那年三嫂拒婚时,老四已快四十大几了,当时他不甘心这婚事告吹,他要作最后努力。于是,他身揣全部家当,共十块大洋外加半匹布,和媒人来到三嫂家,结果没见到三嫂,还被她村里的妇救会员围着羞辱了一顿。老四又气又恼,一跺脚,赌气往回走。路上经过一个集,看见一头没长熟的小母牛,身上毛软软的、稀稀的,像个丑丑的黄毛丫头,可它一双眼睛大大的,黑黑的,好像还含着滢滢泪水,显得孤独而忧伤。老四不由蹲在小母牛跟前,小母牛就用潮湿而悲哀的目光定定地看着老四。老四伸出手去,它就伸出了长而温软的舌头,在他手上舔,舔得老四的心直打战。他问了价,就把全部家当给了人家,从树上解下了牛缰绳……
没有女人的日子,大多过得不像个日子,老四也不例外。但自从有了这头牛,老四就不一样了。他把自己那两间破房子重新修了修,把门开大了,让牛也住进屋里。晚上,老四躺在床上,牛卧在他床跟前,听着牛咀嚼的声音,他就觉得睡得踏实舒坦;夜里,他被牛那软软的舌头舔醒时,就抱住牛头,心里就痒痒的,甜甜的,稍稍带着一点儿辛酸。每每抱着自己牛的头,他就想明白了许多事。比如女人,老四想:要女人干吗呀?女人靠不住,靠得住的是牛。
村长是知道这些细枝末节的,更知老四对牛的感情,现在要老四把石洞让给八路牛,这咋向他张口呀!然而,村长尽管觉得难向老四张口,但鬼子的枪炮声却越来越近,听说鬼子这一两天就能开到这里,不张口也得张口呀。这天晚上,村长喝了一碗汤,拿起烟荷包,一低头进了老四的家。
人一进屋,一股牛骚味就扑鼻而来,呛得他直哼哼,再一看,只见老四蹲在灶旁,正和他的牛脸对脸地在吃饭。牛吃草,他喝汤,面前摆着一碗煮萝卜,吃一口,喂牛一口,嘴里还在轻声嘟哝着:“吃呀,乖,你尝尝。傻丫头,咋比人还挑哩,这饭还嫌孬?鬼子来了,你连这也吃不上呢!”
村长一听这是个茬口,连忙插上去:“是啊,鬼子来了就没好日子过了,幸亏部队在这儿,咱才过了几年好日子。”
“这话不假。”老四边说边招呼村长坐。当然,他根本没领会村长话的意思,继续逗他的牛。
村长从荷包里摸出烟叶,装好、点燃,深深吸了一口,说:“老四,鬼子要来了,知道不?”
“我咋不知道?我又不聋。”
村长继续说:“部队走了。”
“不是过几天就回来吗?”
“部队留下的东西叫咱帮着藏藏。”
“分给我的二百斤粮食,我已给埋藏好了,保证万无一失。”
“不光是粮食,还有一头牛呢。”
一听到牛,老四双手一摊说:“那玩意儿难办,一头大活牛,往哪儿藏呀?”
村长等的就是他这句话,赶紧接口说:“你不是在山上有个石洞吗?把八路牛藏那儿吧。”
一听这话,老四“噌”的一下站起来,小眼睛瞪得圆圆的,盯着村长好半天,才说:“那洞子太小,只能藏一头牛。”
村长故意装傻:“我知道,八路就留下一头牛,正好。”
老四嚷道:“那我的牛呢?”
“那可是八路的牛呀!”
老四不说话了。憋了半晌,才喃喃道:“就不能找个别的地方藏藏?”
村长大声说:“你说,你说说,往哪儿藏?”
老四不响了,一会儿怔怔地望望自己的牛,一会儿又怔怔地望望村长,脑门上冒出了颗颗汗珠。村长也不说话,别过头,猛抽烟,一副很气愤的样子。
就这样,两人沉默着,僵持着,过了好半晌,老四才怯怯地、小声地说:“村长,你让我再想想,你让我再想想。”
村长一脸严肃地说:“好,你再想想。不过,老四,人不能忘恩负义丧良心,想想你这几年过的好日子是谁给的?想想你前年昏倒在山上,是谁背你回来的?是谁给你治病的?你想吧,想吧!”说罢,村长昂然出门而去。
山洞藏牛
老四想了一夜,村长耐心地等了一夜。第二天,鬼子的枪声更近了,老四来到了村长家。村长不说话,黑着脸,等着他说。老四怯怯地笑着,好像做下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咬咬牙说:“我说村长,这头大花牛叫鬼子看见了,准知道是八路留下的。八路能留牛,就能留别的,说不定伤员和粮食也得出事儿。叫我说,这头牛是个祸害,藏不住,宰了算了,宰了给伤员吃。”
村长做梦也没想到他居然说出这句话来,气得瞪起双眼,盯他半晌。老四被他盯得低下头去,低声下气地笑着:“村长,我这也是为了伤员和粮食着想嘛。”
村长也不说话,从锅台上抓起自家菜刀,“咣当”一声丢在地上,冷冷说:“好吧,宰!你去宰。那是八路留下的牛,你去宰了吧!”
老四吓得一哆嗦,不敢看那把刀。村长一脚把刀踢得老远,吼道:“想了一夜,就想了这么个鸟主意?亏你也能张开你的嘴。那是八路军交代咱的事情。你走吧,就一个破石洞子,不给用,俺不用。”
老四可怜巴巴地抬起头来,眼睛里已经急出了泪:“村长,你别急,这不是跟你商量吗?俺真是为了伤员和粮食着想。”村长哼了一声,不再看他。
老四站起来,牙疼一样哼着:“村长,你让我再想,再想想。”
那一夜,山下的枪声像炒豆子一样响成一片,远远地只见火光冲天。天还没亮,三嫂就风风火火来找村长,还没进门就“哇哇”大叫:“这条牛怎么办呢?鬼子可是说来就来了。”
这时,村长正坐在院子里看着八路牛出神,见三嫂进来,就说了和老四谈的结果,说老四还得再想想。三嫂一听就恼了:“这种事还有什么想的?我早说过,咱村里就他一个顽固派,不行我发动妇救会员斗他,看他愿意不愿意。”
村长摆摆手,叹口气:“他要想,就让他再想想吧。”
三嫂说:“想什么?不过是借他一个石洞子,这还没借他的命呢,我去找他。”说着回身欲走。
村长说:“回来。”
三嫂回来,村长又叹一声:“你还不如借他的命。把洞子给了八路牛,明摆着他自己的牛就保不住了。”
三嫂说:“保不住又怎么啦?这是八路的牛啊。”
村长说:“那条牛放到他身上和放到别人身上不一样啊。”
三嫂说:“什么不一样的?不就是条牛吗?”
村长摇摇头:“对你是条牛,对他不是牛。那牛是他的女人,他的孩子,他的老爹老娘。老四过去活得哪像个人,有了牛,他走路都不溜墙根儿了!”
三嫂听了,也发愣了:“那怎么办呢?鬼子眼看着就要来了啊。”
村长说:“你放心吧,他不过是一时心疼,可这是八路留下的牛,实在没路退了,他会答应的。”
但三嫂还是放不下心来,从村长家出来,低头想了想,最后一咬牙就往老四家拐。到了老四家,门关着,听人说,老四一大早就牵着他的牛上了山。
三嫂又追着上山去,老远就看见老四的牛拴在那个石洞外面的一棵小树上,洞里传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却看不见老四的人。三嫂循声找过去,往洞里一看,只见老四像地老鼠一样趴在石洞里,正在用凿子挖那个洞。
听见有人来,老四回过头,三嫂见他的脸上全是石粉,越发的没人样。老四见是三嫂,把头一别,顾自干自己的。三嫂不知趣,没头没脑地问:“你干啥?”
老四听她这么问,一下子像炮仗被点着了一样,拿着锤子就蹿过来,张牙舞爪地对着三嫂嚷道:“你还有脸问,你还有脸问,还不是你去挑的!你这个熊娘们儿,我这辈子都毁在你手里了!”
三嫂没防备,吓得连连后退,一直退到石洞外面。老四倒没追她,回去接着干自己的。三嫂站在那儿看了半天,才明白过来:原来老四想把洞子挖大一点儿,好藏下两条牛。
三嫂忍不住又说:“不赶趟了,鬼子这就来了。”
老四又拿着锤子追过来:“你这熊娘们儿,你再说,你再说,看我锤你!”
三嫂吓得转身就跑,一边跑一边还在喊:“不赶趟了,你听听山下的枪声到哪儿了。”
天黑的时候,老四白猴似的走进村长家,说:“把那条八路牛牵进去吧。”没等村长说什么,又加上句,“我的牛也得进去。”
当晚两条牛就被藏了进去,老四又在洞子外面给自己搭了个小石棚,声明他得住在那里。
鬼子说来就来了,蝗虫似的来了一大窝。一进村还是那一套:杀人,放火,牵牲口。杀完,烧完,抢完,把剩下的村民都集中在场院地上,逼大家交出伤员和粮食。这回鬼子在村里折腾了三天,在村头留下了几具村民的尸体,赶着牛抬着猪走了。他们毁了这个小村子,却没找到他们想找的东西。八路留下的伤员和粮食好像变成了空气、水滴和泥土,一下子消失在山里了。
事后,村长指挥村里人掩埋了亲人的尸体,然后就和三嫂赶快上山看伤员和那条牛。伤员都各自在藏身的地方好好的,但一看那条牛,差点把村长气死。原来考虑到鬼子在村里,老四没法出来放牛,村长特意叫人给两条牛准备了一些草料,谁知道现在一看,老四的牛倒吃得肚子滚瓜溜圆,卧在地上养神,而八路牛却饿得瘪着肚子直叫,两只皮桶一样的奶子也瘪了。村长黑着脸,还没说话,老四已经自知理亏地先叫起屈来:“不怨我,是它不吃。它认生,我喂它它不吃。”
村长不说话,照着老四的牛猛踢了一脚,老四心疼得一声大叫,赶快把牛牵开。在他的牛后面,露出了一堆草料,村长捧起草料放到八路牛跟前,八路牛立刻饥不择食地吃起来。村长又气又恼,狠狠地盯了老四一眼,老四吓得低下了头。
“你还是人吗?”村长冲他怒吼道,“人没良心,连个牲口也不如!”
老四无话可说,只是抱着头,怯怯地蹲在那儿。
村长气愤地盯着他,三嫂在一旁憋不住了:“这号顽固派,还犹豫什么?”
村长走上前,从地上拾起半截绳头就去抽老四的牛,边抽边说:“村里人饿着肚子,从牙缝里省出点豆饼,不是帮你喂牛的。算了,你的牛别在这里了,这地方太小,放不下两条牛。”
老四吓得一下子扑上去,死死抱着牛腿不放手,苦苦地哀求着:“村长,村长,我浑,我不是东西,以后我的牛再也不和八路牛争食了,这还不行吗?”
三嫂哼了一声:“这种事儿,还有以后?”
老四怨恨地看了她一眼,不敢说话,只眼巴巴地看着村长。村长把绳头一丢,声色俱厉说:“我告诉你,你再虐待八路的牛,村里就把你当汉奸论处,听见了吗?”
三嫂不满地说:“还再什么?再等他把八路的牛饿死啊?”
老四忍不住对她嚷了一声:“熊娘们儿,你少说一句吧,没人把你当哑巴卖了。”
三嫂看着村长:“你看看他,你看看他。”
老四赶快软下来:“村长,就再给我一个重新做人的机会吧,咱们斗地主,不还给他一个重新做人的机会吗?”
三嫂还想说,村长暗暗扯她一把,很严肃地对老四说:“好吧,也给你一个重新做人的机会。记着,可就这一回了。”
村长扯着三嫂走,一出山洞,三嫂就很不满意地对村长说:“村长,你忘了,部队给咱开会的时候,不是说过对敌斗争不能心慈手软吗?你咋就对他这么心慈手软哩?他的牛和八路牛拴在一起,他能不偏向自己的牛吗?”
村长叹一声:“他是敌人?你还能咋样?你能不叫他疼自己的牛吗?算了,反正村里的牛已经都叫鬼子牵走了,把村里的料全送这儿来就完了。”说完,两人下了山。
狗儿退敌
没过几天,鬼子又回来了。这一回,他们没进村,直往山上跑,看得出,鬼子把清剿的重点放到了山上。
那天,村长的孙子狗儿上树摸鸟蛋的时候,看到了鬼子的钢盔和刺刀上的闪光,就飞快地从树上溜下来,一边往家里跑一边扯开了喉咙喊:“爷爷,爷爷,鬼子上山了,鬼子上山了!”
村长正蹲在炕头上和几个党员开会,听见狗儿的喊声立刻迎出来:“狗儿,别喊,快跟爷爷来。”
村长把一个洋油桶和几个鞭炮塞到狗儿手里,领着他跑到村外一条土沟里,蹲在那儿盯着鬼子的动静。鬼子动得很慢,看样子是在仔细搜索。村长点了一袋烟,蹲在那儿耐心地等着。狗儿蹲在爷爷身边,又惊又喜地把玩着手里的鞭炮。多少年没见过鞭炮了,就是过年,爷爷也没舍得给他买过啊。他急不可耐地问爷爷:“能放了吗?能放了吗?”
村长不回答,两眼眨也不眨地看着山上的鬼子。当他看到鬼子就要搜到藏着八路牛的那个山头时,他连忙拍拍狗儿的头,说:“行了。”狗儿迫不及待地点燃了一挂鞭炮,丢到洋油桶里,鞭炮在洋油桶里炸响,“乒乒乓乓”,发出的声音和枪声响一样。村长就在一旁大喊:“八路,八路来了!”山上的鬼子一听,愣着停下来。村长示意狗儿继续点,自己也继续喊,随即,村前村后,又有几个地方响起了类似的“枪声”和喊声。
这回鬼子不再愣了,蝗虫一样调转头扑下山来。狗儿还没放够,村长扯起他,提着洋油桶顺着沟就跑,一边跑一边还在喊着,一直喊着跑回了村。鬼子被他们从山上引进了村里,村里自然又少不了一场祸害,但是山上的八路牛保住了。
没过几天,鬼子又疯狂地扑过来了。那天狗儿又从树上飞快地溜下来,跑回村里告知了鬼子出动的消息,然后就迫不及待地提了洋油桶,拿了鞭炮,和几个小伙伴出了村。他们一人分了五个鞭炮,狗儿给自己留了十个,就为多留了五个鞭炮,狗儿躲开了大家,一个人跑到那条土沟里。当他看到鬼子快搜到藏牛的山头的时候,便把鞭炮点燃了,一边点一边粗着喉咙大喊:“八路来了,八路来了。”他看着鬼子开始回头往山下扑,高兴地笑着,提着桶准备往村里跑,不料一抬头,看到了沟沿上的一双大皮靴。呀!是鬼子!他赶紧转身飞跑。
狗儿快跑到村头的时候,被鬼子的子弹打中了,后背被打成了马蜂窝。待鬼子一离开,村长从血泊里抱起孙子,狗儿身上的血已经流尽了,小脸白得像一张纸,身体轻得没分量,但小手仍紧攥着放剩下的几个鞭炮。
狗儿死后第三天,原野上像遭了蝗灾似的,漫山遍野来了数不清的鬼子。在上了几次当以后,鬼子终于明白了,是有人有意把他们往山下引。这使他们想当然地认为,山上一定隐藏着重要人物。恰巧那时候八路军的一位高级将领负了伤,鬼子以为藏在山上的就是他,于是他们调集了大批兵力,来清剿这座藏了一条牛的山。
村子被严密地封锁起来,所有的人都被围在场院上。人们沉默着,但心里却很焦急:这一回,可怎么保护那条八路牛呢?只有村长还勉强保持着镇静,只有他知道山上不只有那条牛和老四,三嫂和她的丈夫三喜也在山上。村长觉得,只要有三嫂在,就会有保护牛的办法。
三喜是前天夜里被送回家的,在此以前,他在游击队里和敌人打游击战。送回来的时候他被抬着,肚子上被敌人的炮弹炸开了一个洞。三嫂来找村长商量,村长说,家里也不安全,上山吧,和牛藏在一起。他连夜帮三嫂把三喜送上山,送到那座石洞前。老四正陪着他的牛说话,看见三嫂,顿时黑了脸。村长说:“老四,废话少说,三喜受伤了,得在这儿养伤。”
老四这才看见后面躺着的三喜,赶快把自己栖身的棚子让了出来。
舍身护牛
这一回鬼子大清剿,没人调虎离山了,就是有人调虎离山,鬼子也不会再中计。他们三人一个小组,绣花似的在山上一尺一寸搜寻,甚至一块砖头似的石块也要翻开看看。就这样,傍晚的时候,他们逼近了藏着人和牛的那座山头。
石洞里一片沉默,三嫂、三喜和老四三个人躲在石洞门口,紧张地注意着外面的动静。为了防止牛叫,老四已经给两条牛戴上了笼嘴,但牛,特别是那条八路牛,因此而变得焦躁不安,不时地打着响鼻,或者把笨重的身子在洞里撞来撞去。三个人互相看着,虽然不说话,但谁心里都明白,别说鬼子发现这个石洞,就是从附近过,也会被牛引过来的。
不一会儿,已经隐约听到鬼子的说话声,有几个伪军在咋呼着:“出来吧,早就看见你们了。”
三嫂和三喜互相看着,还没说话,身后的老四已经吓得哼起来了:“怎么办?你们看看这条牛,一点也不老实。”
三嫂生气地回过头斥道:“闭嘴!”可是看看那条牛,她也不说话了。黑暗、拥挤和嘴上的笼嘴已经使那条八路牛生气了,随着时间的延长,它的怒火越来越不可遏制。它在拼命地往亮处挣扎,系在一块大石头上的缰绳磨着它的脖子,已经把脖子上的皮磨烂了,流出了血。疼痛使它愈加愤怒起来,它仰起了头,嘴在笼嘴里发出沉闷的叫声。
这时,鬼子的声音越来越清晰,情势非常危急。三嫂不再犹豫,对三喜说:“把你的枪拿来我使使。”说着就伸手去拿三喜的枪。
三喜一把把她推开,说:“说啥呢!”一边说,一边站起来,“来,把我的绷带再扎紧一点。”
三嫂还要说什么,三喜不耐烦地说:“别说了,来吧。”说着就张开了两只胳膊。三嫂不再坚持,手脚麻利地把他缠在肚子上的绷带解开。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的伤口,伤口红红的,流着脓水,有烂了的肉从里面翻出来。三嫂疼得心里一抖。可是情况太紧急,容不得她多想,她一咬牙就把绷带给他扎紧了。
外面的声音越来越近,再不出去就来不及了,三嫂轻轻在后面推他一把,三喜说:“你们藏好,我走了。”说着就悄悄溜了出去。
三嫂躲在石洞后面,不顾危险地伸长了脖子,丈夫已经在树丛里消失了,她还呆呆地守在那里。三嫂知道,丈夫是要离石洞越远越好。她甚至产生了幻想:也许丈夫能一直溜下山去,逃离了危险,但她立刻告诉自己:那不可能。要不惊动敌人,他还跑出去干什么?
树丛里已经隐隐看到一个鬼子摇动的身影,老四害怕地在后面扯了三嫂一把。三嫂一把把他推开,说:“你躲在后头死不了就行了,你管我干什么?”老四突然看见三嫂一脸的热泪,吓了一跳,不敢再说了。
远处,突然传来一声清脆的枪响,接着一声惨叫,有什么东西沉重地滚下山去。三嫂的心一紧,知道是丈夫开枪了。有人大喊着:“八路!八路!”不一会儿,随着枪声大作,有人高喊:“打死了一个八路,打死了一个八路……”三嫂一下子瘫坐在地上。
过了好一会儿,一切喧嚣都结束了,连洞里的牛也安静下来,山林笼罩在死一般的寂静中。三嫂开始哭起来,头抵在石头上,咬着自己的衣角,哭得很伤心。老四看不下去,忍不住说:“别哭了。人还不知道咋样哩,也许……”话还没说完,三嫂忽地转过头,冲他嚷了一声:“闭嘴吧你!”吓得老四赶快闭上了嘴。
死寂中,三嫂继续哭泣,是一种时断时续、近乎无声的哭泣,哭声在石洞里回旋,听上去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或者很久很久以前传来。老四一脸痛苦相,蹲在里面看着那两条牛猛抽烟,两条牛都安静地卧着,两双湿润的大眼睛温柔地看着他们。老四感动地想:有时候连牲口都通人情啊。
这时,哭泣的三嫂突然猛醒过来,她一抹泪水,朝外看看,外面的光线已经转暗,太阳被西边的山头挡住了。她说:“老四,一天了,把这两条牲口拉出去遛遛,饮点水吧。”
老四站起来,把洞口的石头搬开,两人把牛牵出来,卸下了牛笼嘴。终于得到解放的八路牛仰起头,准备来一声仰天长啸,老四一见,赶紧一下子扑上来,把牛嘴摁住:“亲爹,求你了。”三嫂听了,忍不住露出一丝笑容来。
山上很静,一边的林子还沐浴在阳光里,像燃烧的火把;那一边山林浸在暗中,显得阴暗幽深。山里除了鸟叫,听不到一点声息。三嫂警惕地四处看看,说:“你说,鬼子不会再来了吧?”
老四摆出一副挺有经验的样子,说:“不会了。天快黑了,他们还来干什么?”接着,老四客气地对三嫂笑着,说,“你看看,你一个妇道人家,没放过牛,你就牵着它在这里溜达溜达,让它吃点草吧。”
三嫂问:“那你呢?”
老四不自然地笑笑:“我?我牵着它往下面走走——不是还可以给八路牛放放哨吗?”
其实老四知道下面不远的地方就有一块水草丰美的平地,他本想把两头牛都牵到那儿去美美地吃一顿,但他嫌那条八路牛身子太笨,牵着它碍事。三嫂像是看穿了老四的心思,冲他笑了笑,说:“那你就去吧。”说着,又从身上抽出把杀猪刀给他,“带着,防身。”
老四牵着自己的牛,很悠闲地往下面走,双手背在身后,一边挽着牛缰绳,一边拿着三嫂给他的那把刀。俗话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狗儿的死,三喜的牺牲,对他触动很大。这会儿,他又突然发现自己对三嫂的印象变了,这个被自己深恶痛绝了好多年的女人,今天才发现她还算通情达理。他想:其实说起来,有条牛毕竟还不如有个女人。
老四脚步轻快地走着,突然,他停了下来。他似乎听到了一个可疑的声音,尽管那声音很小,但逃不过他的耳朵。是人在林子里走过,折断了某一根树枝发出的声响!
老四轻轻地拍了一下牛背,牛懂事地卧了下来。老四趴在牛身旁,悄悄地窥探着林子里的动静,一只手紧张地握紧了那把杀猪刀。林子在风中不安地摇动,一切似乎都很正常,但老四很耐心地趴在那里,凝神张目,仔细地继续搜寻,终于发现了远远的地方,有个光亮在林子里闪了一下。老四一个激灵,顿时明白:是鬼子又回来了,那光亮是刺刀反射的阳光。
人牛共舞
老四没看错,确实是鬼子又悄悄地摸回来了。在打死三喜以后,他们很快判断出,三喜不是他们想找的人,由此更证实了他们的判断:山上一定藏着八路军的大人物,而且,刚才他们已经接近了这个大人物的藏身之地,面前这个身上被他们打成马蜂窝的青年跑出来,正是为了掩护他。
发现了鬼子,老四第一个下意识的动作是一下子护住他的牛,使劲地趴在地上,好像要和牛一起藏到地下去。但他马上意识到这动作是多余的,鬼子离他很远,而且已经越过他上了山,看样子根本没发现他。他悄悄坐起来,判断着面前的形势,很快,他又在另一个方向看到了鬼子刺刀的反光。他明白了,鬼子正分几路悄悄向那个石洞靠近。老四想起了那条八路牛和三嫂,他更紧张了,他想他应该返回去报个信,但马上意识到已经不可能了,因为此时鬼子比他更接近那个石洞,而且,即使通知了三嫂又怎么样呢?她带着一条牛是不可能脱身的。
他急得六神无主,焦急中,他突然放开嗓子就喊起来:“呜呜呀呀!”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喊些什么,但他知道自己在学三喜,学着三喜用自己的生命把鬼子引过来。他听见自己发出的是一种很怪的声音,一种他自己从来没听过的声音。其实他心里很害怕,恐惧使他的声音变了调儿。但是喊了半天,居然什么也没发生。因为此时山里起了风,他的声音被“呜呜”呼啸的林涛淹没,上山的鬼子什么也没听到。
这个时候,三嫂正牵着那头八路牛在离石洞不远的一处山泉旁。八路牛在饮水,三嫂拽了一把青草为它擦洗身子。三嫂看着面前的大花牛,眼泪禁不住又流下来,但此时她心里感到十分慰藉,觉得丈夫没白死。三嫂捧着山泉水给牛洗着身子,牛很舒服地甩着尾巴,甩到了三嫂脸上。三嫂破涕笑起来,疼爱地说:“甩吧,甩吧,憋了一天,委屈你了。”她嘴里说着,又用手轻轻地给牛抓着痒,牛惬意地仰起了头,三嫂知道它要叫了,她慈爱地笑着,对牛说:“叫吧,叫吧,趁那个老东西不在。他要是在这里,就不许你叫了。”
牛果然“哞——”叫了一声。这一声把下面的老四吓呆了。他赶快牵着自己的牛往一面山坡上爬,在那里,他终于看到了鬼子,影影绰绰数不清有多少,正借着树林的掩护向石洞的方向爬。
又传来一声牛叫。老四看到鬼子们停下了,似乎在判断声音的方向。但在呼啸的风声中判断牛叫的正确方向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老四赶紧搂住牛脖子和它一起趴到地上:“天哪,这个蠢娘们儿,我不是嘱咐过她别让牛叫吗?”他抬头看看,鬼子们在经过了短暂的停顿以后,又继续向石洞的方向爬去。
“这可怎么办呢?”老四惊慌失措地嘟哝着,“那条牛,和她,这下可都完了,三喜也白死了……”他紧张地继续观察着形势,一只手下意识地搂紧了他的牛。突然,他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身后动了他一下,老四一回头,发现是牛尾巴一下一下地甩着他。老四吓了一跳,不敢相信地看着他的牛:“你是说你也叫?你用叫声把鬼子引过来?你傻了?他们可都是一些杀人不眨眼的魔王啊!”
牛不回答,继续一下接一下地甩着尾巴,轻轻抽打着他。老四又往山上看,见鬼子离石洞越来越近了。老四不再犹豫,回头圆睁双目,盯着他的牛:“我说,你别怨我,是你自己愿意的啊!花牛是条牛,你也是条牛,可你和它不一样,那是一条八路牛啊!”他牵着牛起来,使劲地拍打着牛的背,“叫,叫吧,使劲叫,你叫啊。”
牛温顺地看着他,任他拍打着。老四恼了,抬脚用力踢着牛:“叫啊,你个孬种,不是你自己要叫的吗?叫啊!叫啊!”
牛惊讶地看着他,转着圈子,不明白昔日慈爱的主人怎么突然变得粗暴起来。牛还是不肯叫,它似乎觉得一向受主人过分的宠爱,今天不能受一点委屈就哭天抢地。老四见牛不肯叫,急得头上的汗都出来了,他往山上看看,见鬼子马上就要走到石洞了。老四想也没想,从腰里抽出三嫂给他的那把杀猪刀,“噗”的一声就捅进牛脖子里去。鲜血随着他的动作“呼”的一下喷出来,热呼呼地喷了他一脸,他和牛同时都被他这个动作吓住了。
牛愤怒地和他对视了一秒钟,猛地发出一声仰天长啸。那啸声郁闷而悲怆,如闷雷滚过山林,震撼山岳。山上山下,搜山的鬼子,饮牛的三嫂,河滩上的鬼子和村里的人全都听到了。
老四看到鬼子又一次停下来,于是他疯了一样又一次把刀插进牛身上,嘴里嚷着:“叫!快叫啊!快叫啊!”牛又大吼一声,猛地蹿了出去。老四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就被手里的牛缰绳拖了出去。
三嫂听到了牛叫声,赶快牵着吃饱喝足的牛躲进了树林,而山上的鬼子则循声掉头追了过来。眼前的情景,使这些一向在中国土地上杀人不眨眼的魔鬼们立刻呆在那里:一条浑身是血的牛,一边发出惊天动地的叫声,一边在林中狂奔;牛身后拖着一个人,他那瘦小的身体时而在地上掠过,时而高高飞起,时而又在树干上撞来撞去,像是释放出全部的生命力,在纵情地作着一次生命的舞蹈。很少有人能这样飞舞的,一生中能舞蹈这么一次,也算得上登峰造极了。
不知道老四是什么时候死的,当牛流尽了血倒地而死的时候,老四的身体早已经四分五裂。但自始至终,他和自己的牛在一起,没松开挽着缰绳的手。
鬼子走了,大花牛保住了。第二天天一亮,村长、三嫂和村民们一起奔上山,他们一边搜寻着四分五裂、血肉模糊的老四尸体,一边齐声哭喊着:“老四,老四!”那悲怆的叫声,在大山中久久回荡……
(原作:赵冬荃;改编:张丽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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