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约他在一家茶餐厅见面。我去早了,比预定时间遭到了半个小时,于是独自一人在一处靠窗的卡座坐下,服务员很礼貌地为我倒了一杯水。一边喝着水,一边看着窗外白色的光幕下,这巨大城市里来来往往的车流和行人,我不禁陷入了沉思。我会想起之前采访过的那些个患者,说实话,我虽然嘴上说不相信这些牛鬼蛇神的言论,但他们这些看似荒谬的言论细细一想,似乎又有那么一定的道理,以至于长时间下来,我也开始对这个世界的真实性产生了质疑。
我又回想起“薛定谔之猫”中那位死刑犯,难道说,我们所作出的每一个决定,都是因为另外一个平行宇宙里的自己做了个完全相反的决定?也就是说,我们每一个决定都是被迫做出的?如果那个平行世界中的我此刻选择救人,那此刻的我,会不会被迫选择杀人?
上帝真的在掷骰子么?
“不好意思,我来晚了。”
一个男人浑厚的嗓音将我拉回现实,我抬起头一看,是那位死刑执行官朋友,他在我面前坐下,服务员很有眼力见地走过来为他倒了一杯水,又为我续满水,然后递过来菜单,问我们吃什么,我俩不约而同地点了意大利面。
其实我最爱吃的西餐是牛扒,但是……你们懂的。
服务员收了菜单,转身离去。
我问执行官道:“最近在忙什么?”
执行官搓了搓手说:“刚刚处决了一个犯人。”
我道:“不可能每天都有死刑犯要处决吧?没有的时候,你都干嘛?”
执行官耸了耸肩道:“我的正职是法医,偶尔客串一把死刑执行官。”
我问:“为什么要当执行官呢?”
执行官喝了口水,苦笑道:“你以为我愿意啊?上头领导安排的,说我是法医,平常见惯了生死,所以能够胜任执行官的角色。”
我问:“什么感觉?”
执行官道:“什么?”
我努力组织着语言:“嗯……我是说,毕竟这个职业对执行者心理上的冲击很大,所以……”
执行官笑了笑说:“啊,你说这个啊,第一次执行的之后,我紧张了一个多星期,晚上天天做噩梦。你知道吗,那个犯人,还没躺在铁床上,就已经吓得浑身发抖,当法警将他绑起来的时候,他已经吓得昏迷了过去。那对我冲击的确很大,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甚至会产生负罪感。身边的人都安慰我,说这不叫杀人,这叫为人民除害。我就这么心理暗示着自己,每次行刑的时候都想象着一些美好的事情,久而久之,我也就不以为然了。说得不好听一点儿,麻木了吧。”
我刚要问话,服务员端着两盘意大利面走了过来:“你们的餐点好了,请慢用。”
她将两盘意大利面放在了我俩跟前。
我拿起叉子,一边搅动着面条,一边问道:“冒昧问一句,从第一次到现在,一共多少个了?”
执行官唆着面条,一边嚼一边说:“你是说死刑犯吗?我数数啊。”他说着,竟然开始掰起了手指头,“十来个吧,不算太多。”
我道:“现在应该不用枪决了吧?”
执行官道:“早就不用了,那不人道。你知道,以前用枪打,一枪没打死,可能还要补第二枪,第二枪没打死,再来第三枪,虽然这种概率很小,但从人道主义来说,现在当然使用安乐死才是最为人道的。”
我点了点头:“也就是注射毒药咯。毒药也很痛苦的诶。”
执行官摇了摇头说:“不会痛苦,目前国际上通行的死刑注射药,主要是三种药物,硫喷妥钠、巴夫龙和氯化钾。硫喷妥钠能够使人丧失意识,巴夫龙能够麻痹人的肌肉并且使人呼吸衰竭,最后是氯化钾致命。人在丧失意识的情况下,是感知不到痛苦的,就像是被全身重度麻醉了一样。你做手术的时候,被麻醉的部位,会感觉到疼吗?”
我笑了笑:“我没动过手术。不过,我还是认为,应该废除死刑。”
执行官扬了扬眉:“其实我们不应该探讨这个问题,这个话题太深了,既牵扯到人道问题,又牵扯到犯罪的社会问题,不是我们能够探讨清楚的。”
我道:“说的也是。”
执行官一边吃面一边对我道:“其实一个星期后,还有一位死刑犯要被我执行死刑,我觉得,你可以去采访一下他。”
我道:“怎么说?”
执行官将面条嚼碎咽下,喝了一大口水,然后打着饱嗝儿说:“他也有梦游的症状,最关键在于,我觉得他的某些言论,很符合你的口味。”
我问:“他都说了些什么?”
执行官的眼神里闪烁着神秘的光:“他说他梦游的时候,灵魂离开了身体,也就是我们常说的,灵魂出窍。”
我一下子对那个死囚产生了兴趣,于是第二天下午,在执行官的安排下,我被安排顺利采访到了这名死刑犯。
还是上次那间会面室,这位死刑犯和我隔着一面栅栏窗,他的身后站着两名狱警。从档案上了解到,这个年轻人今年才二十三岁,是某著名大学的高材生,大学四年级的某天深夜,他用一把水果刀,将同宿舍另外三名同学全都杀掉了,被判处了死刑。
年轻人看上去面貌清秀,却异常镇定,眼神当中透露出一种莫名的寒意,令人不寒而栗。
我问:“你为什么要杀掉那三位同学?”
年轻人说:“他们的时间到了。”
我问:“什么意思?”
年轻人道:“那是他们的死期。”
我问:“你跟他们有什么仇恨么?”
年轻人道:“没有没有,我跟他们相处得很融洽。”
我问:“那你为什么要杀掉他们?”
年轻人有些不耐烦:“我都说过了,他们的死期到了。”
我道:“我还是不明白你的意思。”
年轻人道:“我小时候经常梦游,晚上睡着之后,感觉自己到处游荡。直到有一天,我梦游的时候游荡回了床边,我发现自己悬浮在半空中,低头看着躺在床上的自己……没错,那时候我意识到,那根本不是梦游,是我的灵魂在睡梦中离开了身体。”
我道:“你是说,灵魂出窍。”
年轻人点了点头:“那天晚上,我的灵魂再度脱离身体,游荡到了外面的走廊里。我看到了一个人,那个人自称是死神。他说我那三个舍友的死期到了,但是他们的灵魂被锁在躯体里出不来,想请我帮个忙。死神求我帮忙,我岂敢不从?于是,我的灵魂再度回到身体之后,就用宿舍的一把水果刀,把他们三个都杀了。他们的灵魂也就被死神带走了。”
我问:“三个人的死期怎么会同时到?”
年轻人道:“这不很正常么?飞机坠毁、地震、海啸,哪回不是一次性干掉一大批人?你以为那是事故?你错了,死神要定期清理掉一部分灵魂,但又要让死法看上去合理,于是就安排了那些灾难,简单省事儿,省掉了很多麻烦。”
我道:“你《死神来了》看多了。”
年轻人摇了摇头说:“别那么愚昧无知好么?”
我道:“神学是中世纪的产物,那时候的人科技不发达,就是这么愚昧无知。”
年轻人道:“哦,是吗?那几千年后的人,再看今天的我们,是否也会认为我们愚昧无知呢?人类就是这样,每一个时期的人类都会认为自己是正确的,嘲笑先人们的愚昧,其实,这才是最愚昧的表现。我们以为自己什么都知道,其实什么都不知道。你以为你掌握了真理?呵呵,得了吧,真理还离咱们远着呢!”
我竟有些无言以对。
年轻人突然问我道:“你知道灵魂的重量么?”
我道:“21克?”
年轻人道:“灵魂比那轻多了。”
我轻蔑一笑,心想我顺着你说你还来劲了:“根本就没有灵魂。”
年轻人道:“是么?那你认为你的意识受什么支配?”
我道:“我的大脑。”
年轻人又问:“你的大脑为什么会产生意识?”
我道:“是因为大脑的很多神经元相互作用,具体我也不了解。”
年轻人笑了:“不怪你,谁都不了解自己的大脑,人类探索宇宙,探索深海,到头来,却连自己的大脑都没有探索清楚。”
我道:“随你怎么说,但和灵魂无关。”
年轻人笑了笑,清了清嗓子:“你做过这样的梦吗?梦见自己突然从高空坠落,然后惊醒?”
我道:“你想说那是灵魂出窍,然后坠落回了身体里?”
年轻人道:“聪明。”
我道:“得了吧,恐怖段子而已。”
年轻人道:“以前有科学家做了个实验,请了一位患有癌症的志愿者,让她躺在高精度的电子秤床上,然后等待她慢慢死去。科学家最后发现,在她死去的一瞬间,电子秤的数据变了,患者的体重一下子轻了那么几毫克,那是非常微妙的数据变化,如果不用那种高精度的电子秤,根本检测不出来。那么,你认为,在她死掉的一瞬间,为什么会突然少掉那么几毫克的重量。会是什么,突然离开了她的身体呢?”
我冷冷道:“可能是患者仪器出问题了,也可能与月球的引力有关。月球引力能导致潮汐上涨,我想导致那么一丁点儿的重量变化,应该没什么问题。”
年轻人有些失落:“看来你还是不相信。”
我道:“没错。”
我刚准备起身要走,年轻人突然对我道:“其实,我已经找到了离开这儿的办法!”
我问:“你是说越狱?”
年轻人点了点头,他身后两名狱警立马警觉起来,将他反手摁在了窗口。
年轻人的面容在窗户上挤得有些变形,看上去十分狰狞,他大喊道:“我会逃出去的,我会逃出去的!哈哈哈哈哈!”然后,他就被两名狱警架起来拖走了。
采访结束后,我对执行官朋友说:“你小心点,那个犯人,说他打算越狱。”
执行官笑了:“过几天他就死了,他逃得出去吗?一个疯子说的话,听听就好,别当真。”
几天后,年轻人被执行了死刑,我那位朋友亲自行刑,摁下按钮,看着白色的药液顺着管道涌进了年轻人的身体。年轻人很平静,慢慢地闭上了眼睛,紧接着停止了呼吸,死掉了。
他最终也没能像他自己说的那样,逃出监狱。
过了一段时间,我又约死刑执行官朋友吃饭,还是那家茶餐厅,我来早了,他来晚了。
半个小时后,他在我面前落座:“不好意思,我来晚了。”
我道:“没关系,我也才刚来。”
他点了点头道:“那就好,不过,现在你相信了么?”
我一愣:“相信什么?”
他邪魅一笑道:“灵魂出窍啊!我说过,我会成功逃出来的!”
我一怔:“你说什么?难道你是……”
我隐隐看到,他的脸上,似乎浮现出了那个年轻人得意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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