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有人问他:“你的作品究竟想表达什么呢?”
他都会哈哈一笑:“我在想我们死后的样子大概就和我的这些作品一样。”
他的言论总能引发不小的争议,但他全都一笑置之,继续我行我素,雕刻出来的作品愈发奇异,奇异到最后我们正常人根本看不出他雕刻的究竟是什么东西。不过,越是看不懂的东西,越是有人喜欢,他的作品在许多文艺青年的圈子里,被封为神作,引得他们争相探讨和膜拜。
两年前,我再度从新闻中看到他的时候,他自残了。他有严重的梦游症和抑郁症,在梦游中,他用一把刻刀,狠狠地在自己左手的手腕上划了一道深深的口子。血流了一地。还好他的家人发现及时,将他送到了医院,才挽回一条性命。
但就在一年前,我再一次看到有关他的新闻。新闻报道称,他在梦游中用刻刀扎穿了自己的脖子,再度被家人送到医院,经过抢救,再度捡回一条性命。这次,精神科医生对他进行了精神鉴定。鉴定结果显示,他有严重的精神疾病。于是,他被强制送入了精神病医院。
我采访过不少梦游症患者,他们大多都有精神分裂和严重的妄想症症状,时常幻想自己是上帝,是外星人……但是,在梦游中玩自杀的,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于是,我对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在跟院方和其家人经过了长达半年拉锯战般的沟通,以及得到他本人同意之后,我终于获得了采访他的机会,当然,他们只给我一个小时的时间。
院长小心翼翼地打开了病房的门,病房的四壁和地面全都被厚厚的海绵包裹,没有任何尖锐物,这么做,就是为了防止他在医院里玩自杀。我走进病房时,他正在打坐,闭目凝神,但我能感觉到,他知道我进来了。院长提醒道:“有什么情况就喊,我们就在外面!”
我点了点头,院长撤了出去,轻轻将门带上了。
我站在房间边缘,贴着柔软的海绵,看着他打坐的样子,轻声道:“你好,我是专程来采访你的记者,之前我们沟通过。”
他依旧双目紧闭,只是点了点头,表示知道情况。
我终于放下心来,也盘腿而坐下来:“请问,可以开始了么?”
他并没有睁开眼睛,仿佛是在练功,他也没有说话,依然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我心里直打鼓,不会接下来的采访,他都不说话,只是点头或者摇头吧?
我小心翼翼地问道:“我从新闻上看到,前年和去年,你一共梦游过两次,当然,我是说报道上,你是两次,至于私底下,我就不得而知了。这两次梦游状态,你的行为都出奇一致,用自己完成雕塑作品用的刻刀自残,一次割了手腕,一次捅了自己的脖子,两次都差点儿丢掉了性命。”
他依旧闭着眼,只是点头。
我道:“方不方便告诉我,这两次梦游,你都梦到了什么?”
他终于开口了:“死后的世界。”
我一怔:“你说……什么?”
他重复道:“死后的世界。”
我道:“死后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他道:“很难跟你解释。”
我轻声道:“你就跟我说说,没准我能听明白呢?”
他依然闭着眼睛,嘴唇微微蠕动着说话,仿佛是在用腹语一般,他道:“我来问你个问题吧。你觉得,人要是死了,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状态?”
我一愣,想了想说:“死了……就是死了吧,额……就是……什么都没有了。”
他道:“也就是……虚无。”
我点了点头道:“嗯,虚无。”
他道:“好,那么,我想请你给我解释一下,什么叫做虚无?”
我道:“就是不存在了。一种黑暗的状态?”
他道:“黑暗只是代表没有光,但黑暗本身就是一种存在,那不叫虚无。”
我深吸了一口气道:“那我就不知道了,难不成真的存在所谓的天堂地狱,生死轮回,转世来生?”
他摇了摇头道:“我再来问你一个问题。我们这个世界,是几维世界?”
我道:“四维。”
他问:“哪四维?”
我道:“长、宽、高和时间,时间是第四维。”
他道:“你这么说不准确,第一维应该是线,线运动形成了第二位的面,面运动形成了第三位的体,体加上时间得到四维空间。”
我点了点头道:“嗯,是这样,你说得更加准确。”
他道:“你相信高维度空间的存在么?”
我道:“爱因斯坦认为,世界只有四维,并不存在比四维更高维度的空间。”
他道:“那我问你,如果让一只蚂蚁行走到一张纸上,它会认为这是一个几维的世界?这么来说吧,蚂蚁在这张纸上行走,只在乎前后左右,无论这张纸时候弯曲,是否高低起伏,对他来说,都只是前行,后退,向左还是向右的问题。也就是说,在蚂蚁的理解当中,这个世界是二维的。”
我想了想,然后道:“嗯……我不明白你想表达什么。”
他道:“我想说,这是认知的问题。如果你是一个一维生物,你永远认为这个世界是一维的。如果你是一个二维生物,你永远认为这个世界处于二维状态。同样的,如果你只是三维、四维生物,你同样不能理解五维世界的存在。”
我道:“听上去……好像有些道理。”
他接着道:“如果一个一维生物,想要困住一个二维生物,他会怎么做?或者说,他只能怎么做?”
我道:“他会拦住二维生物的去路。”
他点了点头道:“没错,但是他只是一条线,他只能拦住二维生物的某一个方向,但之后二维生物转个向,他就没办法了。同样的,如果二维生物,想要拦住三维生物,他能做的最好的办法,就是在三维生物的脚下画了圈,但是三维生物只要轻轻往前一跨,就走出了圈子。”
我道:“我还是没明白,你想表达什么。”
他道:“我想说的是,低维度的生物,想要困住高维度的生物,是绝对不可能的。因为高维度生物总会比低维度的生物看到得更加全面。没错,这就是认知问题。那么我来问你,如果你想困住一个五维生物,你会怎么做?”
我想了想道:“最好的办法,就是把他关进一个密闭的空间里,这个空间必须得牢不可破,让他没法通过暴力手段强行逃出来。”
他道:“可是,这个密闭的空间毕竟只是一个三维的产物,对于五维生物来说,逃出去就如同你一脚跨出圈子那么简单。”
我道:“怎么逃?”
他道:“我来问你,你觉得五维比四维多了哪一维?”
我想了半天,没想出来,因为在我的理解当中,这个世界还真没有高出时间这一维的东西。
他见我半天没想出来,继续道:“在四维的世界里,时间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对不对?只能通过三维事物的变迁才能感受到,对吧?”
我点了点头道:“嗯,是这样的。”
他接着道:“其实,在五维的世界里,时间是一个固体。”
我一愣,没明白:“固体?”
他道:“时间是一个固体,就像一张纸。这么来说吧,你看二维生物是什么样的?”
我道:“就像纸片上的剪纸画。”
他点了点头道:“没错,五维生物看我们四维生物,和我们看二维生物,是一样的。四维世界在他们眼里就是一张纸片,他们就像是纸片上的三维人,可以早上面走来走去。”
我道:“你的意思是说,五维生物,能够在时间上走来走去?”
他点头道:“没错。”
我道:“那五维生物如果回到过去,会碰到过去的自己么?”
他摇了摇头道:“不过,那是我们四维生物。四维生物还没能够突破时间这一维,所以,会被时间记录下来,如果四维生物穿越时间,自然会碰到过去的自己,或者未来的自己。但是五维生物是凌驾于时间之上的,并不会被时间记录下来。所以,五维生物能够在时间上随意穿行,时间对于他们来说,就相当于空间的概念。所以,既然五维生物就已经凌驾于时间了,四维生物有怎么能够通过自己世界的手段,将五维生物给困住呢?”
我被他弄得有些晕,大脑拼命整理思路,然后陷入了沉思。
过了好一会儿,我终于开口道:“可是,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五维生物?”
他道:“低维度的生物是很难发现高维度的生物的,其实五维生物就在我们身边,只是我们很难看到罢了。”
我眉头紧蹙,摇头道:“我还是不能理解。”
他深吸了一口气,我以为他会感到不耐烦,但是,他的语调依旧十分平静:“你见过鬼么?”
我一怔:“没见过。”
他道:“你听说过鬼吗?”
我道:“当然听说过,但鬼是不存在的。”
他道:“你是不是时常听说或看到过一些别人的灵异经历。比如有人说自己看到了鬼影之类的?”
我道:“听说过不少,但那都是幻觉。”
他道:“那我来问你,你有影子么?”
我没明白他在问什么:“你是说什么影子?”
他道:“就是单纯的那种影子咯。”
我道:“当然有啊,谁没有呢?只要站在光下,都会有影子。”
他点了点头,接着说:“那好,如果让一个二维生物看到了你的影子,他会怎么理解你的影子?”
我道:“在二维生物看来,影子也是二维的。”
他道:“如果你突然离开了呢?你的影子一闪而过,那个二维生物会怎么想?”
我道:“他会以为看到鬼了。”
我突然怔住了。
他微微一笑道:“没错。就是这样。虽然我们是四维世界,但我们本体是三维的,那么,当我们看到五维生物在四维世界留下的投影的时候,会误以为那是三维体,也就是我们常说的,鬼。”
我道:“你是说,所谓的鬼,其实只是五维生物在时间上留下的投影?”
他点了点头道:“没错,你终于明白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跟他聊了这么久,才突然意识到自己之前身子一直处于一动不动的僵直状态,我双腿有些发麻,征得他同意之后,我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筋骨,然后坐下,继续陪他聊。
我道:“可是,你跟我说了这么半天的三维四维五维什么的,这和你梦游自杀有什么关系么?”
他道:“其实,我们从四维世界死后,并不会消失,也不会变得虚无,这个时间上不存在虚无,只要你来到这里,你就会永远存在下去。”
我已经猜到了,但还是问了出来:“那,我们死后会去哪儿?”
他缓缓道:“五维世界。”
我恍然大悟:“也就是说,你玩自杀,是为了前往五维世界?”
他点了点头道:“我在梦游中,受到了五维生物的召唤,他们向我讲述了五维世界的美好,我很向往那里。”
我小心翼翼道:“如果……五维世界,不存在呢?”
他道:“是存在的,只是,超出了你的认知范围,你看不到而已。”
我莫名其妙地说了句:“祝你好运。”然后起身道,“时间到了,采访就到这里吧,我得走了。”
他缓缓睁开了眼,没错,从头到尾他一直闭着眼,天知道他在想什么。他拍了拍我的胸脯道:“你会在外面见到我的。”
我一愣:“你是说,你要出院了?”
他微微一笑:“你看我现在多正常!”
我回以微笑:“那恭喜你,就要康复了。”
说完,我在他的注视下,走到门前,摁了摁铃,外面的男护士帮我把门打开了。我走出了门,院长已经去忙着开会去了。我独自一人离开了那家精神病医院。
回到家后,洗澡的时候,我脱下衣服,却发现衣服胸前的口袋里少了些什么,我一摸才知道,我随身携带采访用的钢笔不见了。
丢哪儿了呢?
我一时想不起来。
一天后,那家精神病院突然给我打来电话,电话那头,院长语调急促慌乱:“不好了,不好了!”
我问:“怎么了?”
院长道:“那个病人,你采访的那个病人,自杀了!”
我问:“怎么自杀的?”
院长道:“那个病人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了一支钢笔,半夜扎破了脖子上的大动脉,当我们第二天早上发现的时候,他已经死了!”
我彻底怔住了!回想起临走前,那个病人拍了拍我的胸口,一定是在那个时候,他偷走了钢笔。
警方对我进行了调查,查看了病房里的监控,确认我是在无意识的状态下被他偷走钢笔了,证明了我的无辜。但我因此,被报社的领导处分了,扣掉了两个月的工资。我心想,没开掉我还真是万幸。这件事情,医院对媒体进行了封锁,所以没有闹大,很快也就不了了之了。病人的家里人,也都用钱打点好了。
但我,一直处在自责当中。也许,他真的去了五维空间?
几个月后,我们报社集体到上海出游,晚上,我们在外滩黄浦江畔合影。
咔嚓一下,我们所有人都被定格在了画面里。
回酒店之后,那位拍照的同事和我住一个房间,他将照片从单反导进了电脑里。我们翻看照片,发现黄浦江畔的合影,由于光线太暗,看不太清楚。
“没事儿,把曝光度调高一点就可以了!”
随后,我的这位同事将曝光度进行了调整,照片的光线一下子亮了不少:“你看,这不就完美了么?”
我走到电脑前一看,似乎看到了什么!
我立马夺过鼠标将照片放大,一下子怔住了。
照片中,我的身旁,似乎站着一个若隐若现的人影,那个人影的脸似乎在哪里见过!
我立马同事补偿了一下像素,调整了一下解析度,这回,我彻底傻掉了,倒抽了一口凉气。
是那个雕刻家精神病人的脸!
我突然回想起那个病人在我临走前对我说的那句话——“你会在外面见到我的。”
我点了两下鼠标,将照片删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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