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人的公园-还是浪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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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书记说”就不好说也不好听了,只能在阴暗角落里流传,这里就不再扩散了。都是望风扑影的事,没有什么事实依据。厂里人只是看见婚后的王兰花时常往厂部办公楼上跑,找杜书记办她的“农转非”户口。这件事原是马翠清答应帮她办的,现在马翠清“下去了”,还病病歪歪的,没法指望。在厂子里王兰花再没别的认识人,她就盯上杜书记了。杜书记参加过她和廉大坡的婚礼,和她握过手,还是个大官,不盯他盯谁?而杜书记似乎也愿意被王兰花盯。哪回去都客客气气,给王兰花沏茶倒水,嘘寒问暖,谈笑风生的,没一点领导架子。王兰花办“农转非”户口的心切,当时对“乡进城”控制得又十分严格,以她和廉大坡的各方面条件,几乎是不可能的。杜书记办起来虽然很上心,但也难度颇大。王兰花就不免多跑了几趟他的办公室。期间,杜书记还用厂里唯一的“北京吉普”拉着王兰花跑了一次乡下和一趟省城。当然都是办“农转非”。一来二去,“廉大坡的小媳妇进杜书记办公室像走平道”的议论,就在背地里流传起来。

    就在“老战友说”和“小书记说”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大道消息和小道消息不分高下难见伯仲之际,持不同说法的厂里人却突然集体失语,噤若寒蝉——廉大坡死了!

    廉大坡死于就任厂武装部助理不久后的一次基干民兵训练。

    红星机床厂有一支基干民兵连,和平时期主要担负抗洪等突发应急事件的抢险任务。那时的民兵训练很正规,市武装部有要求,基本上每月一次,每次也基本上都是“稍息,立正!跑步——走”的训练科目,年年搞月月搞,民兵们就有些懈怠,疲沓。小青年们宁肯在车间干活,也不愿意像傻帽似的在露天库里跑圈。哪次民兵训练都羊拉□□似的离离拉拉不好召集。

    廉大坡上任之后,武装部长郑重地和他谈话,责成他把民兵训练好好抓起来,要像部队那样团结紧张严肃活泼……总之,要有新气象,“招之即来,来之能战”。新官上任三把火。廉大坡也跃跃欲试,心里憋着一股劲,决心把民兵连训出个样来给部长看看,给大伙看看,尤其给媳妇看看。但是,怎样才能让民兵连里那些民兵对训练感兴趣、招之即来呢?廉大坡脑子都想痛了,也没想出来什么好办法。

    晚上睡觉,在炕上把王兰花训练成一摊泥后,廉大坡睡不着,翻来覆去合计怎么训练民兵连。

    兰花,问你件事?

    嗯,啥事?

    你是基干民兵吧?

    在村里是,现在俺是逃兵。

    说正经事哩。你们基干民兵咋个训练法?

    训啥练,猴年马月能打一次靶,就算训练了。

    那……平时民兵活动都干啥?

    练练队形就解散,打扑克,下棋,走“五道”,还有钻高粱地的。

    那不成放羊了?你们愿意集中吗?

    咋不愿意?公社食堂伙食好,还给记工分,又自在,都盼着集中呢。

    廉大坡就犯愁了。工厂不比农村,让民兵在露天库放羊,谁都能看见,肯定要挨部长的呲。况且,他还有雄心,军训就要像军训的样子,不能随随便便。一连辗转反侧好几个晚上,廉大坡总算憋出来一个新的训练方案。

    到民兵训练日那天,廉大坡先开了一封厂武装部的介绍信,然后,全副戎装地出现在训练场上,集合起民兵,站在队列前宣布:同志们,听我口令——向右转!跑步——走!队伍在露天库转了两圈,直接奔厂区大道,口号连天地跑出了厂大门,沿着大街,一路前行,一直跑到人民公园门口。廉大坡上前交了介绍信,说明了情况,把队伍带进公园。

    廉大坡把队伍带到公园运动场,在那架浪木的前端站定。同志们,这是浪木,是海军舰艇兵的训练器材。下放到我们人民公园运动场,体现了毛主席全民皆兵、准备打仗的战略思想。今天的训练,就是要落实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战略部署,实地演练在对帝修反战争中,部队渡海登陆作战……

    就在廉大坡十分投入地训话时,几个无组织无纪律的民兵跳上浪木,你争我抢悠荡起来。悠着悠着,几个人的动作渐趋协调,便一同发力,浪木钟摆似的朝两端越荡越高,几乎要与廉大坡的身高平行。队列中的女民兵发出了惊呼,廉大坡回头一看,发现有人不听指挥,擅自动用器械,立即上前阻止。若正常人,肯定会向浪木的两侧迂回,这样安全些。廉大坡不会脑筋急转弯,转过身迎着浪木直冲过去。浪木上的家伙们想煞车,哪里煞得住?说时迟那时快,浪木挟巨大的惯性朝迎面而来的廉大坡头部撞去……

    廉大坡哼都没哼就倒下了。

    仍然是脑颅骨骨折,但这回是大面积、粉碎性的,就是说,廉大坡的脑袋被浪木撞碎了。

    王兰花知道信儿,连滚带爬扑到公园运动场时,廉大坡还在原地仰着,一块席子头遮着他的脸,身上是一套干干净净的草绿色旧军装,扎着军用腰带,脚穿一双八成新的黄胶鞋……这身装束是早晨王兰花给他拾掇的。临出门时,廉大坡还像出征的战士那样,一本正经地对王兰花说:等着我胜利的喜讯吧!

    王兰花不想活了,不是被女民兵们紧紧抱住,她肯定会一头也撞死在浪木上,随廉大坡一起去了。

    不想活了也得活。廉大坡撇下了七十多岁的妈和王兰花肚子里才三个月的胎儿。

    红星机床厂厚葬了因公死亡的廉大坡。厂长出席追悼会,武装部长致悼词,杜书记主持追悼会。近二百多人到火葬场送别。

    善后事宜是铁杆战友于志贤一手帮忙操办的。按照惯例,王兰花顶替廉大坡,进厂当了工人,被安置在工具车间当保管员。农村户口也不用谁跑了,根据城镇职工因公死亡其农村配偶的抚恤规定,于志贤在公安局直接就把王兰花的户口办到了市里。

    盘龙人民公园赔偿王兰花五千元钱。毕竟,人是被公园的浪木撞死的,他们难逃其咎。王兰花死活不要这笔钱,说再穷也不能卖大坡的人命呀。马翠清劝她收下,说这钱不是给你的,是给老人和孩子的。还哭天抹泪地说,妹儿呀,都是姐作的孽,姐把你给坑了……

    在马翠清的陪同下,王兰花到公园领了廉大坡的死亡赔偿金。马翠清帮她把砖头似的现金往挎包里塞时,公园的领导沉痛地在一旁表态:今后,王兰花同志和我们公园内部职工家属一样,游园实行长年免票。又说,不算什么待遇,只是我们的一点心意。

    不用了。王兰花木然道。公园这块生死之地,她永远也不会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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