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的裘德-在梅尔彻斯特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新郎呀,因为世上再没有像她这样的姑娘!”

    ——萨福(H·T·沃顿)【注:萨福(公元前约612-?),古希腊女诗人。H·T·沃顿,英国古典学者兼翻译家。】

    1

    这倒是他以前从没想到的——进教会做些于他人有益的事情,与追求知识、同他人竞争截然不同。一个人可以讲讲道,为同胞们做些好事,而不需在基督寺的大学里成为两科优等生,也不需先有超乎寻常的知识。他过去幻想着,到后来竟至于做起主教的梦来,其实内心对于伦理道德和宗教神学并没有一点热情,只不过是身披宽大的白色法衣,却怀着一个世俗的野心罢了。他担心自己的整个计划已变得腐化堕落,即便最初不是这个样子;他浮躁不安,只想着在社会上往上爬,而在天性方面并无任何高尚的基础——他的那种野心纯粹是文明社会里人为的产物。眼下就有成千上万的青年人,同样在为自己的私利奔波着。一个没有思想只知道吃喝玩乐的庄稼汉,和老婆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没有了虚荣心,也许比他更可爱呢。

    他现在并算不上个学者,以这种身份在教会里即使干上一辈子,他也绝不可能超过那个小小的副牧师——把自己一生消耗在一个无名的乡村或城市贫民区。这种行为也许还包含一点崇高和伟大的精神,也许才具有真正的宗教意义;宗教工作净化着人的心灵,值得他这样一个满怀懊悔的人去贡献一生。

    裘德衣着破旧,独自一人坐在那里。他头脑里产生的这种新思想,与过去自己的目标比起来,更显示出了它可喜的光辉,这使他感到高兴;可以说这光辉在随后几天里,给了他那段追求学问的生涯以致命的打击——那生涯耗费了他12年大部分的生命。不过在较长的时间里他都停滞不前,并没有去推进他新的愿望,而只是在附近一些村里干点零星活儿,替人们安装、雕刻墓石,心甘情愿被六七个农夫和老乡看做是一个社会的失败者,一件被退回的废品,那些人向他点头招呼总是带着优越恩赐的神气。

    不久淑给他寄来了一封信,信封上盖着鲜艳的邮戳,使他新的意图又包含了人间趣味——即便一个心灵最高尚、最能自我牺牲的人,这种人间趣味也是必不可少的。显然她写信时充满了忧虑,没怎么谈及自己的事,只说她已通过某种官费生的考试,要到梅尔彻斯特一所师范学校去读书,毕业后将从事她选定的职业——这一部分是受了他的影响。梅尔彻斯特有一所神学院,那是一个给人安慰的宁静地方,宗教气氛相当深厚;那儿,世俗的学问和智力上的聪明根本无立身之地;那儿,裘德所具有的为他人谋利的精神,比他尚未具备的卓越才华,更会受到人们的尊重。

    他必须用一段时间边干石工活边攻读神学著作——在基督寺时他只埋头苦读一般的古典文学,而忽视了这一门学问——所以还有什么办法,比到一个更远的城市去在找工作的同时进行这一读书计划更理想的呢?他对那个新的地方满怀着极大的人间趣味,这一切都是由于淑的原因;但与此同时,他又不能再像过去那样把这看做是受了淑的影响。这是一种道德上的自相矛盾,他对此是看得很清楚的。不过他把这些都归因于人性的弱点,希望把她只当做是一个朋友、一个女亲戚来关爱她。

    他考虑着可以安排好自己未来的几年时间,争取在30岁时开始从事牧师工作。那个年龄深深吸引着他,因为他的师表【注:师表,指耶稣。】就是30岁在加利利【注:加利利,巴勒斯坦北部一多山地区。】开始布道的。这样,他就会有充分时间作深入细致的研究,并从石匠工作中挣得一些钱,以便下一步到某所神学院去作必要的进修。

    转眼圣延节已过,淑去了梅尔彻斯特师范学院。这正是一年中裘德最难找新工作的时候,他于是给她写了一封信,说他大概要推迟一两个月,等白天长一些后再去梅尔彻斯特。她完全默然同意了他的想法,以致他真希望自己没提出推迟的事才好——显然她并不太关心他,也从没因为那晚他突然闯进她屋子、后来又悄悄溜走的古怪行为而责怪他。对于她和菲洛特桑先生的关系,她也只字未提。

    可是,后来他突然收到淑一封万分激动不安的信。她说她非常孤独痛苦,不喜欢现在生活的地方,说它还不如原来圣物设计所那里,说它比任何地方都糟糕。她感到一个朋友也没有,问他能否立即去那儿——虽然即使他真去了,她能见他的时间也有限,因为她发现那所学校的纪律相当严格。这都是菲洛特桑先生让她去那里的,她真后悔听了他的话。

    显而易见,菲洛特桑求婚的进展并不很成功,这倒使裘德失去了理智感到无比高兴。他马上收拾好行李赶到了梅尔彻斯特,数月以来第一次有了这么轻松愉快的心情。

    既然生活又翻开了新的一页,他就立即环顾四周想找一家禁酒的旅馆,在从车站出来的那条街上发现了一家这样的小店。他先吃了些东西,便走出旅店,跨过城市的大桥,时值冬季,天色暗淡。然后他转过弯朝大教堂的院子走去,天空迷雾蒙蒙,他站在英国最优美的那座建筑物墙下,抬头仰望着。他看见那座高大房屋的屋脊,屋脊之上尖塔高耸入云,它的尖端已被飘过的雾遮住不见了。

    一盏盏灯开始亮起来,他转身朝着教堂西面走去。那儿四处堆满了大石块,他把这看做是一个好兆头,因为它说明人们正对这座教堂进行大规模的修复工程。他似乎很迷信,认为这就是主宰一切的神在做着深谋远虑的安排,为的是让他在等待召唤去从事更崇高的职业时,有许多石工活儿做。

    这时他感到一股热流涌遍全身,因为他想到了他此时和那个眼睛明亮、欢快活泼的姑娘近在咫尺。她额头宽广,头发浓黑,眼睛闪烁,有时温柔之中带着果敢——就像他见过的西班牙画派版画上的那些女子一般。她就在这个地方——实际上就在这个教堂大院——在正对教堂正面的一座房子里。

    他沿着宽大的砾石路朝那座房子走去。那是15世纪建造的一座古老的大厦,曾被用作宫殿,现用作师范学院的大楼,窗子都装了直棂和横档,前面有一个由墙把大路隔开的院子。裘德先打开院子的大门朝一个楼门走去,在那儿询问自己表妹在什么地方;他被小心翼翼领到一个等候室,不久她走过来了。

    尽管她到这儿不久,可是与上次他见到她时的情形已经起了变化。她欢快活泼的劲头荡然无存,本来是婀娜多姿的体态现在变得平板呆直。原先对习俗的那种掩饰和敏感也不见了。她也不是给他写信召唤他去的那个女人了。那封信显然是她一时冲动匆匆写成的,寄出后转念一想又有些后悔不该写;她后来想到的,可能就是他上次出丑的事。所以裘德这时十分惶恐不安。

    “你不会——认为我是一个卑鄙无耻的人吧——那个样子跑到你那儿去——又毫不道德地溜走了,淑?”

    “唔,我已尽量不去那样想了!你当时告诉了我很多你为什么会那样。我希望永远也不会对你美好的品质有任何怀疑,我可怜的裘德!我真高兴你到这儿来了!”

    她穿一件紫黑色长袍,衣领有一点花边,衣服十分朴素,紧贴在她苗条的身上显得很淡雅。她的头发以前是照当时的习俗梳的,现在也紧紧地盘绕起来,整个神态完全像是一个受到严格纪律修剪的女人,只还有一些生气潜藏在深处尚未被学校的制度约束。

    她风姿绰约地来到他面前,可裘德感到她并没有想要他以表兄妹以外的关系吻她,尽管他渴望着这样做。他丝毫看不出淑把他当做是一个情人的迹象,或将来有这样的可能,即便他有权做她的情人;这是因为她已知道了他最坏的一面。这就促使他更下定了决心,要把自己婚姻上的纠葛告诉她——他一次又一次克制自己没有这样做,是因为非常害怕会失去她,得不到和她在一起的快乐时光。

    淑和他一起走出学校来到街上,他们一边走一边谈,不过谈话内容都只是围绕着眼前的事情。裘德说他想给她买一件什么小礼物,这时她有些羞愧地说她肚子饿极了。学校给他们的津贴很少很少,此刻她在世上最希望得到的礼物就是一顿正餐、一些茶点和一顿晚餐。于是裘德把她带到一家小酒店,凡供应的东西都买了,但其实也并不多。不过,这地方倒给他们提供了一个愉快的机会可以自由自在地促膝谈心,因为店里再没有别人。

    她告诉他学校当时的情形,她们粗劣的生活条件,那些来自主教区四面八方、性格各异的同学们,她每天如何大清早就起床在煤气灯下开始学习——像她这样的年轻人有生以来第一次受到约束,心情是多么痛苦。这一切他都听着,但都不是他特别想知道的她和菲洛特桑的关系。可她就是没谈及这个问题。他们坐下来吃东西的时候,裘德冲动地把一只手放在她手上;她抬头望着他,面带微笑,毫无拘束地用自己温柔的小手握住他的手,分开他的手指平静地仔细观察着,好像它们是她正要买的手套上的手指一般。

    “你的手相当粗糙,对吧,裘德?”她说。

    “嗯。假如你的手整天都拿着木槌和凿子也会这样的。”

    “你明白我并不是不喜欢。我认为看见一个男人的双手受职业影响是一件极好的事……好啦,毕竟我还是很高兴来到了这所师范学院。瞧着吧,两年学习结束后我将是一个多么独立的人!我会考得很好的,菲洛特桑先生也会利用他的影响让我在一所重点小学里教书。”

    她终于接触到了这个话题。“我感到怀疑和担心,”裘德说,“他——真的对你那么热情关心吗?也许是想娶你呢。”

    “你可别像孩子一样犯傻啦!”

    “我想他总提过这样的事吧。”

    “提了又怎么样呢?像他那样子的老头儿!”

    “哦,得啦,淑;他还并不太老呀。我曾看见他在——”

    “他从没有吻过我——绝对没有的!”

    “是没有。不过用手搂住了你的腰。”

    “啊——我记起来了。可我并不知道他会那样。”

    “你在为自己开脱,淑,这可不很友好嘛!”

    她那总是很敏感的嘴唇颤抖起来,眼睛惊愕地眨着,好像这个责备使她思考着该说什么。

    “我知道如果我把什么都告诉了你,你会生气的,所以我不想提起这事!”

    “那么就别说吧,亲爱的。”他安慰她说。“我实在没权利让你说,也不想知道。”

    “我就要告诉你!”她说,在她的身上还有着这种刚愎任性的性格。“是这么回事:我答应了——答应了——过两年从师范学院毕业获得文凭后就嫁给他。他的计划是我们那时去一个大城市,在一所规模较大的双轨学校教书——他教男生我教女生——已婚的小学教师常常这样,我们共同挣得较多的收入。”

    “啊,淑!……不过这当然很好——对你来说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他瞥她一眼,两人的视线碰在一起;他的眼神里包含着责备,说明他口是心非。然后他把手从她手上抽开,脸也背开她面向窗口那边。淑顺从地盯着他,一动不动坐在那儿。

    “我早就知道你会生气的!”她非常冷静地说。“好吧——就算我错了吧!我本不应该让你来看我的!我们以后最好不要再见面了,只是每隔很长时间写封信谈谈公事好啦!”

    这可正是让他受不了的事,她大概也知道,所以他立即改变了态度。“哦,不,我们要见面的。”他赶紧说。“不管怎样,你订婚了在我看来仍和从前一样。我想见你时就有充分权利见你,我一定会来见你的!”

    “那么咱们就别再谈这事了,我们今晚在一起,这事却真让人扫兴。一个人两年以后的事情有什么要紧呢!”

    他觉得她真有点捉摸不透,于是他不再提起这话题了。“咱们到大教堂去坐坐好吗?”吃完饭后他问。

    “大教堂?好吧。不过我倒更愿意去火车站坐坐。”她回答,声音仍显得有些烦恼。“现在那里可成了城市生活的中心了。大教堂当年辉煌的时期已过去!”

    “你多么现代呀!”

    “假如你像我一样近些年都生活在中世纪的气氛里,你也会如此的!大教堂四五百年前倒是一个很不错的地方,但现在它已衰败下去了……我也并不现代,比起中世纪精神我还算是落后的呢,你如果真了解我就会看出来。”

    裘德现出懊恼的样子。

    “看你——我不再说这种话好啦!”她大声说。“只是你站在自己的角度不知道我多么糟糕,不然你就不会这样重视我,也不会关心我订没订婚的事。现在我们只剩下时间绕着教堂院子走一下了,然后我必须进学校去,否则今晚就会被锁在外面。”

    他领着她来到学校大门口,他们在那儿分了手。裘德深信,那个阴郁的夜晚他与表妹的会面是不令人愉快的,它只是促进了她订婚的事,而根本没给他带来任何幸福。她对他的责怪就已使那件事定型了,并不只是说说而已。不过第2天他还是着手去找工作,这可没有在基督寺那么容易,因为一般说来,在这个平静的城市里石工活儿没那么多,雇请的工人大多数是长期性的。但他还是渐渐地挤进了石工们的行列。他最先是在山上的公墓里雕刻石头,然后终于干上最喜欢的工作——修复大教堂。这是一个规模巨大的工程,教堂内的石造部分全都拆了要检修,大部分需要更新。

    这项工程大概需要几年才能完成,并且他对自己本行的技术也很自信,认为要想在这里干多久都取决于他自己。

    他在离教堂不远的地方租到住处。那房子即使一个副牧师住也不会感到丢脸;他把大部分工资都用作房租了,而通常情况下,是没有哪个技工会花这么多钱去租房的。他那间既做卧室又做起居室的屋子里,有一些镶着框子的教区长住宅和教长宅邸的照片,房东太太曾是那些官舍内受到信任的仆人。楼下的客厅里有一口钟放在壁炉台上,上面写着一些字,原来它是这位严肃认真的女人结婚时,同伴仆人们送给她的一件礼物。除了屋子里的陈设外,裘德也把自己的一些照片拿出摆设起来,照片上都是些他亲手制作的教会的雕刻品和纪念碑。因此,房东太太为让他住进这套空房子觉得满意。

    他在市里各家书店买到不少神学著作,他用这些著作又开始了新的学习,此次的精神和方向都与以前不同了。他读了初期神学学者的著作,以及培利【注:培利(1743-1805),英国神学家、功利主义哲学家,主要著作有《论道德和政治哲学原理》、《自然神学》等。】和巴特勒【注:巴特勒(1692-1752),英国圣公会会督、神学家。】这些人的普通著作,为了松驰调剂一下,他又读纽曼、皮由兹和许多其他近代名人的著作。他还租了一台簧风琴把它安放在寓所里,在上面弹奏单节和双节圣歌。

    2

    “明天可是我们难得的日子,你知道。咱们去哪里呢?”

    “我3点至9点休假,只要能按时回来去哪儿都行。不要到那些废墟遗迹去,裘德——我不喜欢它们。”

    “好吧——那就到沃杜尔堡去。如果愿意还可以去芳特山——一下午就够了。”

    “沃杜尔堡是一片哥特式建筑废墟——我可不喜欢哥特式建筑!”

    “不,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它是一座具有古典风格的建筑——我想属于科林斯【注:科林斯,古希腊一奴隶制城邦。】风格吧,里面有不少的画呢。”

    “啊——那好吧。我一听说科林斯就喜欢。咱们就去那儿吧。”

    几周以后他们再见面时便开始了这番谈话,次日上午做好出发的准备。这次出游,就像是一颗晶亮的钻石,无论从哪一个细微的方面对裘德都焕发出灿烂光彩;他不敢对自己充满矛盾的生活作一番思考。他的淑的行为对于他总是一个可爱的谜,此外他不想说别的。

    他按时来到学校门口接他,内心深感陶醉;她像个修女一般穿着朴素的衣服出现了,这与其说是愿意这样不如说是被迫如此;他们悠然地来到车站,行李搬运工不断叫着“对不起!”列车发出一声尖叫——所有这一切组成了一个美丽的结晶体。谁也没有盯淑一眼,她穿着太朴实了;这倒使裘德感到愉快,因为他想到只有他一个人才知道她那些衣服下掩盖着的媚人之处。只需在一家服装店花上10英镑买些衣服穿上——这与她现实的生活或她现实的自身毫无关系——整个梅尔彻斯特的人就会对她刮目相看的。列车员认为他们是一对情人,把他们单独安排在一个分隔间里。

    “这片好意可是给白费了啊!”她说。

    裘德没有回答。他认为她的话没有必要这么伤人,而且也不完全对。

    他们到了园林和城堡,漫步穿过画廊,裘德在一些比较喜欢的宗教画前驻足观赏,这些画的作者有德尔·萨尔托、圭多·雷尼、斯帕罗勒托、萨索费拉托、卡洛·多尔奇【注:以上几位都是意大利画家。】等等。淑忍着性子停在他身边,时而带着批评的神气瞥他一眼;他看着“圣母马利亚”、“圣家庭”和“圣人”这些画时,脸上便出神地现出虔敬的表情来。她完全估量出他的心思以后,就走到前面去在莱利【注:莱利(1618-1680),荷兰肖像画家。】或雷诺兹【注:雷诺兹(1723-1792),英国肖像画家,艺术理论家。】的画前等他。显然她对他的表哥深感兴趣,这正如你和一个人走进了迷宫,而你本人已脱身出来,看见那个人还在里面苦苦思索寻找出路所感到的那种兴趣一样。

    他们出来时仍然还早,于是裘德建议吃点东西后就步行到北边那片高地去,在一个车站搭另一条铁路的火车回梅尔彻斯特,那个站大约有7英里远。而淑只要能在那天获得充分的自由感,无论什么新奇的事她都愿意去做;所以她欣然同意了,他们一起朝那边走去,把近旁的车站抛在身后。

    那里的确是一个辽阔宽广的地方,巍然屹立。他们说着、跳着往前走去,裘德在一个小树丛处给淑砍了一根和她一样高的拐杖,弯柄极大,使她看起来像个牧羊女。走到半路上时他们跨过了一条伸向东西方的大路——这是一条古老的从伦敦伸向地端岬【注:地端岬,英国的西南极端,在康沃尔郡。】的路。他们停住脚,从上至下看了一会儿大路,说它过去是怎样地充满生机,现在又怎样地荒凉;这时风刮到地面,卷起了稻草和草杆。

    然后他们跨过大路继续向前,可是走了半英里淑似乎感到疲乏,裘德也为她担忧起来。他们已经走很远的路程,假如不能到达另一个车站将是很麻烦的事。在这广阔的砂丘和萝卜地上走了很久也见不着一间屋子,但是不久他们来到一个羊圈前,跟着又看见一个牧羊人在那儿编羊栏。他说附近只有他和他母亲住的一间屋子,并指着前面一个小凹地,一股淡淡的蓝烟从那儿升起;他让他们去那里休息。

    他们于是照他的吩咐朝前走去,进了那座房子,是一位牙齿全部掉光的老太太把他们让进屋里的。他们对她像任何生人一样非常客气礼貌,因为此时要得到休息和避风挡日的地方,完全取决于这位房主的好意了。

    “这真是一个很好的小房子。”裘德说。

    “唉呀,我可不懂它有啥好。过些天我再不用茅草盖一下房顶就不行了,可是现在还不晓得从哪儿去弄茅草呢;草太贵,过不多久也许用瓷片当瓦盖房比用茅草还便宜呢。”

    他们坐下休息,这时牧羊人也走进来了。“别管我。”他说,摆摆一只手。“你们想在这儿呆多久都行。不过也许你们还想今晚坐火车回梅尔彻斯特去吧?那可绝对不好办,你们不熟悉这个地方的路。我倒不在乎送你们一段路,不过即使那样火车也会开走啦。”

    两个青年突然站起身。

    “你们可以住在这里过夜的——是吧,妈?欢迎你们留下。在这里睡是不舒服,可是现在走出去更糟。”他转过身悄悄问裘德:“你们是两口子吧?”

    “嘘——不是!”他说。

    “唔——我绝没有恶意——真的没有!那么这样吧,她到我母亲房间里去睡,等她俩进去后我们就在外屋睡一宿吧。明儿我一早把你们叫起来去赶第一班车。下午这班车已赶不上了。”

    他们考虑了一下便决定答应留下来,晚饭和母子一起吃了煮的咸肉和蔬菜。

    “我就很喜欢这样的生活。”母子俩在收拾桌子时淑说。“除了万有引力律和生物发生律外,不受一切法规法则约束。”

    “你只是自以为喜欢,实际并非如此:你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文明的产物。”裘德说,回想起她订婚的事他又感到有点苦恼。

    “决不是那样,裘德。我喜欢读书之类的事,但也非常渴望回到婴孩那个时候去过自由自在的生活。”

    “婴孩时候的事你还记得这么清楚吗?我好像丝毫看不出你身上有任何不落俗套的东西。”

    “哎哟,是吗!你可不知道我心里面装的是什么呀。”

    “是什么呢?”

    “以实玛利精神【注:以实玛利是《圣经》里的一个人物。以实玛利精神指反抗社会、反抗习俗的精神。】。”

    “一个都市的姑娘——这就是你。”

    她显得很不同意他的看法,转身走开了。

    牧羊人如他所说次日早晨便把他们叫起来。天色明亮睛朗,他们欢欢喜喜地走了4英里路,来到车站。返回梅尔彻斯特到达教堂大院时,那座古老建筑(她又将被禁闭在里面)的山墙耸立在淑的眼前,使她显得有点惊慌。“恐怕我是要受罚的了!”她咕哝道。

    他们按响门铃,在外面等着。

    “啊,我给你带了件东西,差点忘了呢。”她急忙说,在衣兜里摸着。“这是我刚拍的一张小照。你喜欢吗?”

    “这还用问呀!”他高兴地接过去,这时守门人过来了。他打开门时脸上好像现出一种不祥之兆。她走进来,回过头来看裘德,向他挥着手。

    3

    这个女修道院——即众所周知的梅尔彻斯特师范学校——当时有70名各种各样的年青女子,她们的年龄大体在19至21岁之间,虽然有几个更大一些。这些女子组成了一个广泛的混合群体,她们的父母有技工、副牧师、外科医生、店主、农夫、牛奶场主、军人、水手和村民。在前面说到的那个晚上,她们都坐在学校巨大的教室里,互相传说着淑·布莱德赫关校门时没有进来。

    “她和她的男朋友出去了,”一个2年级的学生说,她知道一些男朋友的事。“特蕾西小姐看见她和男朋友在火车站上。她回来时可有热闹看了。”

    “她说那人是她表哥。”一个年纪很轻的新生说。

    “那个借口在这所学校里已屡见不鲜,没法再挽救我们了。”2年级的级长干巴巴地说。

    事实上,就在一年前学校里发生了一次可悲的诱奸事件,一个女生同样以表兄妹的借口同情人约会。那次事件引起了一个不小的丑闻,从此学校当局就对表兄妹们严厉苛刻起来。

    晚上9点钟时开始点名,特蕾西小姐用洪亮的声音连叫了3次淑的名字,但没有人回答。

    9点15分70名学生站起来唱晚祷诗,然后跪下做祷告。之后她们进饭厅去用晚餐,每个姑娘心里面想的都是:淑·布莱德赫去哪里了?有些女生从窗旁看见过裘德,觉得惩罚一下她也不要紧,因为那个小伙子和蔼温柔,她贸然让他亲吻一下一定很快乐吧。她们当中几乎没一个人相信他俩是表兄妹关系。

    半小时后她们都躺在了各自的小卧室里,一张张柔嫩的女性的脸朝上对着闪耀的煤气火焰,火焰时而把这长长的集体宿舍照亮;每张脸上都留着传说中的“弱者”印记,性别的惩罚已经浇铸在了它们上面,她们不管有怎样的心愿和能力,也无法使自己成为强者,只要身上存在着无法抗拒的自然规律。她们形成了一个美丽漂亮、给人启示、令人悲哀的景象,而这种悲哀和美丽她们自己是没有意识到的,这要到若干年以后,当她们经历了生活的狂风暴雨、千辛万苦,经受了冤屈、孤独、生育和丧亲的痛苦,她们才会回想起此时的情景,才会发现,某些东西在她们不知不觉中已悄然溜走了。

    一个女教师走进来关灯,不过她先最后看了一眼淑的小床(上面仍然没人),和底部那张小梳妆台,它像所有其它梳妆台一样装饰着各种女孩子们的小玩意儿,不过上面镶在框里的照片倒是比较引人注目的。淑的梳妆台摆设得比较适度,两个男人的相片装在用金丝和软绒做的框架里,一起放在她的镜子旁边。

    “这两个男人是谁——她对你们说起过吗?”女教师问。“你们知道,严格说来这些桌上只允许放亲戚的照片。”

    “有一个——那个中年男子,”邻床的一个学生说,“是过去雇请她教书的小学校长——菲洛特桑先生。”

    “另一个——这个戴帽子穿长袍的大学生——他是谁?”

    “是她一个朋友,或过去的朋友。她从没说起过他的名字。”

    “来找她出去的有没有这两个里面的人?”

    “没有。”

    “你能肯定不是这个大学生吗?”

    “完全肯定。带她出去的是一个蓄着黑胡子的青年。”

    随即一盏盏灯熄灭了。姑娘们又开始兴致勃勃地对淑作出各种各样的猜测,很想知道她来学校以前,在伦敦和基督寺都玩过什么样的把戏。有几个更不安宁的女子甚至爬下床,站在有直棂的窗口看着前方大教堂宽阔的西面,以及从它后面升起的尖塔。之后,她们才入睡了。

    次日早晨她们醒来时又往淑睡的一角瞥一眼,发现仍空无一人。她们先略略梳妆一下,在煤气灯下完成了早课,然后再正式梳妆好准备去吃早饭,这时听到学校大门的门铃剧烈地响起来。这个宿舍的女主管走出去,但很快又回来了,说校长命令未经许可谁也不准和布莱德赫说话。

    所以,当她面容发红,疲惫不堪,默默走到自己的床位打算匆忙梳理一下时,谁也没出来和她打招呼或问一问。她们下楼去的时候,发现她并没有跟着去食堂吃早饭,后来才知道她已受到了学校的严厉指责,被勒令单独在一个房间里关一周,在那儿吃饭、读书。

    对此70个学生咕哝起来,她们认为这个处罚也太严厉了。于是大家准备了一份圆形签名请愿书【注:圆形签名请愿书,指分不清签名者先后的请愿书。】呈交给校长,要求减轻对淑的处罚。然而校长根本置之不理。快到晚上时地理老师开始上课让她们听写,但女生们一个个都抱着双手坐着不动。

    “你们不打算上课了吗?”女教师最后问。“我不妨告诉你们,那个带布莱德赫出去呆了一夜的男青年已经查明不是她的表哥,因为她根本没有这样一个亲戚。这是我们写信去基督寺查实的。”

    “我们愿意相信她的话。”女班长说。

    “在基督寺时,那个男青年因为在酒店里酗酒、亵渎神明而被解雇了,现在他来这里完全是想和淑接近。”

    可是学生们仍然呆若木鸡地坐着,女教师不知如何是好,只得离开教室向上司报告去了。

    不久到了黄昏,她们正坐在那里时,突然听到隔壁教室的一年级学生发出叫声,有一个人冲到她们教室里来,说淑·布莱德赫已从关她那间屋子的后窗钻出去,在黑暗中穿过草坪不见了。谁也说不出她是如何跑出庭园去的,因为它的外围隔着一条河,边门又是锁着的。

    她们都走过去看那间空空的屋子,见中部直棂之间的窗扉仍开着。大家提起一盏灯又去搜寻了一下草坪,把那些灌木矮树都检查遍了,就是不见她的踪影。于是前门的守门人也被叫来询问,他想了一下,说记得听到过后面什么东西溅进水里的声音,但没去理会,以为是一些鸭子从上面掉到河里去了。

    “她一定是从河里趟了过去!”一个女教师说。

    “或者投河淹死了。”守门人说。

    女舍监顿时感到一阵恐慌——与其说担心淑可能会出人命,不如说害怕所有报纸又将会用半栏的篇幅,详细登载这次事件的情况,又像去年一样把这丑闻闹得满城风雨,使学校在以后的许多个月里声名狼藉——这可不是一件令人羡慕的事。

    大家又找来更多灯搜寻河流,并终于在河对岸(那面是一片田野)的泥浆地里,发现了一些小小的靴子印;这毫无疑问说明,那个受到过分刺激的女子已趟过了几乎齐肩深的河——这是该郡主要的河流,所有地理书都很重视它。既然淑并没有投河自尽,也就没给学校丢脸,因此女舍监便轻蔑地责备她,说幸好她自己离开了学校。

    就在这同一个晚上,裘德坐在教堂大院门附近自己的寓所里。此时黄昏已过,他通常这时候走进那静静的大院,站在淑住的房子对面,看着女孩子们的头影映照在窗帘上来回移动。他真希望一整天什么也不做,就坐下来阅读、学习多数没有思想的室友所鄙视的东西。可是今天晚上,他吃完茶点并洗刷一下之后,便一头扎进了皮由兹主编的早期基督教著作家丛书第29卷里。这套书是他从一个旧书商那里买来的,在他看来,这样一套如此宝贵的著作价格实在奇迹般地便宜。他好象听到窗子上传来很小的咚咚声,接着又听见了这种声音。确实有人抛来了砾石子。他站起身轻轻抬起窗格。

    “裘德!”下面有人叫道。

    “淑!”

    “嗯——是我!我上来不会被人看见吧?”

    “哦,不会的!”

    “那你别下来,快关上窗子。”

    裘德等待着,知道她不费多大事就能进来的,前门上有一个球形把手,任何人只需一扭就打开了,像过去多数农村城镇的房门那样。他的心突突地跳——他认为她是遇到麻烦投奔自己来了,正如他上次遇到麻烦投奔到她那里去一样。他们是怎样的一对人儿!他拉开房间门闩,听见从黑暗的楼梯上传来隐隐的沙沙声,一会儿后她便出现在他屋子的灯光里。他走上去握住她的手,发现她浑身湿淋淋的像个海神,衣服紧紧贴在身上,像帕台农神庙【注:帕台农神庙,雅典卫城上供奉希腊雅典娜女神的主神庙,建于公元前5世纪。】柱子上雕刻的那些人物的长袍一般。

    “我好冷呀!”她说,牙齿不住地打战。“可以到火炉旁边来吗?裘德?”

    她跨过屋子朝小火炉走去,火很小很小;可是她一边走水一边从身上滴下来,想烤干真是荒唐可笑。“你这是怎么啦,亲爱的?”他惊恐地问,不知不觉从嘴里溜出了这些温柔的字眼。

    “我趟过了这个郡最大的河流——就是这么回事!他们因为我和你一起出来的事就把我关起来,我觉得太不合理了,无法忍受,就从窗子钻出来趟过河跑了!”她解释道,开始的时候语气还像往常一样带点凡事不求人的意味,可是话没说完她那粉红色的薄唇便颤抖起来,她简直忍不住要哭了。

    “亲爱的淑!”他说。“你必须把湿衣服都脱掉!让我想想——我去向房东借些衣服来,你一定得换上。”

    “不行,不行!看在上帝的份上,别让她知道!这儿离学校很近,他们会来找我的!”

    “那你得换上我的衣服。你不在乎吧?”

    “哦,没关系。”

    “你穿我那件礼拜服吧,你知道的。就在旁边。”事实上,在裘德的这个单间里样样东西都是近在咫尺,随手可得的,因为他再没别的地方可放了。他打开一个抽屉取出自己最好的一套黑色衣服,抖了抖问:“唔,你需要多长时间换衣服呢?”

    “10分钟。”

    裘德于是走出房间来到街上,在那儿来回踱着。他听见一只钟敲响7点半,便又回到屋里。他看见在自己唯一的安乐椅上坐着一个修长脆弱的人,穿戴跟他自己礼拜天一样;她柔弱无助,显得多么可怜,想到这一点他又感到了自己的伟大。在火炉前的另外两把椅子上搭着她的湿衣服。当他在她身边坐下时她脸一红,不过只是一会儿时间。

    “裘德,我想,你看见我这个样子,看见我所有衣服都挂在那儿,真是奇怪吧?可这有啥奇怪的!它们只是一个女人的衣服——一些没有性别的衣料、亚麻布……我真希望自己不要病得太重了才好!你帮我烤干衣服好吗?求你了,裘德,我很快会去找住处的。现在时间还不晚。”

    “不行,既然不舒服,你就别出去找住处啦。你得呆在这儿。亲爱、亲爱的,我怎么能帮你呢?”

    “我不知道!我忍不住要发抖。我只想让身子暖和起来。”裘德又给她穿上一件大衣,然后跑到外面最近的一家酒店,回来时手上拿着一小瓶酒。“这是6便士的上等白兰地。”他说。“喝吧,亲爱的,全都喝下去吧。”

    “我怎么能拿着瓶子喝呢?”裘德从梳妆台上拿来玻璃杯,给酒兑了些水。她呼吸有点急促,不过还是把酒一饮而尽了,然后躺在安乐椅上。

    接着她开始详细叙述自从他们分别以后遇到的事情,可是话说到一半时她的声音有些发抖,头一晃一晃的,之后就不出声了。她已经酣睡起来。裘德担忧得要死,生怕她着凉了使身体长期受损,因此听到她的呼吸恢复了正常,他高兴起来。他轻手轻脚走近她,看到她那发青的面颊又有了气色,感到她垂着的手也不再发冷了。然后他背对炉火站着注视她,觉得她几乎就是一位天神。

    4

    这时传来吱嘎吱嘎的人上楼梯的声音,打断了裘德的沉思。

    淑的衣服还挂在椅子上烤着,他赶紧把它拿走塞在床下,坐下来像是看书的样子。有人先敲了一下门,跟着就把门打开了。原来是女房东。

    “哟,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在屋里,福勒先生。我来问问这阵儿你吃不吃晚饭了。哦,你这里还有一位年轻的先生——”

    “是呀,夫人。不过我想今晚我就不下去了。请你用盘子帮我把晚饭端上来好吧,我还想要一杯茶。”

    裘德一般习惯下楼去厨房,和房东一家人一起吃饭,以免麻烦人家。不过这次房东把晚饭给他端了上来,他在门口从她手上接过来。

    等女房东下楼去后他把茶壶放在炉旁的铁架上,重新从床下取出淑的衣服,不过它们远没有干。他发现那件厚实的羊毛长袍还很湿,于是又把它们全部挂起来,将火升大一些,然后在一旁沉思,让衣服上的水汽升上烟囱。

    这时淑突然喊道:“裘德!”

    “嗯。好啊!现在感觉怎么样了?”

    “好些了。好多啦。唉,我睡着了吧?现在是什么时间?一定还不晚吧?”

    “10点过。”

    “真的吗?我该怎么办呢!”她说,突然一惊。

    “就呆在这儿哪里也别去。”

    “是呀,我也正想这样。可是不知道他们又会说些什么了!而且你又怎么办呢?”

    “我就在这炉火旁坐一晚上看书。明天是礼拜天,我哪儿也不必去。你就呆在那儿,不然会弄成大病的。别害怕,我一切都很好。瞧,看我给你弄什么来了——你的晚饭。”

    她坐直身子,有些哀怨地喘着气说:“我确实还觉得一身无力,原以为自己已经好了呢。我不该在这里呆着的,是吗?”不过吃完饭后她更有力气一些了。她又喝了些茶,躺在椅子上,显得快乐而有了生气。

    茶一定是新泡的,要不然就是泡了很久没喝,因为她喝了以后感到异常清醒,一点睡意也没有了。而裘德一口没喝,这时倒昏昏欲睡起来,直到她的话吸引了他的注意。

    “你曾说我是文明的产物或什么的,对吧?”她说,打破沉寂。“你那样说真是太奇怪了。”

    “为什么?”

    “唔,因为那不是事实,让人听了烦恼。我和那一种人是对立的。”

    “你说话真富有哲理。‘对立’一词说得很深刻。”

    “是吗?我让你感到有学问吗?”她问,带点儿戏弄的意味。

    “不——不是有学问。只是你谈起话来不太像个姑娘——唔,一个毫无长处的姑娘。”

    “我有长处的。我不懂拉丁文和希腊文,但我知道它们的语法,还通过译著熟悉了大多数希腊和拉丁古典文学及其它著作。我读过朗普里埃、卡蒂勒斯、马夏尔、朱韦纳尔、卢西恩、博蒙特、弗莱彻、薄伽丘、斯卡龙、德布朗托姆、斯特恩、笛福、斯英利特、菲尔丁、莎士比亚、《圣经》等诸如此类的书,发现人们对于书中所有那些不健康部分的关注,最终都带有神秘色彩。”

    “原来你读的东西比我读的还多。”他叹口气说。“那里面有一些更古怪的东西,你怎么也去读了呢?”

    “哦,”她若有所思地说,“那都是偶然读到的。我的生活完全像人们所说的那样,很怪癖离奇。我对那些男人们以及他们的书一点不惧怕。我已经几乎像个男人一样和他们——或者说他们中的一两个人——混在一起。我的意思是我从来没有像大多数女人感到的那样——人们教她们如此——要时刻警惕男人的袭击,使自己的贞操不受侵犯。这是因为,一般的男人无论在白天或夜晚、家里或外面,都是不会伤害一个女人的,除非她引诱他,除非他是一个只懂肉欲的野蛮人。她不给他使‘来吧’的脸色或不先提出来,不带着那种表情,他就总是害怕,决不会去骚扰她。不过我要说的是我18岁时在基督寺曾和一个大学生有了亲密关系,他让我懂得了很多东西,还借给我看一些书,这些书我在别处是绝不可能弄到的。”

    “现在你们的友谊中断了吗?”

    “唉,是呀。他获得学位离开基督寺两三年以后就死了,可怜的人儿。”

    “我想你们曾经常见面吧?”

    “不错,我们常常在一起——一起出去散步、读书,以及做其它类似的事——几乎就像两个男人那样。他让我去和他共同生活,我回信同意了。可是我去了伦敦他那里后,发现他心里想的和我想的并不同。实际上他是想要我做他的情人,而我并没有爱上他——我说假如他不同意我的计划我就要离开,结果他同意了。我们共同在一间起居室里住了15个月,他成为伦敦一家大型日报的社会撰稿人;后来他病了,才不得不去国外治疗。他说我们在一间屋子里住了那么长时间,我都不顺从他的心意,让他的心都破碎了,说他以前绝不相信女人会这样。我也许是又一次玩这种把戏,他说。他回到国内后就死去。他的死使我为自己的残酷深感悔恨——虽然我希望他的死完全是因为结核病,而不是因为我。我去了桑德伯恩参加他的葬礼,是唯一给他送葬的人。他给我留下一点点钱——大概因为我使他的心碎了吧。男人们就是这样——比女人好多了!”

    “天哪!——然后你又做什么了呢?”

    “唉——你现在生我的气了!”她说,清脆的声音突然变得低沉起来,充满悲哀。“早知如此我也不会对你说了!”

    “不,我没有生气。快都告诉我吧。”

    “唉呀,可怜的人儿,我把他的钱投资到了一个不现实的规划里,结果折了本。我独自在伦敦生活了一段时间,然后回到基督寺,因为我的父亲——他当时也在伦敦,最初在朗安克雷附近当一名艺术金工工人——不愿意让我回伦敦。我在那个圣物艺术店里找到了工作,也就是你见到我的那个地方……我说过你不知道我这人有多糟糕!”

    裘德又回头看一下安乐椅以及坐在里面的人,好象要更仔细地看看躲到他屋里来的这个人似的。他用颤抖的声音说:“不管你怎么生活过,淑,我相信你是天真无辜的,正如你不落俗套一样!”

    “我并不像你看到的那么特别天真,既然我已

    ‘从那个茫然无知的傀儡身上,

    扯下你想象中给他穿上的衣裳。’”

    她表面带着讥笑地说,不过他听得出她此时已满含泪水了。“但我从没有屈服于任何情人,假如那就是你的意思!我和我最初时一个样。”

    “我非常相信你。可有些女人就不是和她们最初时一个样子。”

    “也许不。大部分女人都不一样。因此,人们就说我一定生性冷淡——缺乏性感。可我绝不这样认为!有些最富有性爱的诗人在日常生活中还是很能克制自己呢。”

    “你告诉过菲洛特桑先生这位大学生朋友的事吗?”

    “告诉过——早的事了。这事我对任何人都没有保守过秘密。”

    “他怎么说?”

    “他丝毫没有批评我——只说无论我做过什么事,我都是他的一切等等之类的话。”

    裘德感到沮丧不堪。她那种稀奇古怪的举止,那种对性的不可思议的无意识行为,使他觉得离她越来越遥远了。

    “你真的不生我气吗,亲爱的裘德?”她突然问,声音里充满了异常的温柔,简直不像是一个刚刚毫不在乎地讲过自己经历的女人发出来的。“我想,在这个世上你是我最不愿伤害的人!”

    “我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生气。我只知道我非常非常关心你!”

    “我对你和对我认识的人一样关心。”

    “原来并不更关心呀!好啦,我不该这样说的。请别回答!”

    又是一阵久久的沉默。他感到她对自己很残酷,尽管说不清是怎样的残酷。正因为她无依无靠,她才显得比他坚强多了。

    “我对普通的事情是茫然无知的,尽管一直很用功。”他说,转变了话题。“我整天沉迷于神学之中,你知道。你想想看假如你没来这里,这会儿我正在做什么呢?我该正在做晚祷了吧。我想你不会愿意——”

    “哦不,不,”她回答,“我不做的好,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不然我会显得——是个大伪君子!”

    “我想过你不会和我一起做晚祷的,所以我才没有提出来。你一定记得我希望有一天做个有用的牧师。”

    “被委以圣职,我想你这样说过吧?”

    “是的。”

    这么说你还没放弃那种想法吗?——我以为你都放弃了呢。”

    “当然没有。最初的时候我还天真地认为,你在这一点上和我想的一样啦,因为你在基督寺成天都受着圣公会的熏陶,还有菲洛特桑先生——”

    “除了在一定程度上我对基督寺的学术有所敬仰外,其它方面我丝毫不看重它。”淑·布莱德赫认真地说。“是我对你说起的那个朋友使我失去了对它的敬仰。他是我所认识的最不信宗教、又最讲道德的人。而基督寺的学术好比新酒装在旧瓶里。基督寺的中世纪精神必须消失,必须被抛弃,不然基督寺本身就得消失。固然,有的时候,一个人会情不自禁对它古老的宗教传统暗自产生喜爱,因为那儿的一部分思想家们将这些传统保存了下来,他们的行为如此感人、朴素而真诚;但是当我的心灵最忧伤、最正常的时候,我就总感到——

    ‘啊,圣人们可怕的光辉,只是被绞死的诸神留下的枯骨残魂!’”……

    “淑呀,你那样说可就不是我的好朋友了!”

    “那我不说就是了,亲爱的裘德!”她十分激动,声音又变得低沉起来,于是她转过脸去。

    “我仍然觉得基督寺有很多荣耀的地方,虽然我曾因为去不了那儿怨恨过它。”他温和地说,尽力不让自己冲动,以免又惹出她的眼泪来。

    “那个地方的人都是愚昧无知的,只有那些市民、手艺人、酒鬼和乞丐除外。”她说,由于他们意见不一,她仍显得很固执。“他们当然看到了生活的真面目,但学院里的人没有几个能这样。你自己就证实了这一点。当那些学院建立的时候,基督寺正是需要你这样的人;你有求知的热情,可是你没有金钱、机会或朋友。因此你被那些百万富翁的儿子们挤出了人行道。”

    “哎,就是没有得到学位我也能行的。我关心的是更崇高的东西。”

    “而我关心的是更广阔、更真实的东西。”她坚持说。“目前的基督寺,学术在向一方面发展,宗教又在向另一方面发展:双方毫不相让,像两头互相顶撞的公羊一般。”

    “菲洛特桑先生会怎样——”

    “那个地方充满了盲目崇拜者和见神见鬼的人!”

    “他注意到,只要一提到那个小学教师她就把话题转开,谈一些令他不快的大学的一般问题。她成了菲洛特桑的被保护人,同他订了婚;裘德对她的这种生活很想知道一些情况,想得都要发疯了。然而她就是不给他一点启示。

    “喔,我也正是那样的人。”他说。“我害怕生活,也总是见神见鬼的。”

    “可是你那么善良可亲!”她低声说道。

    他什么也没说,心在怦怦地跳。

    “你刚才在读关于牛津运动发起人那一节,是吗?”她又说,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以掩盖她真实的感情:她常常玩这种把戏。“让我想想看——我是哪一年读到那里的?——在18——”

    “你说话带点讥讽,我听了可是很不高兴呀,淑。现在你照我希望的去做好吗?我对你说过,我每天这时都要念一章经文,然后做祈祷。这儿有一些书,你可以随便挑选一本背对我坐着翻翻,让我做我每天习惯做的事情好吗?你真的不愿和我一起做?”

    “我想看你做。”

    “别这样。快别取笑我了,淑!”

    “好吧——我要听你的话了,不惹你生气了,裘德。”她说,那语气就像是一个决心永远变好的孩子一样,她顺从地转过身背对着他。一本袖珍《圣经》(不是他用的那本)放在她旁边,他在一边去做自己的事时,她便把书拿起来翻看着。

    “裘德,”等他做完祈祷回过头来时她欢快地说,“你让我为你另外编一本《新约全书》好吧,就像在基督寺时我给自己编的那本一样?”

    “哦,那好。不过你是怎么编的呢?”

    “我把我那本旧《新约全书》中的《使徒书》和《福音》全部拆散成单独的小册子,然后按照写作的年月顺序重新编排,先以《帖撒罗尼迦前书及后书》开头,接着是《使徒书》,把《福音》放在最后。这样编排好后再重新装订起来。我那个大学朋友……某某先生——别管他的名字啦,可怜的家伙——说这主意很不错。我感到后来我读这本书比以前有趣一倍,并且还要好懂一倍呢。”

    “哼!”裘德感到有渎圣的意味。

    “这真是文学上一种胆大妄为的行为。”她说,翻看着《所罗门的歌》。“我是指每一章前面的那些提要,它们把叙事诗的精神实质都歪曲了。你用不着惊恐:谁也不会说它们是上帝的神笔。说真的,许多神学学者对它们都嗤之以鼻。那24个长老或主教——管他们是多少——拉长着脸坐在那儿写出那些废话来,想到这就让人感到再滑稽可笑不过了。”

    裘德像是受了伤害似的。“你太具有伏尔泰【注:伏尔泰(1694-1778),法国启蒙思想家,作家,哲学家,主张开明君主制。】精神了!”他咕哝道。

    “真的吗?那我就不再说什么了,只说人们没有权力去篡改《圣经》!我讨厌这种骗人的东西,它们只会用抽象的宗教词语,掩盖那充满激情、卓越伟大的诗歌里所包含的令人狂喜、纯真自然和富有人性的爱!”她越说越激动,几乎对他的指责发怒了,眼睛也湿润了。“我真希望这儿有个朋友支持我,可是从来没有一个人站在我一边!”

    “可是我亲爱的淑,非常亲爱的淑,我可没有反对你呀!”裘德说着,抓住她的手,没想到在纯粹的辩论中她竟会掺杂上个人的感情。

    “不,你反对我,你就是反对我!”她大声说,转过脸去,以免他看见她那满含泪水的眼睛。“你就是和师范学校那班人站在一边——至少你看起来差不多是这样!我只是坚持认为,把这样的诗句‘你可爱的人儿哪里去了,啊,最美丽的女人?’作上这样的注解:‘这是教会在宣称她的信仰,’是荒谬绝伦的!”

    “好吧,就算是如此吧!你样样事情都要带上个人的感情!我只是——很愿意从非宗教的角度来运用那句话。你知道对于我而言你就是最美丽的女人,真的!”

    “不过你现在别再说了!”淑回答,严肃的声音中包含着异常的温柔。然后他们的视线碰到一起,像酒店里的老朋友见了面一样握着手;裘德认识到为那样一个虚设的题目去争辩真是可笑,而她觉得为一本像《圣经》这样古老的书中所写的话去落泪真是无聊。

    “我并不想打乱你所深信的东西——真的不想!”她又安慰地说,因为现在他远比她更激动烦恼。“不过我确实很希望鼓励某个男人心怀崇高的目标;当我看见你,并知道你想做我的朋友时,我——我坦白了好吗?——心想你或许就是这么个男人。可是你太不加深究地相信传统的东西,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唔,亲爱的,我想一个人总不可能事事都要深究之后才去相信吧。人的生命短暂,你总不可能把欧几里得的命题都亲自算出来后才相信吧。我对基督教就是不加深究便相信的。”

    “唉,也许你还会相信更糟糕的东西呢。”

    “的确有这种可能。也许我已经这样了!”他想起了阿拉贝娜。

    “我不会问你做什么了,因为我们要成为很好的朋友,永远、永远也不要惹对方生气,是吗?”她信任地望着他,说话的声音就好象她极力要偎依在他怀里似的。

    “我永远都会关心你的!”裘德说。

    “我也会永远关心你,因为你很真诚,对一身缺点、让人讨厌、心眼狭窄的淑这么宽宏大量!”

    他眼睛盯着一边,感到淑那种缺乏性特征的温柔太令人难受了。难道这就是使那个撰写社论的可怜人心碎的事吗?接下来就该轮到他心碎了吗?……但淑又是多么可爱啊!……只要他不想到她是一个女人,像她那样并不把他当男人放在心上一样,她便可以成为一个很好的朋友,因为尽管他们在一些虚无的问题上意见分歧,但这只会在日常的人生经历上将他们拉得更拢。在裘德遇见过的所有女人中,她是他最亲密的一个,他几乎不相信时间、信仰或分别会把他们彼此分割。

    可是她总疑心重重,这又使他感到悲哀。他们坐在那儿,直到她再一次睡着,他在椅里一点一点地打起盹儿来。每次一醒过来他就把她的衣物翻动一下,把火重新升大。大约早晨6点钟他完全醒了,点燃一支蜡烛,发觉她的衣物已烤干。她仍睡在比他的椅子舒适得多的安乐上,穿着他那件大衣,脸蛋像块刚烤出的面包那样热乎乎的,又像是希腊神中的侍酒俊童具有男孩子气。他把烤干的衣服放在她身边,触了触她的肩膀,然后走下楼,到院子里借着星光洗脸去了。

    5

    他洗完脸回到屋里时她已穿好衣服。

    “现在我可以出去不让人看见吗?”她问。“这个城市还静着呢。”

    “可是你还没吃早饭呀。”

    “喔,我一点也不想吃!恐怕我是不该从学校里跑出来的!事情一到了冷清的早晨就完全是另一番模样,对吧?我真不知道菲洛特森先生会说什么!我去学校都是他的意思。他是世界上我唯一有所敬重或惧怕的男人。我希望他会原谅我,不过我想他要把我痛骂一顿的!”

    “我会去向他解释——”裘德开口说。

    “哦不,你不能去。我才不在乎他呢!他愿怎么想都行——我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但是你刚才不是说——”

    “哎呀,如果我说过,我也会想怎么就怎么,管他的!我已经想过怎么办了——去找我师范学校一位同学的姐姐,她曾请我去她那里。她在沙斯托附近有一所学校,离这儿大约18英里——我去那儿呆一段时间,等这件事被人们淡忘以后再回到师范学校去。”

    最后他说服她,要为她煮一杯咖啡;他屋里有一个轻便的咖啡餐具,每天早晨这房里的人还没起床他就用它煮咖啡,喝完之后便去上工。

    “快就着咖啡少吃点东西吧,”他说,“然后我们就出去。你到了那儿再吃早餐也不晚。”

    他们轻手轻脚地离开了寓所,裘德送她去车站。当他们沿街离去的时候,从他寓所上边的一扇窗里伸出一个头来,接着又很快缩进去了。淑似乎仍然为她的鲁莽行为过意不去,后悔自己违反了校规;分手时她对他说,一旦她重新被允许回到师范学校她就会告诉他的。他们一块儿站在月台上,十分难过;他显然还想说什么。

    “我想对你说件事儿——两件事。”火车开过来时他急忙说。“一件是热情的,另一件是冷淡的!”

    “裘德,”她说,“我知道其中一件。但是你绝不能!”

    “不能什么?”

    “不能爱我。你可以喜欢我——只能这样了!”

    裘德的脸上充满了难解的忧郁,因此她从车窗和他告别时,也因同情脸色现出焦虑的样子。这时火车开动了,她向他挥动着小巧的手,消失在远方。

    她是礼拜天离开的,这天裘德感到梅尔彻斯特真是一个相当凄凉的地方,那教堂大院也如此令人厌恶,所以他根本没去教堂做礼拜。第2天上午他便收到了她寄来的信,她一到朋友处就写的——她历来做事迅速果断。她说她一路平安,住处也舒适,然后又说道:

    我真想写信告诉你的,亲爱的裘德,是我们分别时我对你说的那番话。你对我太好、太亲切了,当你从我视线中消失的时候,我就感到自己是个多么忘恩负义的冷酷女人,竟对你说出那样的话来——我良心一直受到谴责。假如你想爱我,裘德,你就爱吧:我一点不在乎的,我也永远不会说你绝不能的话了!

    这件事就说到这里吧。你一定会原谅你这个没有心肝的朋友这样冷酷吧?一定不会说你不原谅,让她痛苦吧?

    你永远的淑

    他是怎么回答的,以及假如不是因为受到婚姻约束他又会想到怎样——如果他没有婚姻约束,淑也就没必要长期住在一个女性朋友家里了——现在说这些都是多余的。他感到如果他和菲洛特桑为得到她展开争夺,他一定会取胜的。

    然而裘德正处在这样的危险之中:过份以为淑一时冲动写下的话中包含了实际并不存在的意思。

    过了几天他发现自己竟希望她再写信来,但是什么音信也没有。他万分焦虑,于是又给她去了一封信,说要在某个礼拜天去看望她,因为他去她那儿也不过18英里。

    他发出信后就盼望着第2天上午收到她的回信,可是没有。第3天上午邮递员甚至没停一下就过去了。现在是礼拜6,他心急如火,对她十分担忧,就又简短地写了3行字说他次日去她那里,因为他肯定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首先自然想到的是她由于在水里浸泡得太久病倒了,但接下来又想到如是这样,别人也可以替她写封信呀。他一直胡思乱想着,直到随后的礼拜天上午到达沙斯托附近的乡村小学;这天天气睛朗,他到时在11点至12点钟之间,整个教区空旷如一片沙漠,大多数居民都上教堂去了,从那儿不时传来他们齐声诵读的声音。

    一个小姑娘为他打开了门。“布莱德赫小姐在楼上。”她说。“请你到她那里去好吗?”

    “她是不是生病了?”裘德急切地问。

    “有一点——不是很重的。”

    裘德走进门爬上楼去。来到楼梯平台时一个声音把他引了过去——是淑在呼唤他的名字。他走进门口,发现她躺在一间12平方英尺的屋子里的小床上。

    “啊,淑!”他叫起来,坐在她旁边握住她的手。“怎么会这样!你不能写字吗?”

    “不——不是那么回事!”她回答。“我确实感冒得不轻——但本来是可以写信的,只是我不愿意写!”

    “为什么不愿意写?——看你把我吓成什么样子了!”

    “是呀——我就担心你会这样!但是我已决定不再给你写信了。他们不让我回到学校——所以我不能给你写信。不是我不能写,而是我没理由写!”

    “是吗?”

    “他们不但开除了我,而且还给了我临别忠告——”

    “说的什么?”

    她没有直接回答。“我发过誓绝不会告诉你的,裘德——那太卑鄙、太让人痛苦了!”

    “是关于我们的事吗?”

    “嗯。”

    “可你一定要告诉我!”

    “唉——有人无中生有向学校报告了我们的事,他们说为了我的名誉你和我应该尽快结婚!……瞧——我都对你说了,本不该告诉你的!”

    “啊,可怜的淑!”

    “我对你并没有他们那样的想法!他们确实让我才想到那样看待你,可这之前我根本没那念头。我已经意识到我们的表兄妹关系只是有名无实的,因为我们见面时完全不认识。可是让我嫁给你,亲爱的裘德——唉,当然,如果我想到过嫁给你,就不会经常来找你啦!直到那天晚上以前,我从没料想到你会想着要娶我的事,那时我才觉得你确实有点儿爱我。也许我不该对你这么亲密。这都是我的错。一切都总是我的错!”

    她的话显得有些不自然,不真实;他们互相对视着,彼此都感到忧伤。

    “我一开始就什么也不明白!”她继续说。“我一点也看不到你心里在想什么。唉,你对我太不体谅了——你——把我看做是情人却一个字也不提,让我自己去发现!现在你对我的态度大家都知道了,他们自然也认为我们一直在胡作非为!我再也不会相信你了!”

    “是的,淑,”他直率地说,“都该怪我——比你想的还该责怪啦。我完全清楚,你直到我们最后那一两次见面才猜想到了我对你的感情。我承认由于我们见面时素不相识,所以并没有亲戚的那种感觉,而亲戚关系只成了我可以和你见面的某种借口。不过我把对你产生的那些错误的、非常错误的感情隐藏在心底,难道你不认为我应该得到一点谅解吗?因为我也是情不自禁产生那些感情的呀。”

    她疑惑地转过眼睛盯着他,然后又盯向一边去了,好象担心她会宽恕他似的。

    无论从任何自然法则和两性法则看,适合于这种情调、这种时刻的唯一回答便是接吻;可即使受其影响,淑对他也不会由冷淡变得热情起来,这真是不可思议。在这样的情况下,一些男人就会抛弃一切顾忌而冒险去吻她,既不在意淑所宣称的她那不冷不热的感情,也不在意在阿拉贝娜住的那个教区教堂法衣室的箱子里,还放着他和阿拉贝娜的亲笔签名。但是裘德没有这样做。事实上,他来这儿在某种程度上是要告诉她自己不幸的经历。话已经到嘴边了,然而他此时如此烦恼,怎么能说得出呢。他还是宁愿多谈一些他们之间共同认识到的障碍。

    “当然——我知道你并不——特别地关心我。”他悲伤地说。“你也不应该这样做,你是对的。你是——菲洛特桑先生的人了。我想他来看过你吧?”

    “嗯。”她简短地说,脸色变了一点儿。“不过我并没有让他来。你当然高兴他来看过我!但要是他不再来了我也不在乎!”

    她的这位情人深感迷惑不解:他这么真心诚意地默许了自己的情敌——假如她不接受他的爱情的话——竟会使她如此生气。他继续谈别的事情。

    “这事会平静下去的,亲爱的淑。”他说。“那所师范学校当然并不就是你的全部。毫无疑问你还可以去另外一所学校念书呀。”

    “我得问问菲洛特桑先生。”她果断地说。

    这时淑那位和蔼的女主人从教堂回来了,他们就再没有亲密的谈话。裘德下午无可奈何、郁郁不乐地离开了她。不过他已见到她,并和她促膝谈心了。像这样的交流他后半生也会感到满足的。既然想做一名教区牧师,他就应该学会克制自己,放弃对她的追求,这是必不可少的正当的一课。

    但是次日早晨他醒来时,感到很生她的气,认定她这人相当不通情理,虽不能说反复无常。接着他收到了她的一封短信,这正好证明他在她身上刚觉察到的一个善于弥补过失的优点;这封信一定是他几乎刚一离开她就写下了的:

    请原谅我昨天的无礼!我知道我让你感到太可怕了,为此我深感难过。你竟没有生我的气,真是太可贵了!裘德,请仍然让我做你的朋友和同伴,尽管我有一身毛病。我会尽力不再对你那样了。

    礼拜6我将回梅尔彻斯特,去师范学校拿我的东西等。我有半小时的工夫可以和你走走,如果你愿意的话?——你悔悟的淑。

    裘德马上就原谅了她,让她来时到大教堂的工地上去找他。

    6

    与此同时,一个中年男人正对写上面那封信的女人做着极大的美梦。他就是理查德·菲洛特桑,最近刚离开了基督寺附近的拉姆斯托男女同校的乡村小学,将在他家乡沙斯托的一所很大的男生小学教书。该学校坐落在一座小山上,位于西南方,直线距离60英里。

    只要看一眼这个地方及其周围的环境,就几乎可以完全明白这位小学教师长期以来所沉迷的计划和梦想已被放弃,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新的梦想——无论教会还是文学与它都没有多少共同之处。从本质上说他并非是一个讲求实际的人,但现在他却为了一个实际目的一心挣钱、存钱——以便养活妻子。假如她愿意,她还可以在离他不远的一所女子小学教书;正是为此他才劝她去师范学校念书,既然她不愿立即嫁给他。

    大约就在裘德离开马里格林去梅尔彻斯特,与淑一起经历那一番冒险的时候,这位小学教师正在刚去的沙斯托小学安顿下来。他把一切家具都摆设好,书放到架上,钉子钉好之后,就在漆黑的冬夜坐在客厅里,重新开始他原来的一些研究——其中一项便是罗马属下的不列颠【注:不列颠曾有一段时期在古罗马人的统治之下。】所保留下来的古迹——此种劳动对一个国家的小学教师而言是没有报酬的,不过这门学科在他放弃了进大学的计划后,使他很感兴趣,觉得它比较起来还是一个没经发掘的矿山。这种研究对于像他这样的人是切实可行的,因为他一直生活在一些偏远地方,那儿有大量古迹,对它们进行实地考察所得出的关于当时文明情况的结论,与现行公认的观点形成了惊人对比。

    显而易见,菲洛特桑目前的癖好就是开始这样的调查研究——这是他一个人到旷野去的表面理由,那儿的堤道、堰坝和古坟比比皆是;要么他就把自己关在屋里,研究那些收集到的瓮缸、瓦片和镶嵌工艺品。他并没有去周围拜访新邻居们,尽管他们自己显得很乐意和他交朋友。不过这毕竟不是真正的或全部的理由。因此,就在这一月的某个晚上,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实际上已快到午夜了——他的窗户上还射出灯光来,那窗口处在这个位于山顶的镇上突出部位,俯瞰着西边长达几英里的山谷。那光线好象在对人们说,它那里有个人还在用功;但确切地说他此时并没有用功。

    在屋子里面,那些书籍,家具,小学教师宽松的外衣,他坐在桌旁的姿势,甚至那摇曳的炉火,都在述说着同一个庄严的故事:有个人正在聚精会神地研究——这种行为对于一个除了自身的内在因素就没有任何优越外部条件的人,岂止是值得称赞的问题!然而这个故事前不久还是真实的,现在就有名无实了。他所注目的并非历史,而只是过去的笔记。它们是几个月前在他的口授之下,一个女人用粗大醒目的字迹写成的;他当时一字一字地口授着,她像办事员似地认认真真记录下来,这种情形深深把他吸引住了。

    随即他从抽屉里取出几封小心翼翼捆好的信件,以现今书信频繁的情况看,这些信实在太少太少了。每封信都正如刚到时装在信封里一样,笔迹出自同一个女人之手,同样像过去的那些笔记粗大醒目。他把信一封封打开若有所思地翻看着。乍一看,这些微不足道的书信似乎完全没有让人沉思的东西。它们明白易懂,直截了当,署名“淑·布”,正像一个人要暂时离开写下的那种短信,写信人只想到信看完后马上毁了完事。信里说的主要是关于在师范学校读的书和在那里的生活经历,毫无疑问,随着写信那天的过去它们也被写信人忘记了。在一封信中——即最近刚寄来的一封——年轻女子说已收到他那封颇为体谅的信,说他一定要经过她同意才会去见她,这样做太可敬高尚、宽宏大量了(去学校拜访非常让人别扭,因为她很不愿意让别人知道她和他订婚的事,而如果他经常去看她这件事必然会暴露)。此时小学教师在沉思默想着这些话。一个男人爱着一个女人,却没有经常去看她,而她还因此表示感激,确切地说他因此有没有感到一点点聊以自慰呢?他思考的、迷惑不解的正是这个问题。

    他打开另一个抽屉,发现里面另有一封信,从中取出一张淑小时候的照片,那是许多许多年前他还没认识她时照的,她站在一座格构桥下,一只手拿着一个小篮子。另有一张她长成年轻女人后拍的,黑黑的眼睛和头发使她显得非常妩媚独特;它同时也显示了在她那欢快的心情后面,已潜藏着沉静的思虑了。这张照片是加印出来的,裘德也有一张,她还可以送给任何一个男人。菲洛特桑正要把它放到嘴边时却又迟疑地放回去了,想起她那些迷惑不解的话来;但最终他还是吻了那张麻木的纸板,吻的时候充满了一个18岁的男青年所具有的全部激情,而那种虔诚是这样的青年所不及的。

    但这个小学教师的面容却显得毫无生气,十分古板,又加上他那种修面的方式,就显得更加古板了。但是他天生具有了某种绅士风度,让人觉得他就本质上说是一个希望从善的人。他讲话有点儿慢条斯理,但语气却很真诚,从而使他语言的迟缓不成其为一个缺点。他那卷曲的头发在渐渐发白,由头顶中间伸向四周。额头上已有了4道皱纹,他只在晚上看书的时候才戴眼镜。有一点几乎是确切的:他之所以至今没有答应和一个女人结婚,并非因为他不喜欢女人,而是由于为了做学问他不得不克制自己。

    当他不在男孩们的众目睽睽之下时,他经常像今晚这样沉思默想着。那些男孩目光机敏而犀利,常常使这位表情不自然的教师(因为他眼下为淑感到焦虑)几乎难以忍受,使他在阴郁的早晨害怕又遇见那些锐利的眼光,担心它们会看出他内心的梦想来。

    他诚实可敬地默许了淑所表达的愿望,不要常去师范学校看她;可是最后他难过得实在忍受不下去了,于是在一个礼拜6下午出发去了学校,想给她一个出其不意的拜访。但当他站在校门口期待着几分钟后就会见到她的面孔时,突然之间听到了她出走的消息——差不多可被认为是开除了——没有人事先提醒他,告诉他的人也毫无掩饰。所以他转身离开时,几乎连前面的道路都看不见了。

    事实上,这件事淑对她的未婚夫只字未提,尽管已过去14天了。但转而一想这并不证明什么;它自然是一个微妙棘手的问题,也正如任何该受责备的事一样,保持沉默是其充分的原因。

    在学校时他得知了她的住处,不过眼前他对于淑是否得到安慰并没有立即担忧,倒是对师范学校委员会怒火中烧,十分愤慨。菲洛特桑迷惑中走进了旁边的大教堂,由于正在维修这里被拆得一片凌乱。他在一块石料上坐下来,也不管灰尘沾上裤子;他无精打采地看着工人们劳动,随即注意到那个众所周知的罪人——淑的情人裘德——也在其中。

    自从那次在耶路撒冷的模型旁见面以后,裘德就再没和他这位从前的英雄说过话。由于偶然在那个通道里看见菲洛特桑试着向淑求爱的举动,青年心中对这位长者油然升起了一种奇特的厌恶感,不愿意想到他,遇见他,或者以任何方式同他交往;又由于裘德知道了菲洛特桑至少成功地获得她嫁给他的许诺,他就坦然地承认自己再也不希望见到或听到他这位长者的事了——不愿意了解他所从事的工作,甚至也不愿再想到他会具有什么样的优点美德。就在小学教师来看淑的这天,裘德也在等淑,因为她答应过要来;因此当他看见老师在教堂的中殿,并走过来要和他说话时,他是感到相当尴尬的,只是菲洛特桑自身也尴尬没有注意到罢了。

    裘德朝他走过去,他们两个离开其他工人,来到菲洛特桑刚才坐过的地方。裘德给他一条麻袋布当坐垫,说坐在光石头上不好。

    “是呀,是呀。”菲洛特桑心不在焉地重复道,眼睛盯着地上,好象极力回想着自己在什么地方。“我不会耽搁你太久的。只是我听说你最近见过我那个年轻的朋友淑,我才想起来要和你谈谈这事。我只想问问……她的情况。”

    “我想我知道你要问什么!”裘德急忙说。“关于她跑出师范学校,以及来找我的事,对吗?”

    “对。”

    “唔”——有一会儿时间裘德真希望自己不讲什么道德了,想恶狠狠地不惜任何代价把情敌消灭。只要采取奸诈的行为——男人们如果爱上同一个女人,这种事情是可能发生的,虽然他们在生活的其它方面都非常令人可敬——他就可以将菲洛特桑赶走,并告诉他那个丑闻确有其事,淑已经委身于他,犯下了无可挽回的错误,让他遭受极大的痛苦与挫折。不过他并没有一时按照自己的动物本能去行事,而只是说:“我很高兴你能来和我坦诚交谈这事。你知道他们说什么了吗?——他们说我应该和她结婚。”

    “什么?”

    “我也一心希望能娶她为妻!”

    菲洛特桑浑身战栗,他那本来就已苍白的面容分明变得如死人的一般瘦削。“我绝没有想到会弄成这样!但愿此事不曾发生!”

    “没有,没有!”裘德惊讶地说。“我原以为你明白我的意思呢。我是说如果可以娶她,或某个女人,过安定的生活,而不是东迁西搬的,我会很高兴的呀!”

    而他真正的意思不过是他爱她而已。

    “可是——既然这件让人痛苦的事已经传开了——那么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菲洛特桑坚决地问,感到与其不弄个明白长期担忧苦恼,不如问个明白忍受一时的剧痛。“在有些情况下——这便是其中之一——即便是苛刻的问题都必须提出来,为的是消除那些错误的设想和流言蜚语。”

    裘德欣然作了解释,把一系列的冒险经历都一五一十对他说了:他们怎样在牧羊人家过夜,她怎样浑身湿淋淋来到他的寓所,由于在水里浸泡得太久她怎样不舒服,他们怎样通宵达旦地交谈,次日早晨他怎样送她离开。

    “那么好吧,”菲洛特桑最后说,“我把这看做是你决定性的话,我知道我是可以相信你的;也就是说学校对她的疑心导致了她被开除,而那种疑心绝对是无中生有的?”

    “不错。”裘德严肃地说。“绝对是这样。上帝作证吧!”

    小学教师站起身来。他们两个都感到,经过了这番谈话之后,他们不可能再像两个朋友一样愉快而友好地交流各自最近的经历了。裘德领着他转了转,带他看了一下这个古老的大教堂某些正修复的部分,然后菲洛特桑就告别年轻人走了。

    他们见面大约在上午11点钟,没见到淑的身影。1点时裘德去吃午饭,竟发现他心爱的人就在前面,正从通向北门的那条街走去,她走路的样子一点不像是要来找他的。于是他急忙追上她,说他曾让她来大教堂找他,她也答应了来那儿的呀。

    “我刚去学校取我的东西来着。”她说——她这样说是想让他把这当作一个回答,然而他并不这样看。看到她那副含糊其词的态度,他感到该把压制很久的事告诉她了。

    “你今天没见过菲洛特桑先生吗?”他冒昧地问。

    “没有。不过我不想让你盘问关于他的事,你如果再问我可不回答了!”

    “真是奇怪——”他打住话,注视着她。

    “怎么啦?”

    “你在我跟前的模样,常常并不如你在信中所显得的那么可爱!”

    “你真这样认为吗?”她问,面带微笑,忽然现出好奇的样子。“唔,这就怪了;可是我觉得你是一样的呀,裘德。你走了以后我感到自己太铁石心肠了——”

    因为她知道他对她的感情,裘德便看出来他们正走向危险的境地。他想,现在自己必须要像一个诚实人那样把话说出来了。

    可是他并没有说,只听她继续道:“正因为如此我才给你写信说——我不在乎你爱我——假如你愿意,真的!”

    她这番话中所包含的意思,或者说似乎包含的意思,本来是可以使他欢欣鼓舞的,可想到自己心中的意图他并没有高兴起来,而是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最后说道:“我从未告诉你——”

    “不,你说过了。”她低声说。

    “我是说,我从没对你说起过我的经历——全部的经历。”

    “不过我猜想到了。我几乎都知道。”

    裘德抬头看着她。难道她会知道他和阿拉贝娜之间那天早上发生的事情吗?只几个月时间他们的婚姻就破裂了,比死亡还彻底!他看出来她并不知道。

    “我不可能在街上对你说得很详细。”他又郁郁不乐地说。“你最好也不要去我的寓所。咱们到这里面去吧。”

    他们站在一个市场大楼旁边,这是唯一可去的地方。他们走了进去,因为市场已散了,所以货摊及地面都是空的。他本来想到一个更合意的地方讲述自己的故事,比如像通常那样在富有浪漫色彩的田野或在庄严的教堂侧廊;但是他却和她一起在乱七八糟堆满了腐烂的洋白菜的地上来回踱着,周围仍像往常一样全是些肮脏腐烂的蔬菜和卖不掉的废物——他就这样讲出了自己的事。他从头至尾讲述自己那简短的经历,大致意思不过是他在几年前结过婚,他的妻子仍然活着。她听了之后,脸色几乎没来得及改变就急忙问道:

    “为什么你不早告诉我哪!”

    “我不能。那样做似乎太残酷了。”

    “对你来说太残酷了,裘德。所以最好对我也残酷些!”

    “不是这样,亲爱的!”裘德情绪激动地叫道。他极力去握住她的手,可是她缩回去了。他们过去彼此的亲密关系似乎一瞬间结束,彼此作为男女两性对立起来,一点偏爱都没有了。她不再是他的同伴、朋友和无意识的情人;她用陌生的眼睛默默地注视着他。

    “我为导致我婚姻的那段插曲感到可耻。”他继续道。“现在我无法解释清楚了。假如你是另外一种态度,我也许可以对你说明白的!”

    “可是那怎么可能呢?”她脱口而出。“瞧,我一直在对你说,或写信给你——说你可以爱我之类的话!——这只是我出于好心——事情一直——哎呀,这一切真是糟糕死啦!”她跺着脚说,紧张不安,浑身发抖。

    “你可冤枉我了,淑!我以前从没感到过你对我有意,直到最近才有了这种感觉,所以我当时觉得那是无关紧要的!你还对我有意吗,淑?——你知道我的意思吗?——我一点不喜欢‘出于好心’的话!”

    这个问题,在此种情况下淑是不愿回答的。

    “我想她——你妻子——是——一个很漂亮的女人吧,即使她人品很坏?”她接着问。

    “就表面而言,她是很漂亮的。”

    “当然比我漂亮了!”

    “你们不是同一类人。我已好多年没看见她了……不过她一定会回来的——她们这样的人总是如此!”

    “你这样和她天各一方多么奇怪呀!”淑说,她嘴唇哆嗦喉头哽咽,使人感到她话中充满了嘲讽。“你是一个如此笃信宗教的人。你那些伟人祠中的崇拜人物——我是说你称为圣人的传奇人物——在你有了此事后怎样替你说情呢?唔,假如我遇到这样一件事可就与你不同了,它会是很平常的,因为我至少没有把婚姻看做是一个神圣的东西。你的理论还不如你的实践先进呀!”

    “淑,你想成为——一个十足的伏尔泰,所以你说话就尖刻得不得了!不过你爱怎么待我就怎么待我好啦!”

    她看见他那么可怜自己的心也软下来,极力眨着眼挤出同情的眼泪,说着一个感情受到伤害的女人非常可爱的责备话:“唉——你想让我答应你爱我,但在此以前你就该把那事告诉我的!在火车站那一时刻之前,我对你还并无感情,除了——”这一次淑变得和他一样痛苦:因为她在努力摆脱个人的感情,却连一半也没做到。

    “快别哭了,亲爱的!”他恳求道。

    “我哭——并不是因为——我想过爱你,而是因为你缺少——信任!”

    市场内除了他们两个别无一人,十分僻静,他于是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搂她的腰。他一时很希望安慰她,让她振作起来。“不行,不行!”她说,急忙缩回身子,擦干眼泪。“当然不能这样!再假装说搂我的是我表哥,那会是虚伪的,而其它任何关系都是不可以的。”

    他们又朝前走了十多步,此时她显得恢复过来。这倒使裘德心烦不安。无论她有什么表现,只要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他也许更好受一些。不过再一想,从本质上说她还算是个心胸开阔、宽宏大量的人,尽管先前由于一时冲动,她表现出了女人所具有的气量狭小的脾性——而作为一个女性,这也是必然的呀。

    “我并不因为你无可奈何的事而责怪你嘛。”她微笑着说。“我怎么会这样傻呢?我确实由于你先前没告诉我那件事有点儿怪你。不过,这毕竟没什么要紧。你瞧,即使你没有那段经历,我们也走不到一块的。”

    “不,不会那样,淑!因为这是唯一的障碍。”

    “你忘了得让我爱上你,愿做你的妻子才成呀,即使我们之间没有任何障碍。”淑说,温和中带有一种严肃的态度——从而掩饰了她的内心世界。“再说我们是表兄妹,表兄妹结婚可不好。另外——我又和别人订了婚。至于我们继续保持先前的那种关系,彼此像朋友一样,周围的人又使我们无法这样做。他们对于男女关系的看法是有限的,我被学校开除就证实了这一点。他们的人生观只承认建立在兽欲上的关系。而人所具有的深厚情爱的范围非常宽广,在这里面兽欲只处于从属地位,但是那深厚的情爱却被他们忽略了——那是属于谁的部分?——属于维纳斯·乌拉尼亚【注:在希腊文学和艺术中,爱神维纳斯有两重性格,乌拉尼亚是高尚的,而潘兑玛司(Pandemos)是卑鄙的。】。”

    此时她说得头头是道,颇富机智,说明她又恢复自制了。分手之前她几乎又现出高兴的眼神,友好的语气,快乐的举止,和对于同龄女人的那种经过慎重考虑后,提出宽宏大量的批评态度。

    他现在说话更无拘束了。“有几个原因使我没有冒然把那事告诉你。一个原因我已经说过了,另一个原因是我总有这样的印象:我不应该结婚,我属于一个稀奇古怪的家庭——一结婚就要出毛病的家庭。”

    “啊——是谁常这样对你说的?”

    “我姑婆。她说我们福勒家的人结了婚总是没有好结果。”

    “这真是奇怪。我父亲也经常对我说起同样的话!”

    他们站在那儿,心里都怀着同样的想法——这是很不祥的,即便是一个设想——他们两个的结合如果可能,就意味着极不相称协调——犹如盛在一个杯里的两种苦酒。

    “哦,这是根本不存在的!”她话虽说得轻松,但仍显得不安。“我们这一家人近些年来在选择配偶上运气不佳——就这么回事而已。”

    然后他们装作让自己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都无关紧要,他们仍然是表兄妹和朋友,仍旧可以热情地互相通信,以后见面时还会彼此快乐友好,即使见面的机会更少了。他们像两个好朋友一样分了手,裘德最后盯着她时眼神里还带着询问,因为他感到自己至此并不很了解她心里装的什么。

    7

    一两天后淑寄来了一封信,它像一阵毁灭性的狂风暴雨扑到裘德身上。

    他在读信之前先瞥了一眼信末的署名,便猜想到信的内容大概有些严重——因为她署的是全名,这从她给他写过第一封信后是从未有过的事。信上这样写道:

    亲爱的裘德:

    我这儿有一件事要告诉你,你听了之后也许不会感到惊奇的,不过你肯定会觉得速度加快了(正如铁路公司说它们的火车一样)。我和菲洛特桑先生很快就要结婚——大约三四个礼拜后。你知道,我们本打算我从师范学校毕业获得证书后再结婚,以便有必要的话在教学上帮助他。

    但是他对我宽宏大量,说既然我已不在师范学校,再等下去就没有任何意义。他对我太好了,因为我目前难堪的处境,实在地说都是我被学校错误开除造成的。

    为我祝福吧。记住我说你会的,你可不能拒绝呀!

    你亲爱的表妹淑珊娜·弗洛伦斯·玛丽·布莱德赫

    这个消息使裘德身子都站不稳了,他吃不下早饭,只一个劲地喝茶——他太口渴了。接着他便回工地去干活,像一个蒙受相同遭遇的男人那样发出通常那种痛苦的笑声。一切都似乎在讽刺着他。然而,那个可怜的姑娘又能做什么呢?他扪心自问,感到比痛哭一场还难受。

    “啊,淑珊娜·弗洛伦斯·玛丽·布莱德赫!”他干活时说。“你可不知道婚姻意味着什么呀!”

    难道可能是他告诉了她自己已结婚的事,从而促使了她这样做吗,正如他上次喝醉酒跑到她那儿去结果促使她订婚一样?固然,她决定这样做似乎还存在其它充分的理由,无论是实际的还是社会的。可淑并非是一个很讲求实际或工于心计的人,他因此不得不认为,由于自己把那个秘密告诉了她,她一赌气便听从了菲洛特桑可能对她说的话,即要证明学校当局的猜疑实在是无稽之谈,最好的办法就是她立即和他结婚,像履行一个平常的婚约那样。事实上,淑被置身到了一个进退维谷的处境。可怜的淑啊!

    他决定扮演一个斯巴达人【注:斯巴达,古希腊奴隶制城邦。斯巴达人以坚韧刚毅著称。】的角色,充分利用这次机会支持她;可是在一两天里他都无法按照她的要求,向她写信去祝福。与此同时他那急躁不安、年轻可爱的人儿,又给他写来了另一封短信:

    裘德,你愿意在婚礼上把我交给新郎吗?【注:这是一种西方习俗。】我再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人选了(你是这里我唯一的已婚亲戚),即使我父亲一片好心愿意这样做——事实上他并不愿意。我希望你不会认为这事给你添麻烦了吧?最近我刚看了祈祷书上关于婚礼那一节,上面说必须要有这么一个把新娘交给新郎的人,这使我觉得很丢脸似的。根据书上所写的仪式,我的新郎自愿地、乐意地选择了我做他新娘,而我并没有选择他做我的新郎。

    是另外的人把我交给了他,就好象我是一头雌驴或雌山羊,或任何其它家畜一样。哦,牧师啊,你对于女人的看法太崇高了!上帝保佑吧!可是我忘了:我已不再有权力和你开玩笑了。

    ——你永远的淑珊娜·弗洛伦斯·玛丽·布莱德赫

    裘德鼓起勇气,带着英雄般的口气回信道:

    亲爱的淑:

    当然我要为你祝福的!并且我当然也愿意亲自把你交给新郎。不过我建议,由于你没有自己的房子,你不要在你那位学校朋友的家里结婚,而在我这个房子办喜事吧。我想这样更适合一些,因为如你所说,我是世界上离你最近的亲戚呀。

    我不明白你为啥用正式得可怕的奇特方式署名呢?这说明你确实对我还是有点儿在意的!

    ——你永远亲爱的 裘德

    甚至还有一个比署名更让他不愉快的事,这便是他没有说出来的她有点儿带刺的话——“已婚亲戚”——结过婚还想做她的情人,这使他显得像个傻瓜一样!假如淑带着讽刺这样写的话,那他是几乎不能原谅的;但假如她怀着痛苦才这样写的——唔,那又另当别论了!

    无论如何,他提供结婚用房的事一定得到了菲洛特桑同意,因为这位小学教师给他写来了一行热情的感谢话,愿意接受他提供的方便。淑也向他表示了谢意。裘德于是立即搬到更宽敞的房间,一方面是为了腾出屋子,另一方面也是为了避开那个疑心重重的房东来刺探,因为她也是引起淑不愉快的一个原因。

    然后淑又写信告诉了他举行婚礼的日子;经过询问之后,裘德决定让她下个礼拜6就搬到他这里来住,这样她就可以于婚礼前在这个城市住上10天,从名义上说足可以表示已住上15天了。【注:根据英国法律,在教堂举行婚礼的人,婚前必须在教堂所在的教区住上两个星期才算合法。】

    她乘10点钟的火车如期到达,裘德没有去车站接她,她专门要求这样做的,以免他耽误一上午工作和少挣半天工资(假如这是她真正的理由)。但是他至此对淑已非常了解,他们双方对于感情的转折都很敏感;他想,也许这种记忆对她产生了较大的影响。他回来吃午饭时她已住进自己的房间了。

    她和他住在同一座房子里,但是楼层不同,所以他们也很少见面,只偶尔在一起吃晚饭,这时淑就表现得像是一个被惊吓的孩子一样。他不知道她的感觉如何,他们的谈话也机械呆板,虽然她并不显得苍白,不舒服。菲洛特桑经常来,但多在裘德不在的时候。结婚那天裘德给自己放了一天假,早晨他和表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共进了早餐(在过去了那奇异的10天之后);那是在他用作房间的客厅里——淑住在那里的一段时间他特意租来的。她像一般女人那样,看见他毫无办法把屋子收拾得舒适一些,便自己动手忙了一阵。

    “怎么了,裘德?”她突然问。

    他正把两肘靠在桌上,双手托着下巴,直盯着桌布,好象那上面画着一幅未来图似的。

    “哦——没什么!”

    “你知道吧,你现在是‘父亲’了。他们都这样称呼把新娘交给新郎的人。”

    裘德本来会说:“像菲洛特桑那样年纪的人才有资格获得这种称呼哪!”但他不愿意用这种廉价的反驳来使她烦恼。

    她不停地说着话,好象害怕他又陷入沉思;饭还没有吃完,他们两个心里都在希望不该对自己新的观点太自信,不该在一起吃早饭。自己已经做了一件这样的错事,却还在帮助、支持所爱的女人去做同样的错事,而不是恳求她、警告她不要去做——想到这裘德感到心情沉重。他差点问:“你真的完全拿定主意了吗?”

    早饭后他们一起出去办事,因为彼此都想到这是他们最后一次可以比较随意地呆在一块儿的机会了。由于命运的嘲弄,又由于淑天生就爱玩弄奇特的把戏——在关键时刻还和天公逗着玩儿——所以他们走过泥泞的街道时她挽起了他的手臂,这一举动她以前是从未有过的。转过街角他们发现来到一个房顶缓斜的灰色垂直式教堂跟前——这是圣托马斯教堂。

    “就是这个教堂。”裘德说。

    “我就在这儿举行婚礼吗?”

    “对。”

    “是吗!”她惊奇地叫道。“我真想进去,看看我很快就要举行婚礼的地方是个什么样子。”

    他又一次想到:“她还不知道婚姻意味着什么呢!”

    他被动地顺从她的意愿,和她一起从西门进入了教堂。这个阴郁的建筑里只有一个打杂女工在搞清洁。淑仍挽着裘德的胳膊,几乎好象她爱着他似的。这天上午她对他真是可爱到了极点;但想到她将来会吃苦头,他不禁又痛苦起来:

    我一点不明白

    怎么男人所受到的打击,

    在女人看来竟不值一提。

    他们默默无言地溜达着,穿过中殿朝圣坛栏杆走去,静静地靠在那儿,然后转回身又走过中殿,她仍挽着他的胳膊,完全像一对刚结婚的夫妻。这种太让人引起联想的事都是她一手所为,几乎使裘德情不自禁想要痛哭。

    “我就喜欢这样做事。”她用柔和的声音说,好象在感情上是一个享乐主义者——毫无疑问她讲的是实话。

    “我知道你喜欢!”裘德说。

    “这样做真有意思,因为也许还从未有人这么做过。再过大约两小时我就要和我丈夫一起这样走过教堂了,不是吗!”

    “当然你会的!”

    “你结婚的时候也是这样?”

    “天哪,淑——别太残酷无情了吧!……唔,亲爱的,我不是这个意思!”

    “哈——你生气了!”她后悔地说,眨巴着变得湿润的眼睛。“我答应过再也不惹你生气的!……我想我不应该让你带我到这里来。唉,我现在才明白真不应该!我心怀好奇,想寻求一种新的感觉,而这总是使我陷入困境。原谅我吧!……你会原谅的,不是吗,裘德?”

    这番恳求充满了懊悔,以致裘德的眼睛比她的还湿润了;他紧紧握着她的手,表示答应她的请求。

    “现在我们得赶快离开,我再也不会这样做了!”她继续谦卑地说。于是他们走出了教堂,淑打算去车站接菲洛特桑。可是他们走上大街遇到的第一个人正是这位小学教师,他坐的火车比淑估计的早到了些。真正说来,她靠着他胳膊这件事丝毫没有理由反对,可她还是抽回了手,并且裘德感到菲洛特桑有些吃惊的样子。

    “我们刚才做了一件滑稽的事!”她说,坦然地微笑着。“我们去了教堂,可以说是排演了一下。对吧,裘德?”

    “怎么排演?”菲洛特桑好奇地问。

    裘德心里在替她后悔,认为没有必要这么坦白;然而既已说到这里,她就只好把一切都向小学教师解释。于是她把事情和盘托出,说他们怎样一起走上圣坛来着。

    裘德见菲洛特桑多么迷惑不解的样子,便尽可能高兴地说:“我打算再去给她买一件小礼物。你们两位愿意陪我去商店吗?”

    “不,”淑说,“我要和他去寓所。”她对自己的情人说不要耽搁得太久,然后便和小学教师一道离开了。

    不久裘德也回到寓所和他们在一起了,紧接着他们便开始为婚礼作准备。菲洛特桑梳他的头颇费了一番心思,衬衣的领子20年来从未这么挺直过。除此之外他显得端庄尊严,富有思想,总起来说你可以预言他将会是一个温存体贴的丈夫,这是不会错的。显而易见他敬慕她,同时也几乎看得出她感到自己不值得他那样敬慕。

    尽管到教堂的距离很近,他还是从“红狮”公司租了一辆马车,他们出去的时候有六七个妇女和孩子聚在门口。大家都不认识小学教师和淑,不过渐渐知道裘德是当地一个居民了;他们认为这两个结婚的人是他远方来的亲戚,谁也没有想到淑前不久还是师范学校的一个学生。

    在马车里裘德从衣袋中取出他另外买的一件结婚小礼物,原来是两三码长的白纱,他把它当作面纱罩在她的帽子和身上。

    “这东西罩在帽上看起来太离奇了。”她说。“让我把帽子取掉。”

    “哦,别取——让它戴着好啦。”菲洛特桑说。她便听从了他的话。

    当他们朝教堂前面走去并各自站好时,裘德发现他和她先前来的那一次无疑已使这个仪式显得不那么令人兴奋了;在婚礼进入到一半的时候,他实在后悔自己承担了把新娘交给新郎的这份差事。淑怎么会如此轻率让他做这种事呢——这无论对他还是对她也许都很残忍。在这些事情上女人和男人就是不同。难道她们不是如一般公认的那样比男人更多愁善感,而却是更冷酷无情,更缺少浪漫,或者更具有英雄气魄吗?或者说,淑简直太违反常情了,所以她要故意让他也遭受痛苦,为的是从中享受一下这出奇的悲哀——使自己长期受罪?为的是对他蒙受这一痛苦满怀怜惜之情?他觉察到她显得紧张不安,当他们经受这心如刀割的考验时——裘德把她交给菲洛特桑【注:一种西方习俗,在婚礼上把新娘交给新郎。交的人可以是朋友。】——她几乎不能自持了。不过从外表看来,这与其说是出于自己的考虑,不如说是因为知道她表哥此时心情如何——本来她是用不着来这儿受罪的。她的行为充满了巨大矛盾,也许她将为此使他人一次次遭受巨大的痛苦,并且自己也将会为遭受痛苦的人一次次感到悲哀。

    菲洛特桑似乎没有注意到这些,似乎被笼罩在雾中,看不到别人的感情。待他们签完名字离开后,悬念才过去了,这时裘德也感到了轻松。

    他们在他寓所吃了一顿非常简单的午餐,两点钟时这对新婚夫妇便走了。在跨过人行道朝那辆马车走去时她回过头来,眼睛里带着一种害怕的眼神。这是不是淑为了表明她不依赖于他,为了他那个秘密向他报复,而做出这种异乎寻常的傻事,投入到了连自己也弄不明白的深渊之中呢?淑对于男人这样冒失,也许是因为她很幼稚,不懂得他们所具有的、耗尽了女人情感和生命的天性吧。

    她正踏上马车的踏板时又转回身来,说忘记了一样东西。裘德和房东都说让他们去拿好了。

    “不用。”她边说边往回跑。“是我的手绢。我才知道放在哪里的。”

    裘德也跟着她往回走。她找到了手绢,把它拿在手里又回来了。她满含泪水盯着他的眼睛,嘴唇张开,好象想说什么似的。但她还是继续朝前走了;无论她想说什么,终究还是被埋在了心底。

    8

    裘德怀疑她是否真的忘了带手绢,要不然就是她满怀痛苦地希望告诉他自己对他的爱恋——但在最后那一刻她却没能够表达出来。

    他们走后他在这寂静的寓所里就呆不下去了;由于担心控制不住自己又会去借酒浇愁,他便爬上楼,脱掉白衣服换上黑衣服,脱掉厚靴换上薄靴,下午又像往常一样干活去了。

    可是在教堂里他似乎听到身后有声音,便想到她会回来的,她不可能就和菲洛特桑回家去了,他幻想着。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使他激动不安。所以下班的钟声一响他就丢掉工具,冲回寓所。“有人来找过我吗?”他问。

    谁也没有来过。

    因为这晚12点钟以前他都有权利享用楼下的起居室,他便一晚上都坐在里面,甚至钟敲响11点房东一家人都去睡了,他还老觉得她会回来睡在这与他相邻的小屋子里——这之前她已在里面住了许多日子。既然她的行动总是那么变化莫测,那为什么她不会回来呢?即使她不作他的情人和妻子,而只是以室友、朋友甚至最疏远的关系和他住在一处,他也会很高兴地答应的。他的晚饭仍放在那里未动。他走到前门去,轻轻把它打开,再回到房间,像旧时仲夏前夕的守夜人那样坐着,期待所爱的人儿的身影出现。但是她没有来。

    他沉迷于这种狂热的幻想之中,过了午夜才走上楼去,又从窗口看着外面,想象她的身影正在这夜色中朝伦敦进发——她和菲洛特桑就到那儿度假去了——想象他们正乘着吱嘎吱嘎的车穿过潮湿的夜晚奔向旅店,就在同样的天空下,天上也有着他看见的那些肋状云块,透过这些云块月光只显示出它的位置而没有显示出其形状,有一两个较大的星星看起来只像是暗淡的星云一般。这可是淑人生经历中又一个新的开端呀。这时他又想起了未来,仿佛看见她身边围着几个或多或少像她的孩子。可是像所有这样的梦想者一样,虽然他想把那些孩子看做是她生命的延续,并从中得到安慰,但这是做不到的,因为大自然就是存心不让子女只继承父亲或母亲的特性。某个存在物的每一个所期望得到的新生体,都因为只是合金的一半而降低了品质。“假如我心中的爱离我疏远了,或者不复存在了,但只要我能去看看她的孩子——她一个人所生的孩子,我也就可以安慰了!”裘德说。然后他又心神不安地看到——这样的情形越来越多地出现——大自然对于人的这种细腻感情的嘲弄,看到她对于人的志向并没有多少兴趣。

    他对淑的爱的力量使他难以忍受,这在次日和随后的日子里表现得更为明显。他已无法再忍受梅尔彻斯特的灯光了;那阳光如毫无生气的颜料一般,蓝色的天空也如一块锌似的。这时他得到自己在马里格林的姑婆病重的消息,几乎碰巧又收到了一封他先前的雇主从基督寺寄来的信,说假如他愿意回去,他可以在那里得到一个工种很好的长期工作。这两封信对他来说差不多是一种安慰。他于是起身回去看望姑婆德鲁斯娜,并决定之后再去基督寺,看看那个建筑老板的提议有什么可取之处。

    回到家里,裘德发现姑婆的病比寡妇埃德琳信中让他想到的还严重。她或许还会活上几周几个月,不过这种可能性很小。因此裘德给淑去了一封信,告诉姑婆的病情,说她也许愿意趁姑婆还在世时看看她这个年老的亲戚。他说他次日礼拜一将从基督寺返回,如果她乘上行的列车来,它正好与他乘的下行列车在奥尔弗雷兹托站错车,他将于傍晚时分在奥尔弗雷兹托和她碰头。因此,次日一早他便去了基督寺,打算早些办完事情赶回奥尔弗雷兹托,以免耽误他和淑约好的会面时间。

    这座学术之城看起来与他已经疏远了,他已感觉不到任何可以引起联想的东西。但是,当阳光把装有直棂的建筑物的外观映照得明暗清晰,并把高低参差的雉堞墙的影子,投射到方庭里青嫩的草地上时,裘德心想他从没见过这地方如此美丽。他来到第一次见到淑的那条街。那把椅子还原封未动地空着;那次他来时她就坐在上面,俯着身子,身前放着圣堂手卷,她手里拿着一把猪毛毛笔,那少女的身姿吸引了他充满好奇的眼睛,使他久久注视。她似乎已不在人间了,而尚未发现谁能够继续从事她那艺术性的职业。现在他的身影成了这个城市的幽灵,而那些曾一度使他激动不已的学术界和宗教界名人的幽灵已荡然无存,再不能在这里占一席之地了。

    然而他又来到了这儿;为了完成此行的目的,他继续朝先前在“啤酒塞巴”住过的寓所走去——即在奉行仪式的圣塞拉斯教堂旁边。开门的是老房东,她似乎很高兴又看见了他,给他弄来午饭,并告诉他以前雇用过他的那个建筑老板曾来打听他的住址。

    然后裘德便朝他干过活的那个石场走去。但是那些破旧的工棚和工作台令他厌恶,他觉得自己不可能再回到这个梦想已破灭的地方了。他渴望着那班返回奥尔弗雷兹托的列车快些到来,以便有可能在那里见到淑。

    眼前的情景令他沮丧不堪,使他非常不快地度过了半小时;接着他又产生了这样的感觉——这感觉不止一次使他思想崩溃——他并不值得让自己或让别人关心爱护。在这半小时里,他在四通路上遇见了补锅匠泰勒,即那个破产的圣物金属器具商,泰勒提议说他们一起去酒吧喝点酒。于是他们沿街走去,一直来到基督寺一个最活跃的生活中心——若干年前他曾在这儿应战用拉丁文背诵《信经》的那个小酒店——现在成了一个受人欢迎的大酒店,门口宽敞,引人注目,里面的酒吧已完全按照现代风格装饰一新了,与裘德在这儿时大不一样。

    补锅匠泰勒喝完一杯酒后就走了,他说这地方太时髦,他感到不自在,除非他手头有更多的钱让他喝得酩酊大醉。裘德又过了一会儿才喝完自己的酒,他默默地、心不在焉地站在此刻几乎完全空无一人的屋子里。酒吧间的内部已全部拆换,重新进行了布置,桃花心木的装饰取代了过去油漆的装饰,并且在后面站着喝酒的地方也放上不少沙发。整个屋子按照人们赞许的方式,用镶在桃花心木架子里的毛玻璃隔成一些雅座,以免谁喝醉了酒被隔壁的人认出来弄得脸红。柜台里面两个酒吧女招待正在白色手柄的啤酒泵和一排银色的小龙头上俯着身子,将啤酒滴入一个锡皮槽里。

    裘德感到疲乏了,因为在火车离开前无事可做,他便坐在一个沙发上。在女招待身后立着一些斜边的镜子,它们前面放着一排玻璃架,上面是一些裘德不知其名的名贵酒,装在黄玉色、蓝宝石色、红宝石色和紫晶色的瓶子里。这时几个顾客走进隔壁的雅座,同时收钱机开始动起来,每往里投入一块硬币它就会发出叮当的声音,使酒吧里又有了生气。

    负责这个雅座的女招待裘德不能从正面看清,不过偶尔能从她背后的镜里瞥见她的身影。他只是无精打采地看着那里,见她转过身来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头发。此刻,他突然吃惊地发现那竟是一张阿拉贝娜的脸。

    假如她来到他的这间雅座,也就会看见他了。但是她没有过来,因这间是另一边那个女招待负责的。阿比【注:阿比,阿拉贝娜的昵称。】穿着一件黑色长袍,袖口由白色亚麻做成,白色的领子十分宽大;她那比以前成熟的身躯由于左胸上别着一束黄水仙,就显得更加突出。在她招待的那个雅座里放着一个电镀体液体容器,下面是一盏酒精灯,蓝色的火焰正使蒸汽从容器顶端冒出来——这一切他都是从她身后的镜里看到的。镜子还反射出她正在招待的几个男人的脸,其中一个年轻、漂亮而放荡,也许是一个大学生呢,他在对她讲述着某个滑稽可笑的经历。

    “哎呀,科克罗先生,瞧你!你怎么能把这种故事讲给我这样一个天真纯洁的人听!”她快乐地叫道。“科克罗先生,你是如何把你的胡子卷曲得这么好看的呢?”由于这个青年刚刚修过面,所以此话引起了大家对他的取笑。

    “得啦!”他说。“给我来杯库拉索酒【注:库拉索酒,一种带有橙皮味的甜酒。】,还要火!”

    她从一个很好看的瓶子里给他斟上这种酒,然后划燃一根火柴替他点上烟,在伺候他时现出顽皮的样子,而他则喷出烟雾。

    “嘿,最近有你丈夫的消息没有,亲爱的?”他问。

    “一点也没有。”她说。

    “他现在在哪里?”

    “我是在澳大利亚丢下他的,我想他大概还在那儿。”

    裘德的眼睛睁得更圆了。

    “干嘛你要离开他呢?”

    “你别问好啦,自然也就听不到谎话了。”

    “那你快把零钱找给我呀,一小时都要过了你还没找来。我要在这个美丽如画的城市里,潇洒浪漫地在大街上去逛一逛!”

    她从柜台上把零钱递给他,而他在接零钱时抓住了她的手指不放。她微微挣脱着,发出嗤嗤的笑声;他对她说了声再见后就走了。

    裘德像个哲学家一样茫然地看着这一切。真是太出奇了,阿拉贝娜现在离他的生活似乎多么遥远!他一点也意识不到他们之间有名无实的那种密切关系。既然如此,处于当时的心境他对阿拉贝娜是他妻子这一事实就毫不关心了。

    她招待的那间雅座这时顾客已走空,他略想一下后便走了进去,再走向柜台。起初阿拉贝娜没有认出他。然后他们的视线相遇了,她先是吃了一惊,最后现出既幽默又放肆的眼神来,说道:

    “哎呀,我的天哪!我以为你几年前就入黄土了呢!”

    “啊!”

    “我从没听到过你的消息,不然也许我就不会来这儿了。不过千万别介意!今天下午我怎么招待你呢?加苏打水的苏格兰威士忌酒?好啦,看在老相识的份上,凡这酒吧里有的我都可以请!”

    “多谢了,阿拉贝娜。”裘德仍板着一副面孔说。“不过我已喝了酒,不想再喝了。”事实上,他本来有一阵是想喝烈酒的,但由于她的突然出现,这种念头一下被彻底打消了,好象他一瞬间回到了只会喝牛奶的婴孩时期。

    “真可惜,因为你现在喝酒可以分文不花的。”

    “你在这儿干多久了?”

    “大约6个礼拜。我是3个月前从悉尼回来的。你知道,我总喜欢这种生意。”

    “你怎么会来到这个地方呢!”

    “唔,正如我说的,我以为你早已‘光荣’了。在伦敦的时候我从一个广告上看到这儿招工。在这里谁也不可能认识我,即使我在乎的话,因为我从小到大都没来过基督寺。”

    “你为啥要从澳大利亚回来呢?”

    “哦,我有我的原因……这么说你还没有当上一个学监呀?”

    “没有。”

    “连个牧师也不是?”

    “不是。”

    “连个非常受人尊敬、不信奉国教的绅士也不是?”

    “我过去是什么样子现在还是什么样子。”

    “不错——一看就知道你没变。”她一边懒散地把手放在啤酒泵拉手上,一边带着评论的眼光观察他。他注意到她的手比过去他们在一起生活时更小巧白皙了,拉着啤酒泵的那只手上戴着一个装饰戒指,上面镶的蓝宝石像是真的——事实也如此,那些常来酒吧的小伙子们因此对其大加赞赏。

    “原来你对人家说你还有一个丈夫了。”他继续道。

    “是呀,我想如果我把自己说成是一个寡妇可就让人难堪了——虽然我本来是喜欢这样的。”

    “你说的不错。这儿有些人认识我。”

    “我不是指的那个——因为我说过,我并没有想到你会在这儿。我是指其它的原因。”

    “什么原因呢?”

    “我不想谈论它们。”她把话避开。“我生活得很好,没有想着需要和你在一起。”

    这时来了一个几乎没有下巴的家伙,他的胡须就像女人的眉毛一样。他要一种很奇特的混合酒,阿拉贝娜只好离开去招待他。“我们不能在这儿谈话。”过了一会儿她回来说。“你等到9点钟好吗?答应我吧,别犯傻了。我可以提前两小时下班,只要说一声。这阵儿我并没住在店里。”

    他想了一下郁郁不乐地说:“我过一会儿再回来。我想我们最好都把事情安排一下。”

    “唉,真讨厌还要安排!我没有什么可安排的!”

    “不过我必须得弄明白一两件事情。你不是也说这儿不能谈话吗。好吧,我会来找你的。”

    他把自己未喝完的酒搁在那儿,走出了酒吧,在街上踱来踱去。他本来对淑怀着清澈透明的感情,怀着忧伤的依恋,可阿拉贝娜又突然闯入了他的生活。虽然阿拉贝娜的话绝不可信,但他还是认为她话中所含的意思——她并不想打扰他,她真的以为他死了——或许有几分真实。不过,现在只有一件事要做,那就是他必须扮演一个正直老实的人的角色,法律总归是法律,尽管他和淑如同东方和西方一样再不可能合到一块,但在教会的眼里他们仍然是一个整体。

    因为不得不在这儿见阿拉贝娜,所以他也就不可能守约去奥尔弗雷兹托见淑了。一想到这他就感到万分痛苦,但这种局面又是不可避免的。也许因为他有了私下的爱情,天公有意要让阿拉贝娜来干预他,惩罚他。他晚上就这样在城里四处游荡着,等待时间过去,而且还要避开那些教堂、学院的领地,因为一看见它们他就感到难以忍受。然后他又向酒吧走去,正好这时红衣主教学院的大钟敲响了101下,使他似乎感到这碰巧对自己是一个无端的嘲讽。此时酒吧里灯火辉煌,整个场面更加活跃欢快。女招待们个个花枝招展,脸蛋儿都带些粉红色,她们的举止也显得更加活泼——更放任、更兴奋、更性感、更直截了当地表达她们的情感和欲望,只是笑声中缺少了生气,十分放肆。

    在前一个小时酒吧里挤满了各式各样的男人,他从外面还听到他们的喧哗;不过顾客终于越来越少了。他向阿拉贝娜点点头,说她下班出来时他在门外等着。

    “可是你先得和我一块喝点什么。”她颇有兴致地说。“就提前喝点儿睡前喝的酒吧:我总是这样。然后你再到外面去等一会儿,因为我们最好还是别让人看见走在一起。”于是她拿来两杯白兰地,将她的那杯很快喝光了,虽然从她面容上可以明显看出她已喝了不少,或者更可能的是,她数小时泡在酒吧里吸了不少的酒气。他也喝完了自己的酒,然后走到酒吧外面去了。

    没过多久她便走出来,穿一件厚实的短外套,戴一顶别着一支黑色羽毛的有边帽。“我就住在附近。”她说着挽起他的胳膊。“我自己有一把前门钥匙,随时都可以进去的。你想作出什么样的安排呢?”

    “哦——没什么特别的。”他回答,感到非常懊丧和厌倦,心里又想到了奥尔弗雷兹托,想到了那班他没能乘上的火车,淑到达时发现他不在那儿可能会产生的失望,想到他又失去了由她陪着在星光下沿着漫长寂静的路爬上小山回马里格林去的那种快乐。“我真的应该回去!恐怕我姑婆已经要断气了。”

    “明天早晨我和你一块回去好啦。我想我可以请一天假。”

    阿拉贝娜提出的这一想法很让他不快,因她对于他的亲戚或他本人都不过像一只母老虎而已,并无更多的感情,而她却要去到他奄奄一息的姑婆床前,还要见到淑。然而他说:“当然,如果你想去就去吧。”

    “唔,那个我们后一步再考虑算了……你看,假如我们不事先商量好,呆在一块不是很别扭吗——不少人都认识你,认识我的人也越来越多,尽管毫无疑问我和你是有关系的。既然要去车站,咱们坐9点40分的火车去奥尔德布里汉好不好?要不了半小时就可以到那儿,这样一晚上谁也不会认出我们,我们完全可以自由自在地行动,直到拿定主意是否公开我们的关系。”

    “随你怎么都行。”

    “那你等一下,我去拿两三样东西。这就是我住的寓所。有时工作晚了我就在酒店里过夜,所以晚上不回来别人也不会怎么想的。”

    她很快就转来了,他们来到火车站,坐半小时火车便到了奥尔德布里汉,并走进车站附近一家3等客栈,正好赶上最后一轮晚餐。

    9

    次日上午9点到9点半钟他们坐火车返回基督寺,那个3等车厢的分隔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阿拉贝娜也像裘德一样为了赶火车只匆匆梳洗了一下,所以看起来有点儿不整洁的样子,脸上全没有了头晚上在酒吧里所具有的那种生气。当他们走出车站的时候,她发现离上班时间还有半小时。他们又朝着奥尔弗雷兹托的方向往城外默默地走了一段路。裘德抬头望着那通向远方的公路。

    “唉……我多么可怜软弱呀!”他终于咕哝道。

    “什么?”她问。

    “多年以前我就是胸怀大志从这条路来到基督寺的!”

    “喔,不管这条路怎么样,我想我上班的时间快到了,11点钟必须赶到酒吧。我说过,我今天不请假和你一起回去看你姑婆了。所以也许咱们最好就在这儿分手吧。我可不愿和你一起再走到大街上去,因为我们还根本没有商定好什么呢。”

    “这样很好。不过今天早晨起床时,你说过我离开之前你有事要告诉我的。”

    “是说过——有两件事——尤其有一件特别要对你说。可是你不答应要保守秘密。如果你答应保密我现在就告诉你,好吗?作为一个诚实的女人,我希望你知道这事……就是我昨晚上刚开始对你讲的那件事——关于那个在悉尼开旅店的先生。”阿拉贝娜话说得有些匆促,她平常不是这样的。“你不会对别人讲吧?”

    “不会的——不会的——我保证!”裘德不耐烦地说。“我当然不想把你的秘密泄露出去。”

    “以前我每次出去散步遇见他时,他都要说他如何喜欢我的外貌,并一再要求我嫁给他。我那时从没想到过要回英国,由于远在澳大利亚,自从离开我父亲后又没个自己的家,最后我就同意嫁给他了。”

    “什么——嫁给他了?”

    “对。”

    “在教堂举行正式的——合法的婚礼?”

    “是的。在我离开澳洲前不久一直和他住在一起。我知道这是很愚蠢的,但我确实这样做了!瞧,现在我都告诉了你。可别责骂我啦!他现在还说要到英国来的,可怜的老兄。但是他如果回来了,也不可能找到我。”

    裘德站在那儿,脸色苍白,呆若木鸡。

    “见鬼,你干吗昨晚不告诉我呢!”他说。

    “这个——我没有……这么说你不愿意同我和好了吗?”

    “也就是说,你在酒吧里和那些先生们谈到你‘丈夫’时,当然指的是他——而不是我了!”

    “当然……好啦,快别大惊小怪的。”

    “我还能有什么说的!”裘德回答。“对于你所供认的——罪过——我无话可说!”

    “罪过!呸!这种事他们那个地方才不以为然呢!他们很多人都这样……唔,假如你这么看,我就又回到他身边去!他非常喜欢我的,我们也过得很体面,在那个人们聚居的地方也和任何一对夫妻一样受到尊敬!我当时咋知道你在哪里呢?”

    “我不会再责怪你了。我有很多话要说,不过也许会说得不恰当。你想要我做什么?”

    “没什么。还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不过我想现在我们见面的时间已够长了,就到此为止吧!你说的有关自己的情况,我会仔细考虑一下,有什么想法我会告诉你的。”

    于是他们分了手。裘德看着她朝酒店的方向走去,直到消失,然后走进了近旁的火车站。他发现回奥尔弗雷兹托的那班火车还要过45分钟才开,便又机械地溜达着朝城里走去,一直来到四通路口,像过去一样经常站在那儿,看着伸向前方的大街,街旁的学院一个接一个,其如画般的外观只有欧洲大陆的某些景色——如热那亚【注:热那亚,意大利城市。】的“宫殿街”——才可与之媲美;那些建筑物的轮廓,在早上的空气里就像建筑绘画上的轮廓一样清晰可见。但是裘德根本没有看到或去品评这些东西,他只模模糊糊地意识到阿拉贝娜半夜和他在一起的情景,为自己和她重温旧梦而产生了一种堕落感,想到了她破晓时睡在床上的那副模样——这些使他看不到眼前的景色,使他那木然呆滞的面容现出一种受了诅咒的样子。假如他只是怨恨她,他心里也许还好受一些;但是他却一方面鄙视她,另一方面又可怜她。

    裘德转过身又往回走。他快到车站的时候,忽然听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不禁大吃一惊,这与其说是因为听到他的名字不如说是因为听到那个声音。他非常意外地发现,不是别人正是淑像梦幻中的人物一样站在他面前——她的面容似在梦中,充满不祥,焦急不安,她那小小的嘴唇激动地微颤着,那双睁大的眼睛似在责备地质问着他。

    “啊,裘德——我真高兴——这样见到你!”她急促地说,声音发颤,像要哭出来的样子。然后她又脸红起来,注意到他正在琢磨着自从她结婚以后这还是头一次见面呢。

    他们两个都把眼睛盯着别处以掩饰自己的情感,握着对方的手默默地朝前走去,最后她才瞥了他一眼,暗自担忧。“我照你说的昨晚赶到了奥尔弗雷兹托车站,可是谁也没见着!我还是一个人去了马里格林,他们对我说姑婆已好一点儿了。我整夜守候在她身边。因为你一夜都没有来,我就为你感到害怕——我想也许当你发现自己又回到这座古老的城市,想到——我已结婚——见不到了我往日的身影,你就感到不安;想到你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因此你极力借酒浇愁——像上次你为不能进大学念书感到失望一样,忘记了你向我保证过再也不那样做了。我心想,这些就是你没来见我的原因吧!”

    “所以你就像一位好心的天使一样出来找我,救我了!”

    “我本来就想要坐早晨的火车来,设法把你找着——以免——以免——”

    “我确实经常想到我对你作出的保证,亲爱的!我敢肯定自己再也不会像上次那样不能自制了。我也许做不出更好的事来,不过酗酒的事我可是没做的呀——想起这事我都觉得恶心。”

    “我很高兴你一点不是因为那个才耽搁了。可是,”她说,带着微微生气的语调,“你没有像约定的那样昨晚回去和我见面来着!”

    “我是没有回去——说来很对不起。我9点钟时有了一个约会——因此时间太晚了,根本不可能再坐那班火车回去和你碰头,或者赶回家。”

    他看着所爱的人眼前这个样子:在他那充满温柔的心里,她可是他所有过的最可爱、最无私的同伴;她大多生活在他生动的想象之中,是一个如此飘渺的生物,以致都可以看得见她的灵魂在她肢体上颤抖着。这时他就打心眼里为自己的粗俗行为害臊——竟花了那么多小时和阿拉贝娜呆在一起。把自己最近生活中的事硬塞进她心里,这显得有些粗鲁和不道德,因为她是一个十分虚幻的人,有时似乎根本不可能做任何一个普通男人的妻子。然而她却做了菲洛特桑的妻子。她怎么会做了一个妻子,又怎么像妻子一样地生活,这些都是他今天看着她时所不可理解的。

    “你愿意和我一起回去吗?”他问。“正好有一班火车。我真不知道姑婆这时怎样了……这么说,淑,你真的为了我的缘故跑了这么远路程!你一定很早就出发了,可怜的人儿!”

    “不错。我一晚上独个儿坐在那里守候着,越发为你感到紧张不安,因此天刚一亮我就出发了,而没有去睡觉。唔,以后你不会再无端为你那些伦理道德的事让我担惊受怕了吧?”

    他并不太肯定她担惊受怕是因为自己无端为了那些伦理道德的事。他松开她的手,直到他们上了火车他才又握住——这车厢似乎正是他不久才同另一个女人走下来的那一节——他们并排坐在一起,淑坐在靠窗的一边。他注视着她侧面那苗条的身姿,她穿着紧身胸衣,腰部细小,臀部如苹果一般圆凸,这与阿拉贝娜那粗圆的身材相比大不一样。虽然她知道他在看着她,但并没有向他转过头去,而是两眼直视前方,好象担心和他的视线相遇又会引起令人烦恼的讨论似的。

    “淑——你知道,现在你也像我一样结婚了,可是我们竟这样匆忙,对此只字未提呢!”

    “丝毫没有必要提它呀。”她很快回答。

    “哦,是的——也许没必要……不过我希望——”

    “裘德——别谈论我好啦——希望你别谈啦!”她恳求道。“这非常让我心烦。请原谅我这样说!……你昨晚在哪里住的呢?”

    她完全天真无邪地提出了这个问题,为的是改变话题。他也知道这点,所以只说“在一家旅店里”,虽然如果告诉她他遇见一个意想不到的人,也许他心里还会好受一些。可是阿拉贝娜最后提到她在澳大利亚又结婚的事,使他很困惑,唯恐说出的话会伤害到他那无知的妻子。

    他们一直谈着话,但有些别扭,最后到达了奥尔弗雷兹托。淑已不是原来的淑了,而是贴上了“菲洛特桑”的印记,因此裘德每当想和她个人倾诉衷情的时候总感到灰心丧气。然而她却似乎毫无变化——他也说不出是什么原因。到乡下还有5英里路程,步行和坐车都差不多一样费力,因为大部分都是在爬坡。这还是裘德第一次和淑一起走这条路呢,尽管他曾和另一个女人走过。此时他似乎拿着一盏明亮的灯,暂时驱走了过去那些引起联想的阴影。

    淑还在谈着,可是裘德注意到她仍然避开谈论自己。最后他才问起她丈夫是否还好。

    “哦,好的。”她说。“他不得不整天呆在学校里,不然就和我一起来了。他心太好太体贴人了,为了陪我出来他本来是要离开一下学校的,即使这违反他的原则——他坚决反对临时请假的事——只是我不让他那样做。我觉得一个人来更好些。我知道姑婆德鲁斯娜很古怪,他在她面前差不多是一个生人,假如他来会弄得双方都不愉快的。既然她几乎神志不清了,我很高兴没让他来。”

    裘德一面郁郁不乐地走着,一面听她说这番赞扬菲洛特桑的话。“菲洛特桑先生在任何事情上都帮助你,这是他应该做的。”他说。

    “当然。”

    “你应该是一个幸福的太太。”

    “当然是。”

    “我至今还差不多可以叫你新娘吧,因为我把你交给他才过去几个星期呢,并且——”

    “是呀,我知道!我知道!”她的话说得如此确切,但表情却与之相反;话语极其正经而又毫无生气,也许是从《太太行为指南》一书的那些典范语言中引出的一句吧。淑声音里的每一颤动,裘德都知道其性质何在,她精神状况的每一征兆他都看得出来;他确信她并不幸福,尽管她刚结婚一月。而她从家里冲出来,以便最后看看她几乎不认识的行将就木的亲戚,这并不能证明什么,因为淑天生就会做出这类事情来。

    “你瞧,我无论过去还是现在都要为你祝福的,菲洛特桑太太。”

    她责怪地瞪了他一眼。

    “不对,你不是菲洛特桑太太。”裘德咕哝道。“你是亲爱的、自由的淑·布莱德赫,只是你不知道罢了!为妻之道还没有将你压扁、消化在它那巨大的胃里,因为你是一个不能再分裂的原子。”

    淑现出一副受了伤害的样子,最后她回答道:“就我所知,为夫之道也同样没有将你压扁、消化呢!”

    “没有才怪!”他说,忧伤地摇摇头。

    他们来到了位于那座“褐房子”和马里格林之间冷杉树下那间寂静的小屋,裘德和阿拉贝娜当年就在这里面生活过,吵闹过;这时他不禁转过头去看它一眼。现在住在里面的是一户贫穷可怜的人家。他止不住对淑说:“那就是我和妻子当年一起生活住过的房子。是我把她带到那个家去的。”

    她看了看那屋子。“它过去对于你,正如沙斯托的校舍如今对于我一样。”

    “是呀,可是我那时住在里面并不快活,不像你如今住在校舍里。”

    她闭口不言,以沉默来反驳他,待走了一段路后她才瞥他一眼,看他有什么反应。“当然,我把你的幸福过于夸大了——谁知道呢。”他继续平淡无奇地说。

    “你就一刻也不要这么想吧,裘德,即使你那样说是为了刺伤我的心!他对于我在男人中是再好不过的了,还给了我完全的自由——一般说来年龄较大的丈夫们都不会这样!……如果你认为我不幸福,因为他的年龄对我来说太大了点,那你就错了。”

    “我并没有认为他哪儿对你不好啊,亲爱的。”

    “你也不会再说些让我痛苦的事了,对吧?”

    “不会的。”

    于是他不再说什么,但由于这样那样的原因,他知道在把菲洛特桑选定为丈夫这件事上,淑感到自己做了不该做的事情。

    他们走下了那片凹地,在它的另一面便是村子——许多年前裘德就是在这儿挨那个农场主鞭打的。然后他们爬上另一边的坡朝村子走去,在快到家门的时候发现埃德琳夫人站在门口,一看见他们就不以为然地举起了双手。“她下楼来了,我没骗你们!”寡妇叫喊道。“她非要下床,真拿她没办法。不知道要出啥事儿了!”

    他们走进屋子时的确看见老太太坐在壁炉旁边,身上裹着毯子;她转过头来看他们,那面容就像塞巴斯蒂亚诺画的“拉撒路”【注:塞巴斯蒂亚诺(1485-1547),意大利威尼斯画派画家。拉撒路,基督寺《圣经·福间》中的人物,一个在世间受尽苦难死后进入天堂的病丐。】一样。他们一定现出吃惊的样子,因为她用一种虚弱的声音说:

    “哎呀——我把你们吓着了吧!我不想再呆在上面了,管它哪个高兴不高兴!哪个活人受得了呀,让别人使来使去的,可究竟该怎么着,她连你一半都不清楚呢!……啊——你也会像他一样为这个婚姻后悔的!”她又加上一句,转向淑。“咱们这个家的人都这样——差不多其他所有人也这样。你应该向我学才对呀,你这个傻瓜。菲洛特桑,那个小学教师,所有的男人中你就看上了他!你干吗要嫁给他们呢?”

    “干吗大多数女人都要结婚,姑婆?”

    “哈!你是说你爱上那个男人了!”

    “我并不是要明确说个什么。”

    “你爱他吗?”

    “别问我啦,姑婆。”

    “那个男人我可记得很清楚。他是一个很客气、也很体面的人,可是老天爷!——我可不想伤你的感情,但是——这儿那儿就有一些男人让痴心的女人们无法忍受。我早该说他就是其中一个。我现在不说了,因为你一定比我更清楚——不过这话我过去就该说的!”

    淑一下站起来走出屋去。裘德也跟着她出来了,发现她在外屋里哭着。

    “别哭了,亲爱的!”裘德忧伤地说。“你明白她是好心的,只是现在变得很固执古怪了。”

    “哦,不——不是因为那个!”淑说,极力擦干眼泪。“我一点不在乎她这样鲁莽的。”

    “那又是什么原因呢?”

    “是她说的那些——都是事实!”

    “上帝呀——什么——你不喜欢他吗?”裘德问。

    “我不是那个意思!”她急忙说。“我应该——也许我不应该结婚的!”

    他不知道她是否真的一开始就想那么说。他们然后又回到了屋里,大家也就不再谈起这个话题了,老太太这次对淑非常和蔼可亲,告诉她说没有多少新婚的年轻女人打老远来看像她这样一个干瘪的病老太婆。下午淑准备走了,裘德雇请了一个邻居驾车把她送到奥尔弗雷兹托去。

    “如果你愿意,我就送你去车站好吗?”他问。

    她不愿意让他去。那个邻居驾着二轮轻便马车来了,裘德扶她上了车——扶的时候也许过于殷勤了,因为她那眼神似在阻止他这样做。

    “我想——等我回到梅尔彻斯特后,哪天来看你好吗?”他有些烦躁地说。

    她弯下身温和地说:“不,亲爱的——你暂时不要来。我想你现在心情不大好。”

    “那好吧。”裘德说。“再见啦!”

    “再见!”她挥动着手离开了。

    “她说得对!我不会去看她的!”他嘟囔着。

    这天晚上以及随后的几天里,他用尽一切可能的办法克制自己想去看她的欲望,甚至还禁食,想以此来扑灭他对她强烈的爱情,几乎把自己给饿倒了。他又读关于苦行修炼的讲道,还找到教会史中论及第2世纪禁欲者的文章段落来看。在他从马里格林回到梅尔彻斯特之前,阿拉贝娜给他寄来了一封信。一看见这封信他便自责起来,怪自己一时又回到了她身边,这种心情此时胜过了他对淑的依恋之情。

    他发现这封信盖的是伦敦的邮戳而不是基督寺的。阿拉贝娜告诉他说,就在他们那天早上在基督寺分手后没几天,她便出乎意料地收到她澳大利亚的丈夫、过去在悉尼开旅店的经理寄来的一封充满柔情蜜意的信。他是专门来英国找她的,并且已经在兰贝斯区买下了一家执照上写明经营项目不受限制的旅馆。他希望她去那儿和他一起经营,说生意可能会很兴旺,因为那里口岸极佳,人口众多,人们爱去那里喝杜松子酒。他现在每月营业额已达两百英镑,这个数字会很容易翻番的。

    他还说他仍然非常爱她,恳求她告诉他自己的住址;他们只是发生了一点小小的口角就分手了;她在基督寺的雇用期也不过是暂时的——由于这些原因,她就听从了他一再的要求到他那里去了。在他和裘德之间,她不禁感到自己更属于他一些,因为她已正正当当地嫁给了他,并且和他一起生活的时间也比和第一个丈夫一起生活的时间长得多。因此她希望和裘德分手,这当中并无恶意;她相信裘德不会对她这样一个柔弱的女人翻脸的,不会去告发她,毁掉她的生活——既然她现在有了一个机会改善自己的环境,过上体面的生活。

    10

    裘德又回到了梅尔彻斯特,这儿有一个不确定的长处:离淑现在永久的住地只有12.5英里。最初他觉得离她这样近,是他根本不去南方的明显理由;而基督寺是一个太令人忧伤的地方,叫他无法忍受。沙斯托与梅尔彻斯特接近,可以使他获得与“敌人”相兵相接并打败“敌人”的光荣——这还是早期教会的僧侣和修女们有意为之的呢,他们认为逃避诱惑是一种耻辱,十分蔑视这种行为,甚至还与敌人安然无恙地同居一室。裘德毫不迟疑地想到了历史学家精练的话语——在这种情况下,“有时违反‘自然’等于是维护了她的权利。”

    他像孤注一掷似的,为了做牧师又重新用起功来——他已经认识到,他过去对于自己的奋斗目标是专心致志的,对于这一事业是忠心耿耿的,可是近来已很成问题了。他对淑的感情困扰着他的心灵,而他又似乎本能地感到,花12小时和阿拉贝娜放纵地泡在一起把事情弄得更糟,虽然这是合法的,即使她后来才告诉了他在悉尼还有个丈夫的事。他完全相信自己克服了去酗酒的念头——说实在的,他过去这样做并非因为爱好,而仅仅是为了逃避无法忍受的内心痛苦。然而他十分沮丧地发觉,整体而言,他是一个感情过于丰富的人,不可能成为出色的牧师;在他的生活中,内心经常充满肉与灵的斗争,但愿最后不要总是肉欲取胜——这便是他的最高追求了。

    作为一种业余爱好,同时也是为了有助于阅读神学著作,他又进一步提高了他在教堂音乐和通奏低音方面本来不高的技能,到后来他都能相当准确地借着乐谱参与多声部合唱了。在离梅尔彻斯特一两英里的地方有一个修复的乡村教堂,裘德最初还去过那里安装新支柱和柱顶。这样,他便认识了那个教堂的风琴手,并最终作为一名男低音加入唱诗班。

    他每个礼拜天去这个教区两次,有时在平时去。有一天晚上,大约快到复活节时,唱诗班的人聚在一起练习唱一首新的赞美诗,裘德已听说这首诗的作者是一个威塞克斯人。他们先试唱后准备下周用。这首曲子充满了奇异的情感,他们一遍又一遍地唱着,那和声越来越感染着裘德,使他大为感动。

    大家练习完后他便绕着道朝风琴手走去,向他询问。乐谱还是手稿,作者的名字和赞美诗的标题一起放在开头:“十字架下。”

    “是呀,”风琴手说,“他是当地的人,在位于这儿和基督寺之间的肯尼特桥做职业音乐家。教区牧师认识他。他是在基督寺传统的影响下成长和受教育的,所以他的曲子才具有了这种品质。我想他在那儿的大教堂里演奏吧,还有一个穿白色法衣的唱诗班。他有时来梅尔彻斯特,有一次管风琴手的位置空缺时他还请来了大教堂的管风琴手。这个复活节此首赞美诗正在广泛传开。”

    裘德在回家的路上一面哼着这首曲子,一面沉思着它的作者,以及作者为什么要写这首曲。他一定是个多么富有同情心的人!裘德自己为淑和阿拉贝娜的事感到茫然不知所措,深受折磨,为自己复杂的处境良心不安,因此他多么希望认识那个人啊!“在所有人当中,只有他才理解我的难处。”感情冲动的裘德说。假如世上可以选择一个人作为知己的话,他便会选择这位作曲者,因为他一定受过苦难,有过激动,有过向往。

    简而言之,尽管裘德去拜访作曲者在时间和钱上都有困难,但他仍决定(像个天真的小孩)就在下个礼拜天去肯尼特桥。这天他一大早就出发了,因为只有坐火车沿着弯弯曲曲的铁路才可以到达那个市镇。大约中午的时候他就到了,跨过大桥后便进入这个离奇古老的享有特权的自治市镇;然后他便打听那位作曲者的住址。

    人们告诉他作曲者住的是一座红砖房,还在前面一点,并说这位先生不到5分钟前刚沿街走过去。

    “从哪条路去的呢?”裘德敏捷地问。

    “从教堂出来直接往回家的方向去了。”

    裘德赶紧加快了步子,很快便高兴地看到前面不远处有一个男人,身穿黑色大衣,头戴耷拉着的黑色毡帽。他步子越跨越大,跟了上去。“一个饥饿的灵魂在追踪着一个饱满的灵魂!”他说。“我一定要和那个人谈一谈!”

    然而他却不能赶在乐师到家以前追上去,这时他产生了疑问,不知此刻去拜访是否方便。但既然已经来到这儿,不管方便不方便他都决定立即进去,因为回家还有那么远的路,他不可能等到下午很晚了才走。这个有着高尚情操的人,将会理解他这种粗鲁无礼的行为。他这颗心本来是为宗教而开着的,可是那世俗的、不法的情感却狡诈地乘虚而入;对于这种情况,乐师或许会给予他最好的忠告。

    裘德于是按响门铃,被让进了房里。

    不一会儿乐师就来到他身边。因为他穿着体面,容貌不错,举止坦然,所以受到了很好的接待。可是要说明他此行的目的,他感到会有些别扭。

    “我一直在梅尔彻斯特附近一个小教堂的唱诗班里唱诗。”他说。“这个礼拜我们刚练习了‘十字架下’,据说,先生,这首曲子是你写的?”

    “不错——大约在一年前写的。”

    “我——喜欢它。我觉得它真是太美太美了!”

    “啊,是呀——别人也这么说过。是的,只要我设法把它拿去发表,就可以赚到钱的。我还有其它的曲子与这一支相配,希望把它们一块印出来,因为我至今还没用任何一支曲赚到5镑钱呢。那些出版商——他们对于像我这样的无名作者的作品,只付很少钱就想买去版权,那点钱我请人把曲子清誊一遍还不够呢。你说到的那支曲我借给了这儿和梅尔彻斯特的一些朋友,所以才有一些人唱它。可音乐是一个可怜的东西,你是靠不住它的——我正要把它彻底放弃了。如今你要想赚钱就得去做生意。我正想着做酒生意的事。这是我即将发出的购物单——现在还没发出——不过你可以先拿一份去。”

    他递给裘德一份有几页厚的小册子样式的广告单,边缘饰以红线,里面列出了各种不同的红酒、香槟酒、葡萄酒、雪利酒等等,他打算由此开始新的商业冒险。这个有着高尚情操的人也不过如此这般,这可大出裘德的预料,他因此觉得不好开口向乐师倾吐自己的心里话了。

    他们又谈了一会儿,但显得很勉强,因为这时乐师发现裘德不过是一个穷小子,并非他的外表和风度最初给人的假相那样——好象他的地位和工作都不错;因此乐师的态度也就随之改变了。裘德结结巴巴地说了些他的感受,说那支曲子多么令人兴奋,希望向乐师表示祝贺,然后就尴尬地离开了。

    这是一个寒冷的春日,他无论坐在没有炉火的候车室里,还是乘上礼拜天的慢车返回,都在为自己天真无知出来旅行这一趟深感沮丧。他一回到梅尔彻斯特的寓所就发现有一封他的信,那是他早晨刚离开几分钟就到了的。这是一封淑寄来的充满悔悟的短信,她在信中温和谦卑地说,她觉得自己太可怕了,居然对他说不要去看她;说她这人思想太传统,自己都看不起自己;让他一定在那个礼拜天乘11点45分的火车去她那里,1点半和他们一起共餐。

    裘德为错过了这封信,不能照信中说的去做急得几乎要把自己头发扯下来,但近来他已很能克制自己了。最后他又感到,他这次异想天开地赶去肯尼特桥,实在好象是天公又一次专门来阻止他,使他免受诱惑。但是他对于宗教信仰越来越没有耐性,他注意到最近已不止一次这样,因此便带着嘲笑对此看法不屑一顾——即上帝会派人去作徒劳无益的傻事。他渴望着见到她,为自己错过见她的机会大动肝火:于是他立即给她去了一封信,说明发生的情况,说他等不到下个礼拜天了,她随便让他哪一天去他都会去的。

    他的信过于热烈了点,淑直到耶稣受难日【注:耶稣受难日,复活节的星期5。】前的礼拜4才给他回信,这是她的处世方法。她说如果他愿意可以在那天下午去,她不能再提前请他去作客了,因为她现在已是丈夫学校里的一名助教。裘德因此在大教堂工地处请了假,只被扣除少数工钱,便出发到淑那里去了。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