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儿从走进师父家门,成为他的徒弟的那一天起就有一个强烈的心愿:将来某天,她一定要成为像师父一样的角儿。
春儿的先天条件极好,长相,身段,嗓音,悟性,无一处不受师父的赏识。春儿珍惜待在师父身边的每一寸学戏时光,跟师父吊嗓,跑圆场,练云手……一招一式,一声一腔,春儿不敢有丝毫的马虎,甚至,连师父平日里说话,走道儿,春儿也要悄悄跟在师父后边琢磨半天。
春儿的天分加上她的勤奋,不出一两年,她已从众师兄、姐妹中脱颖而出。师父素日里所教授的科目已远远满足不了春儿的胃口,她希望师父可以偏看她一眼。然,春儿那满眼的渴望满腹的心事,师父却是看也不看理也不理,每逢有重要演出,他依然让她跟包,跑龙套,打杂。
春儿跟师父说,她想跟师父学几出好戏,她不怕吃苦,只要师父肯……未等她说完,师父就拂袖转身离去,临走,只给她留下一句话:院子里的花儿该浇了。
春儿低了头,悄悄退下,眼里却夹了委屈的泪。
春儿觉得师父教她学戏的时间越来越少了,分派给她的杂活儿倒是越来越多。师父爱养花,半边院子一年四季都被各种奇花异草占据了,春有大红的茶花素白的玉兰,夏有飒飒的修竹亭亭的白荷,秋天半边院子就成了菊的天下,就是白雪飘飞的萧杀冬季,星星点点的蜡梅也会让师父的院子里春意盎然。春儿自然也喜欢那些花儿,可那些花儿照顾起来却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旱来洒浇,风来遮挡,热时搭荫,冷时要一一替花儿们搭起暖棚。那些活儿,原本是师父家那个身强力壮的小杂役干的,不知为什么,师父后来就把他辞了,让春儿接替了他的工作。春儿学戏有天分,做那些粗活儿却有点吃不消。更让春儿吃不消的事情却不止那些,师父后来又给春儿布置了一项任务,让春儿给她喂鸟儿遛鸟儿。师父的鸟儿都取了艳丽的名字,小红,小绿,小蓝,五彩缤纷,啾啾喳喳的鸟儿叫声把师父的整个后院都给笼罩起来了。
春儿看着师父有意无意间,倒背了手,踱着方步到那些花花草草鸟儿的笼子面前,欣赏抚弄它们,心里就来气。师父宁肯把那些时间留给花草小鸟也不愿意多给她说一句戏。
俗话说,教会徒弟,饿死师父,看来,师父是在防着春儿了。
春儿只得私下里更加勤奋用心。
师父年纪渐老,身段,嗓音都大不如前,春儿却如拔节的新禾,节节向上。师父开始不愿意当着春儿的面吊嗓,每每师父的琴师前来,师父要吊嗓之际,他都要找个借口把春儿支走。要么要她去浇花儿喂鸟儿,要么就差她到外面去给她买些不重要的小东小西。春儿知道,再在师父那里耗下去,也是白白浪费自己的大好年华。
她想方设法替自己缴足违约费,辞别师父。师父有些不舍,却也没有挽留,只在临行前叮嘱春儿:日后不管跟哪个师父学戏都须用心,师父让你养花喂鸟儿也不是白白耽误你的工夫,只让你从这些花草虫鸟中摸索戏之精髓,师父吊嗓时支开你是因为师父素日练声嗓口不稳怕影响了你,可惜你没懂师父的心……
春儿有点后悔,还是头也不回地走了。因为她要成角儿的愿望已经越来越强烈——她不但要成角儿,还要成为盖过师父的角儿。
春儿也真不枉做了一回师父的徒弟,离开师父的她竟然也凭着自己顽强的苦学苦练,在梨园行内占得一席之地。她登台,亮相,一招一式,活脱脱年轻时的师父。台下叫好儿声响成一片,此时的春儿正值大好芳华,又不似师父男扮女装,她扮演的旦角竟比师父所扮格外多一份妩媚妖娆,也就格外招戏迷喜欢。舞台之上,锣鼓声中,春儿的底气越来越足。春儿的师父叫秋,春儿将自己叫了多年的春儿改成胜秋——春儿摆明了是要跟师父叫板了。师父排哪出戏,春儿就排哪出戏,师父到哪个城市搭戏台,春儿也到哪个城市搭戏台。春儿终于成了响当当的角儿了,她唱得最火的时候,舞台下的观众竟然超过了师父那边。
春儿终于可以扬眉吐气。
扬眉吐气的春儿希望有一天能光明正大地走到师父面前,让师父明白:没有你的口传心授,我春儿一样成了胜秋。
师父却没给春儿那样一个机会,或者说是危乱的时局没给春儿那样一个机会。春儿和师父的擂台戏打得正火的时候,日寇铁蹄践踏了中华大地。小日本鬼子也有懂戏爱戏的人,点名道姓让春儿的师父秋前去为他们的长官表演。
秋拒绝。
小鬼子拿出大刀架到了秋的脖子上。
秋还是不为所动。
小鬼子知道秋是角儿,也不敢贸然动手,回去跟自己的长官请示。
秋就在那一晚,悄悄将一包药吞下去……
秋毁了自己最珍爱的嗓子,从此再也唱不得戏。
小鬼子们不知怎么又打听到了胜秋。
胜秋那天在舞台上的表演博得满堂喝彩……
铿锵的锣鼓声中,胜秋望着台下热情高涨的观众,眼角渐生雾气。她知道,她永远无法成为师父那样的角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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