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和牧人
当那僧人在窗前眺望着暮色的时候,山上牧人们所烧着的燎火,便开始映耀出来了。从下面的平原上,从深谷和幽壑间,我们看见,在远远的上面,那些牧人的野火。西班牙的山是多美丽啊!羊群是分为“河岸牧的”和“迁地牧的”两种。那“河岸牧的”照例是少数的羊;我们并不碰到它们从这一个地方到那一个地方地在小径中走着;它们不变地在同一的平原中和旷地上吃草;当夜来了的时候,当星开始闪烁的时候,它们便聚集到村庄的羊栏中去,或是到山麓的“安身处”去。那么“迁地牧的”羊群,是成百成百的。它们漫跨着全个西班牙。在平原上,它们扬起了那么大的烟尘,简直像是一队大军。绅士们的精美的衣服和僧人们的哔叽衣料,便是从这些成千成百的羊身上来的。在一八二八年,索里亚的一省加尔拉斯各沙的马努爱尔·代尔·里奥爷,一位迁徙的羊老板,又是一位受人尊敬的畜牧会的会友,出版了一本题名为《牧人生活》的小书。他开章第一篇就说——“一群有一千一百头羊的羊群,应该有一个首领牧人,一个伙伴,一个帮手,一个额外助理(亦称为附加人),和一个牧童。”但是他还说:“那些在牧人生活中比山乡人资格老得多的索里亚人,只消用四个牧人便可以管领一个在路上的羊群,那四个牧人他们称为首领牧人,牧童,帮手和小子。”这作者所说着的是西班牙的山,索里亚,古安加,塞各维亚,莱洪的山。他是从索里亚的乡土中来的。在索里亚的山脉中,“在它的名叫奥尔皮洪泽的高山上,便是爱勃罗和杜爱罗那两条丰饶的河的发源的地方,那整个山脉又自南至北地做着各江河的分水界。在夏季的四个月之中,这个山脉的最崎岖最嵯峨的诸部,是被那些美好的迁徙的羊群所占据去了,而且如果不是这样,它们便会不能住人了,那个野兽潜伏的地方。那山脉有几个小镇,如比耐达,凡多沙,金达拿,高伐莱达,和被‘车夫们’的隶属于畜牧会的羊群所占据的一切小镇”。
夜是在降落到山上和谷上来了。葛佛多在他的诗篇《梦》里,曾用了一两句话,将夜的深切的情绪表达了出来。
……盲目而寒冷地
柔软地从群星间堕下的
是那夜……
夜的暗影像我们可以触到的轻绡似的缠着我们。夜已盲目而寒冷地从群星间堕下来了。牧人的燎火开始闪烁着。在各羊栏中,犬吠着,而它们的辽远的吠声,像是愁惨的哀哭。在山间有狼,牝狐,獾,伶鼬。城中的灯火已渐渐地阑珊了,山间的燎火一定照彻了那阴郁的夜了。它们的光辉将维持到黎明。因为猛兽整夜地窥伺着。它们都有光耀的眼睛和一身鲜明的皮毛。当它们被捕住了的时候,人们是欢喜在它们的头上抚抚,又在它们的不油腻的毛上摸摸的。城市生活从来也没有污染了这些小小的动物。一朝它们的自由是在陷阱中或网罗中失去了,在我们的手下,它们便垂倒了耳朵,把毛茸茸的尾巴夹在它们的后腿间,一声也不响地用它们的澄清的眼睛凝看着我们,好像一半儿害怕一半儿希望地,向我们恳求一点悯怜。
西班牙的天才,如果不把那些在山上和平原上的羊群的来往想起,是不能被了解的。它们的小径,路线,牧地,漫播在全国之中。山丘是披着高原的草木,或是丛林和草莽。把那些表现山野的殊色和特质的字眼想到而使用着,是好的。那些字眼中是有着西班牙的香味。在城市中用得不多,它们生活在村夫们和乡人们之间。在草木一方面,山丘是分为高的和低的两种。低的部分亦称为ratizo,高的是由mohedas组成的,mohedas是槲树,软木树,山毛榉树,栗树等的浓密的树林。在较低的山腹上,金雀枝——和它的黄色的花——杜松,乳香树,迷迭香等灌木,伸出在斜坡上,形成了小小的丛林;在那些矮树之间,生着拉房达花,百里香,甘松香,野牛膝草,把空气都薰香了。在那树林浓密的地方,它们可以成为那人们所谓“中空的山”。让我们来描画一座松树的“中空的山”吧。树木不受阻碍地笔直地生长上去,什么也不阻挠树干的发展。地上是没有矮树的。从斜坡的下面,由山凹间,我们可以看见那绿色的华盖——绿色而发甜香——,那几百根中圆柱(那就是它们的树干)。那些由松针或松树的须所做成的光滑的软地毯是横铺着,漫披在土地上。四围是因树脂的香味而芬芳了。
在西班牙的山脉中,有着些宁静而神秘的湖沼,渊深的峡谷,小小的草地和长着嫩草的夏季牧地。从披着松树的山巅上,我们可以辨出那些在远方清晰地描映出来的各小镇。空气是轻快的。因为空气稀薄的缘故,嚣声是比下面平原中更轻微。和那在粗糙的童山中的沉默一起,我们欢迎着那在一个罅隙间升起来的一棵奇树。在这些西班牙的山上的一切东西,都指示着一种大无畏的精力;?崖是崎岖而凸出的;山峰是尖而平滑的;那些巨大的圆石头,颇有要滚下斜坡去之势。
光线是鲜明的。香味从迷迭香,拉房达花,百里香,牛膝草传到我们身边。水流晶莹地滑过去。矮树用它们的坚硬的簇叶伤损着人。像西班牙的文学一样,像西班牙的思想一样,整片土地是气势,动力和光亮。索里亚,古安加,莱洪,塞各维亚的山是美丽的。几百队的羊群沿着它们的斜坡和荒冈征旅着。从那些羊身上,将产出那些僧人,农民,兵士和地主所穿的粗糙的衣服和精美的衣服。
在城市的忙碌的织机中,踏板哼着它们的有韵律的噪音。让黄昏来吧,它们便静了。在山上,牧人们是正在烧着他们的燎火。
戏剧
戏院是荒凉的了。在这黄昏的时分,戏是刚演完。几年之后,在一六二九年,一位作家——黄·德·萨巴莱达——将描写这散戏的情形:看客们去了,戏院是暗黑而寂寞的,两个妇人在后面踌躇着;在看戏的时候,她们失落了一个钥匙,而现在,她们是把着一枝蜡烛在长椅之间找寻着它。院子是寂寞的,夜是盲目而寒冷地在从群星间堕下来。看客已散了,伶人已走了。不,并不是戏子完全都已回到他们的客店里去了。静默地,穿过了暗黑和寂静,一个男子,一个妇人和一个孩子是静静地走近来了;在散戏之后,他们在化装室里等了一会儿,而现在,他们便慢慢地出发回他们的住所去。这男子是有点肥胖,他的脸色看去是苍白的。他把那孩子的小手儿握在自己的手里。那妇人年纪还轻。他们已从剧场中走了出来,步行向城中的一家客店而去。一到了他们的小房间里,那男子便颓然地倒在一张椅子上。那妇人走过去,吻着他的前额。那男子已把那孩子放在自己的膝上。这个男子是累了,困难地呼吸着。他柔和地把那孩子的头向自己转过来,把那小小的颊儿贴在自己苍白的脸上。那母亲默默地望着他们,心头感动了。这三个人和别的戏子们做着伴儿走遍了全西班牙;他们从格拉拿大到马德里,从马德里到北莱陀,从北莱陀到塞各维亚,从塞各维亚到伐拉道里,从伐拉道里到步尔哥斯。伟大的国剧是在产生着。从诗人的脑筋中发出来的一整个世界,将经过这些人的努力而得到它的形象和姿态。这个疲累而苍白的人,什么时候能够享受片刻的清闲呢?别种艺术家们可以平静地呼吸的家居的甜蜜的本地空气,他是没有份儿的。他的份儿是行路。他的无穷而坚决的义务便是把那快乐的面具装在内心的悲哀之上。戏散之后,在客店的房中,惫倦,为生活所疲累,那戏子把他的孩子抱在膝上。那孩子是他的快乐;没有了那孩子,他便会不能忍受工作的疲倦和漂泊的生涯。带着深切的,不可言说的情绪,在那沉默的母亲身旁,在暗黑降下来的时候,他把那孩子的亮晶晶的颊儿,紧贴在他自己苍白的脸上。
伟大的国剧是在产生着。西班牙的古典剧是什么呢?古典剧是整个西班牙生活的一种综合。自从一种生活和艺术的精神上的大和谐在《西德诗篇》里站定了以来,一切西班牙的艺术以后都要适应这和谐了。这和谐是崇高的,尊严的一种特殊的调子;它猛力地把日常生活的某几种形相摈排出去。在西班牙的生活中,一切都是共鸣而团结的:戏剧,玄秘的气质,风景——加斯谛拉的风景——市民的心情。当你听到人们说起西班牙人的“刚强”的时候,你是可以承认的,但是你必须把那种刚强称为尊严。
西班牙人是高贵而庄重的。他的尊严摈绝日常的平庸的琐事闯入。高贵,庄重和严肃,便是他的在《祈祷书》中的写实主义。而戏剧同样也不能容纳日常生活的细小的琐目进去。它是像风景一样地清朗而高贵。编剧家既不需要又不愿意指出上场和退场,同样,他也不觉得俯就那些仔细的说明是必要的。如果在古典的剧曲里他要去俯就那些琐节,全部作品便会自动地从诗人所安置着它的崇高的坛上坠了下去。在风景,市民生活和艺术的幻想之间的类似,便会损坏了。我们且不要在那些伟大的戏曲家的谬误和年代错误上吹毛求疵吧。在那弥漫在戏曲中的热烈的氛围气里,像这一类的粗忽是隐没了。这里的主要的东西,正如在整个伟大的戏曲的泉源《西德诗篇》中一样,是那在日常写实的琐事之上的生活的调子;诗人所借与他的剧中人物的尊严,伟大,崇高的调子。
夜是走近来了。客店中的小房间是差不多暗黑的。那戏子正把那孩子抱在膝上。
旅人
这黄昏的时候,在乡间一处冷落的地方,一个旅人坐在一个路旁的客店的门前。路在门前经过。那旅人的脸儿是隆起的,他的头发是栗色的,他的前额是平滑而无碍的。他生着一双明亮的眼睛,而他的鼻子,虽则大小合度,却是像鹰嘴一样地弯曲着。
浓大的胡须笼罩在嘴上面。如果他站了起来,我们就可以看出他微微有点佝偻。许多的操劳使他的背弯了。整个夏天,他的脚是不停的,他在乡间漫走着,巡历各农场。他是不得不和那些粗人办交涉,他觉得他是在那不属于他自己的精神环境中活动着。在他的敏感和环绕着他的心灵的氛围气之间,是有一重根深蒂固的隔膜在着。这位旅人曾经出版过几部书。他曾经英雄地参加过一次历史上最大的战争;这次战争使他残废了一只手。而现在,在鄙野的人们之间,从客店到客店,从乡村到乡村,他感到一重内心的悒郁。当我们感到自己是高出于我们的环境,而“必要”却把我们和这环境紧系着的时候,我们的精神便慢慢地集中在一种内心的理想上。我们的石头现在对我们说着话,它们对我们诉说那迟迟的式微的悲剧,而在从前,却是不会说的。旅人:现在正是在废墟旁默想的时候,而在这孤寂的乡野,这一道从前的宫殿的颓垣,给了我们一个默想的主题。几世纪已经过去了。在岁月中受着打击,宫殿已经崩摧了;然而,在附近,在这废墟的旁边,像一片从永恒传出来的微笑似的,耸立着一群优美的白杨,在垂死的黄昏的轻风中,微微地颤动着它们的叶子。
深闭着的宫
夜降下来了,盲目而寒冷,在牧羊人的茅舍上和王侯的宫殿上是没有分别的。一座宫是像什么呢?一位国王的房间的样子是怎样的呢?圣女黛蕾莎不知道它们像什么。她并不确实地觉得国王的诸房间是称Camarines。“你走进去,”圣女黛蕾莎在Las Moradas第六号上写着——“你走进一间国王的或是大贵族的房间里(我相信人们称之为Camarin),在那里,他们藏着数也数不清的各种杯,壶,和许多别的东西,全排列得井井有序,你一进去就可以一望无遗。”这位圣女还补叙着她自己的这回忆:
“有一次我被领到德·阿尔巴公爵夫人屋子中一间这一类的房间里(我路过那里,因为那位贵妇人固邀,便只得依她的话在那里逗留了两天),我在门槛上呆住了,诧异着不知道这一大堆的东西究竟有什么用,接着我便看出,看到了这样许多种类不同的东西,上帝是会被赞颂的,而我现在是快乐的了,因为它们对于我已有用处过了。”
那些美丽的宫是文艺复兴时代的艺术家们所建造的。然而文艺复兴在西班牙并没有什么大发展。中世纪继续统治着十五世纪,十六世纪和一部分的十七世纪。中世纪是单纯,感情,虔诚,信仰。中世纪是和抽象相反的具体。文艺复兴既不和西班牙的风景和谐,又不和西班牙人的气质——庄严而端谨的——和谐,更不和他们赓续而猛烈的争斗的传统和谐。《吉诃德》和《祈祷书》是中世纪,正如洛倍的著作中的自然而通俗的一部分是中世纪一样在La Celestina(一部中世纪和文艺复兴的混合物)中,最好的一部分是由中世纪来的那部分,花园中的恋歌,那说着一切东西的脆弱而终于笼罩着全部著作的,父亲的悲剧的挽歌。是的,文艺复兴在西班牙建造了许多宫殿。露台都是熟铁造成的。精细的花墙都是用白石雕镂出来的。可是许多的这些大厦的窗扉,却都紧闭着;它们后面的果园的门也紧闭着;步道上野草蔓生着。这些大厦的主人已到海外去了。在屋子里面,在宽大的房间中,尘埃已渐渐地在家具上铺了一片薄薄的外套。那使圣女黛蕾莎吃惊的“这一大堆的东西”,是安然地在碗碟柜里,食器架上和橱里。几世纪会过去。谁会再把这些大厦打开来呢?在三百年,四百年之后,这许多使人看得眼花缭乱的东西,会在什么地方被人发现呢?谁会坐在那张高高的雕皮的圈椅中呢?而这幅画着挂桑谛阿戈的红色的剑,或是在胸前佩圣黄的徽章的绅士的画像,会挂在什么地方呢?这尊贵的城中,有十所,十二所,十五所邸第是紧闭着的;在辽远的国土中,在海的彼岸,在别的星光之下,它们的主人们是在着。而在那些辽远的广袤中,在忧郁的时候,一个对于这些宫殿和这些花园充满了柔情的记忆,当然是会觉醒了的——在花园里那些未经任何人捋撷过的蔷薇,迟迟地让它们的叶子零落在小径上,在春天和秋天。
(载《文艺月刊》第三卷五~六期,一九三二年六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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