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那个坡很远的时候,她已经开始紧张了。
这是从蔬菜批发点到集市的必经之路。而那个长长的斜坡每天都要例行对她考验。
她的自行车是老式二八,后座挂着两个铁筐,铁筐里满是扁圆的南瓜。
推车上坡时,两筐南瓜安静地躺着,对她的喘息不屑一顾。秋天已经过去大半,天很凉了。路边的树叶被风吹得满天飞旋,不得安生。她觉得自己就像一片叶子,终日在城市的几个固定地点飘荡,没完没了。她不知道哪天可以把自行车停在家里,像大多数自己这个年龄的女人一样,在大商场里慢悠悠地闲逛。即使什么都不买,随便看看也行。若是和自己的男人孩子一起到公园草地上闲坐一会儿,看看天上的云彩,就更好了。她见过别人一家三口在公园里散步时温馨的样子,经常见到。而那是她不可企及的。
五年前的一天夜里,丈夫醉酒回家时被撞断了一条腿。直到第二天酒醒过来,他才知道自己被撞了——肇事者早已不知去向。家里少有的积蓄被丈夫的断腿搜刮得一干二净。才搬进城里两年的家,一下子过上了比在农村时更加拮据的生活。
从那一年开始,原来的饭馆生意没本钱再做了,她开始卖蔬菜水果,凌晨从城东的批发点带两筐货,赶到城南的集市卖掉;下午再赶个晚集。夏天番茄黄瓜土豆,冬天甘蔗苹果橘子,批发点有什么她就卖什么。
丈夫在小区门口摆了个修车摊,拾起了自己的老本行。她骑的这辆二八就是小区的一个人送给丈夫的。人家买了车,再也不用这玩意儿了。
孩子在不错的高中读书,学习还行,就是嫌他爸在小区门口修车不好看。同学一起回小区,爸总是叼个烟卷,两手污油地摆弄车子,他觉得自己脸上很难堪。她知道,小区里有的孩子都骑上电车了,可自家像是住在农村一样。她觉得愧对孩子。
想想这几年家里的情况,她越来越觉得这日子过得像上坡。坡陡且长,不知何时才能爬到坡顶喘口气。
她在半坡停下,把眼前的几绺头发撩到耳后。车身倔强地左右晃荡了好几下,才被她勉强稳住。深秋的风满街乱窜,天黑沉沉的,有些要下雪的样子。她感到背上一阵凉气沁到了胸口。
左边大小车辆呼啸着飞驰,右边人行便道上走着些穿着人时的悠闲的人们。她用腰身顶着车梁,往坡顶看了一眼,不太远了。孩子放学要从这里经过,她想赶紧推上去,骑到集市上。
她猛吸一口气,正要推动车子,听到一个轻柔的声音:南瓜怎么卖?她转身看去,便道上站着一个穿红色风衣的女人,女人左手提着大袋小袋的东西,右手在南瓜上摸摸拍拍的。七毛,她说。看样子这女人和自己年龄差不多。
女人提着南瓜离开时,她一直盯着那件被风掀起衣角的红色风衣。
自己结婚那年也买过一件红风衣。她只穿了两三年,就放入箱底了。那时候自己20出头,风华正茂,红色风衣着身,娇媚靓丽,灼人目光。而如今30过半,却仿佛已是迟暮之间,老态尽显。现在的自己再无什么面容可谈,红色风衣只能在回忆往事的时候翻出来摩挲片刻,被眼泪打湿。
她不觉伸手在抚摸着眼角的细纹,却发现那女人早已走远,不见了踪影。抚摸的手掌立刻变得坚硬,在脸上冷冷地拍了一巴掌。然后,她推动车子,用尽脚力往坡顶爬去。脸上却火辣辣的不是滋味,她就嫌刚才打得太用力了。于是她右手离开车把,到脸上安慰。车子突然失去了平衡,很不情愿地往右边歪了过去,她尽力拉回却为时已晚。两筐南瓜像笼子里出来的猴子一样纷纷往坡下逃窜。
这是她从未遇到过的事情。她的脸立即红透,转而又变白。她呆呆地看着滚出去的南瓜,愣住了。自己真的已经不中用了。她在心里嘟囔。没等她下坡去捡,路人们一人抱着两三个南瓜朝她走了过来。她扶好车子,不停地道谢。
今天是怎么了?她奋力推动车子的时候自言自语。管好你的车子吧!她狠狠地对自己说。她长大嘴巴喘着气,脸色苍白,两颗眼珠吃力地盯着坡面。
车子突然轻快了许多。
她疑惑地回头看去:儿子正奋力推着她的车后座。看到她回望的脸,儿子哽咽着说:妈,你一直说考大学像上坡。这个坡我一定上去,咱家的坡也一定上得去!
她干咽了一口,什么也没说,回过头,把全身的力气都踩进了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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