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温伯恩【注:斯温伯恩(1837-1909),英国诗人,文学评论家,主张无神论。著有诗剧《阿塔兰忒在卡吕冬》、长诗《日出前的歌》、评论《论莎士比亚》和《论雨果》等。】
居处密迩,仅为结识之初步;
情苗生长,端赖时光推移。
——奥维德【注:奥维德(公元前43-公元17年),古罗马诗人。代表作为长诗《变形记》,其它重要作品还有《爱的艺术》、《岁时记》、《哀歌》等。此处原文为拉丁文,中译文摘自张谷若先生译本。】
1
裘德生活中第2个值得注意的举动,便是他有一天稳步地穿过一片昏暗的大地朝前走去——这一天,离他向阿拉贝娜求爱时,离他和她那种粗俗的婚姻生活破灭时,树叶已成荫第3个年头了。此时他正从基督寺外的西南方朝着那个城市走去,离它还有一两英里路程。
他终于发现自己远离了马里格林和奥尔弗雷兹托:他的学徒生涯已经结束,他背着工具,似乎正有一个新的开端——除去他和阿拉贝娜的恋爱和婚姻那段时期外,这开端他盼了大约10年之久。
现在我们可以把裘德说成是一个面容显得强壮有力、喜爱思考、诚挚认真而并不英俊漂亮的年青人。他面色黝黑,一双黑眼睛十分协调,蓄着浓密的黑胡子——他这般年龄的人通常都没这么浓;这样一来,再加上他那一大堆黑色的卷发,干活的时候石头灰落到上面,梳洗起来有些麻烦。他在乡下学到的石工技术是多方面的,包括纪念碑石刻、哥特式毛石教堂的修复和一般雕刻。如果在伦敦他大概会专门从事某种石工活,或当“模刻石工”,或当“叶饰雕工”——或是“石像雕塑工”了。
那天下午,他从奥尔弗雷兹托乘一辆马车来到离城市最近的村子,从那儿再步行余下的4英里路程到达城里——他这样做倒不是必须如此,而是他乐意,因为他总是想象着自己这样到达那个城市。
他到这个城市来的根本动力还有一个奇异的起因——就感情和求知两方面而言,这起因与前者联系更密切一些,正如青年们常常那样。原来有一天他住在奥尔弗雷兹托时,去马里格林看望了年老的姑婆,在她壁炉台上的黄铜烛台之间注意到一张照片,上面是一个漂亮少女的脸蛋,她戴一顶宽大的帽子,帽边下的褶层闪闪发光,像一轮轮光环一般。他问姑婆她是谁。姑婆生硬地回答说是他的表妹淑·布莱德赫,属于这个家族敌对旁支中的一员;在他进一步追问下老太太又说了那姑娘住在基督寺,虽然她不知道住在哪里,在干什么。
姑婆不会把照片给他的。但它一直萦绕着他,最后在他要跟随到他的朋友、小学老师那里去的潜在意图里,构成了一个促进的因素。
这时他停在一个弯弯曲曲的缓坡顶上,第一次从近处看到了这个城市。它有着灰色的石墙,暗褐色的房顶,座落在威塞克斯边界附近;还几乎将它一只小脚趾尖伸进了威塞克斯最北端起伏不平的边界上,悠然流淌的泰晤士河即沿这界线轻拂着那古老王国的田野。一幢幢建筑物静静伫立在落日里,许多尖顶、圆屋顶上不时可见一只风向标,它们给这一幅由朴素的第2色和第3色【注:第2色和第3色,绘画专业术语。】组成的图画增添了光彩。
他走到山坡底部,沿着平地朝前走去,两旁截去了梢的柳树在黄昏里越来越模糊。不久他便看到了远郊的灯——其中一些很多年前在他梦想的那些日子里,曾将灿烂的光辉映照在天上,使他瞪着大眼遥望。它们眨着黄色的眼睛疑惑地盯住他,好像这许多年来由于他老迟迟不来它们一直在失望中等待他,现在已不太需要他了。
他是迪克·惠廷顿【注:迪克·惠廷顿(1385-1423),英国商人,3次任伦敦市长(1397-1420)。】那一种人,其心灵所感动的不仅是物质利益,还有比之更美好的东西。他顺着市郊的街道朝前走去,像一个探险者那样每走一步都十分谨慎。在市郊这一面,他还丝毫没有看见真正属于城市的东西。他首先需要一个住处,于是仔细地观察,寻找那种自己需要的看起来既花费不多又食宿适中的地方。经过一番了解后他在绰号叫“啤酒塞巴”的郊区找到一间屋子,尽管这绰号他当时还不知道。他在这儿安顿下来,喝点茶后就出去了。
这晚有风,到处沙沙作响,但没有月光。为了能找到路,他在一盏灯下打开随身带着的地图。风把地图吹得上下舞动,但他足以能看清和判断去市中心应走的方向。
他转了很多弯,来到所遇见过的第一群古老的中世纪建筑物。这是一所学院,他从大门口便看得出来。他走进去,四处转转,并深入到灯光照不到的一些黑暗角落。紧接这所学院的是另一所学院,再远一点又是一所;此时他似乎开始被这座历史悠久的城市气息和情感所包围。当经过那些与城市总体外表不协调的东西时,他就让自己的视线从它们上面一掠而过,好像并没看见它们。
这时传来铿锵的钟声,他一直听到敲完101次。一定是自己数错了,他想,本来是敲100次的。
当一扇扇门都关上了,不能再进入到那些方庭里去时,他便沿着它们的高墙和大门流连忘返,用手指摸着上面的装饰线条和雕刻轮廓。时间一分分过去,人越来越稀少,而他仍在阴影里蜿蜓漫步——在过去10年里他不是一直想象着眼前的情景吗,那么耽搁一晚上休息又有何关系?在漆黑的高空之上,闪耀的灯光映照出一些卷叶饰尖塔和锯齿形雉堞墙。一条条偏僻的小巷此时显然再没人走了,甚至它们的存在也好像被遗忘;沿小巷一个个装饰着富丽堂皇的中世纪图样的门廊、凸肚窗和门楼伸向路内,它们久经风化的石头使这里更加显得毫无生气。近代思想竟能深藏于这些老朽而应予废弃的房屋里,这似乎是不可能的。
裘德在这儿谁也不认识,觉得十分孤独寂寞,好像自己是个幽灵,其感觉如同一个人在走路而别人又看不见或听不到他的行动一样。他呼吸着,沉思着,仿佛自己几乎成了幽灵,于是他便想到那些经常出没于偏僻角落的幽灵们。
为这次出来冒险,他曾做了一段时间准备。那是在妻子和家具彻底消失之后;他几乎读过、了解过自己这种境地的人所能读到、了解到的所有东西——关于那些在这垛垛令人敬畏的墙内度过了年青时代的知名人士,他们的灵魂在其更加成熟的岁月里仍萦绕着那些高墙。他在偶然的阅读中,曾想象着他们中的一些人显得更为异常高大。风从墙角、拱壁和门侧柱上掠过,好像只是这个地方的其他居民在走过;常春藤的叶子互相轻轻扑打,好像是他们悲哀的灵魂在喃喃低语;那些阴影就好像是他们轻薄的身躯在不安地移动。而这一切,都好像成了他孤独时的伴侣。在黑夜里他似乎和他们碰撞着,但又感触不到他们的血内之躯。
现在街道已荒无人迹,但因这时产生的幻觉他还不愿回屋去。到处还有诗人在走动呢,有早期的也有近期的,从莎士比亚的朋友和颂扬者,到近来才湮没无闻的那一位——还有那班人中有音乐才能、至今仍活在我们中间的一位。好思辩的哲学家们跟着来了,他们并不总像框子里的画像那样满额皱纹,头发灰白,而是有的脸蛋红润,身材苗条,像年轻时充满朝气;近代神学家身着宽大的白色法衣,在裘德·福勒看来,他们中最真切的要算称为“牛津运动”【注:牛津运动,以19世纪英国基督教圣公会内部的牛津大学为中心兴起的运动,旨在反对圣公会的新教倾向,恢复天主教思想和惯例。】的宗教流派创始者,也就是那著名的3位人物:一位宗教狂热者,一位诗人和一位公式主义者,他早在自己偏僻的家里时他们的学说就回响在他耳边,影响着他。这时他产生了一种厌恶的感觉,因为他在想象中看到此处另一班人将上述人排挤,其中一个披着长长的假发,即那个政客、浪子、唯理性者及怀疑论者;另一个是脸刮得光光的历史学家,他对于基督教显得如此客气,内心却充满嘲讽;另外一些人也持同样的怀疑态度,他们对于每一个学院的方庭也和诚心皈依宗教的人一样熟悉,同样自由地经常来往于那些走廊当中。
他看到那些政客们各式各样,有的行为举止更坚定一些,空想得更少一些,有的是学者,演讲家,苦干家;有的随着年龄的增长心胸不断开阔,而有的则越来越狭窄。
然后在他的头脑中又出现了一些科学家和语言学家,他们奇异古怪、令人难以置信地组合在一起:个个凝目沉思,额头紧皱,由于长期埋头研究眼睛近视得像蝙蝠;接着出现的是那些官员们——如英国领地的总督和郡治安官,裘德对这些人不大感兴趣;接着是那些言语不多、嘴唇薄薄的首席法官和大法官们,他对这些人物几乎不知其名。他更热切注意的是那些高级教士们,这是因为他早就有过从事此种职业的憧憬。他心中想到的这类人真是丰富多彩——有的满怀情感,有的充满理智;有一位用拉丁文为英国国教辩护;有一位至为圣洁,写出了《晚歌》;紧接他们的是那位伟大的巡回传教士,圣歌作家和宗教狂,他也像裘德一样由于婚姻问题心中蒙上了阴影。
裘德发现自己竟大声说出话来,好像在和上述人物谈话一般,像一个演员在一出情节剧里对着台下的观众说话;最后他突然不说了,为自己的荒唐行为感到吃惊。这个四处游荡的人说话语无伦次,也许已被那些高墙内的某个学生或某个正在灯旁思索的人听到了,他或许疑惑地抬起头来,不知道那是什么声音,那声音代表什么意思。裘德现在觉得,就有血有肉的活人而言,除了街上零星几个迟迟不归的城里人外,他一人全部拥有了这座古老的城市;他又觉得自己有点儿着凉了。
从阴影里传来声音,是一个真实的本地人的说话声:
“你在那个碑座上坐了很久啦,小伙子。你在那儿干吗?”
原来是个警察,他一直注意着裘德,而裘德却没有发觉他。
裘德这才回屋去。睡觉之前,他又先从一两本带来的书中读了一下这班人的生平和他们对世界的一些预言,这一两本书是介绍大学里那班人物的。他快要睡着的时候,他们似乎又在对他喃喃低语着他刚才读到的那些各式各样令人难忘的话,这些话有的能听见,有的却很难懂。其中一个幽灵(他后来在哀叹基督寺时把它说成是“事业无望之乡”,虽然裘德已记不得这句话了),此时正对着这个城市高呼:
“多么美丽的城市!多么古老,多么可爱,在我们这个世纪里人们如此激烈地追求知识,而她却没受到任何摧残,多么宁静!她以其无法形容的魅力不断呼唤我们追求真正的共同目标,走向理想完美的境地。”
另一个声音来自于那个对“粮食法”先赞成后反对的人,裘德在那个有大钟的方庭里便看见了此人的幽灵。他心想,其心中也许一直在构思那篇具有历史意义的名人演说:
“阁下,我或许是错的,但我总感到当一个国家面临饥荒威胁之时,就需要采取在所有类似情况下已采取的一般补救办法,而我现在应该对这个国家尽责了——就是说人民应该享有获得粮食的自由权利,不管这粮食来自于何处……你明天就可以罢我的官,但绝罢不去我的这种认识:我在行使自己权力中没有任何一点腐败或自私的动机,没有任何满足个人野心的欲望,没有谋取任何私利。”
然后出现了那个狡猾的作家,他写出过不朽的论基督教的篇章:“那些异教哲学家们,对于全能的上帝所表现出的种种神明(奇迹),竟消极怠慢,置之不理,我们怎能为之辩护?……希腊和罗马的圣人们,一见这个可怕的场面便掉开头去,似乎丝毫不知这个世界在精神和物质两方面,已经是另一番天下了。”
接着出现了那个诗人的幽灵,他在那班乐观主义者中排列最后:
世界怎样为我们每个人而形成!
每个人都在按照一个总体计划
帮着恢复其种族的生机。
他刚才在想象中看见的3位宗教狂,现在又出现了一位,他便是《我之辩护》的作者:
“我的理由是……人们之所以对自然神学的真实性绝对确信,原因在于那些可能性事物同时发生并汇聚一起……这些可能性事物不会达到合乎逻辑的必然性,却可能产生合乎精神的确实性。”
宗教狂中的第2位不好争辩,他更温和地低语道:
为什么我们要昏阙,怕孤独的生活,既然上帝要我们都孤独地死去?
他又听到那位小脸的幽灵、和蔼的旁观者在说话了:
“当看见伟人的墓碑,我心中便不再有任何嫉恨;当我读到美人的墓铭,一切放纵的情欲便会熄灭;当见到墓碑上父母哀悼子女的文字,我的心就充满同情;当看见父母自己的墓碑,我便想痛悼死者真是徒劳无益,因为我们不久也必将随之而去。”
最后是一位声音温和的高级教士讲话,裘德很小时便喜爱上他那柔和亲切的诗句;他一边听着那些诗句一边进入梦乡:
教我怎样去活,以便我不会惧怕坟墓,正如我不会惧怕床哟。
教我怎样去死……
他一直睡到次日上午才醒来。那充满幽灵的过去似乎已烟消云散,眼前的一切只告诉你今天的现实。他突然从床上惊起,以为自己睡过了,说:
“啊呀——我那长着漂亮脸蛋儿的表妹,我倒把她忘得一干二净了,而她一直就在这个城市里呢!……还有我过去那位老师。”他说到老师的时候,也许话中包含的热情就比不上说到表妹时的那番热情了。
2
裘德必须对面临的实际问题仔细考虑一番,包括麻烦的吃饭问题,因此他在头脑中暂时赶走了那些幽灵,不得不将崇高的思想压制下去,先想想迫在眉睫的需求。他必须起床,去找工作,找手工活儿;许多从事这种职业的人认为只有它才算是真正的工作。
他带着这份差事来到街上,发现那一个个学校竟背叛了他,变成另一番模样,不再给人以同情之心:有的十分浮华,有的像是一个家庭的墓穴由地下移到地上,而所有砖石建筑都露出一种粗野的气氛。那些伟人的幽灵,此时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他读着周围无数有关建筑的记载,与其说是用一个艺术批评家的眼光去看待它们的结构,自然不如说是用一个手艺人、一个那些已故同行(是他们用自己的双手建起了这些房屋)的眼光看待它们。他仔细察看那些装饰线条,像一个知道它们当初是怎样建成的人那样轻轻抚摸,讲述着建的时候困难还是容易,花的时间少还是相当多,建起来是否费力或工具使用是否方便。
夜晚曾显得如此理想完美的东西,一到白天就变成或多或少带有缺陷的现实之物。他发现,这一座座古老的建筑物都遭到了严重摧残和侮辱。有几座房屋的状况实在太差,他看到它们就像看到有知觉的生命被摧残一样难过。它们在漫长的岁月里,日晒雨淋,还时而遭到人类的侵害,在这种殊死的搏斗中,它们遍体鳞伤,处处断裂,层层脱落。
看到这些腐化衰败的历史物证,他终究又想起实际上自己并没按照事先的打算,在上午尽快去找工作。他是来这儿工作的,要靠工作才能生活,而这天上午已快过去。一个地方,既然四处都是破碎不堪的石头建筑,必然有很多修复的活儿让他这一行的人去做;想到这一点,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又深受鼓舞。他问了去石场的路,负责那石场的人是个石匠,他的名字裘德在奥尔弗雷兹托时就听说了。他朝着石场走去,不久便听到熟悉的粗锉和凿子的声音。
石场是一个小小的再生中心。这儿做出的各种物件,与他看到过的那些破旧不堪、久经风雨的墙上之物相比,形状完全一样,不过它们已有了清晰的轮廓和平滑的曲线。这是用近代散文所表现的理念,而那一座座布满地衣的学院则是用古诗予以表现的。甚至一些古代建筑在它们当初面目一新时,也许只被称做散文。它们只需无所事事地立在那儿等待,最后便富有了诗意。这对于一座最渺小的建筑多么容易,而对多数人而言又多么艰难。
他问工头在哪里,并环顾四周崭新的窗花格、窗门直棂、门顶窗、柱身、小尖塔和雉堞,它们放在工作台上,有的已完成一半,有的已完成等待运走。这些东西做得十分精确,平直光滑,惟妙惟肖;而古老的墙上那些却把原样歪曲了,变得支离破碎,参差不齐,毫无精确可言,又不成比例,杂乱无章。
一时间裘德产生一种真理的启示:这个石场中心付出的努力,并不比在那些最崇高的学院里从事学术研究逊色,虽然它们享有如此殊荣。可是由于受旧观念的影响,他的这种启示很快就消失了。凭着他最近那个师傅的推荐,他或许能在石场找到活儿,不管什么活他都要干;不过他接受这活儿也只是暂时的。他的这种行为,便是近代人不好安分的一种弊端。
接着他进一步看出,这石场最多不过做些复制、修补和仿造的活儿;他认为这都是由于某种临时的和局部的原因。他那时还不明白,中世纪精神已丧失了生机,宛如一堆煤炭中的蕨类植物的叶子;他也不明白,在自己周围的世界里正产生一些新的发展,而哥特式建筑以及与之相关的东西,在这种发展中毫无立身之地。对于他所如此崇敬的许多事物,当时的逻辑和观念都充满了敌意,而他却还蒙在鼓里。
他离开了石场,没能在这儿找到活干;他又想起表妹,似乎觉得她就在附近什么地方;他因此对她一阵阵产生兴趣,如果还不是对她产生感情的话。如果他得到她那张漂亮的照片该多好啊!最后他写信给姑婆让她把照片寄来。姑婆真给他寄来了,不过要求他别去看姑娘或她的亲戚,以免给家里惹出麻烦。而裘德是一个有些荒唐地充满柔情蜜意的人,他才不管姑婆的话呢。他把照片放在壁炉台上,吻它——他也不知为何这样——更加感到舒适惬意。她似乎往下看着,请他喝茶呢。这真让人兴奋——正是因为有了她,他才与这个活跃的城市有了感情。
还有他那位小学教师也住在这个城市呀——或许老师现在当上了一位可敬的牧师。可像他现在这个样子,土里土气的,举止粗俗,囊中羞涩,怎么可能去找那样一位体面的人呢。因此他仍然孤独一人游荡着。虽然周围人来人往,但他实际上一个也没看见。城市的生活如此活跃,而他至此尚未投身其中,所以城市对于他也就几乎不存在一样。不过那些窗花格里的贤人先知,美术馆里的绘画和全身塑像,半身雕像,屋檐上的兽头,壁龛上的人头——这些东西似乎与他是息息相通的。在一个地方,无处不深深地刻着历史遗迹;裘德也像所有刚到这种地方的人一样,听到那些历史遗迹在高声述说它们的过去,而一直住在城里的人们对于它们的高喊却全然不知,或甚至根本不信。
好些天来,他路过一座座学院时,哪怕有一点点零星时间他都要到里面的走廊、方庭去走走;他脚步轻快,有如木槌一般的打击声,发出顽皮的回响,让他自己也觉得惊异。“基督寺情感”——正如人们所称做的——越来越深地侵蚀进他的肌体,以致他对于这个城市的建筑在材料、艺术和历史方面,了解的或许比任何一个长住居民还多。
裘德一直满怀热情向往着这些学院,而当发现自己真正来到这里时,他又察觉他离自己渴望的目标实际多么遥远。仅仅一堵墙就把他和他的那些幸运年轻的同代人隔开,而他和他们都有着共同的精神生活;他们那些人从早到晚只是看书、观察、学习,把知识消化。仅仅一墙之隔——可那是怎样的一堵墙啊!
每一天,每一小时,当他出去找工作的时候,他都会看见那些人也来来往往;他和他们擦肩而过,听见他们说话的声音,注意到他们的举止。他们中有些人的谈话更具有思想性,又由于他为了来这个城市曾做了持久不断的准备,所以那些谈话常显得与他自己的想法特别相近。然而事实上他和他们相距遥远,宛如他和那班人各自处在地球两端。他当然如此。他不过是一个青年工人,身穿白色工作罩,衣服折缝里全是石头灰尘;那些人路过他时根本就没看见他,或听见他说话,而只是从他身体看过去,就像透过一块窗花玻璃看那边的熟人朋友一般。无论那些人在他看来如何,他在他们心目中根本就不存在,而他过去还曾幻想着,他到了这个城市就会很接近于他们的生活。
可是他毕竟要面对未来,只要他十分幸运,找到一个好工作,那么一切命中不可避免的事他都会容忍。因此他感谢上帝自己有一副好身体,又有力量,这样他又鼓起了勇气。虽然眼前他还被关在一切大门之外——包括学院在内——但也许有一天他就会置身其中的。也许有那么一天,他会站在那些显赫人物和头面人物的宫殿里,透过窗格玻璃俯瞰这世界。
终于,先前那个石匠从石场给他捎信来,说有一个活儿让他去干。他第一次受到鼓舞,立即答应了。
多亏他年轻力壮,不然绝不可能如此兴致勃勃去做他答应下来的活,因为他在劳动一天之后,晚上大部分时间还得用来看书。他首先花4先令6便士买了一台有罩的灯,这样看书就有了好的光线。然后他买来钢笔、纸张和其它必须的在别处买不到的书籍。之后,他的行为让女房东也大吃一惊:他将房间里的所有家具移了位置,起居睡觉都在这间屋里,中间横拉着一根绳,他在上面搭起一个帘,把屋子隔成两间,还挂起一副厚厚的窗帘,这样就没人知道他是怎样在减少睡眠时间了。做完这一切后他便把一些书摆开,坐下来。
过去他结婚,租房子,买家具,而家具又跟着老婆一起消失了,这使他生活上拖着沉重负担;自从遇上那些轻率的事后,他深受其害,弄得几乎身无分文,因此直到领工资之前,他都不得不省吃俭用。他买了一两本书后,想再买一个火炉都不行了,所以每到夜晚阴冷的空气从草地上袭来,他只好紧紧裹着大衣,戴上宽边帽和羊毛手套,坐在灯旁看书。
他从窗口便能看见那座大教堂的尖塔,还有那葱形圆屋顶,城市的大钟就在圆屋顶下发出巨大回响。桥旁那所学院的高塔,钟楼上的窗户,哥特式建筑上高高的小尖塔,他只需走到楼梯处就能瞥到一眼。当对未来缺乏信心时,他就用这些东西来激发自己。
正如多数太热衷于某事的人那样,他对于该采取什么步骤从不做详细的调查。从偶然的了解中得到一般看法后,他就再不对其作深入研究。他心想,眼前必需做的一件事就是积累钱和知识,做好准备,随时等待任何机会到来,使他这样一个人成为“大学”中的一员。“因为智慧是防御之物,金钱也是防御之物;但唯有智慧才赋予有智慧者以生命,这是一个卓越的见解。”他的愿望把他深深吸引住了,他也就再没心思考虑这个愿望是否可行的问题。
这时他那可怜的姑婆寄来一封显得十分焦躁不安的信,信中又说到先前让她忧虑的事——她担心裘德会意志不坚强,去接近他表妹淑·布莱德赫和她的亲戚们。姑婆认为淑的父亲已回到伦敦,而那姑娘仍留在基督寺。更让人反感的是,淑还是某个被叫做宗教商店里的工艺员或设计者,那地方真是一个十足的培育偶像崇拜的温床,由于这个原因她无疑整日玩弄着荒唐可笑的把戏——如果她还不是天主教的话(德鲁斯娜·福勒是紧跟时代的姑娘,属于福音派)。
因为裘德追求的是知识而非神学,所以他了解到的淑可能有的那些观点,不管在哪方面对他都没有产生多少影响,倒是关于她行踪的线索明显地使他产生了兴趣。他怀着十分奇异的快乐心情,尽早抽出不多的空余时间,从一家家与姑婆描述的类似的商店前面走过;他注意到在一家商店里有个年轻姑娘坐在书桌后面,他似乎觉得她像照片上的那个人。于是他想着买个小玩意儿,大着胆子走进去,而买了东西之后仍在那儿流连。这家商店似乎全是由女人经营的,里面摆着英国国教用的书籍、文具、《圣经》经文,以及花哨的小商品,如建筑物托座上用石膏做的小天使,带哥特式框子的圣人画像,几乎和耶稣受难架一样的乌木十字架,差不多和弥撒手册一样的祈祷书。他感到很羞涩,不敢正眼看桌子后面的那个女孩;她太漂亮了,他真不敢相信她会属于他的。柜台后面另外有两个年龄大一些的妇女,那女孩这时和其中一个说着话,他从她的口音里听出了和他自己口音相似的某些特征,尽管她说话温柔甜美,但确实与他的口音有相似之处。她在做什么呢?他偷偷转过头瞥了一眼。在她面前放着一块锌片,已切割成卷形状,有三四英尺长,一面涂着无光的油漆,她正在那儿设计或修饰几个黑花体字:
阿里露西【注:阿里露西,原为希伯来文,意即“赞美耶和华”。】
“她干的真是一件美好神圣的基督事业!”他想。
她就在这个地方,这已得到相当充分的说明,并且她的那种工作技能毫无疑问是从父亲那里学来,因为他是基督教会的一名金属工人。她正忙着做的那几个字,显然是要安装在某个圣坛里做礼拜用的。
然后他走出了商店。要在店里和她搭几句话是轻而易举的事,不过那样他就太没节制,无视了姑婆的话,对她老人家似乎一点都不尊重了。她对他是粗暴了一些,但不管怎样总是她把他带大的;她现在对他已无能为力,根本管不住他,这件事在感情上又给了他力量,使他要服从她的愿望——而如果这愿望是作为一种争辩,那对他就毫无作用。
所以裘德没有任何表示,眼下还不愿正式拜见她。他之所以走开了,没有那样做,还有别的原因。她在他面前看起来多么秀丽,而他却穿着粗糙的工作服,裤子上满是尘灰;他感到自己尚未准备好去面对她,正如他要面对菲洛特桑先生时所感到的那样。而且很有可能她也继承了家人的观念,对他这边的亲戚们怀着反感;她还会像一个基督徒那样藐视他,尤其是在他告诉了她那段令人不快的经历之后——正是那段经历,把他和表妹同性的一个人束缚在一起,而表妹对那个人肯定是不会赞赏的。
这样他就只是不断地在一旁观察她,当感到她就在那儿时,他心里美滋滋的。只要意识到她活生生地就在那儿,他便非常兴奋。不过她目前或多或少还只是他理想中的人儿,他在她形体周围开始编织起各种希奇古怪的幻想。
两三个星期以后,有一天裘德和另一些男人们一起,在“老街”的克罗泽学院外面把一块经过加工的毛石从马车上卸下来,搬过人行道,要把它抬起来安放到正修复的护墙上面。工头站好位置后说:“抬的时候你们要喊!嘿——嗬!”于是他们都用力往上抬。
当他和其他人把毛石抬起时,他突然发现表妹就在自己肘部旁边,一只脚还没站稳,等着他们把挡住她去路的石头移开。她正好用那双水汪汪的捉摸不透的眼睛看到他脸部,这双眼睛既犀利又温柔,还带着一点神秘——或者说在他看来是如此。她刚与一个同伴说过话,眼睛和嘴唇仍显得富有生气;在她看着他的面部时,仍不知不觉地带着那种生气呢。与其说她注意到他站在那儿,不如说她注意到在他抬起石头时太阳光下掀起了一片尘土。
他离她太近了,使他浮想联翩,不禁哆嗦起来;他带着一种害羞的本能赶紧转过脸去,以免她认出他,虽然这是不可能的事,因为她从未见过他,而且很可能连他的名字都没听说过。他看得出来,虽然她压根儿是个乡下女孩,但后来在伦敦做了几年少妇,在这儿成为一个成年女子,所以农村姑娘具有的那种土气在她身上已荡然无存。
她走后,他继续一边干活一边想她的事。刚才她突然出现使他心慌意乱,因此他连她的整个身材体形都没注意到。这时他记起她身材并不高大,轻盈而苗条,属于那种叫做优雅派的人。他所见到的大概就是这些。她身上绝没有那种雕像般的美,她总是显得那么焦躁不安。她充满朝气,生性活泼,不过或许一个画家不会说她生得漂亮或美丽。可是她的那些巨大变化让他惊异。乡下人的土气在她身上早已不见了踪影,而在他身上却仍保留着。他们这个不幸的家族太固执,几乎为人咒骂,而其中的一员怎么会达到如此优雅的境地呢?这都归功于伦敦,他想。
许久以来他一直过着孤独的生活,加上现在住的这个城市又充满诗意,于是他胸中便有了越来越多无法排解的激情;从那天以后,他这激情便不知不觉倾注到她那几近梦幻的形体上面。他意识到,尽管他顺从姑婆心愿极力克制这种激情,但用不了多久他就会控制不住自己,而去和她相认。
他坚持认为他只是把她作为一个亲戚看待的,因为有无可反驳的理由说明他为什么不应也不能对她有其它任何想法。
首先他已经结婚,用别的关系看待表妹就是错误的。其次他们是表兄表妹,表兄表妹谈恋爱并不好,即使环境看来有利于这种感情。再次像他这样一个家庭,婚姻通常意味着可悲的结局,给人带来忧伤,那么即便他不受任何束缚,同一个有血缘关系的亲戚结婚,也只会把事情弄得更加糟糕,那就不单是可悲中带着忧伤的问题,而将严重到可悲中带着恐惧了。
因此,他还是只能以亲戚相互关心的态度来看待他的淑,实际他把她看做是一个让他骄傲的人,和她谈话,同她点头招呼;再往后,请她来吃吃茶点。他在她身上投入的感情,严格地说也只是一个男亲戚、一个心怀善意的人所具有的感情。所以她对于他,也将只是一个仁慈友好的星星,一个促使他不断上进的人,一个崇拜英国国教的侣伴,一个温柔体贴的朋友。
3
不过,尽管裘德受着各种各样的限制,他还是本能地去接近她,虽然缩手缩脚,并在跟着来的那个星期天去了红衣主教学院的大教堂参加早礼拜,想在那儿再好好看她一下,他发现她常去那儿做礼拜。
她没有来,他便在下午又去那儿等她,这时天气比上午好一些。他知道如果她真的要来,总会沿着那宽大青葱的方庭东边走进大教堂,因为方庭通向那儿;他站在一个角落处,这时响起了钟声。就在礼拜开始前几分钟她和另外几个人出现了,他们顺着学院的墙要朝前走去。一看见她,他便从对面也远远跟着进了大教堂,比任何时候都高兴自己至今还未被察觉。只要能看见她,而又不让自己被她看见知道,这在目前对他来说已经足够了。
他在门厅里徘徊了一会儿,等到被安排在一个位子上坐下时,礼拜已进行一部分。这是一个阴沉、凄凉、静穆的下午,在这样的时候参加某种宗教活动,对一个讲求实际的普通人而言似乎也有必要,它不仅仅是多愁善感的有闲阶层的一种奢侈。教堂里光线昏暗,天窗上又射进眩目的光,他只能模糊地看见对面那些做礼拜的人,不过他却清清楚楚看见淑在他们当中。他刚发现她坐的位子不久,唱诗班就吟唱到《诗篇》【注:《诗篇》,基督教《圣经·旧约》中的一卷,收圣诗、圣歌、祷祠共150篇。】第119篇第2部分了——IN QUO CORRIGET【注:拉丁文,意即“为什么革新”。】——风琴奏出了哀婉动人的格列高利调式【注:格列高利调式,天主教堂圣歌的8种调式之一。】,只听歌手们唱到:
青年人用什么纯洁其行为?
正是这个问题此刻吸引了裘德的注意。他是一个多么邪恶卑鄙的小人,曾对一个女人发泄自己动物般的情欲,甚至造成如此悲惨的后果;然后他又想到去自杀,接着是不顾一切地酗酒。风琴的脚键发出巨大声波,在唱诗班中回荡。像他那样从小就受上帝感化的人,几乎从不怀疑这诗篇是上帝对他的关照,是特意为他此时而选定的,因为这是他第一次走进庄严的圣堂——他这样想并不令人惊奇。然而事实上,这只是《诗篇》中普通的一章,每月24日晚都要唱一次。
这时他对那边那个姑娘开始怀着无比的温情;和美的音乐在她身边荡漾,同时又飘进他耳里,一想到这他就高兴。她大概经常来这个神圣的地方,又由于职业和习惯的原因,她一定将整个身心都投入到宗教事业上,对它怀着深厚的情感——她无疑与他有很多共同之处。他是一个敏感而孤独的青年,此刻意识到终于为自己的思想找到寄托,这无论在社会方面还是精神方面都可能给他带来益处,因此这意识就像赫尔蒙山【注:赫尔蒙山,在黎巴嫩-叙利亚边界上,位于大马士革以西。为地中海东岸最高点,海拔2814米。】的甘露一样滋润着他,使他在整个礼拜过程中一直处于欣喜若狂的气氛里。
有些人或许会对他说,那种狂喜的气氛必定是从塞浦路斯【注:塞浦路斯,西亚岛国,在地中海东部。】或加利利【注:加利利,巴基斯坦北部一多山地区。】吹来的,虽然他很不情愿去怀疑那种说法。
裘德一直坐在那儿等她离开座位,从祭坛屏饰下面走过去,然后他才起身离开。她没有往他这边看,等他来到门口时,她已走到宽阔的甬道中间了。由于他穿着一身礼拜服,他就想去跟上她,让她认识自己。可是他仍然没作好充分准备呢;哎呀,此时他心中正产生一种感情,带着这种感情,他应该那样去做吗?
虽然整个礼拜过程似乎都基于教会活动,他也力图让自己相信事实如此,但他对于此事的真正性质,即她对他所产生的魅力,总不能熟视无睹吧。在他看来她不过是个陌生人,那种亲戚关系是虚假的。他又说:“这不可能!我是一个有了老婆的男人,决不要去认识她!”但不管怎样淑的确是他的亲戚,加上他已有妻子——即使她远在天涯——这件事在某种意义上倒是给了他帮助。因此,尽管他对她怀着柔情蜜意,但那种感情在淑是根本不存在的,她会自由自在地、无所畏惧地和他交往。当她知道了他们的亲戚关系和他的婚姻后,会表现出自由无畏的态度,他对此并不喜欢;明白这一点时他感到十分伤心。
另一个礼拜日快到了,那时她又将来到这座大教堂。那天下午,这位相貌美丽、眼睛明亮、脚步轻盈的姑娘淑·布莱德赫,得到半天假。她离开了既工作又寄寓的圣所,拿着一本书到乡下散步去了。那天晴空万里,在威塞克斯和别的地方,遇到阴冷多雨的天气有时便会出现这样的日子,宛如变幻莫测的天气之神突发奇想有意为之似的。她走了一两英里路程,来到一块高地——比她远离的城市高出许多。她穿过一片绿色的田野,走到一个篱阶时在那儿停下来,把正看的那页书看完,然后回头望着那些新旧高塔、圆屋顶和小尖塔。
在篱阶另一面的小路上,她注意到有一个外国人,黑黑的头发,灰黄的面庞;他坐在草地上,旁边是一个大方盘,上面密密麻麻地竖立着不少石膏小塑像,有的上了青铜色。他正在把它们重新摆好,以便再赶路。它们基本上是古代大理石雕刻的缩影,里面有些神像与她经常看到的画像大相径庭。神像中有标准型的维纳斯,月亮和狩猎女神狄安娜,男性神像有太阳神阿波罗,酒神巴克斯和战神玛尔斯。虽然那些小塑像离她有好几码远,但它们被西南方的阳光照射着,在后面一片绿色草本植物的衬托下,显得格外鲜明、耀眼,她完全能把它们的轮廓看得一清二楚;又由于它们几乎处在她和城市教堂高塔之间同一线上,她通过对比,心里产生出一连串希奇古怪、截然不同的想法来。这时外国男人站起身,看见她后有礼貌地脱帽致意,高声说:“请——买——雕像!”那口音也和他相貌一样带着异国情调。片刻后,他便灵巧地把那一大盘装配好的著名人、神雕像举到膝上,再举到头顶,朝她走过来,并把方盘靠在篱阶上面。他先让她买一些较小的玩意儿,如国王和王后的半身像,然后又让她买一个诗人的像,再后劝她买一个生着双翅的爱神丘比特像。她只摇了摇头。
“这两个多少钱呢?”她问,用手指碰了碰维纳斯和阿波罗像——它们是盘子中最大的两个。
他说卖10先令就是了。
“这么贵我可买不起。”淑说。她还了一个相当低的价,令她吃惊的是,卖塑像的外国人真把它们从固定的铁丝上取下来,递过篱阶给她。她把塑像像珍宝似地捧着。
她付了钱,待外国人走后她又焦虑起来,不知拿它们怎么办。现在这两个塑像属于她了,却显得非常大似的,并且太裸露了。她是一个有点神经质的女人,为自己的冒失不寒而栗。她用手去摆弄神像时,白色的石膏粉就沾到手套和裙衫上。她就那样把塑像无遮无掩地抱走了不多远,这时想到一个办法:从树篱上扯下一些颇大的牛蒡叶子、欧芹和其它茂盛植物,尽可能把两个塑像裹好,这样她手里捧着的就像一大抱绿色植物,别人看她采集那么多,准以为她是一个很热爱自然的人呢。
“唉,不管咋说什么东西都比教堂那些永久的装饰品强!”她说。可是她仍然哆嗦着,似乎真希望没有买这两个神像才好。
她不时往那些叶子里面窥看,注意不把阿波罗的手臂弄断了;带着这两件异教之物,她走进了全英国基督教最盛行的城市,不过是从一条与大街平行的僻静小街进去的,绕着一个角落来到了她寄寓的圣所侧门。她带着买来的玩意儿径直向自己楼上的房间走去,想立即把它们锁在一个箱子里——那是唯一属于她自己的财产;可是她发现神像太笨重了,就用大张牛皮纸包好,放在屋角的地上。
圣所的女主管丰特奥韦小姐是一个已过中年的妇女,戴一副眼镜,打扮得几乎像一位女修道院院长。她是宗教仪式的行家,因为这也是她做的一种工作;她还经常去那个注重仪式的圣西拉【注:圣西拉,早期基督教会的先知、传教士。】教堂做礼拜,那地方就在前面提到的“啤酒塞拉”郊区,裘德也已开始去那里做礼拜。她父亲是一个牧师,过着日见贫困的生活,几年前已经去世了;从那时起,她便勇敢地接管了这家专门制作教堂必需品的小铺子,终于免受贫穷,使铺子发展成眼前这样的规模,为人称赞。她脖子上戴着十字架和一圈念珠,那便是她身上的唯一饰物。对于“圣历颂”她是熟记在胸的。
这时她来叫淑去吃茶点,可发现姑娘一时没有回应,便走进屋子,正好看见淑在匆匆忙忙地用绳子把两个纸包捆好。
“刚买的吗,布莱德赫小姐?”她问,盯着那两个用牛皮纸包好的东西。
“嗯——不过是买来装饰一下屋子的玩意儿。”淑说。
“唔,我还以为这儿的陈设不少了呢。”丰特奥韦小姐说,看看四周那些用哥特式框架装的圣像、用教堂经文做的卷形饰物,以及其它旧得卖不出去的物品——她把这些东西用来布置这间不起眼的房子。“是啥东西?好大呀!”她在牛皮纸上撕了个圣饼般大小的孔,极力往里看着。“喔,是塑像?两个?哪儿弄来的?”
“这——是从一个卖塑像的旅行推销员那儿买的——”
“两个圣人像?”
“嗯。”
“都是谁?”
“圣彼得【注:圣彼得,基督教《圣经》故事人物,耶稣十二使徒之一。】和圣——圣马利亚【注:圣马利亚,耶稣最著名的门徒之一。】。”
“好了——现在下楼去吃茶点吧,然后再去把那个风琴上的经文作完,要是天还不黑的话。”
淑买来那两件神像,至多不过是出于一时的爱好,她本想尽情欣赏一番,却遇到一些小麻烦,这倒使她产生了一种巨大的热情,急着要把它们拆开来看看。因此在就寝的时候,她肯定再不会有人来打扰了,就悠然地把牛皮纸从两个神像上拆开。她把神像放在衣柜上面,每个旁边点一支蜡烛,然后退到床前,一下仰身躺在床上,开始读她从箱子里取出的一本书,这本书丰特奥韦小姐一点也不知道。作者是吉本【注:吉本(1737-1794),英国历史学家,写有史学巨著《罗马帝国衰亡史》6卷。】,她在看关于叛教者尤里安【注:尤里安(331-363),罗马皇帝(361-363),宣布与基督教决裂及宗教信仰自由。】的统治那一章。她不时抬起头来看那两个神像,它们显得有些异样,与这个地方似乎格格不入,碰巧又有一幅髑髅地【注:髑髅地,古耶路撒冷附近的一髑髅形小山,即耶稣被钉死于十字架之处。】画挂在它们中间;好像这场面使她想起了要做什么,她又从床上跳下来,在箱子里取出另一本书——一部诗集——翻到她熟悉的那一首:
你已得胜了,啊,苍白的耶稣:
你的呼吸已使这世界黯然无光!
她一直把这首诗读完,才吹熄了蜡烛,脱去衣服,最后熄了床前的灯。
她这样的年龄通常正是睡眠好的时候,可是这晚她却不断醒来,每次睁开眼时,都有太多的光从街上漫射进屋里,让她看到那两个立在柜上的白石膏像,与周围一切形成奇异的对比:经文啦,殉教者画像啦,用哥特式框架装的耶稣钉在十字架上的画像啦,等等——那幅耶稣画像被阴影遮着,看起来只像是一个拉丁式十字架【注:拉丁式十字架,通常指直长横短的十字架。】。
一次她醒来时,听见教堂敲响钟声,大概是凌晨一两点钟吧。钟声也传到了这城市另一个人的耳里,他正坐在那儿低头看书,离淑的地方并不很远。因为是礼拜6晚上,礼拜天用不着像平常那样早早起床,所以他就没有上闹钟,习惯地迟睡两三小时,而在平时任何一天他都不可能这样。此时,他正在认真地读着格里斯巴赫【注:格里斯巴赫(1745-1812),普鲁士基督教新教理性主义神学家,曾刊印希腊语《新约全书》修订本。】版《圣经》。正当淑在床上辗转并凝视她的神像时,那个从他窗下走过的警察和一些尚未归家的市民,如果在那儿停下来,也许会听到窗子里面有说话的声音,听起来奇怪、含糊而高昂——不过对裘德而言,那些话太让他陶醉了,无法用语言表达。而在外人听来,那声音真让人摸不着头脑,它们仿佛是这样的:
“阿勒·亥民·黑司·太渥司·号·扒特尔·艾克司·胡·搭·潘·凯·亥梅司·艾以司·奥塘。【注:原文为拉丁文,意为“然而我们只有一位神,就是父,万物都本于他,我们也归于他。”(张谷若先生译)】”
最后传来很响亮的声音,充满虔诚;这时听见书合上的声音——
“凯·黑司·枯立奥司·耶苏司·基督·狄·胡·塔·潘塔·凯·黑梅司法狄·奥涂!”【注:原文为拉丁文,意为“并有一位主,就是耶稣基督,万物都是借着他有的,我们也是借着他有的。”(译者同上)】
4
他对自己做的这一行十分娴熟,多才多艺,因为乡镇上的艺人大多这样。在伦敦,一个雕刻叶形凸饰或球形饰的人,是不愿去刻替它们作陪衬的牙子的,仿佛刻整个雕刻品的次要部分有失身份的意味。但裘德不这样,遇到工作台上没有很多的哥特式牙子或窗花格让他做时,他就到外面去,为别人用印刷体字母刻纪念碑或墓碑,并为自己换了一下工种感到高兴。
他再次看见她时,是在一个教堂里,他站在一架梯子上,正干着类似的活儿。教堂那时有一个简短的早祷,待牧师走进来裘德便从梯子上下来了,与另外6名会众坐在一起;他要等到祈祷结束,才能继续干他敲敲打打的活儿。早祷已做到一半,他才注意到其中一个女人就是淑,她必然是陪那个中年的丰特奥韦小姐来的。
裘德坐在那儿看着她优美的双肩,她的一起一坐,显得那么怡然自得,若无其事的样子,让人好奇;看着她敷衍的曲膝动作,他心想等自己生活好起来时,让这样一个英国圣公会教徒做贤内助该多好啊!那些做礼拜的人刚一起身离开,他就赶紧爬上梯子,这倒不是因为他急着继续干手中的活,而是在这样一个神圣的地方,他不敢面对那位对他开始产生巨大影响的女人,那种影响是无法形容的。既然他对于她的兴趣,已明白无误地表现出是由于异性的吸引,因此那3个强大的理由——他为什么不能去和淑·布莱德赫建立亲密关系——又势不可挡、一如既往地呈现于眼前。不过有一点也是很明显的,就是男人不能只为干工作而生活吧;尤其是对于裘德这样一个男人,他无论如何还想得到爱情。要是别的男人,或许早已不顾一切地去追她,和她交朋友,以获取一时的欢乐,而她对此又无法拒绝;这样的后果只好听天由命了。而裘德可不愿这样——他一开始就没有那样做。
可是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尤其是在那一个又一个孤独的夜晚,他在心里十分惊愕地发现,他想她不是越来越少,而是越来越多;他正从自己飘忽不定、不拘礼节、出乎寻常的行为举止中,获得一种无与伦比的欢乐。他每时每刻都被她的影响包围着,只要一走过她常去的地方,他就会想念她;因此他不得不对自己承认,他的良心很可能在这场斗争中打败仗。
毫无疑问,她几乎仍然不过是他理想中的一个人物。也许,去同她认亲,倒还会消除他的这种出乎寻常、礼法不允的恋情。而一个声音又在低声说,虽然他很想去认她,但他并不想消除对她的那种恋情。
他一向持正统观念,由此看来他对她的恋情是越来越不合道德了,这也是毫无疑问的。就淑而言,她被裘德爱上了,他整天都思念着她,想不断发展和她的关系,然而他又受着本国法律的约束,要他只能去爱阿拉贝娜,直至死的那一天;因此他那样做,对于她实在又是一个相当糟糕的开端。他对这一现实问题深信不疑,以致有一天,当他一个人在附近的乡村教堂干活时——这种情况经常都有——他感到自己必须祷告一番,祈求上帝帮助他克服自己的软弱。可是在这种事情上,虽然他很希望树立一个好榜样,但真要做起来就不行了。他发现当一个人心甘情愿被什么东西强烈吸引时,要让上帝使他摆脱那种吸引,是绝不可能的事。于是他就极力为自己开脱。“毕竟,”他说,“我对她,并不完全是由于性的冲动,像第一次和阿拉贝娜那样。我看得出,她是一个格外聪明伶俐的人;我想她,部分原因是我希望在心灵上和她产生共鸣,渴望在我孤独时得到她的安慰。”因此他继续敬慕她,害怕自己意识到这是一种人性的堕落。因为不管淑具有什么样的美德、才能或受到怎样深厚的宗教熏陶,有一点是很明确的,就是那些东西都根本不是他爱慕她的原因。
在那段时间里,一天下午有个年轻姑娘来到石场,行动有些迟疑。她提起裙子,以免拖着地上白色的灰尘,穿过石场朝办公室走去。
“那妞真好看呀。”一个叫做乔大叔的男人说。
“她是谁呢?”另一个人问。
“不清楚——我不时在这儿那儿看见她。哦,我想起来了,她老爹布莱德赫可是个有脑袋瓜儿的人,10年前圣西拉教堂的锻工活儿都是他做的,后来他去了伦敦。我可不晓得他现在在干啥——大概也没干出什么名堂吧,你看他这妞都回到这儿来了。”
就在那当儿,年轻姑娘已敲开办公室的门,问裘德·福勒先生是不是在石场干活。碰巧那天下午裘德外出到什么地方去了,听到这个消息她很失望的样子,马上离开了石场。等裘德回来时,工人们告诉他有个女孩来找他,并把她的模样描述了一番,他因此高声叫道:“唉——那是我的表妹淑呀!”
他沿街看过去,但哪里还能见着她的踪影。此刻他再也没想到要小心翼翼避开她了,而是决心当晚就去拜见她。他回到自己寄寓的屋子时,又发现她给他留了一张字条——那是她的第一张字条——像这样的字条本身是很简单平常的,但事后看来,倒会让人回想起这些东西包含了多么热烈的感情。那些由女人写给男人,或由男人写给女人的最初的书信,是天真纯洁的,会让你在不知不觉中看到过去那一个个戏剧性事件;随着事件的不断发展,你在紫色的或灰黄的光下重读那些信件时,它们会显得更加感人和神圣,有时甚至于可怕。
淑的字条属于最朴实自然的那种。她称他为亲爱的表哥裘德,说她极为偶然地得知他也住在基督寺,并责怪他一直没去告诉她。她说他们本该一起度过一段美好时光,因为她一个人被孤伶伶地抛在那儿,几乎没有一个趣味相投的朋友。而现在她很可能不久就要离开,所以他们也许会永远失去在一块儿的机会了。
一听说她就要走了,裘德不禁出了一身冷汗。这件意外的事他可压根儿没有想到,于是他赶紧提笔给她写了一张字条。他说他晚上去见她,就在一小时后,地点在人行道上那个标明殉教烈士就义的十字架旁。
他让一个男孩把字条给她送去了,可接着他又后悔起来,怪自己匆忙中竟让她到户外去见他,而他本该告诉她由他去拜访她的。事实上,那种见面方式是乡下人的习惯,此外他倒也没想到什么。不幸的是,他和阿拉贝娜就是以这种方式见面的,而对一个像淑这样可爱的姑娘,似乎显得不那么文雅体面。然而信已发出,无可挽回,他只好提前几分钟来到那个约会地点,一盏盏街灯刚刚亮起,光线微弱。
宽阔的街道十分寂静,几乎见不到一个人,虽然时间并不太晚。他看见对面有一个人影,原来就是淑站在那儿,于是两人同时朝着那个十字架走去。但还没等走到,她就对他喊:
“我不要第一次就在那儿见你!再往前走一些吧。”
她的声音虽然很坚定清脆,但也有些哆嗦。他们就平行着朝前走去,裘德观察着她,看她想去哪里;最后她示意他过去,他便顺从地去了,他们见面的地方白天总停放着一些运货马车,不过那时却一辆也没有。
“真对不起,我让你出来见我,而没有来拜访你。”裘德说,现出情人初次相见的那种忸怩之态。“不过我想,我们出来一起散散步,会省时间一些。”
“哦——这我倒不在乎。”她说,像朋友那样很随便的样子。“真正说来,我还没有地方请人去呢。我刚才的意思是,你选的那个地方太可怕了——也许我不该说可怕——应该说阴郁不祥,让人产生一些联想……可在我还不认识你的时候,这样初次见面不是很有趣吗?”她好奇地上下打量着他,而裘德却并没有怎么去看她。
“你好像很了解我,甚至比我更了解你。”她又说。
“不错——我时而看到过你。”
“并且你知道我是谁,可是又不告诉我?而现在我又快要走了!”
“是呀,真让人遗憾。我差不多连一个朋友也没有。不错,在这个城市什么地方我还有一个很久以前的老朋友,可现在还不太想去拜见他。不知道你是否了解他的情况——他叫菲洛特桑先生?我想他在这个郡的什么地方做牧师吧。”
“不清楚——我只知道一个叫菲洛特桑先生的人,他住在城外不远的乡村,那地方叫拉姆斯托。他是个乡村小学教师。”
“啊!真不知道这是否就是同一个人。不过绝不可能!他怎么会还是个小学教师呢?你知道他的教名是——理查德吗?”
“嗯——是的;我给他寄过书去,不过一次也没见过他。”
“这么说他没能当上牧师!”
裘德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连那么了不起的菲洛特桑老师都没能成功的事业,他又怎么能取得成功呢?这不幸的消息,假如不是在自己可爱的淑面前听到,他可会绝望一整天的;但即便此时他也已经能想象到,待她走后,菲洛特桑那壮丽的大学计划失败的事实,将怎样地令他万分沮丧。
“既然我们要去散散步,那咱们就去看看他好吗?”裘德突然问。“时间还早呢。”
他答应了他,他们便一路向前,爬上了一座小山,穿过美丽的树林朝乡村走去。不久,教堂边缘耸入蓝天的雉堞形高塔和矩形塔楼便出现在眼前,然后是校舍。他们在街上向一个人打听,问菲洛特桑先生会不会在家里,回答是他总呆在家里。他们敲了一下校舍的门,开门的正是菲洛特桑先生,他手里拿着一支蜡烛,脸上现出询问的表情;自从裘德最后一次见到他以后,他的面容已变得十分消瘦、忧心忡忡了。
裘德和老师分别后,一直想象着老师置身于灿烂的光辉之中,可是经过了这许多年,当他和先生重逢时,看见老师竟是这样一番平淡无奇的模样,他那心中的光辉便顿然消失了。与此同时,他对菲洛特桑又产生了同情之心,因为老师显然备受折磨,万分失望。裘德说出自己的名字,还说他是来看望老师的,老师是他的老朋友了,曾在他年幼的时候对他非常好。
“我一点也记不起你了。”老师若有所思地说。“你说你是我的一个学生?当然,那是一定的;不过我现在教过的学生也有好几千了吧,他们自然变化是很大的,除了最近教的学生外大多我都记不得啦。”
“你那时在马里格林教书。”裘德说,真希望自己没来才好。
“对,我在那儿呆过不久。这位也是我过去的学生吗?”
“不——她是我表妹……有一次我给你写信要一些语法书,你真给我寄来了,这事还记得吗?”
“啊——记得!——我确实还能隐隐想起那事儿来。”
“你当时那样做真是太好了。你是让我走上那条道路的启蒙老师。在你离开马里格林的那天早晨,等行李都装上马车后,你和我告别,还说你的计划是要进入大学,然后再进教会——你说一个人要想做牧师或当教员,大学学位那种牌子是不可缺少的。”
“我记得自己只是有过那种想法,但没想到会对人说起过。那个念头几年前我就放弃了。”
“可是我一天也没有忘记。正是由于你对我说的那些话,我才来到这个城市,并且今晚来这儿见到了你。”
“请进来吧。”菲洛特桑说。“也请你表妹一块儿进来。”
他们来到学校的会客室,里面有一盏纸罩的灯,灯光照在三四本书上。菲洛特桑取开纸罩,这样3个人就互相看得更清楚一些。灯光照着了淑那局促不安的小脸、充满生气的黑眼睛和一头黑发;照着了她表哥那热切诚挚的面容;照着了老师那更成熟的面部和身躯,他看上去约莫45岁,显得消瘦,满怀思虑,长着薄薄的嘴唇和比较雅致的口形,微微有点驼背的习惯,穿一件黑色礼服——由于长时间的磨擦,肩胛、腰部和肘部都有些发亮了。
昔日的友情在不知不觉中得以恢复,老师讲述着他的经历,两位表兄妹也讲述着自己的经历。他说他有时仍想着教会的事,虽然不能像前几年所打算的那样进教会做牧师了,不过他也许还能以“无牧师资格但准许传道者”的身份进教会。同时他又说,他目前的环境还是挺不错的,只是缺少一名教师。
他们没有留下来吃晚饭,因为淑不能回去太晚了;两人于是起身朝基督寺返回。尽管他们谈论的不外乎是一般性的话题,裘德却吃惊地发现,自己表妹是怎样一个意想不到的女人!她那么敏感活跃,似乎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有其感情根源。假如她脑子里有了什么兴奋的想法,她便会冲到前面去,让他简直跟不上;她对一些问题相当敏锐,这也许又被一些人误认为那是虚荣的表现。他有些闷闷不乐地看出,她对于他的感情,只不过是出于最最坦然的友情而已,而他此刻却比同她交上朋友以前更深地爱上她了。在回去的路上,他一直显得情绪低落,这倒不是因为夜晚降临了,而是因为想到了她就要离开的事。
“为啥你必须离开基督寺呢?”他不无遗憾地问。“这个城市,历史上出现了那么多伟大人物,比如纽曼、皮由兹、沃德、基布尔【注:纽曼(1801-1890),英国基督教圣公会内部牛津运动领袖;皮由兹(1800-1882),英国圣公会神学家、学者、牛津运动领袖;沃德(1851-1920),英国女小说家;基布尔(1792-1866),英国基督教圣公会教士、神学家、浪漫派诗人。】,你怎么能离它而去呀!”
“是呀——他们确实了不起。不过他们在世界历史上又有多少显耀呢?……要想呆在这儿,那理由多么可笑呀!我可从来没有想到这一点!”她笑着说。
“唉——我必须离开这里。”她继续说。“我为那个铺子的几个合伙人工作,丰特奥韦小姐就是其中之一;她把我得罪了,我也把她得罪了,所以我最好一走了之。”
“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砸烂了我的塑像。”
“哦?是故意的?”
“是故意的。她在我房间里看见了那东西,也不管是不是我的,就把它们摔在地上,还用脚去踩,因为她不喜欢那样的东西,甚至用脚后跟把塑像的手臂、脑袋踩得粉碎——实在太可怕了!”
“我想她一定认为塑像的使徒公教会【注:使徒公教会,19世纪在英国成立的一个教派,预言基督的第2次降临,亦称欧文教派。】意味太重了吧?她肯定把你的塑像称为天主教的东西,一定还说那和求告圣人保佑一样,是吧?”
“不……不,她可不是那样。她对此事的看法与你说的迥然不同。”
“啥!这可又让我感到意外了!”
“是呀。她不喜欢我那两个守护神,完全出于别的原因。所以就引起了我对她的反驳,结果是我决定离开这里,去另找一个我更能独立自主的职业。”
“那你为啥不再试试去教书呢?我听说你曾教过书来着。”
“我从来没想过再去干那种职业,因为我搞艺术设计一直较顺利。”
“你一定得让我告诉菲洛特桑先生,求他让你在他的学校里试试好吗?假如你喜欢,还可上师范学院,成为有证书的一级女教师,那时收入也会比任何一个设计者或宗教艺术工作者高一倍,也还有双倍的自由哪。”
“好啦——那你去问问他吧。现在我得进屋去了。再见,亲爱的裘德!我很高兴我们终于相见了。我们用不着由于双方的父母吵嘴也跟着吵嘴,对吧?”
裘德当时不愿意让她看出,他对她的话是多么赞同,只朝着他住处所在的那条较僻静的街道走去。
现在裘德最希望的事,是要设法让淑·布莱德赫留在自己身边,为了实现这一愿望他将一切后果都置于不顾了。第2天傍晚他又去了拉姆斯托,因为他觉得单靠给老师写张条儿去是不行的。老师听完裘德的建议后,感到出乎意外。
“我可宁愿要一个所谓的教过一年书后即调换地方的教师。”他说。“当然就个人而言,她大概是可以的,不过她一点教书的经验也没有啊。哦,有过的,对吧?她真的想把教书作为一种职业?”
裘德说,他认为她是希望以教书为业,然后他又用一番花言巧语说她天性如何如何适宜教书,必将成为先生的好助手,而实际上适不适宜他是一无所知的。可是裘德的那番话,倒对菲洛特桑先生起了很大作用,他说他愿意雇她,同时又以朋友的身份向裘德明确指出,除非他表妹真的希望从事这一职业,把眼前教书看做是学徒生涯的第1阶段,以后再迈向第2阶段,即到师范学校去学习,否则她将只会是白费时间,因为学校的薪水实在是微不足道的。
次日菲洛特桑收到裘德一封信,信中裘德说他再次与表妹商量了一下,说她对教书的事越来越热心,并已答应到学校工作。对于先生这样一位遁世者来说,他丝毫也没有想到,裘德之所以这么积极热情地向他推荐其表妹,除了由于家庭成员之间普遍的互相帮助的本能外,裘德对淑还会有什么别的感情。
5
菲洛特桑老师坐在他那简朴的寓所里,这寓所与校舍相连,两座房子均为新式建筑;他看着路那边的旧房,刚雇请的教员淑就住在那儿的一间屋里。淑的调动转眼工夫就办完了。本来有一个小学教师要调到菲洛特桑先生的学校,可那个教师没有来,于是淑就作为临时替代教师被聘用了。这一切都不过是权宜之计,只能持续到下次督学陛下对学校一年一度的巡视时,然后必须经他批准,淑才能成为长期的正式教师。布莱德赫小姐曾在伦敦教过大约两年书,虽然她不久前放弃了那个职业,但确切说来她还不是个新手。菲洛特桑认为留她下来任教不会有任何困难,并且他已经希望把她留下,尽管她才来学校三四个星期。他已看出,她真像裘德说的那么聪明伶俐,像她这样一个学徒,能为师傅分担一半的工作,哪个师傅又不想留在身边呢?
那天早晨8点半刚过,他便在那儿等她了,待看见她穿过道路去学校时,打算和她一起去。8点40分时,她真的从路那边过来了,一顶轻便的有边帽戴在头上一闪一闪的。他像看一件珍宝似地看着她,似乎觉得,这天早晨她身上散发出一种新的东西将她包围;这东西与她做教师的本领毫无关系。他同她一起来到学校,淑在教室里给学生们上课,他就坐在教室后面,一整天都在观察着她的教学工作。她确实是一位出色的教师。
晚上,先生要单独给淑补一些功课,这是他的一部分责任。而《法典》中某一条款规定:如果老师和学生性别不同,那么在上这样的课时,必须有一位可敬的年长妇女在场。理查德·菲洛特桑觉得,就他和淑而言,那样的法规真是荒唐可笑,因为他这般年龄已足可以做姑娘的父亲了;不过他仍忠诚地按法规办事,在寡妇霍斯夫人的屋里(淑就寄居在她家),和姑娘坐在一起辅导她,而霍斯夫人就在一旁忙她的针线活儿。的确,他们想逃避那条法规也不容易,霍斯夫人的住房就这么一间起居室。
有时,她计算的时候——先生在给她补习算术——会偶尔抬起头来,面带微笑看着他,现出探询的样子,似乎她在想,他既是老师,就一定看得出她脑子里想的一切,不管是对的或错的。但事实上,菲洛特桑此时根本就没有想到算术上去,而是以一种新奇的方式在想她这个人,这对一个导师来说好像有点异样吧。或许她心里明白他在这样想。
这样过去了几个礼拜,他们的工作也单调地进行着,不过这本身在先生看来倒是一件高兴的事。然后有一天,学校要带孩子们去基督寺看一个耶路撒冷【注:耶路撒冷,西南亚巴勒斯坦地区著名古城,伊斯兰教、犹太教和基督教的圣地。】模型的巡回展览——为了让学生们受教育,由学校带领去,每人只收一便士的门票。学生们两人一排沿路朝前走去,淑走在她那个班的旁边,打一把简易的棉布女式阳伞,小小的姆指翘起撑住伞柄;菲洛特桑跟在后面,他穿一件左右摆动的长外衣,手里拿着一根手仗,颇有绅士风度,现出一副沉思的神态——自从淑来到学校后他便有了那种神态。那天下午阳光普照,灰尘仆仆;他们走进展览厅时,看见除了他们自己就几乎没有别人了。
那座古城的模型就放在展览厅中央。展出者脸上显现出十分虔诚慈爱的表情,他手里拿着一根棍,绕着模型给孩子们指出他们在《圣经》里读到的那些不同地区和地点,如“莫里亚山”,“约沙王山谷”,“郇山市”,以及一些城墙城门。在一个城门之外有个像古坟的大土堆,上面竖着一个白色小十字架。他说那地方就是髑髅地。
“我想,”淑对老师说,他俩站得稍后一点,“那模型尽管制作精细,但大部分都是想像的而已。有谁知道在救世主活着时,耶路撒冷就是这么个模样呢?我肯定那位展出者也不知道。”
“这模型是根据一些由最佳推测画出的地图和对现在那座城市的实地考察制作出来的。”
“我觉得我们对耶路撒冷了解得够多了吧,”她说,“因为我们又不是犹太人的后裔。毕竟说来,那城市,或那里的人也没有什么最优秀的地方——比不上雅典、罗马、亚历山大【注:亚历山大,埃及北部港市。】和其它一些古城。”
“可是亲爱的姑娘呀,想想看它现在对我们意味着什么!”
她不说话了,因为她的感情很容易被压制下去。然后她就发现在那群围着模型的孩子们后面,有一个青年男子,身穿白色法兰绒茄克衫,腰弯得很低,在聚精会神看着“约沙王山谷”,脸几乎被“橄榄山”挡完了。“看看你表哥裘德。”老师继续说。“他可不认为我们对耶路撒冷了解得太多了呀!”
“哈——我倒没看出他来!”她大声说,声音轻快而柔和。“裘德——瞧你那个认真的劲儿!”
裘德正看得出神,突然被那喊声惊起,才看见了她。“啊——淑!”他说,既高兴又不好意思,脸微微发红。“这些当然就是你的学生了!我见这次展览下午对学校开放,心想你们也会来的。可是我看得太入迷了,简直忘了自己在哪里。它把人们带回到怎样一个古老的地方呀,不是吗?我要能好好看它几个小时也是可以的,但很遗憾我只有一点点时间了,因为我在外面还干着活儿呢。”
“你表妹真聪明得可怕啊,她对这个模型可是批评得毫不留情的。”菲洛特桑说,幽默中带着一点嘲讽。“她对模型的正确性十分怀疑。”
“不,菲洛特桑先生,我并不——完全是你说的那样!我讨厌做那种所谓的聪明姑娘——那种人现在还少吗!”淑很敏感地说。“我只是说——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啥意思——反正你是弄不明白的!”
“我可知道你的意思。”裘德热切地说(尽管他并不知道)。“并且我认为你非常正确。”
“你真是一个好裘德呀——我就知道你是信赖我的!”她冲动地抓住他的手,并责备地瞥了老师一眼,转向裘德,声音显得有些颤抖——她自己也觉得可笑,完全没有必要这样,因为老师的话虽然带点嘲讽,但那也是非常温和的。她丝毫也没有想到,自己这一瞬间的感情流露,引起两个男人对她怎样的爱慕;也没有想到,她由此对他们未来的生活正在造成怎样的纠葛。
模型的教育气息太重,孩子们不久就看腻了,没过一会儿师生们便往拉姆斯托返回,裘德也回去干他的活儿。他看着那群幼小的孩子们,穿着干净的外衣和围涎,排成行沿街朝乡村走去,菲洛特桑和淑跟在旁边。想到自己成了个局外人,不在那两个大人的生活圈内,他不禁感到一阵怅惘和忧伤。菲洛特桑已请他星期5晚上到学校去,那晚不用给淑补习功课,裘德于是急切地答应下来,不愿错过这个机会。
此时师生们一步步地朝乡村走去。第2天菲洛特桑吃惊地发现,在淑那个班的黑板上,巧妙地用粉笔画着一幅耶路撒冷的透视图,每一座建筑都在应有位置显示出来。
“我还以为你对那模型一点不感兴趣,连看都没怎么看呢!”他说。
“我是没怎么看,”她说,“不过它的形状我大部分都记住了。”
“我自己还没你记得多哪。”
那段时间,督学陛下正在当地一些学校进行“突击巡视”,出其不意地检查教学情况;两天以后的上午,淑正上着课,教室的门闩被轻轻提起,接着那位督学走进了教室——在小学教师们眼里,他可是一个恐怖之王。
菲洛特桑先生对于这种突然来访已习以为常;像本故事中的那位女士一样,他已无数次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遇到过如此把戏。但当时淑那一班学生坐在教室后面一些,淑的背对着门口,因此督学走进来,在她背后站着看她讲了大约半分钟课,她才知道他进来了。她转过身,意识到经常害怕的那一时刻降临了。由于心里太胆怯,她不禁发出一声惊叫。菲洛特桑出于一种奇异的关心的本能——这种本能完全是情不自禁的——及时来到她身边扶住她,她才没有昏倒在地。片刻后淑恢复过来,并笑了笑;可是等督学走后,她因过于紧张仍感到浑身无力,脸色苍白。于是老师把她带到他房间,给她喝了点白兰地酒,使她慢慢恢复正常。她发现他正抓着自己的手。
“你应该,”她喘着气,使性子地说,“先告诉我督学就要来突访的事!唉,我该怎么办呢!现在他又会去给那些教务总管们写信,说我一点不够资格了,那我这辈子还有什么脸见人哪!”
“他不会那么做的,亲爱的小女孩。我还没有过你这么好的教员呢!”
他十分温柔地看着她,她给感动了,后悔自己竟责怪了老师。她感到好一些后,便回到了自己屋里。
那些天,裘德一直在急不可待地盼着礼拜5到来。礼拜3和礼拜4两天,他实在太想见到她了,甚至天黑后还沿路往那个村子的方向走了一段距离,等回到寓所坐下来看书时,他发现自己简直看不进去。礼拜5那天,他修整了一下自己的外表(按照自认为的淑会喜欢的那样),匆匆吃了些茶点便出发了,尽管那晚下着雨。他头顶上的那些树木使此时显得更加阴郁,它们将雨水凄凉地滴落到他身上,让他产生不祥之兆——而这不祥之兆是说不过去的,因为尽管他知道他爱她,但也知道他和她的关系是不可能进一步发展的。
他刚一转弯走进村子,便看见有两个人影打着一把雨伞,从教区牧师住宅的门口走出来。他在他们后面还比较远,没有被注意到,但他却立即知道那两个人就是淑和菲洛特桑。菲洛特桑将雨伞举到她头上,他们显然是刚拜访了那位教区牧师——大概是为学校的什么事吧。他们顺着湿漉漉的无人的小路走去时,裘德看见菲洛特桑用一只胳膊搂住姑娘的腰,但被她轻轻移开了,接着他又放上去,这次她任他搂着,只是迅速地看看四周,有些担忧的样子。她并没有往后看,所以没看见裘德;而他却像突然患了枯萎病似的,身子发软,蹲在树篱后面。他就藏在那儿,直到他们走到淑的小屋,她走进去,菲洛特桑继续朝旁边的学校走去。
“唉呀,他对于她年龄太大——太大了!裘德高声叫道,为自己没有希望、受到困扰的爱情感到极度懊丧。
他是不能去干涉他们的。他不仍然是阿拉贝娜的丈夫吗?他再也不能继续朝前走了,于是只好返回基督寺。他每走一步似乎都在告诫自己,决不能去阻碍老师和淑的关系。菲洛特桑也许比她大20岁,不过也有许多年龄这样悬殊的夫妇婚姻是很幸福的呀。只是想到表妹和老师的那种亲密关系完全是他一手造成的,他就感到自己的悲哀颇有讽刺挖苦的意味。
6
裘德年老体弱、饱经风霜的姑婆在马里格林病倒了,跟着到来的那个礼拜天他便回去看望了她。此次成行,是经过了一番斗争的,因为他很想折转身去拉姆斯托村见表妹;但考虑到那种见面在他是很痛苦的,心里最想说的话不能说,让他难受的那次雨中邂逅的情况也不能告诉她,所以他才没有去。
他姑婆这时已卧床不起,短短的一天,他大部分时间在忙着妥善安排她的生活,让她舒适一些。小小的面包坊已经转让给一个邻居,有了这笔收入,加上她的一些存款,一切生活必需品都不愁了,并且本村一个寡妇和她住在一起,照顾着她的衣食。裘德直到快要回城里了,才和姑婆静静地说了一会儿话,不知不觉中话儿又扯到表妹身上。
“淑在这儿出生的吗?”
“是呀——就在这间屋里。那时他们一家人住在这儿。你干嘛问这个?”
“哦——我想知道。”
“这么说你已见过她了!”严厉的老太太说。“我是咋对你说的?”
“唔——你说我不要去见她。”
“你和她都聊过天儿了吗?”
“嗯。”
“那么以后就不要再去见她了。她是她父亲带大的,父亲让她从小憎恨她母亲这边的亲戚。像你这样一个干粗活的工人,她才看不上呢——她如今也是一个城市姑娘了。我对她从来就不太喜欢。一个不懂礼貌的小东西,她小时就是那么个样儿,老是使性子。因为她太不尊敬长辈,不知挨过我多少打。唉,有一天,她脱掉鞋袜,朝一个水池里走去,裙子拉到膝盖以上,还没等我说那多羞人,她倒先说起来:“去,去,姑婆,你害羞就别看好啦!”
“她那时也不过是个小孩子呀。”
“可也足足有12岁了。”
“唔——当然。不过她现在长大了,变得会体贴人了,活泼温柔了,机灵得像——”
“裘德!”姑婆高喊道,一下从床上弹起。“你可别对她太痴心了!”
“没有,没有,当然没有的。”
“你那么起劲去追阿拉贝娜,同她结婚,结果如此糟糕,恐怕再没哪个男人做的事比这更糟糕的了。不过她已到世界的那一头去啦,不会再惹你心烦了。你现在已是一个有了婚约的人,不可能随随便便的;如果你对淑还存什么幻想,事情只会弄得更糟。假如表妹对你有礼貌,你也可以同样对待她。你只能向她表示亲戚的一片好意,超出了这一点,你简直就是在发疯。如果她也像城里人那样轻浮,那她会把你也给毁了的。”
“不要说她的坏话吧。姑婆!请不要说了!”
这时陪伴和护理姑婆的那个寡妇走进来,才使裘德松了口气;寡妇一定在听他们谈话来着,因为她这时也说起往年的情景,说在她的记忆中淑·布莱德赫那孩子算得上是个人物。她描述说在淑的父亲去伦敦以前,她真是一个希奇古怪的少女,就在草地对面的乡村小学念书;说有一次教区牧师安排朗读和背诵时,年龄最小的她如何走上讲台,“穿一件小小的白色童衣,一双小鞋,系一条粉红色腰带,”背诵起《向上,向上》、《夜晚的狂欢之歌》和《乌鸦》【注:3首诗分别为美国诗人朗费罗、英国诗人拜伦和美国诗人爱伦·坡所作。】;说她在背诵时,怎样皱起小小的眉头,悲伤地看看四周,对着空中说话,似乎那里真有什么活物——
森然、可怖的老鸦,漫步在夜之海滨,告诉我在那阴森般的岸边你的尊姓大名!
“她就站在那儿,身上穿着小连衣裙之类的东西,把那种肮脏的食腐乌鸦表现活了。”病老太太不情愿地证实说。“你甚至好像看见那只鸟几乎就在眼前一样。裘德,你小时候也会她那一套,就好像看见空中有什么东西似的。”
这个邻居还谈了淑在其它方面的本事:
“你知道,她也不完全是那种男孩样的顽皮姑娘,可一般说来只有男孩才做的事,她也能做。有一次我看见她跳进那边那个池里,滑冰滑得好快呀;她头上的小卷发飘起来,和另外20名孩子一排朝前滑去,头顶着天,像画在玻璃上的模样儿,停也没停一下就滑到顶远的那一边去了。除了她别的全是男孩,所以他们就逗她,她说:‘放规矩点,小子们!’然后一下子跑回家里去了。男孩们都想法子哄她出来,可她就是不。”
淑小时候的这些一幕幕情景,只让裘德感到更加痛苦,因为他是不能去向她求爱的;这天他怀着沉重心情离开了姑婆的小屋。他多么渴望去看看那学校,那屋子——淑娇小的身躯已使它熠熠生辉,但他极力克制自己,继续往前走去。
那时是礼拜天傍晚,一些他在这地方住时曾认识他的村民,穿着盛装,聚在一起。有个人竟然招呼起裘德来,让他感到吃惊:
“这么说你真的到那儿去了,对吧!”
裘德表现出不懂他话的样子。
“嗨,到那个弄学问的地方呀——你还是个小男孩的时候,就经常跟我们说起的那个‘光明之城’!那地方真是你想的那样吗?”
“不错。还不止呢!”裘德高声说。
“我曾在那儿呆过个把小时,在我看来它也没什么了不起,尽是些老朽的房子,教堂和救济院也不成个样儿,我看它们也是冷冷清清的。”
“你错了,伙计,那城市里的事儿,可不只是你在街上走走看到的那些。它是人们的思想和宗教唯一的中心——是我们国家知识和精神的粮仓。你觉得它们冷冷清清,没做个什么,实际正是动极生静——用一位名作家的比喻来说,就是陀螺在睡眠。”
“哦,好啦,也许你说的是,也许不是。不过我还是那话,我在那儿呆了一两个小时也没看出啥名堂,所以我走进一家店子,买了一壶啤酒、一便士面包、半便士奶酪,没呆多久就回来了。我想你现在已进入某所学院了吧?”
“啊,还没有!”裘德说。“我还像以前一样几乎没沾着它的边儿呢。”
“咋回事?”
裘德拍了拍他的衣袋。
“我们过去就那么想嘛!那些地方也不是让你这种人去的——它们是专门为有钱人办的。”
“这你又错了。”裘德说,感到有些难过。“它们就是为我这样的人办的!”
尽管如此,别人的那番话仍足以使裘德从幻想的世界里退了出来;那个世界他是不久前才住进去的,里面有一个不切实际的人,或多或少就是他自己,正全心全意沉浸于那纯洁高尚的艺术和科学里,在知识的天国中去接受神的感召和选拔,以求在那里占一席之地。那个人的话,使他在一片冷清的北极光下凝视着自己的未来。他最近感到,他对自己的希腊语很不满意——尤其是读那些戏剧家的作品比较吃力。有时一天干完活后他已精疲力竭了,晚上实在不能再坚持刻苦用功,做深入的分析。他觉得自己需要一个导师——一个朋友,随时在自己身边,只需用一会儿工夫,就能向他阐明他有时得花去令人厌倦的一个月时间才能从那些艰涩难懂、语言笨拙的书本里懂得的东西。
毫无疑问,他现在必须把事情考虑得更周密一些,不要像最近那样。毕竟说来,他把业余时间都耗费在称为“自学”的、没有明确目标的劳动上,却又不看看它的可行性如何,于他有何益处呢?
“我过去本该想到这一点的。”他往回走时说。“与其执行计划而漫无目的地瞎闯,不清楚自己要做个什么,还不如什么计划也不执行……我现在这样,只是绕着学院外的大墙转来转去,好像希望有人伸出手来把我拉进去——这绝对不行!我必须要打听到详细情况。”
于是在下一周里他便着手去了解。第一次机会似乎在一天下午来到了,当时他看见一位老先生,有人指给他说那人就是某学院的院长,他正从一条公用便道上走过来,那儿好像在一个公园篱围里,裘德碰巧就坐在路旁。老先生越来越近了,裘德急切地望着他的脸,他显得很慈祥,和蔼可亲,但相当含蓄缄默。裘德再一想,觉得还是不能走上去和他说话;不过这次和院长相遇对他影响很大,他不禁想到如果用写信的方式,把自己的困难向那些最杰出、最有见识的老院长们述说,以期得到他们的赐教,不是一件很明智的事吗!
因此,在随后的一两周里,他便流连于城市里可以看到一些最出类拔萃的学院院长、大学校长和其它机构的头面人物的地方;他最后从中挑选出5位外表看来颇有眼光又深谋远虑的人。他给这5位名人分别去了信,概要地陈述了自己的困难,希望他们就自己所处的困境给他提提意见。
可是信刚一寄出,裘德便开始感到它们有这样那样的毛病,后悔把它们寄了出去。“现在那些妨碍他人、低级庸俗、爱出风头的请求遍地都是,我那些信不也和它们一样了吗?”他想。“为什么我就不能更明智一些,而去给那些素不相识的人写信呢?他们也许会从相反的方面把我看做是一个骗子,一个无所事事的饭桶,一个品性不良的人……或许我真的就是那样一个人吧!”
然而,他发现自己仍依依不舍地盼望着有一封回信,以便得到最后被拯救的机会。他就那样一天又一天地盼着,嘴上说这样的期待真是太荒唐可笑,但心里仍期待着。就在他盼信的日子里,有一天突然传来菲洛特桑的消息,使他一阵不安。菲洛特桑将离开基督寺附近的那所学校,到较远的南边、威塞克斯中部一所更大的学校去任职。这意味着什么?对他表妹有何影响?是否考虑到学校有两个老师却只有一个人的供给,从实际出发,调一个到另一所学校去以求收入多一些?好像有这种可能,不过他不愿意这样看。他深深地爱恋着那位年轻姑娘,而菲洛特桑和她之间却充满柔情蜜意,这使他感到十分厌恶,不愿就自己的计划向菲洛特桑讨教。
同时,裘德写信请教的那些学界名人们,一个也没回复他,这个青年因此仍像过去一样完全处于孤立无援的境地,只是多了一层忧郁,因为他感到越来越无望了。通过间接了解他不久才清楚地看出,他长久以来一直担心怀疑的事,即让自己取得参加某种公开竞争奖学金和助学金的资格,是他唯一的光辉道路。但要取得那种资格,就必须接受大量指导,并且要有很高的天资。像他这样的人完全按照自己方式读书,不管读得多么广泛彻底,甚至十年寒窗,要想和那些从小就在训练有素的教师指导下按规定程序攻读的人去竞争,是几乎不可能的事。
另外一条道路,可以说就是花钱为自己买到进学院的资格,似乎是唯一真正为他这样的人打开的,其困难只存在于物质方面。根据掌握的情况,他开始估算自己的财力有多大距离,结果他非常沮丧地看到,即使运气一直很佳,他也得省吃俭用15年时间,才能够给某所学院的院长提供一笔资金,取得入学考试的资格。这条路也是行不通的。
他看到,就是这样一些地方,曾经让他感到多么新奇,多么狡诈,充满了魅力。在他那满怀幻想的青少年时代,他远远地看见天边的这个城市,那么迷人,光辉灿烂,于是他就向往着来这儿生活,漫步于教堂和学院之中,与当地的风尚浑然一体——这在当时似乎无可置疑是一件理想的事。“只要我到了那儿,”他曾带着鲁滨逊的那种傻劲对自己的大救生船说道,“余下的不外就是时间和力气的问题。”无论如何,假如他根本就没有看到这个令人迷惑的地方,没有听到它的喧哗,而是去了某个繁忙的商业城市,一心只凭自己的才能去赚钱,从而以正确的眼光看待自己计划,也许对于他不知要好多少倍。唔,现在一切都清楚了,总归一句话,就是他的整个计划已经完蛋了,就像一个彩虹色的肥皂泡,经他理性的考察触动之后,一下便破灭了。他回首看着自己的一件件往事,不禁和海涅【注:海涅(1797-1856),德国诗人,以其爱情诗《歌集》著称。】产生了类似的感想:
在那个青年富有灵感、光亮闪烁的眼睛上面,我看见一顶小丑的傻瓜帽十分荒诞!
有幸的是,他还没让亲爱的淑也卷进他的失望之中,让她也来承受这幻灭的痛苦。他至今才开始醒悟过来,看到了自己的局限,因此内心非常难过,不过这些详细情况他是会尽可能不让她知道的了。许多年来,他一直苦苦奋斗,孤军奋战,生活贫困潦倒,又无先见之明,对这些她毕竟只知道一点点。
他老记起那天下午他从梦中醒来后,所看到的一幕幕景象。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做什么,就去了一座建造奇异的礼堂,爬上一个八边形天窗亭,进到它里面,礼堂位于这离奇独特的城市之中。天窗亭四面都是窗户,从那里可以俯瞰到整个城市及其高楼大厦。裘德一一扫视着那幅全景,凝目沉思,充满悲哀,但仍很坚定。那些建筑物以及与之有关的事情和被赋予的特权,他是一点也沾不上边的。他先凝视着隐隐呈现的巨大图书馆的房顶——他从来就没有时间进去过图书馆——然后视线移向各种各样的尖塔、礼堂、三角形建筑、街道、圣堂、花园、方庭,这一切构成了一幅独一无二的全景图。他看出自己的命不在其中,而在他目前住的那个破旧不堪的市郊,在劳苦的工人们当中。那些来城市的游客们、赞赏者们,都根本不会认出那地方也是城市的一部分,可是没有那里的居民,勤奋的学生又怎能读书,崇高的思想家又怎能生存。
他又往城市那边的乡村看去,那儿树林密布,把她挡在外面;正是由于她的存在,他当初才有了精神支柱,现在他又失去了她,这使他痛苦万分。要是没有这个打击,他或许还能忍受自己不幸的命运。有淑相伴,他或许就含笑着放弃了自己的雄心壮志。可没有了她,他长期以来勤奋刻苦却一事无成,必然使他遭受巨大的灾难。毫无疑问,在追求知识的道路上,菲洛特桑也经历了类似的失望,这种失望现在正困扰着裘德。但是老师得到了上帝的恩赐,有可爱的淑给他安慰,而裘德却没有这样的福分。
他从天窗亭上走下去,来到街上,无精打采地朝前走着,来到一家小酒店并走进去。他要了几杯啤酒,一连几口就喝光了,待出来时夜已降临。借助街灯摇曳不定的灯光,他漫步回到住处去吃晚饭,刚一坐下不久房东太太就给他拿来一封刚到的信。他把信放下,好像感到它可能很重要似的。裘德看着那封信,发现上面盖着凹凸的戳记,原来是从他写信去的某所学院寄来的。“终于有一封回信了!”他高喊道。
这封信很简短,内容也绝非他所期待的;不过是院长给他的亲笔回信这倒不假。信中这样写道:
石匠裘德·福勒先生收。
先生:来信收悉,颇觉有趣,据先生所言,你乃一工人。既如此,窃以为理应坚守旧业,安于本分,而不好高骛远,另辟蹊径。唯如此,你会更有成功之机。冒昧进言,仅供参考。
你忠诚的 提·特图弗勒
这封非常合情合理的忠告信倒使裘德勃然大怒了。这一点他以前就全都明白,并知道是对的。然而他寒窗十载却是这样的结果,脸上似乎狠狠挨了一巴掌。于是他不是像往常一样坐在桌旁看书,而是不顾一切地站起来,走下楼上了大街。他站在一家酒吧旁,将两三杯酒一饮而尽,然后又神思恍惚地朝前走去,来到市中心一个叫“四通路口”的地点,出神地像个呆子一样看着一群群的人们。过了一些时候他才回过神,并和在那儿站岗的警察说起话来。
那警察打着呵欠,伸了伸胳膊,稍稍踮起脚尖,身子往上抬了抬,面带微笑,风趣地看着裘德说:“你喝醉了吧,年轻人。”
“没有,我才刚开始喝呢。”他说,一派愤世嫉俗的神态。
不管他喝了多少酒,他的脑子却是很清醒的。警察又跟他说了些话,但他只听到一部分,因为正沉思着,过去那些也像他这样站在路口苦苦挣扎的人们,现在已被所有人忘记了。这个十字路口的历史,比城市最古老的学院的历史还悠久。确实,这里充满了各种幽灵,层出不穷,它们曾聚在这儿表演悲剧、喜剧和滑稽剧,演出着最热闹、深刻的场面。在这个“四通路口”,人们曾谈论着拿破伦其人,美洲沦陷,查理一世被处死刑,殉教者被焚烧,十字军东征,诺曼征服,还可能谈到凯撒来临。【注:查理一世(1600-1649),英国斯图亚特王朝国王(1625-1649)。十字军东征,指西方基督教徒组织的反对穆斯林国家的几次军事东侵。诺曼征服,指诺曼底公爵威廉于1066年对英格兰的军事征服。】男男女女们曾来到这里,为了爱情或仇恨,结合或分离;他们互相等待,充满痛苦;彼此赢得了对方;因嫉妒而诅咒对方,因宽恕而为对方祝福。
他开始看出来,城市市民的生活真是一本人生的大书,它比起大学师生的生活来更充满了无限活力,更丰富多彩,更简单明了。他眼前的那些苦苦挣扎的男男女女们,才是基督寺的实体,虽然他们不大懂得什么是基督或寺。这就是事情的一种幽默滑稽之处。那些漂浮不定的大学师生,对基督和寺都知道一些,但在当地人看来他们绝算不上是真正的基督寺人。
他看看手表,寻着这个思路继续朝前走去,来到一个公共大厅,里面正举行没有座位、听众站着听的音乐会。裘德走进去,发现已站满了青年男女店员、士兵、学徒、抽烟的小男孩,还有较体面一些的业余爱好音乐的轻薄女人。他已触及到了真正的基督寺生活。一个乐队正在演奏,人们四处走动着,你推我挤,时而一个男人跑上台子唱一首滑稽的歌曲。
几个嬉闹的女孩朝他走来,想逗他乐乐,但淑的幽灵似乎一直萦绕着他,不让他去和她们调情、喝酒。10点钟时他离开了那里,有意绕道回去,以便经过刚给他寄信来的那位学院院长的校门。
校门已经关了,他一冲动,便从衣兜里取出一支粉笔——他这样的工人粉笔通常随身带着——在墙上写下这样的话:
“我和你们一样聪明,并不比你们差:是呀,谁不知道这些东西呢?”
——《约伯记》【注:《约伯记》,基督教《圣经·旧约》第1卷。】第12章第3节
7
那些嘲笑的话使他一时得到宽慰,次日早晨他还笑自己那种自命不凡的行为。可是这种嘲笑并非是健康的。他把院长给他的信又读了一遍,领会字里行间所包含的智慧;他初读到这封信时勃然大怒,而现在他感到了寒心和沮丧。他看到自己的确是一个傻瓜。
他既不能够进大学又得不到爱情,因此也没心思继续干活了。无论何时,只要他一甘心于自己不能做大学生的命运,心情平静下来,他和淑无望的婚姻就来搅扰他,又使他不得安宁。在他遇到过的人中,只有淑同他意气相投,可是由于他是一个结过婚的男人,不可能同她结婚,这种情况长久地、无情地折磨着他,使他忍无可忍;他心烦意乱,再一次不顾一切地冲向真正的基督寺生活。他于是来到一个庭院上边一家低矮的偏僻酒馆,它在当地一些知名人士眼里还是小有名气的。裘德心情比较愉快的时候,它那离奇古怪的模样也会使他感到有趣。他在那里坐了差不多一整天,深信自己压根儿就是一个堕落的人,已经不能指望有所作为了。
傍晚时分,酒店的常客们一个接一个进来了;裘德仍坐在他那个角落里,尽管他的钱已花光,整整一天也只吃了块饼干。他一直在那里慢慢喝酒,非常沉着冷静地观察周围越来越多的人,并和其中几个交上了朋友:一个叫廷克·泰勒,他是衰败的圣物五金商人,似乎早年信奉宗教,不过现在对它也有了些不敬的言词;一个红鼻子拍卖商;两个像他一样的哥特式建筑石匠,分别叫查姆大叔和乔大叔。此外还有一些职员,一个牧师服饰制作商的助手;两个女士,一个绰号叫“快乐亭”,另一个叫“麻雀斑”,她们是两个随好人变好人随坏人变坏人的女子;一些热心赛马、知道赌博圈内情的男人;一个剧院的巡回演员;两个怡然自得的小伙子,原来他们是没穿校服的大学生,悄悄溜进来会见一个男人,商量关于几只小公狗的事。他们呆在那儿和前面说到的跑马场上的绅士一道喝酒、抽烟,不时看看手表。
人们谈话的内容越来越广泛。他们批评基督寺社会,真诚地为那些学院学监、地方行政官和其他权威人士的缺乏感到惋惜,而对于怎样改进自己的作风把工作做好,以便得到人们应有的尊敬,大家又以宽宏大量、公平无私的态度交换了意见。
裘德·福勒喝了一天的酒,头脑发胀,这时现出一副自命不凡、厚颜无耻、自恃清高的样子,不时有些武断地插上话去高谈起来。许多年来他一直在为自己的目标奋斗着,所以别人不管说什么,一到了他嘴里全都变成学问和研究的话题;他像一个机械呆板的疯子似的,一个劲地大谈特谈自己知识如何广博,这要是在他头脑清醒的时候,他一定会觉得很可怜的。
“鬼才在乎,”他在说,“大学里的那些院长、训导长、校长、研究员或该死的文学硕士!我只知道只要他们给我个机会,我就会超过他们,还要教他们一些他们不懂的东西!”
“快听呀,快听呀!”角落处的两个大学生说,他们正私下谈论小狗的事。
“我听说你总喜欢看书,”廷克·泰勒说,“因此你说的我也不怀疑。不过我和你不一样。我总认为从书本外学到的东西比书本里学到的多,所以我注重书本外的知识,不然我也就不会是现在这样了。”
“我看你是想做一个牧师吧?”乔大叔问。“如果你真那么有学问,理想那么高,为什么不把你的学问露一手给我们看看呢?你能用拉丁文背《信经》【注:《信经》,指基督教使徒信经或尼西亚信经。】吗,小伙子?有一次在我老家他们就是这样问一个人的。”
“我想没问题!”裘德傲然地说。
“他不行!看他那个骄傲的德性!”一个女人尖叫道。
“你闭嘴,快乐亭!”一个大学生说。“大家安静!”他一口喝完平底无脚杯里的酒,用杯子敲着柜台,宣布说:“屋角那位先生要用拉丁文背《信经》啦,让我们大家也开开眼。”
“我才不背呢!”裘德说。
“背呀——试试吧!”牧师法衣制作商说。
“你不会背!”乔大叔说。
“不,他会背的!”廷克·泰勒说。
“我发誓我会背!”裘德说。“好吧,只要谁请我喝一杯苏格兰淡威士忌酒,我马上就背。”
“这个要求不算过分。”那个大学生说,抛下买威士忌的酒钱。
酒吧女招待于是调制着混合酒,那神态好像是一个被迫生活在一些低等动物中的人一样。一杯酒递到了裘德手里,他一饮而尽,然后站起身毫不犹豫、绘声绘色地背起来:
“我信上帝,全能的父,天地的创造者,一切物——看得见的和看不见的——创造者。【注:此段原文为拉丁文,张谷若先生译,后面两段拉丁文也如此。】
“好呀!拉丁文说得好极了!”一个大学生说,而实际上他一个字也不懂。
酒吧间里一片安静,女招待一动不动地站着,裘德洪亮的声音传进了内室里,店主正在那儿打着瞌睡,这时走出来看外面发现了什么事。裘德刚才已沉着冷静、慷慨激昂地背诵了几句,现在又继续用拉丁文背道:
“在本丢·彼拉多手下为我们受难,被钉于十字架。受死,埋葬,第三天复活升天,如‘圣经’所言。”
“那是尼西亚信经。”第2个大学生冷笑道。“我们要听的是使徒信经!”
“你们并没有说呀!而且除了你外,连傻瓜都明白尼西亚信经是最具有历史意义的!”
“让他往下背,让他往下背!”拍卖商说。
可是不久裘德的脑子似乎给搅乱了,他背不下去了。他将一只手放在额头上,脸上现出痛苦的表情。
“再给他来杯酒——他就会想起来背下去的。”廷克·泰勒说。
有人丢出3便士,酒给他递了过来。裘德看也没看伸出手接过酒,一干而尽,随即又精神抖擞地背起来,快背完时声音更洪亮了,好似牧师在领着会众们朗诵一般。
“我信正教,我信使徒行传,我信受洗即可免罪,我信身体死而可以复活,我信永生。阿门。”
“背得太好了!”有几个人说,他们很欣赏最后两个字——这是他们头一回也是唯一听懂的两个字。
这时裘德似乎清醒过来,瞪着周围的人。
“你们这一群傻瓜!”他吼道。“你们哪个知道我背了还是没背?对你们这些糊涂脑袋来说,我用难懂的语言背了《捕鼠人的女儿》你们还不知道呢!看我落到了什么田地——跟你们这些乌合之众在一起!”
店主的执照上本来已经记上窝藏形迹可疑的人的字样,所以他怕又引起骚乱,走到柜台外面;可是裘德突然之间变得理智起来,厌恶地转身离开了酒吧,把门砰地关上了,声音沉闷。
他急冲冲地沿着小巷走去,转入又宽又直的大街,顺着它走到与公路的交合处,把刚才那些酒伴的声音远远抛在了身后。他仍继续往前走,像个小孩一般渴望着这世上有一个他似乎唯一可以投奔的人——这是一个盲目冲动的向往,但这种错误的认识他此时是看不到的。他就这样走了1小时,在10点到11点时来到了拉姆斯托村。走近那所小房子时他看见楼下的一间屋灯还亮着,心想这就是她的屋子吧,果真如此。
裘德走近墙边,用手指敲了敲窗格玻璃,十分急切地叫道:“淑!淑!”
她一定听出他的声音来了,因为屋里的灯光消失,随即门被打开,她手里拿着一支蜡烛出现在门口。
“是裘德吧?哦,真是你呀!我亲爱的、亲爱的表哥,你怎么啦!”
“唉,我——我止不住要来你这里,淑!”他说,身子一下在门前的石阶上瘫软下去。“我真是坏透了,淑——我的心都要碎了,我忍受不了自己那样的生活啦!所以我整天都在喝酒,亵渎神明,或者说几乎是那样,在污秽不堪的地方讲神圣的东西——无所事事、装模作样地一次次背诵信经,而那样做没有虔诚的心是绝对不允许的。啊,随你怎么惩罚我都行,淑——杀死我吧——我不会在乎的!只要你别跟世上所有其他人一样恨我、看不起我就行了!”
“你病了,可怜的亲爱的表哥!不,我不会看不起你,当然不会的!快进屋来休息吧,看我能帮你做什么。快靠着我,别去在意啦。”她一手拿着蜡烛,另一手扶起他,把他领进屋子,让他坐在这简陋房间里唯一的安乐椅上,让他两脚伸直放在另一把普通椅子上面,替他脱下靴子。这时裘德慢慢清醒一些了,嘴里只说着“亲爱、亲爱的淑!”声音突然变了,充满痛苦和悔恨。
她问他是否想吃点什么,他只摇摇头。于是她让他睡觉,说早晨她会早点下楼来给他弄些吃的,然后就和他道晚安上楼去了。
他几乎立即就沉沉入睡了,直到破晓时才醒。他最初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渐渐才明白过来;以理智的头脑看自己处境,他感到可怕极了。她已看到他最糟糕的一面——最最糟糕的一面,叫他如何去面对她呢?她很快就要下楼来为他准备早餐,她说过的,那时他会在她面前感到万分羞愧。一想到这他就受不了,于是轻手轻脚穿上靴,从钉子上取下自己帽子(她挂在那里的),悄声无息地溜出了房子。
他一心只想着要离开,到某个偏僻的地方隐藏起来,也许还要祷告一番,而他唯一想到的去处便是马里格林。他先去了基督寺的住处,发现石场老板已给寄来解雇通知。他收拾好行李后,便转身背离那个使他苦恼不堪的城市,朝着南边的威塞克斯走去。他此时身无分文,仅有的一点点钱还存在基督寺一家银行里,所幸的是他尚未动过。因此,回马里格林唯一的办法就是步行;这段路有近20英里,他有足够的时间反思一下,以便让自己彻底清醒过来。
傍晚时分他来到奥尔弗雷兹托镇,并在那儿典当了背心。走出镇外一两英里后,那晚他在一垛干草下面过了夜。破晓时他醒来,站起身抖落衣服上的草屑和草杆,又迎着苍白漫长的道路出发了,爬上小山来到一片丘陵地带——他很远就看到这个地方——经过了山顶那块里程碑,许多年前他曾在它上面刻下过自己的希望。
人们都在吃早饭时他回到了古老的村庄。他疲惫不堪,一身沾满泥土,不过头脑算是完全清醒了,又恢复正常。他在那个井旁坐下,心想自己本要成为一个基督的信徒,却落到这样可怜的结局。他看见旁边有一个水槽,就在那儿洗了洗脸,然后来到姑婆的小屋前,看见她正坐在床上吃早饭,仍由和她住在一起的那个女人照护着。
“怎么啦——没活干了?”他这位年老的亲戚问,用深陷的眼睛看着他,眼皮像壶盖一样重垂着。像姑婆这把年纪的人,一生都在为吃饭穿衣问题挣扎,所以看见他那个衣衫不整的样子,必然要想到失业上去了。
“嗯。”裘德心情沉重地说。“我想我得休息一下。”
他吃了些早饭后,精神得到恢复;他爬上自己原先那个房间,仍像做工匠时那样衬衫也没脱就躺到床上去了。他睡了一会儿,醒来时觉得自己像躺在地狱里一般。这可真是一个地狱呀——使他羞愧的失败的地狱,既没实现抱负又没得到爱情。他想到他在离开这故土之前掉进的那个深渊,他当时认为它是最深的深渊了,但现在看来还不及目前的深渊。在他的希望面前充满了重重障碍,头一次不过冲破了第1关而已,现在他要冲破第2关了。
他心情如此紧张不安,假如他是女人一定会尖叫起来的。可他已是个成年男人,怎么能用那种办法来缓解痛苦呢,于是他悲痛地咬紧牙关,使嘴的周围都鼓起了线条,像拉奥孔【注:拉奥孔,希神雕像,父与二子为两大蛇所缠,极挣扎痛苦之状。】雕像脸上的线条一样,额上也起了深深的皱纹。
风凄凉地刮过树林,在烟囱里发出呼呼的响声,像风琴的踏板发出的声音。附近那个不属于任何教派的荒废的教堂院墙上爬满了常春藤,它们将叶子互相轻巧地扑打着。在另一个地点,一座崭新的同时具有维多利亚式和哥特式风格的教堂已经落成,它上面的风向标已开始吱吱嘎嘎作响。可是显然不只是屋外的风发出这低沉连续的声音,里面还夹着说话的声音。他不久就猜出那声音来自何处:原来是副牧师和他姑婆在隔壁做着祷告。他记得姑婆曾说起过这个牧师。一会儿声音停止了,好像有脚步声走过楼梯平台。裘德坐起身,大喊道“嗨!”
脚步声朝他打开的门走来,一个男人往里面瞧着。他是一个年轻的牧师。
“我想你就是海里奇先生吧。”裘德说。“我姑婆不止一次提到你。唔,我刚回家来,成了一个不幸的人,虽然也曾有过世上最崇高的理想。现在我苦恼得要发疯了,遇到这样那样不顺心的事,整天喝酒。”
裘德慢慢向副牧师讲述了自己新近的计划和行动,无意识地把追求知识的雄心壮志说得少,而着重强调了他在神学上的抱负——虽然直到此时这在他所进行的整个计划中只占一部分。
“我明白我是一个傻瓜,每时每刻都在干傻事。”裘德最后又说。“虽然进大学的希望破灭了,但我丝毫不觉得遗憾。现在哪怕那种计划真能成功我也不会再那样做了。我已根本不在乎要在社会上取得成功了,不过确实感到应该做些有益的事。我非常遗憾没有进教会,失去了被委任为牧师的机会。”
副牧师新到这个地区不久,对裘德的这番话深感兴趣,最后他说:“假如你真受神的感召想做牧师——从你的谈话中我认为是如此,你那些话也是一个思想丰富、受过教育的人才说得出的——你可先以‘无牧师资格而准许传道者’的身份进教会。只是你必须下决心戒酒才行。”
“这一点不难办到,只要有希望来支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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