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作家》2011年第06期

    栏目：长篇小说

    高君60年代末出生。著有小说集《段落》《荡漾的背景》，长篇小说《底色》等。获2007年度鸭绿江文学奖、第二届吉林文学奖、第九届吉林省政府长白山文艺奖。小说集《段落》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2007年卷。《大声歌唱》《底色》分别被列入2007、2008年中国作家协会重点作品扶持项目。《大声歌唱》曾获第二届深圳网络文学大赛银奖。第七届鲁迅文学院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居长春，自由写作。

    秦行长放下笔，端起一个大茶缸吱地喝了一口，他的大黑框眼镜耷拉在鼻梁上，他不去扶一下，而把目光从镜片后面投向我。我坐在他对面的布沙发上，把两脚从红晴纶地毯上往后缩了缩，并紧双腿。

    他说，渭河我去过，咱这条件可比不上那，奖金也没那多。我望着他没说话。他端起大茶缸吱地又喝了一口，说，现在又闹水荒，县内的自来水不能用，有毒，天天得买水吃。我说，没事儿，我不在乎。他看着我，用笔在桌面一沓纸上敲了一会儿，然后指着墙角一只大塑料桶说，吃饭住宿还真是个问题，单位好几年都没一个单身了。我把目光从他脸上移开，看着自己鞋尖。

    我说，行长，给您添麻烦了。这说哪去了，他把耷拉在鼻梁上的眼镜用笔推了上去：你现在是这的职工，又是前任老行长负责调来的，我得把事儿替你想全喽，要不这样吧，你刚来，先不用急着上班，溜达两天，熟悉熟悉环境。我说，行长，我都溜达好几天了，想早点上班，饭我自己会做，住宿有个地方就行。那好，我这就跟老傅研究研究。他放下大茶缸，抓起电话，突然冲我说：你是学兽医的，对吧？

    人事科傅科长是一个有着几分姿色的中年女人，她看了我一眼，掉头把正说着的玩笑进行完，又哈哈地乐了半天，说你叫段品红吧？哪个红？我说红色的红。她嗯了一声：对了，档案里都有。然后就像弄丢了一件东西似的半天找不回话头，摸起一支圆珠笔在摊开的报纸上，左一下右一下地画了好一会儿：嗯——对了，参加工作几年了？我说两年。嗯，档案里有……对了，你不知道我们这吃水这么费劲吗？都赶上吃油了，五块钱一桶呢。说从关木砬子水库引，可才刚开工，指不定猴年马月呢。你说你咋往这调呢？渭河多好，我们想去还去不了呢，人家那是市。

    我笑笑，说科长，我什么时候能上班？她顿了一下，清了清嗓眼：你不知道我们这水有毒吗？含十几种致癌物。我说，上次来开调令时还没有呢。那哪能呢？傅科长提了提嗓门：起码都有好几年了，说没有那是上边没来人查，臭得不能闻了才知道有毒，都喝了多少年了，指不定落下啥病呢。你说你咋寻思往这调呢。

    我坐在茶几旁的人造革沙发上，脸开始发烧。抬眼打量屋里陈旧的摆设，心里涌出一点儿难过。这幢建于七十年代灰乎乎的二层小楼就是干谷县工商银行总行。不要说跟渭河总行十层办公楼相比，就连那儿一个小办事处都不如呢。木质窗棂上蓝色的油漆已经脱落，窗外一大丛丁香刚刚打苞，正怕冷似的瑟缩着。春天午后的阳光滤过它们，花花搭搭地照在我无处安放的手上。

    傅科长放下手里的圆珠笔，哎了一声，说对了，小王，咱们是不是从这个月就开始扣钱啦？叫小王的一边埋头写着什么，一边说，从上个月就开始扣啦。傅科长哈地乐了一声，用手在脑门上抚了一下：瞅我这记性——她转了一下身，椅子突然吱扭叫了一声——一个月扣一百呢，不知扣到啥时候呢。我咧嘴笑笑：没事儿。她说，你挺有钱吧？你们那奖金高。

    有对象没有？

    我摇了摇头。

    也没谈过？

    我顿了一下，又摇了摇头。

    傅科长意味深长地笑笑，吱扭一声把身子转了回去，叹了一口气，说你看，我们这就是这么个条件，没法跟你们渭河比，现在呢，县内的水又是这么个情况，干脆不能吃，连用着都不安全，吃水得天天买，引水又得扣钱，这样一来怕你负担太重。我说没事儿，别人咋扣我咋扣。傅科长停了一会儿，又拿起刚才那支圆珠笔在报纸上画起来。她不看我，边画边说，刚才我跟秦行长研究了一下，也是出于对你切身的考虑，暂时想让你去一个环境较好一点的地方，那吃饭住宿都有保证，水也没问题。等以后咱这条件一好，就把你要回来。

    让我去哪儿？

    木香，木香镇办事处。

    木香镇办事处在什么地方？

    不远。

    是下边？

    不算太下边，还有比那更下边的呢。

    开调令时都说好了不去下边，还说给报房租呢，我妈还在我姐家等我呢。

    我从人造革沙发上站起来，又坐下，嘴唇和手指尖开始发麻，像一下子掉进冰窖被冻住了一样。叫小王的回头看看我，说科长，卜丁他媳妇还上办事处闹不闹去了？傅科长用嗓眼儿咳了一声：别瞎说。小王说，是不是两口子在家合计好了，玩一出苦肉计啊？什么苦肉计？傅科长说，剪子都穿脑瓜门上了，缝了六针呢，再闹下去，业务没法办不说，非出人命不可。小王回头又看看我，刚张开嘴要说什么，被傅科长立即截了回去——好了，傅科长白了他一眼，说，带行李了吗？如果没带一会儿我让工会老齐上街去给你买一套。我说不用，我自己买。那倒不用，傅科长翻了两下台历：行里以前对单身有这个待遇。回头我打电话问问老王主任，如果做饭的家什不全，让老齐一块儿买回来。你看看还有啥要求？没啥要求，人都来了——我拎起樟木箱子。

    傅科长跟出来：别那么想，你是大学生，不会埋没的，现在那块儿确实缺人，只是暂时去顶一阵儿，说不定下个月就回来了……要不这两天你先在县里溜达溜达，回头把吃饭住宿的发票给我。我说我这就去。好，那我马上通知老王主任他们来接你。

    我自己去，不用他们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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