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老战友说”和“小书记说”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大道消息和小道消息不分高下难见伯仲之际,持不同说法的厂里人却突然集体失语,噤若寒蝉——廉大坡死了!
廉大坡死于就任厂武装部助理不久后的一次基干民兵训练。
红星机床厂有一支基干民兵连,和平时期主要担负抗洪等突发应急事件的抢险任务。那时的民兵训练很正规,市武装部有要求,基本上每月一次,每次也基本上都是“稍息,立正!跑步——走”的训练科目,年年搞月月搞,民兵们就有些懈怠,疲沓。小青年们宁肯在车间干活,也不愿意像傻帽似的在露天库里跑圈。哪次民兵训练都羊拉□□似的离离拉拉不好召集。
廉大坡上任之后,武装部长郑重地和他谈话,责成他把民兵训练好好抓起来,要像部队那样团结紧张严肃活泼……总之,要有新气象,“招之即来,来之能战”。新官上任三把火。廉大坡也跃跃欲试,心里憋着一股劲,决心把民兵连训出个样来给部长看看,给大伙看看,尤其给媳妇看看。但是,怎样才能让民兵连里那些民兵对训练感兴趣、招之即来呢?廉大坡脑子都想痛了,也没想出来什么好办法。
晚上睡觉,在炕上把王兰花训练成一摊泥后,廉大坡睡不着,翻来覆去合计怎么训练民兵连。
兰花,问你件事?
嗯,啥事?
你是基干民兵吧?
在村里是,现在俺是逃兵。
说正经事哩。你们基干民兵咋个训练法?
训啥练,猴年马月能打一次靶,就算训练了。
那……平时民兵活动都干啥?
练练队形就解散,打扑克,下棋,走“五道”,还有钻高粱地的。
那不成放羊了?你们愿意集中吗?
咋不愿意?公社食堂伙食好,还给记工分,又自在,都盼着集中呢。
廉大坡就犯愁了。工厂不比农村,让民兵在露天库放羊,谁都能看见,肯定要挨部长的呲。况且,他还有雄心,军训就要像军训的样子,不能随随便便。一连辗转反侧好几个晚上,廉大坡总算憋出来一个新的训练方案。
到民兵训练日那天,廉大坡先开了一封厂武装部的介绍信,然后,全副戎装地出现在训练场上,集合起民兵,站在队列前宣布:同志们,听我口令——向右转!跑步——走!队伍在露天库转了两圈,直接奔厂区大道,口号连天地跑出了厂大门,沿着大街,一路前行,一直跑到人民公园门口。廉大坡上前交了介绍信,说明了情况,把队伍带进公园。
廉大坡把队伍带到公园运动场,在那架浪木的前端站定。同志们,这是浪木,是海军舰艇兵的训练器材。下放到我们人民公园运动场,体现了毛主席全民皆兵、准备打仗的战略思想。今天的训练,就是要落实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战略部署,实地演练在对帝修反战争中,部队渡海登陆作战……
就在廉大坡十分投入地训话时,几个无组织无纪律的民兵跳上浪木,你争我抢悠荡起来。悠着悠着,几个人的动作渐趋协调,便一同发力,浪木钟摆似的朝两端越荡越高,几乎要与廉大坡的身高平行。队列中的女民兵发出了惊呼,廉大坡回头一看,发现有人不听指挥,擅自动用器械,立即上前阻止。若正常人,肯定会向浪木的两侧迂回,这样安全些。廉大坡不会脑筋急转弯,转过身迎着浪木直冲过去。浪木上的家伙们想煞车,哪里煞得住?说时迟那时快,浪木挟巨大的惯性朝迎面而来的廉大坡头部撞去……
廉大坡哼都没哼就倒下了。
仍然是脑颅骨骨折,但这回是大面积、粉碎性的,就是说,廉大坡的脑袋被浪木撞碎了。
王兰花知道信儿,连滚带爬扑到公园运动场时,廉大坡还在原地仰着,一块席子头遮着他的脸,身上是一套干干净净的草绿色旧军装,扎着军用腰带,脚穿一双八成新的黄胶鞋……这身装束是早晨王兰花给他拾掇的。临出门时,廉大坡还像出征的战士那样,一本正经地对王兰花说:等着我胜利的喜讯吧!
王兰花不想活了,不是被女民兵们紧紧抱住,她肯定会一头也撞死在浪木上,随廉大坡一起去了。
不想活了也得活。廉大坡撇下了七十多岁的妈和王兰花肚子里才三个月的胎儿。
红星机床厂厚葬了因公死亡的廉大坡。厂长出席追悼会,武装部长致悼词,杜书记主持追悼会。近二百多人到火葬场送别。
善后事宜是铁杆战友于志贤一手帮忙操办的。按照惯例,王兰花顶替廉大坡,进厂当了工人,被安置在工具车间当保管员。农村户口也不用谁跑了,根据城镇职工因公死亡其农村配偶的抚恤规定,于志贤在公安局直接就把王兰花的户口办到了市里。
盘龙人民公园赔偿王兰花五千元钱。毕竟,人是被公园的浪木撞死的,他们难逃其咎。王兰花死活不要这笔钱,说再穷也不能卖大坡的人命呀。马翠清劝她收下,说这钱不是给你的,是给老人和孩子的。还哭天抹泪地说,妹儿呀,都是姐作的孽,姐把你给坑了……
在马翠清的陪同下,王兰花到公园领了廉大坡的死亡赔偿金。马翠清帮她把砖头似的现金往挎包里塞时,公园的领导沉痛地在一旁表态:今后,王兰花同志和我们公园内部职工家属一样,游园实行长年免票。又说,不算什么待遇,只是我们的一点心意。
不用了。王兰花木然道。公园这块生死之地,她永远也不会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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