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兰花原打算和马翠清一起来,但马翠清要和她逃票,从公园东侧背旮旯铁栅栏的一处豁口往里钻,说这样能省六元门票钱。六元钱,干啥不好?能买二斤猪肉呢!马翠清没说这六元钱由她俩谁出。无论谁出,六元钱对这姐儿俩来说都不是小钱,都得掂量掂量。她们这时已经被红星机床有限公司“买断”了。马翠清在一个大款家当保姆,护理大款的老爹。王兰花在一家超市当清洁工,挣的都不多,还要月月向社保交养老保险,两家的日子都过得紧巴。马翠清的三个孩子都没有正式工作,在私企里打工勉强维持生活。马翠清老伴四十岁时得了一种怪病——运动神经元障碍。前几年还能拄拐杖在楼下走两步,去年冬天就卧床了,胳膊腿也随之萎缩,一米八的大个儿,抽巴成了一把干柴。这可能就是报应吧?这种恶毒的念头在王兰花脑子一闪很快又被她打消下去。马翠清身边好歹还有个男人,而她跟前连个囫囵个的男人都没有。只有一个女儿,是看得见摸得着的。
马翠清曾当王兰花面说,廉花这孩子继承了她爸的大脑,继承了她妈的外表。脑子虽然不太好使,模样却挺打人儿——听起来不是好话,道的却是实情。让王兰花恼不得,骂不得,干生闷气。
廉花高中毕业后,王兰花没让她考大学,考也考不上,读自费家里又没钱。王兰花便舍着一张脸,去公安局找于志贤,求于叔想办法给孩子在公安系统找一份工作。于志贤这时是公安局副局长,安排一个人想来不成问题。但“老战友说”这时行不通了。现时一是人臭,二是公安政法队伍人事安排严格。于副局长想尽办法,通过关系才把廉花聘到市区的一个街道办事处,当内勤。
街道办事处属基层政权单位,上边千条线,下头一根针,具体事情不少,而且都是棘手的事。计划生育、下岗失业人员登记、再就业、低保补助金发放、“4050”人员技能培训……都属敏感的、政策性很强的群众工作。街道的书记、主任都忙,他们不在家时,有时内勤就得独当一面,替领导处理一些临时事务。廉花虽有热情,怎奈头脑简单,水平有限,时常会糊涂僧乱判葫芦案。领导碍于于副局长面子,火只能憋肚子里,不敢把廉花怎么样,顶多批评批评了事。但忍耐总归有限度,终于到了忍无可忍的时候。
有一天,书记和主任在区里开信访会,办事处来了两位区劳动和社会保障局的人,检查再就业培训资金的使用情况。原本是例行的工作程序,来人将街道报的再就业培训名单和培训费明细与街道掌握的相关数字核对一下,没有大的出入,就算验收合格。偏偏区劳保局出示的明细比廉花手里掌握的原始表格多了四十人。按区政府下拨每人四百元培训经费计算,街道等于虚报了一万六千元的培训费。这种情况下,有点脑子的内勤都会说,哎呀,我们的底账漏填了!过后一定补上。或者,哎呀,领导都不在家,我说不明白……都能搪塞过去。怎奈廉花与乃父一样,不会脑筋急转弯。她掐着原始表,硬说她手上这份名单准确无误,培训费就是按这个名单实发的。区里来的人不得不问:那你们上报多出的四十人是怎么回事?廉花拿过上报的名单细看:哎呀,这个人去年就死了……哎呀,卢秀英都八十九了,她哪能参加缝纫培训班呢?……哎呀,冯大军是我家跟前小孩,今年才五岁,不可能去学家电维修呀……
这种一根筋内勤,肚量再大、涵养再高的领导也无法再容,只有请她回家。
就这样,于叔叔的面子也没能罩住廉花。那时王兰花还没被红星机床有限公司“买断”,女儿就先她下岗了。于志贤这时刚刚就任市公安局局长,王兰花不好意思马上去找,想等他把一把手的位置坐稳当再说。谁知,不久,全省各市的公安局局长易地交流,于志贤交流到外市任职,临行前来看望她们母女,问还有啥困难。王兰花能说什么?只能祝他一路顺风。
后来廉花从事过各行各业,商场收银员、墓地推销员、幼儿园老师、药店售货员、酒店服务员……哪一行都没干长。多则一年半年,少则两三个月,总是不停地跳槽,不停地炒鱿鱼——不是雇主炒她,就是她炒雇主。炒来炒去,把廉花炒成了大龄女青年,二十八九了还没找到人家。没有固定职业,对象不好找。男朋友倒处过几个,王兰花一个也没看中。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廉花所处的社会层面哪能有上档次的小伙儿?不是保安就是门童,再不就是大师傅(厨师),别说硕士、本科生了,连专科生都没有。王兰花的目标很明确,一定要给女儿找个智商高点的、有固定职业的,岁数大也行。但这只是王兰花的一厢情愿。后来,廉花又领家一个男朋友,人倒不错,老实巴交的,体格也挺好。坐下来细唠,原来是个拆楼的农民工!
农民工咋了?农民工不是人呀?姑娘大了,脾气也见长,这时的廉花有些不服天朝管了。我就是喜欢他!
妈花多大代价,才从农村拔出腿?王兰花苦口婆心,好言相劝。你找个农村的,不是又嫁回去了吗?
嫁回去怕啥?廉花说,离咱这儿也不远,我会常回家看你。
他家是哪儿的?王兰花忍着气,问。
董屯,你老家的。廉花摇着王兰花肩膀撒娇。要不我能看上他吗?人不亲,土还亲呢。
王兰花平生第一次打了女儿一巴掌,把廉花打愣了。
小该死的,你听着!我只要有一口气,就不能让你回董屯给我丢人现眼!
自爹妈去世后,王兰花再没回过老家。不是不想回,而是不能回。那个宗海峰自当上副队长以后,在城里承包基建掘得第一桶金,杀回村里,当上了村支书,兼村农工商公司总经理。二十多年的励精图治,惨淡经营,村里早已成了老宗家的天下。王兰花还有法回去吗?她不是怕宗海峰,而是见不得他趾高气扬、小人得志的德性。听村里亲戚说,哪回遇见老王家人,宗海峰都像开玩笑,大咧咧地问:我那老同学走没走道呢?你告诉她,宗海峰一直等着她呢……
姓宗的果然没结婚。他这样生意兴隆通四海的人也用不着结婚,哪儿都有家,哪儿都不缺女人,结婚干什么?
拖着隆隆作响的拉杆提箱,走在二十多年没走过的公园甬道上,王兰花失魂落魄,恍恍惚惚。只是,王兰花觉得它变小了,精致了,像一件玲珑剔透的盆景。小时的公园,一天都逛不完。现在怎么变得这么小,一眼都能望到头?
很快,王兰花发现了公园变小的原因:运动场没了。原址上建起了凉亭、廊桥和石山,与眼镜湖连成了一体。王兰花本打算到大坡遇难的地方,原地凭吊他。现在遗址没有了,她只能在记忆中的浪木位置上伫立,徘徊,流一阵眼泪。
老槐树也变了。现在这里香火旺盛,善男信女云集,有跪拜的,有作揖的,有围着老树转圈的,有用膀子一下下撞树干的……夕阳下,老树半面金黄,半面紫灰,树身和树干上挂满红布条条,丝丝缕缕,像长出了红叶子,又像箍了一身红盔甲。
王兰花清理出一块地方,取出供果,将三炷香和烧纸点着,把两块红布条条系到树枝上,然后,双手合十,闭眼睛站在缭绕的烟气中默念:
老槐树啊,俺拜您来了。咱俩有缘分哩。那年,他们都说您要死了,俺说您死不了,您果然活到现在。您老不但寿比南山,福如东海,还变年轻了。您老枯木逢春,得念俺一份情。俺和大坡的姻缘,当初俺不情愿,那晚上本想看您老一眼,就和他拜拜了。但您老偏不让俺们拜拜,空出肚窟窿让俺们钻,钻进去就让民兵抓了……当时看是坏事,后来看是好事。过门后,大坡对俺好得不能再好了,他还是有功劳的退伍军人,俺从小就羡慕解放军,您老让俺遂了一半心愿,俺知足了。还有,大坡的战友,个个都是好样的。他最好的战友,孩子他于叔在外市当公安局长,听说要提副市长了。战友的光荣也是俺们的光荣不是?大坡在部队如果不受伤,活到现在说不定是什么人物呢。就为这,俺到现在也没走道,俺也不想走了……俺也有愧,大坡走了不久,俺搞了一回破鞋,就一回。和俺厂小杜书记。杜书记对俺和大坡有恩,他是虎班的,犯了方向路线错误,发配到农机厂干活,俺可怜他,就……俺就犯过这一次错误。俺一个寡妇,家穷,没啥报答人家的。俺不是守不住,俺能守住,俺守了二十多年,街比邻右谁说过俺半句闲话?俺活是大坡的人,死是大坡的鬼……戏文《天仙配》里的老树精,是七仙女的大媒人。您老也是俺的大媒人,忘不了您老的恩德,俺也要念您老一份情……现在俺愁的是,大坡撇下的女儿二十八了,还没找着人家。这孩子随她爸,土命人——心实,工作不好找,现在还在家里待业。俺和大坡一辈子没做缺德事。俺搞那次破鞋是不得已,大坡吃老骆驼肉饺子,也是饿的,俺们已经遭报应了,就不要再报应孩子了!求您老显显灵,保佑廉花找到好工作,找个好婆家,太太平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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