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雪强回去时一家子正在吃饭。雪强一到家就把小东西给英哥了,英哥一看见这些东西就馋得不想理碗里的饭了。婆婆看出了英哥的馋,说,想吃就吃吧,什么时候吃不一样哩。英哥稍红了一下脸就真放下碗撕开了那些看起来十分诱人的小吃。照样先问公婆吃不吃,可公婆怎么会吃她的东西呢?她也知道公婆不会吃,但她不能因为知道这个就不问。问过了公婆,雪强她是不会问的,公婆不在的时候悄悄喂他一小口就行了。
这天,英哥正稀溜稀溜吃着一种叫酸辣牛肉干的东西,肚子就痛起来了。开始以为是给这东西辣的,因为英哥吃的时候觉得很辣。但后来的痛法不像是那么回事,肚子不光痛,里面还有个东西拱过来拱过去的。隔着衣服还能看到肚皮上那个拱过去拱过来的包。很像是小家伙在捣乱了。但也不能这样不要命地捣乱呀,雪强很为英哥着急,公婆也着急。以为是英哥吃得太辣,惹火了孩子,孩子就这样跟妈闹哩。忙拿水来给英哥喝,说喝了水下去,孩子不辣了,就不乱拱了。可喝过了很多水,英哥还是痛,孩子也还是不停地拱。雪强觉得不对,问妈是不是英哥要生了?妈说才怀了五个月不到哩,哪就到生的时候了?雪强急得不行,说那是怎么回事?雪强看到爸妈也跟自己一样不知所措,就背上英哥要去看医生。
离他们不远住着一个土医生,雪强背上英哥就奔这个土医生去了。说他是土医生,是因为他并没有正规的行医证,只因为他跟一位老中医学过几天,自己又有点儿文化,大概看得懂西药说明书,就买了些药在家里充当起医生来。这地方离城里远,周围又没有正规医院,平时有了点儿病总是先找他,他说不行了,再往城里走。
雪强找到他,想让他先看看英哥究竟是怎么了。英哥痛得汗水跟下雨一样,他怕走不到医院英哥就给痛得没命了。他要土医生先给英哥止止痛,等英哥痛得轻一点了再去城里。
土医生看到英哥痛成那样子,不敢随便行医,给了几粒去痛片让英哥服下,说,这药吃下去就不会痛得太厉害了,还是赶紧到下面拦车去城里吧。听他这么说,着急得一头汗水的雪强爸妈急忙抓了他,要他救救他们英哥和孩子。土医生说,要救她我没把握,一个村的乡亲,不是我不帮忙,你们快把人送城里去才是对的。
于是,雪强背上英哥,他爸妈在后面跟着,他们一同送英哥去城里。
他们那里要去公路,最近的去处就是桥溪庄。要去桥溪庄,他们得下很陡很远的一道茅草坡。雪强背着英哥下坡,因为走得急,英哥在他背上受着些颠。但这样颠着英哥倒感觉肚子痛得轻一些了。听不到英哥呻吟了,雪强怕是自己太颠着她了,一边急着赶路,一边问英哥怎么样了。英哥虽然感觉没先前痛得厉害,但英哥给痛软了,回答也没气力了。而且,这时候英哥还感觉到自己在频频地漏气,肚子可轻松多了。等到了桥溪庄的时候,她的肚子已经完全不痛了。可是,她的肚子也空了。
空了,完全空了,她怀了五个月的孩子不知跑哪儿去了。
公婆和雪强都无法相信这个事实。英哥更是无法相信,她怀了五个月的孩子变成气跑了。
但是,英哥的肚子瘪瘪的,那里面的确不见那个活蹦乱拱的孩子了。
雪强颤抖着双手摸着英哥的瘪下去了的肚子,哇地一声嚎开了。英哥也哭,但这时候她已经不是因为肚子痛而哭了,她和雪强一样,因为她突然瘪下去的肚子而哭。公婆一边看着,也只能陪着抹泪。
哭着哭着,雪强突然不哭了,他跑去找卖东西给他的张成。他说是张成卖给他的东西有毒,英哥吃了才肚子痛的,才把孩子也痛没了。张成看见这种情况也很替雪强急,但他不能承认他卖的东西有毒。他要承认了他就负不起这个责任了。再说,雪强的话也没根据,他也不能随便就承认。他说我们这庄上多年前就是这样,女人怀孩子到头来都怀的是一口气,又不是英哥一个人这样。经他这么一说,好多人就都想起多年以前那些女人怀气的事来,就劝雪强不要急,说看来英哥也是没逃过那命。
雪强不听众人的,他拦了辆过路的出租车,送英哥去城里看病。
到了城里,那有学问的医生告诉他们,英哥怀的不是胎。医生说,主要是男人的原因,因为男人的精子是畸形。
医生的话把雪强一拳打下了深渊。
像一个爬山的人,努力地爬呀爬呀,抬头都看见山顶了,可头顶一块巨石滚下来,把他砸进了深渊,摔得差点儿没了气。
他像一个将死的人那样费力地问医生,我,能治好吗?
医生说,现在连死精都能治,你这样的好治。不过你得找一家专门治这个的医院,找专家治。
雪强这才缓过气来。雪强找医生打听了一些治这种病的信息,胸有成竹地跟英哥说,我们回去凑钱,我要去治病,我一定要治好这病。
英哥很焦虑,我们要怎么才能凑得起这么些钱啊?
雪强说,我找山子去。
思念
李作民一坐上去疯人院的车,就开始想青梅。他闭着眼,不看他身边的这一群让他心痛的儿女,专心地想青梅。一开始,他想得很乱,哪一个记忆跳出来他就想哪一个。后来,他让自己从头想起,从刚认识青梅到后来在寻医的路上碰上青梅,一段一段的,像看连续剧一样看他们的那些美好记忆。这些记忆如带着青梅体温的手抚摸着他被儿女们凿成千疮百孔的心,他虚弱的心一直在一种幸福中颤栗。
青梅呀,你今天会不会在我下车时候出现在我面前呢?他在心底呼唤。
到站了,李作民他们该下车了。雪果叫他,作民爸,下车了。雪果以为他睡着了。李作民不想睁开眼睛,他更不想是雪果把他从温柔的假梦中叫醒。他知道他一睁开眼睛青梅就不在了,但他不得不睁开眼睛,于是,在睁开眼睛的那一刻,他告诉自己说不定青梅已经等在车下了。
然而,车下没有青梅。
李作民下车后带着他的队伍径直去了疯人医院。上一次雪果的主治医生从雪果的脚把他们想起来了,医生疑惑地看着李作民这支奇怪的队伍,不知道从哪里问起。李作民苦笑笑,说,医生是认出我们来了吧,前一次是来看这个孩子,这一次不是。他指指躲在雪朵怀里,又被雪山紧紧拉着的雪豆说,这次是来治这个孩子。
医生张着嘴看上半天,问,这些都是你的孩子?
李作民把自己的孩子指给医生看,医生皱了眉头问,你们祖上是不是有疯病史?李作民说,没有没有。医生说,那怎么你的两个孩子都这样?看一眼雪果,觉得自己的话有些不妥,抱歉地笑笑,说,当然这个孩子是你说过的他有病,我们是不这么认为的。李作民一脸苦涩,说,这次来是治这个。
医生认真看了看雪豆,要李作民把雪豆送到观察室去。李作民要求让雪朵跟雪豆一起进观察室,他说雪豆得有一个陪着。医生说,是不是有人陪着她就不闹了?李作民说,是。医生说,可她要是不闹我们怎么知道她病到什么程度了?李作民忙陪着笑说,那是那是。
雪豆被强行关进观察室,雪山在门外急得又喊又跳。李作民把雪山拉到医生面前,说,医生,看能不能也把这个孩子治治?医生看雪山,雪山却并不配合,他听着雪豆的喊声,心里跟猫抓一样难受。他拼了全身的劲儿挣扎,可李作民的手铁钳似地抓着他。于是,他动用了嘴。他把李作民的手狠狠地咬了一口,逃向雪豆那边了。
医生说,他不像疯子。
李作民说,他是个傻子。
医生说,我们只治疯子,不治傻子。
李作民说,他是后天至傻,是给石头砸傻的。
医生说,给石头砸的也不行。说完医生还跟李作民笑笑,表示歉意。
安排好了雪豆,李作民就独自去找青梅。他到青梅原来做杂工的那家饭店去找,老板娘告诉他说,青梅前些天摸奖摸到了一个二等奖,领了三万块钱就回家了。李作民问她还来不来了,老板娘却在这时候想起他来,说你不是青梅的男人吗,她的事你不知道?李作民一阵脸红,不敢问了。正要走,老板娘笑起来,说,青梅肯定不来了,她那人特容易满足,得了那些钱肯定不想出来找工了,你要是想她了就去她家乡找她吧。李作民虚弱地跟老板娘笑笑,说,谢了。他逃也似地离开了饭店时,还听见老板娘在后面说他的话。
治疯子是很残酷的,每一次治疗李作民都得听雪豆的惨叫,听得他心里一阵阵流血。所以每一次治疗完了,李作民都特别想青梅。青梅永远都是一个可以替人分担愁苦的女人,听她说说话,李作民会觉得心里轻松一些。可是,青梅不在,他只有一个人在街上走走,想想青梅。
开始,他竟然会天真地想,说不定他这样想着,青梅就突然出现了。可他在街上走了好多回,想着青梅把这个城市都走过好几遍了,青梅还是没有出现,他就不再那么巴巴地想了。
他有好多事情要想啊!比如治雪豆的钱明显不够,他得想办法呀。
可一想到这个事他又要想青梅了,他听说青梅摸奖摸到了三万啊,他想如果找青梅借钱她肯定会支持他的吧。可是这样想也就是干想而已,他李作民怎么跟青梅借钱?是跑到她家里去借?他敢吗?于是他又想,要是真碰上青梅了,他就要青梅嫁给他,要青梅带上她的三万块钱嫁给他。青梅会不会嫁给他呢?一会儿他认为会,一会儿他又认为不会。
山子在疯人院找到雪朵他们时,雪朵他们都很意外。山子不像以前那么爱说话,山子看了看他们手里的干馒头,从身上掏出一叠钱来,放到李作民手里,说,叔,别等把雪豆治好了,你们却全倒下了。李作民捧着大叠钱和半个干馒头傻那儿了。山子说,叔,拿着吧,这是五千块,不够了,我再替你想办法去。李作民木着的眼里开始有了水光的闪动,李作民半张着的嘴里掉下一块馒头渣,一条口水追着逃走的馒头渣逃出来,逃到李作民的胸襟上腿就软了,逃不动了。李作民唏溜一声,把逃出来的口水吸进嘴里,眼泪就下来了。山子说,别这样叔,是病都能治好的,雪豆能好,雪果也能好,桥溪庄上的男人们都能好。李作民听得眼睛像灯一样亮。山子说,我打听到一家专门治男子不育的医院,据说还真能治好那毛病。真的?山子的耳边同时响起三个惊叹。于是,山子分别对着三双惊疑的眼睛点头。为了让他们相信他,他把头重重地点,一下一下的,点得诚恳而又坚定。
山子提议让雪朵和李作民留下来陪雪豆治病,他带雪果去那家男子不育医院治病。雪果却说,我不治。雪果说,我这样的人……没脸花那个钱。山子和雪朵都去看李作民,李作民拿出山子带来的五千块钱,放到山子的手里,说,就按你说的办吧,日后叔再谢你。山子把钱推回去,说,治雪果的钱我另外还有准备,叔就不用操心了。李作民没想到山子会把钱推回来,头脑里事先准备的都是山子接过钱以后的话。事情发生逆转后,他舌头在嘴里绞弄了半天都没发出一个声音来。山子把钱塞回他的怀里,说,这是治雪豆的钱,我专门凑的。
雪朵把山子拉着出去说话。
你说的都是真的?
是真的。
你终于懂雪豆了?
我一定要把雪豆治好,这里不行,换别的医院。
那你为啥要对雪果好?
……
……
你哪里弄的钱?
借的。
儿子好吗?
很好,我让隔壁的铁真嫂子带着。
这个,你刚才就告诉我了。
……
他有没有哭着找我?
开始找,后来就习惯了,不找了。
你怪不怪我?
等把雪果治好了,你就嫁给他吧。
山子。喊完山子,雪朵的泪唰地就下来了。
儿子不管跟了你还是跟了我,我都会对他很好。
山子。
你说雪豆好了还会把我看成观音的童子吗?
山子。
去跟雪果说说吧,他听你的。
雪朵还喊,山子。像山子这名字是词,她的泪水是曲,她此时的哭歌没有了谁都不行。
山子替她擦着泪,轻轻地说,去吧,去跟雪果说说。我去看看雪豆。
山子由李作民带着,在病房的窗口看了雪豆一会儿。他看到雪豆的那一会儿,真想呼喊雪豆的名字,可他没喊得出来。他的喉咙突然哽住了。发生了这么多事,他的心里也塞得满满的。一句呼唤又怎能喊出他心里的块垒?
窗口还巴着另一个看望雪豆的,就是雪山。雪山一天除了睡觉以外,一直就巴在窗口上看着雪豆。雪豆现在已经不再像开始那样时时都要抓着他的手了,可他还是要看着雪豆。
山子见雪豆并不朝自己这边看上一眼,看一眼雪山就走了。
一个人沉甸甸地回来,正碰上雪朵在对雪果说,听山子的,去吧。雪果说,我不去。我哪也不去,等我看着妹妹好了,我也就该去跟妈陪罪了。雪朵说,你要是真那样,婶在地下也不会高兴的。雪果说,不会,妈不会不高兴,我这样的人还要大把大把地花作民爸的钱她才不高兴哩。雪朵说,婶不怕你花钱,婶就怕你不给她养一个孙子。
山子看到,雪果刚才一直都不看雪朵,这下,雪果看着雪朵了,雪果都看到雪朵的眼睛里去了,他想透过雪朵的眼睛找到什么呢?山子想。他听到雪果怕把什么吓跑了似地问,真的?雪朵的眼睛有些红,但雪朵的眼睛里是纯粹的肯定。雪朵说,我是女人,我比你了解婶。你要是就这样去见婶,婶就只有再让你气死一回了。雪朵说,你是婶的儿子,为她养一个孙子是你的任务,完不成这个任务你就是不孝。雪朵还说,你不去治病你就对不起山子,山子为了救你们,专门跑到外面去找治这种病的医院。他为这事儿背上一大坨债务,他找到了,你却不去治,你死了也还是对不起他。
山子看到雪果呜呜呜哭起来了,就进了屋。山子对雪果说,别想得太多,我们明天回庄上去,把大伙一起叫上。
山子带着雪果回到了桥溪庄,把几个年轻男子叫到一起,把他找到了专治男子不育医院的这个消息告诉了大家。还特意跑到雪强老家去,要雪强也跟他们一起去。
雪强去找山子的时候听说山子去了外地,借钱的事没了门,就回来了。正在家里想着凑钱的法子呢,突然听到这个振奋人心的消息,凑钱的法子一下子就跳进脑子里来了。起先,因为雪强没有一个肯定的去处,怕不好借钱,现在有了一个肯定的去处了,希望像一棵树一样站在自己面前了,他也就不顾那么多了。
于是,雪强他们当夜就开始筹集去治病的钱。桥溪庄的人虽然靠着个厂,平时找的钱不少,但桥溪庄的人病多,尤其是这些年为了治那毛病就几乎吞掉了他们所有的钱。他们要去很远的外地治病还得到外庄的亲戚家去借。好在听说是去治那病,而且已经找到了准确的医院,亲戚们也很支持,没有现钱,存折也愿意借。第三天,雪强他们都凑了比较可观的一笔钱。当日下午,雪强他们七八个男子就相伴着跟山子一起踏上了求医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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