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潇潇,雨湖岸边的柳树,绿蒙蒙,湿淋淋的,仿佛是一幅大写意国画。
不远处,是一条面朝雨湖的半边小街,开着一个一个的小店铺,卖画、卖古玩、卖纸墨笔砚、卖钓具、卖虫鸟、卖京胡……因为下雨,街上很清静,青石板路面上,积盈着一汪一汪的水。
雨中忽摇来一把油纸伞,褐紫色,伞盖上击打出一片错杂的雨声。伞一直摇到“天风琴店”的屋檐下,然后收拢了。
“爹,你怎么又来了?今天下雨,你不是答应在家歇着吗?”
“我怕有人来换琴,就最后一把没换了,唉,我担心怕是等不来了。”
“哪能呢?爹,快到店堂里来歇着吧。”
五十多岁的蓟声,接过他爹蓟良真的伞,使劲甩了几甩伞上的水,殷勤地把老人引到店堂里去坐下,随即用一把紫砂壶沏上“铁观音”,恭恭敬敬放到茶几上。
蓟良真今年七十有六,是古城赫赫有名的专制京胡的高手。白眉白须白发,背微弓,走起路来气喘吁吁,眼睛里的光有些混浊。老了!他能不老吗?儿子已年过半百,孙子读完戏剧学院的硕士生都留院当老师了。
蓟良真这一生,到底制作过多少把京胡,连他都记不清了。他是10岁跟着父亲学习制作京胡的,劳作之余的必修“功课”,就是随父亲不厌其烦地去听京戏(戏票是名角们赠送的,他们的成就离不开上等的京胡)。后来,解放了,古城成立了制琴厂,他也就去当了一名技师。他自感制作京胡能出神入化,是在30岁以后。之所以出手的玩意绝妙,第一是选料精:紫竹琴杆、黄杨木琴轴、上等楠竹琴筒、永州“黑质而白章”的异蛇之皮、象牙马子;第二是制艺精纯,琴简的烤干、撑圆,琴杆的擦漆、缠弦,蛇皮的炮制、蒙粘,马子的镂琢、磨剔,还有琴轴雕成玉簪花之形,无一处不费尽心思;第三是他极熟悉京剧各个行当各个流派的唱腔,自己还能唱几口,京胡便能因人而制,名角在台上唱起来,可说是酣畅淋漓。蓟良真很自矜,往往在琴杆上刻上一行小字:蓟氏后人良真制于x年×月。
蓟良真端起紫砂壶,细细地呷了一口热茶。
“爹,味儿正吗?”
“不错,唉,我一世英名,就毁在那一年所制的琴上,惭愧,惭愧,我都无脸去见你爷爷了。”
“不是差不多都换回了吗?爹。”
“还有一把,我就为等这一把琴撑着病歪歪的身子,死气白赖地活着。”
“爹,你不能这样想。”说完,蓟声在茶几对面坐下来。
让蓟良真抱憾不已的事,发生在20世纪的70年代初。八个京剧样板戏风行全国,《红灯记》《沙家浜》《智取威虎山》《平原作战》《杜鹃山》《奇袭白虎团》《海港》《龙江颂》,专业剧团、业余演出队铆足劲亦步亦趋地排练、演出,普及得老妇稚子个个都能唱上几段。古城自不能例外,一时间,京胡也就成了抢手货。制琴厂忽然接到上级下达的“政治任务”:半个月内必须生产出30把好京胡!厂部又将任务信任地交给了蓟良真,让他领着十几个工人日夜制作,一天也不能延缓。为了让蓟良真无后顾之忧,还特批让当时下乡不到一年的儿子——知青蓟声招工进厂。这么多把琴,时间又如此紧迫,蓟良真不可能都一一亲自动手制作,只能是大体上把把关,做到美观、音准就算可以了‘。半个月,做了30把琴!看着那些琴,蓟良真恨不得一把火全烧了,这是什么玩意!更让他难受的,厂领导还让他在琴杆上刻上这样一行字:东风制琴厂蓟良真小组研制于×年×月。交琴后不久,厂里受到了表彰。那面红锦旗像火一样,灼得蓟良真心痛了好多年。
世道终于清平了,“文化大革命”烟消云散。蓟良真一直惦记着那30把琴,不知流落何方?那上面刻着他的名字,真个是毁了他蓟家的名声。他向厂领导提出重做30把,把那些粗制滥造的琴换回来毁掉。厂领导说:“老蓟,别去提那档子事了,谁提谁惹骚。”
20世纪90年代初,蓟良真满了一个花甲,退休了。又过了几年,制琴厂破产了,蓟声在父亲的指点下,开了这家“天风琴店”,制琴、卖琴,一家人衣食是不愁的。
蓟良真像换了一个人,精气神提上来了,整天乐呵呵的。他作出了一个重大决策:以最好的材料最好的技艺,重做30把京胡,然后贴出广告,换回当年那一批货色。
十多年过去了,30把京胡,换回了29把,就剩一把还没有换回来。换回的京胡,老爷子毫不留情地砸碎后烧了,砸和烧的过程,使他得到一种温馨的慰藉。
那一把没换回的琴,还在人世上吗?
“爹,你身体不好,要多多保重。这下雨天,凉着呢。”
蓟良真摇摇头,说:“我是心病,非药物可治。”
雨渐渐地大了,密了。
蓟良真说:“给我把琴拿来吧。”
“是。爹。”
这把琴摆放在一个玻璃柜里,已经5年了。是蓟良真的得意之作,琴杆、琴轴、琴筒、琴弓、马子,形制、色彩、纹饰,没有哪个地方不妥帖,地地道道的一件精美艺术品。他知道,这几年身手、眼力都不行了,这样的琴成了他的“绝唱”,再不可制作了。
蓟良真接过儿子递过来的琴,痴痴地看,轻轻地抚,然后,紧了紧琴轴,调了调弦,运上一口气,甩开膀子拉起来。
蓟声听出爹拉的是京剧名曲《夜深沉》。他的心在顷刻之间,跌入到一片浓重的夜色之中,远处响起了更声、梆声、水风声。
“好琴!”街上浮来了一顶橙黄的油纸伞,伞下有人用清亮的嗓子喝彩。
收了伞,走进来一个中年人,笑眯眯的,腋下夹着一把京胡。他把京胡放在柜台上,将收拢的伞靠在墙边,彬彬有礼地说:“敢问操琴的可是蓟老先生?这位可是蓟声先生?”
蓟良真收住弓子,放下京胡,站起来,说:“我是蓟良真。这是犬子蓟声。”
“幸会。幸会。”
“先生是……”
“我是博物馆陈列部的庄裕。因本馆登报征集‘文革’中的藏品,一位本地的退休干部,现居外省的儿子处,寄来了他数年前收购的一把京胡,便携来请二位看一看,它应是出自蓟老先生之手。”
蓟良真的身子仿佛被雷击了一般,趔趄了一下,然后踉踉跄跄蹿进柜台,双手端起那把京胡,左看右看,上看下看,不由得老泪纵横,呜呜地哭了起来。
蓟声说:“爹,它不是回来了吗?你不必太伤感了。”
蓟良真抹干眼泪,说:“总算找到了,天意!庄先生,我有言在先:用我拉的这把琴,与你交换。真是太谢谢你了!”
庄裕笑了笑,然后面色严肃起来,说:“蓟老先生,我知道你很爱惜自己的名声,听说换回的琴,皆毁于一旦,实在是可惜呀。”
“可惜?庄先生此语何意?”
“蓟老先生,你想,那个动乱年代,也是历史的一个组成部分啊,我们征集实物,无非是让届人永不忘记。先生当时所制之琴,虽粗糙一点,却是历史的佐证,何必要毁之无迹呢?”
蓟良真愣住了,他怎么没想到这一层?哑默了好一阵,突然用手拍了拍脑门,说:“谢谢庄先生提醒,我是老糊涂了。历史既然存在过,岂能抹去?我不换先生的琴了,让它传之后世,这才是物尽其用哟。”“谢谢。”“不过,我有一事相求,我欲将这把精心制作的琴,赠予贵馆。两琴一起陈列,世人在相比之下,更见出我当时的无可奈何,不知行否?”庄裕向蓟良真一本正经地鞠了一个躬,说:“老先生的得意之作能存于我馆,是我馆的荣幸,实在是太感谢了!”
蓟声说:“庄先生,请在敝店坐下喝茶,我们正好尽兴一叙。我爹今日应是最快活的了。”
“好!”
雨依旧在下着,湖光迷蒙,堤柳洇绿。雨中有几只燕子剪剪而过,呢喃之声如珠子般跌落于地,脆脆的,圆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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