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声歌唱-青山之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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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穆利调到省行了!

    直到电话打过来,让她立即去报到,大伙儿才知道。就像一个传说一个神话,还像突如其来的一个耳光一记闷棍把大伙儿击得慌里慌张,晕头转向。别说我们下边办事处了,就是干谷县行,对普通小职员来说,一辈子可能连出一回公差迈一回省行门槛的机会都没有,而穆利从此在那儿就像走平道,就像迈木香镇办事处门槛一样,这已远远超出大伙儿想象的极限。整个办事处,只有老王主任去过一次省行,那也是十几年前的事了。省行和省城对于我们,遥远而又高不可攀,连做梦都梦不到。这怎能不让大伙儿震惊呢?是穆利一下子把大伙儿梦都梦不到的东西变成现实,还好像把那个叫梦想的东西哗啦一下子打碎,让人震惊死了,连羡慕和嫉妒都来不及。严凤英当时就哭了,哭得没头没脑,却又哭得大伙儿心领神会,哭到了家哭到了大伙儿心里。不是吗?人比人依然得活着。比完羡慕也罢嫉妒也罢,该咋的还得咋的该干啥还得干啥,生活总要继续下去。即便连那个叫梦想的东西都被人拿走和击碎了。

    首先是交接问题。老王主任张口就说,小王,叫小王来!老于太太一下子就急眼了,穆利突然的一步登天让大伙儿的情绪一下子变得非常反常和脆弱,既超出常规又不合逻辑。老于太太说,哪个小王?老王主任说,还有哪个小王?河东所,王兆花。老于太太说,你少让那个小骚老婆跟我一个柜,你稀罕她把她整你屋去,要不就整你家去!你少让她来气我!老于太太叭地摔了公章,一屁股坐在椅子里,不一会儿竟抽抽答答地哭起来,边哭边自言自语道,我这么大岁数了,一天天净听你们摆弄了,啥事儿我自己做过主?啥事儿我自己能做了主?我在银行眼瞅着就干一辈子了,没功劳还有苦劳呢。老王主任也一下子傻眼了。穆利说,主任,要不就让小段来吧。老王主任说好,好,听你小穆的,这回你可是省行干部了,听你的,听你的。

    我来时老于太太两眼还红红的,连说出的话都像用泪水泡过的一样,咕咕噜噜的。她说,小段,晚上大伙儿凑份子送你穆姐,你兜里的钱是不是都让人给榨干了?于姨替你拿。我说不用,还有。

    那晚大伙都到齐了,包括代办员,包括王兆花。都喝了酒,包括老于太太和严凤英。喝完白酒喝啤酒,喝完啤酒喝红酒,边喝边嚷嚷这叫三中全会。刘海李玉才两人勾肩搭背地唠啊唠的,不知唠什么。我抽冷子把目光从一些脑瓜缝中穿过去,看另一张桌的王兆花,她喝得满脸飞红,一副快乐的样子。我舒了一口气,她快乐就好,谁快乐都不坏。我想往下看看,可她的肚子被宋果芹的半拉身子给挡住了。大伙儿依次给穆利敬酒,后来喝得都有点多了,主要是话多了,而且大都不受大脑约束了。刘海砰地一声坐住了我半边大腿,把嘴都贴到了我的脸蛋上,却半天不说话,用绕过来的那只巴掌一下一下打着我肩膀,一下比一下用力。打得我直缩脖子。他终于说话了,他说兄弟,提上裤子咱还是小伙儿!用钱跟哥吱声!

    我又朝王兆花的桌子看去,严凤英搂着她肩膀不知在说啥,俩人的头埋得低低的,差不多都要钻进桌子底下了。突然王兆花使劲一甩,严凤英红着脸就回来了。严凤英坐下,看了我一眼,对老于太太说,妈呀,再我可不问了,嘴就像贴封条了一样,一个字儿也不吐。老于太太冲我说,不用管她!反正给钱了,不做就让她自己生!少拿那玩艺儿吓唬人。严凤英看看我又说,不行,明儿个我还得商量她,她那么犟,要是真生出来,不还是小段的啰烂吗?我望望老于太太又望望严凤英,一口酒也喝不下去了。

    在走廊穆利飞快地对我说,刚才我糊弄他们,我明儿个一早就走。我看了她半天,说那我送你。

    火车还没来,我把皮箱抱在怀里蹲了下来。初升的太阳又大又红,铁轨从那儿伸展出来,就像从熔炉里刚刚流出来一样,弥散着淡淡的青烟——那是铁路的光辉。我说姐夫在车站接你吗?她说我们离了,刚办完手续。我啊了一下就闭上嘴。穆利说,别犯愁,等我找个适当机会跟省行行长说说,别到时候光听县行那帮破嘴一面之词。我点着烟一口一口地抽起来。穆利看了我一会儿,说对了,我再告诉你一件事,你自己知道就行了,十月中旬省行行长可能要来干谷检查工作,没准儿能到木香镇,到时我再好好撺掇撺掇,看能不能找机会让你跟他见见。你年轻,别怕,好好干。咋回事谁心里都明白,再说现在这形势,这也不算啥事儿。我说,看来这辈子我是离不开木香镇了。她说,别那么灰心,路还长着呢,谁也不知道以后谁啥样。

    我蹲在站台上,看着穆利从车窗里冲我招手,就像看着一部老电影里的某个镜头,耳边竟飘起一支叫《小站》的歌:

    ——记得那是夏季,天气多风又多雨,也许纯粹是偶然,在这小站遇见你。多少次的见面,你我默默无语,不知是有意无意,两颗心互相躲避。面对面两列火车,擦肩各奔东西,这就是命中注定,有相聚就有分离。噢,忧伤的一出戏,噢,忧伤的一出戏。

    我蹲在站台上好像睡着了。

    睁开眼睛,我看见了另一双眼睛,一双好看的眼睛。它们嵌在黑而模糊的脸上,就像嵌在一个逆光的剪影上。你怎么样?还好吗?他看着我。我说我像做了一个梦一样,你怎么回来了?想你,所以就回来了。你还好吗?我说不好。怎么了?我说我连吃饭睡觉的地方都没了。不会那么惨,我们走吧。

    星期天,包万说带我去一个好地方,我们一大早起来,买了些熟食和矿泉水,往车把上一挂,然后骑着两辆自行车飞快地朝大山里奔去。

    太阳高高升起的时候,我们往一座已经废弃了的瞭望塔上爬。我踩着破烂不堪咯吱作响的木头台阶,有两块在我前脚刚一离开,就嗖地一声,从千疮百孔瘦骨嶙峋的铁架缝隙间飞进天里。包万在我头顶快捷如飞,活像一只猴子。他不住地朝我喊,抓住护栏——踩住台阶上的铁架——别踩木板条——别朝下看——他的话就像经过了大扩音喇叭,发出来变成了立体声,并立刻从四面八方返回,就像翻卷着的林涛一样。我说你他妈的快别喊了!慢点等等我!包万立刻像一只猴子一样噔噔噔下来,开心地望着我笑。我说我这回可终于被挂在半空上了,上不去也下不去了。我腿肚子好像转筋了。他贴着我身边下来,说这回你只管向上看,想着后边还有我,我保护你呢。我说我咋寻思爬这上面来了呢?简直是找死。你别在后边追,让我先闭一会儿眼睛。

    十几分钟之后我终于颤颤巍巍地登上了五十多米高的塔顶。我像一摊稀泥或一堆臭狗屎一样瘫坐在敞开的塔顶上,就像坐在一架敞篷的飞机上,我盯着自己飞速旋转的脚尖,绝望地看着包万,说你不会是要害我吧?这回我可怎么下去?包万说站起来!像我这样!然后他张开胳臂,迎风大叫起来,他的头发衣服全部朝身后飞去,呼呼作响,他像疯子一样冲风中嗷嗷大叫。他的疯狂一下子感染和鼓舞了我,我也站了起来,像他一样,冲着风,冲飞舞着轰鸣着的万顷林涛张开臂膀,扯开喉咙,然后像杀猪一般,像挣命像抽疯一样厉声嗥叫……

    林海像一块绿色的丝锦在我们脚下摇曳飘飞,还像一张巨大的回音壁,让我们一前一后发出的声音在某一处对接,正碰,然后就像短路,就像两颗流星相遇,轰然起火,顷刻化为灰烬。我就像中邪,和吸食了大麻一样,挣命嗥叫,越嗥越上瘾,越嗥越想嗥,乱七八糟,什么都喊,最后连骂人话都吼了出来。

    就像振臂高呼,就像大声歌唱。

    直到嗓眼发咸浑身乱抖鼻涕眼泪横飞也没停下来。包万愣哈哈地看着我,就像看一个张牙舞爪的怪兽。他拽了我一下,又朝我脸上拍了一下。我说你要干啥?先等等,让我再叫唤一阵儿。他拧开一瓶矿泉水,说先润润嗓子。我说不用,我就干嗥。他说老王头子我认识,王兆花是谁?我说我媳妇。他说你什么时候有媳妇了?我说就是你走以后。他一把拽过我,盯着我的眼睛看了又看,说真的?我说真的。

    我累成了一摊真正的臭狗屎,两腿一伸就躺了下来。包万坐在我旁边,像一截雕塑一样凝望前方。我扯了扯他衣襟,说你是不是没事儿总往这上面爬呀,那么灵巧,就跟一只猴子似的。他说,我以前干过这个。我说干过哪个?你不会是一个护林员吧?他说差不多,瞭望兵,干了两年。

    我当兵的地方在小兴安岭,树比这儿多,都是原始森林。塔也比这高,六十多米。塔台离执勤点有十几里,离山下营部一百多里。我们全年都在山上,在塔台上瞭望。守着一个罗盘定位仪一架望远镜一部对讲机。三五个月连一个人影都看不到。早上上台,晚上下台,一个月营部给送一回给养,吉普车只能开到山脚,剩下三十多里山路全靠背。可我们都争抢着去,我们不怕累,就想看一眼送给养的人,随便一个什么人,哪怕是一条狗,只要是喘气的就行。我们就想说话,跟谁说说什么都行,因为我们一天天就自己跟自己,跟手里的三样东西说话,好像都不会说话了。可一般情况下都抢不上这份差。你知道三五个月连个人影都见不到是什么滋味吗?就是想哭,憋都憋不住。好在晚上执勤点里还有一个伴儿。没电,有时给养不及时,连蜡头都没有,只能摸黑。你都想不出我们执勤点是什么样,就是一个破吉普车,把四个轱辘卡住,往稍平一点的地方一停就是。冬天冷得像冰窖,夏天热得像蒸笼。吃水要到十多里的山下背,所以我们用水就跟用油似的,洗脸只把毛巾蘸湿一小块一擦,刷牙只用一口水,几个月都不洗一回澡。有回我回营部进水房一拧水笼头,听见水哗的一响,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那地方春夏之交草爬子特别多,背一趟水巡一次山回到执勤点连裤头都得扒下来,抖落都不行,得翻过来拿日头底下暴晒才能把它们晒出来。

    后来,跟我一起的那个河南兵死了。巡山时被一条五步蛇咬了。我被调到另一个台,和一个受过处分的青海老兵在一起。他长得黑乎乎的,就像一座小瞭望塔一样。他让我给他洗袜子洗裤头洗脚,全身哪块都洗。每天晚上还让我在地上给他做一百二十个腹卧撑,一口气坐不下来就得挨他一顿揍,啥时打累打不动了啥时完事。有一回我实在受不了了偷偷跑出去,想到营部告状,半道被他给抓回来,然后我一连喝了三天他用烟屁泡的水,刷完牙的漱口水,洗完脚的洗脚水。我被他打怕了,他让我干什么我都不敢不干,有时他就是冲我笑一下,我都全身直哆嗦。他满脑瓜全是收拾我的花招儿。晚上他睡不着就让我学各种鸟叫,学完鸟叫再学狼叫,哪样学不像都不行,吓得我在塔台上一天天地偷摸练。他最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说不定哪天一下子把我从塔台上推下去,成全我当个烈士。可我不想当烈士,我才十八岁,还没活出一点滋味呢。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对我有那么大的仇恨,一天晚上我又可劲挨了他一顿揍,大哭了一顿心一横问他为什么这么恨我,他拎着我的耳朵告诉我说,不是恨,是爱。他终于提出那件可怕的事,他说他一直没提就想让我自己悟,因为我一直像个傻逼一样不明白他就越来越生气,整死我都难解心头之恨……包万把头埋进臂弯里,不说话了。我扶了扶他的背,点着一棵烟递过去。

    我朝塔台外指了指,说看见那边人家了吗?还有那条弯弯曲曲的山路,跟我老家那儿差不多。我大学三年级第一次带女朋友回家走的就是那样的小路。那是春天,积雪还没化净,花花搭搭的。女朋友从没走过那样坑坑洼洼的山路,穿一双跟很高的鞋,一路七扭八歪,我差不多成了她的拐杖。八里路走了好几个小时。后来月亮都升起来了,我干脆拎着她的高跟鞋背她走。家里早接到了信,母亲和妹妹去十几里外的供销社买来报纸把屋子糊了一遍。半屯子的人差不多都来了,不进屋,就在院子里扎堆。他们就想看看我领回来的城里女孩长啥样。我妈高兴得里外屋直窜,连饭都不会做了。还不知听了谁的主意,晚上在小屋给我俩焐了一个被窝,把两条褥子两只枕头用针给缝一块儿去了,然后领着傻哥和妹妹悄悄躲了出去,半宿都没回来。外面不时地晃过来手电光,还有人趴在窗户上往里看。我俩把窗帘全部拉开,坐在大屋炕上,一个炕头一个炕梢,一顿神唠,把嘴都唠木了。

    我说都是因为钱,穷的拿它当命富的拿它当纸。前一阵儿在红林舞厅两个装逼犯比赛用打火机烧钱,后来又一个装逼犯给大伙发钱。

    包万愣了好半天。

    我说怎么,是你啊?

    啊,不……说说,品红,你有钱想干什么?

    远远地离开木香镇。

    包万说,过几天我再出一趟门,做完这笔就不干了。我说不干了你干什么?他笑了一下说跟你走。我说得了,别开玩笑了,说说你的生意。他说那有啥好说的。我说那我不问了,就说做一笔能赚多少吧?包万说七八万吧。我说我看你从来不去银行提款,到底干什么呀?他笑笑说你别问了。我说不会是倒白盒烟吧?你那白盒烟好像很奇怪,一抽就上瘾。他看着我愣了一下。我说得了,我不问了,你只要不倒白面儿就行了。倒那玩艺儿可太吓人了,九死一生,我不想让你那样。包万伸手握了握我手脖,说我把以前赚的都送给弧儿院了。我从小在那儿,一直到十七岁当兵,那时我们都姓国……有段时间我特心灰,差不多也想烧钱了。后来我想到了孤儿院。

    品红,我给你唱首歌吧……穿上军装那天我们坐大闷罐车往小兴安岭进发,一个战友唱的——

    问候你朋友,桃花又开透,一年又一年消息遥远你是否依旧?问候你朋友,黄叶离枝头,一年又一年春去又是秋。匆匆的时光如梭岁月如流,淡淡的回忆如梦往日不回头,问候你朋友,不见已长久,祝福你欢乐无忧……

    包万走了。临走前我俩豪饮了一顿,然后他就满腔豪情地走了,奔赴一个我不知道的地方。有一点我知道,就是那儿生长着许多的人民币,就像树叶子或者花朵一样。还有一点我也知道,就是他不仅要做一笔,而是要狠狠地做上许多笔,赚得比送孤儿院的还多。都因为酒,因为即将到来的离愁别绪,以及我的煽风点火和推波助澜,才让他豪情万丈,一无反顾地上路了。甚至连那只圣罗兰皮包都忘了拎。给你啦,他从车窗里长长地伸出脑袋,冲着木香镇秋日清晨明艳生动的阳光一边招手,一边大声说,等我,别忘了昨晚对我说的话。我冲他机械地摆着手,竟想不起昨晚自己具体说过哪些话。

    我还得面对现实。

    四粉和韩玉树正式确立了恋爱关系。不是订婚,按木香镇的规矩,确立恋爱关系就基本等于订婚,双方家长要会一面的。至于下步哪天择定婚期看两人的发展和意愿,随时可以决定。姐离得太远,只能是我以家长的身份与韩家人会面。我拎着四合礼在一个雨天中午和四粉共赴韩家家宴。他家老少齐聚一堂,叔伯姨舅兄嫂姐妹围了一桌。我和四粉形单影只,像被扔进人海里的异乡客。还好,有小韩,韩玉树,我像喜爱四粉一样喜欢他。席间我能感觉出他们一家人最关心的是四粉的户口问题,因为涉及到结婚生小孩,而小孩户口随母亲,所以四粉的农村户口不能不引起人家的高度关切。小韩那个总跑银行的二姐说得更是直截了当,她说她不太赞成弟弟这门亲事,正不正式工作先不说,就怕将来自己大侄成为一个农村人。这点我很理解,连农村人自己都怕做农村人,城里人谁会乐意变成农村人呢?尤其是下一辈。她又直截了当地说,反正不把户口问题解决是坚决不能结婚的。我看得出来,户口问题就像四粉从娘家带来的一个大垃圾包,显然得交回娘家去处理,具体地说,是交给我处理。那个二姐是林业局木材科的出纳员,长得不错,就是黑,不是黄黑,是像红土面子似的红黑,而且脸上长满酒刺。吃饭中途,她突然话锋一转,说你现在可是木香镇的名人哪!我姨她们刚才还没对上号呢。我脸一白,说是吗?她笑笑,说,其实那小姑娘挺好的,我认识。咋的,跟人家整出事儿来还想把人家给踹啦?也太那个了吧?这事要是撂我家可绝对不行,我爸我妈能把我们打死。这是家风问题。我看看四粉,她已经低下了头。又看看韩玉树,他正拿眼白瞪他二姐。我咽了咽唾沫,说,原来我也是一个溜光水滑的好孩子,一到这儿就完了,木香镇这地方猛女太多,随便拎出一个就够人喝一壶的。

    出了两个新名词,一个是砸三铁,另一个是招商引资。

    拿钱就能变户口,而且是干谷县户口,名目就是招商引资。县公安局户籍科专门成立了一个招商引资办公室,名额有限,交钱就办,额满为止。老于太太说,八成是公安局也开不出资了,想出这么个来钱道儿。我说多少钱?老于太太说太贵了,两千八,快赶上咱们一年挣的了。我说不能这么简单吧?于姨你现在就帮我问问,我划拉划拉钱,明个一早就去。老于太太叹了一声,说上哪划拉去?除了上金库,看看还有多少,不够于姨给你先添上。严凤英妈呀一下,说想起来了,傅科长她男的不就在公安局吗?小段,你打电话直接问问她就行。我咧咧嘴摇了摇头。老于太太放下圆珠笔,说我去给你问。

    接通电话,问清情况后,老于太太冲我无声地说了一句要你接电话,就把话筒递给了我。我手尖哆嗦了一下,接过来。傅科长的声音温暖得很,说你明个先到傅姐这儿,我给你写张条子,看能不能省点儿钱。

    我说于姨我好像还差一千块,一会儿看我妹妹那儿能凑点儿不。抬脚刚走,卜丁撵到院子里,说你可真行,用钱不先跟我说一声。要不这样,给于姨送回去五百,她家的事儿也可多了。我说行。

    我的心情变得格外好。直接给四粉请了假,给师傅和小工发了一圈烟,包括韩玉树,然后叫了四粉就走。这是几个月来从未有过的事。我说四粉,今儿个哥好好请你下顿馆子,想吃啥点啥。四粉迷迷瞪瞪还没从两大盆饺馅里争脱出来:不行,我得先回去尝尝馅子,看放没放盐,挨个告诉他们一声,别放重了。我叫住她,说有没有一寸照片?要三张。她愣愣地看我一眼头也不抬地回去了。

    我和四粉坐在天街酒馆的小包间内,就是我和包万经常坐的位置。外面的树叶已悄悄地飘落下来。我望着四粉明显消瘦的脸,心头猛地紧了一下。竟许久找不出一句可说的话,我已很久不大跟她说话了。好像我们彼此间都变了,变得跟以前不一样了,为什么?今晚我要好好跟她说说话。我把饮料往她面前推推,把酒杯倒满,咕咚喝了一大口。四粉说哥你更瘦了。我说没有,我就这样。然后就又没话了。我们默默地喝着杯里的东西,不知不觉时间就过了很久。四粉说哥,你现在住哪呢?我说一家小旅店,一宿三块钱。她说吃饭呢?我说饭馆有的是,还饿着我啦?对了,我得告诉你一声,以后你别再从宾馆给我拿吃的,一餐也供不了百饱,让人知道不好,拿一回当百回,好像咱手不老实似的。四粉说都是花钱买的。我说花钱非得从那儿买?不清不白的,花钱也像白拿似的,这样大头事儿以后咱不干。四粉说要不我跟杜经理说,你还去我们宾馆吃吧。我说要去我自己说,好了,咱俩今晚不探讨吃饭问题。我慢慢地在嘴里咂着一口啤酒,感觉舌头就像在热水杯里旋转并渐渐舒展开的茶叶,脑子也像玻璃杯里的茶水一样清亮起来。

    我说,小韩对你怎么样?四粉说,蔫了咕咚的,不知道整天心里想啥。我说正常,慢慢就了解了,谁也不能一下子钻谁心里去。四粉说,他啥事儿都听他二姐的,我就烦没主意的男的。我说,他那个二姐好像在家里还挺说得算,我一搭眼就发现她挺不是东西的,那天吃饭还整出那么一句,我强压住火。什么叫正不正式工作先不说?啥时候说?咱要是有正式工作、城市户口非得嫁她家?她以为自己是谁?撒切尔夫人?窝窝头没眼儿欠抠。我喝一口酒把蹿上来的火气压回去:也无所谓,一个大姑姐说不定哪天就嫁人滚蛋了,先别惹她。四粉说,我看她根本就是没瞧起我,那天上宾馆当着那么多人面说我别那么虎干虎干的,公家活儿干点就不少,累坏身体往后谁侍候?一寻思吧是好话,再一寻思吧就像埋汰人。我说整了半天怎么做面食比掂大马勺还累呢?你不是师傅吗?给你派的俩助手呢?四粉说啥也不是,净帮倒忙,有支使他们的工夫还不如我自己干呢,更累。我说,要不咱干脆当服务员得了,我跟杜经理说。四粉说,更不行了,当师傅整天造得跟面袋子似的,他二姐还直让他盯着呢,舞厅我早就一趟不去了,他二姐当着我面就说跳舞没一个好玩艺儿。还告诉我少跟大萍在一块儿,骂人家是大马子,还把我们公寓仨小姑娘挨个埋汰一遍,我现在连一个说话人都没有了。我说,不还有小韩吗?谈恋爱有话不跟对象说,跟别人说什么?

    四粉说,他现在有话也不跟我说,小猫咪有事没事总撩骚他,一看见小猫咪他后脑勺都乐了。他二姐也可喜欢小猫咪了。我咕咚喝了一大口啤酒,说他有病啊?不是他上赶子追咱的吗?四粉说,我算看透了,我一搞对象准犯小人。

    我张了张嘴,又张了张嘴。我说四粉,明个你户口就差不多能变了。我刚掂弄够钱,两千八,挺贵,但值。所以往下我跟你说的话你要好好听着,难听也得听,你要跟我急我就扇你。我撩了一下门帘往外看了看,说,这件事儿,在我心里已经憋了很久了,我一直不想说,我当哥的有点说不出口——你心里有数,反正已经发生了,已经过去了,我的意思是,你别跟任何人说,更不能跟韩玉树说,就把它烂在自己肚子里,就是将来结了婚也不能说,打死也不能说。这不是欺骗,是尊重,懂吗?告诉他等于骂他,污辱他。说了很可能眼看着的好姻缘立马就会泡汤,就是往好了估计,弄不好也会落下话把儿,弄得自己一辈子不仗义,犯得上吗?我明跟你说吧,男的都在乎,包括傻瓜和二百五。跟他瞎扯行,要是娶家当老婆都在乎。嘴上说不在乎那是装相,是给你台阶给你面子,心里说不定多恨多别扭呢,说不定连整死你的心都有呢,所以你不能说,说了就死定了。我是男的,我懂。

    四粉把头深深地低了下去。

    我说还有,我得说完,说完你在心里爱咋骂我就咋骂我,从此再也不理我这个当哥的也行。爹妈不在了,我只想尽到当哥的责任。你胆子太大,主意太正,脑瓜太空,有时简直就是傻蛋一个,你嘴上说听我的,其实干的都是你自己那一套——我咕咚又喝了一口酒,压住火——还是那件事,假设以后就是跟小韩有结婚那一天,结婚之前也绝不许再发生了,他就是再甜言蜜语下跪磕头管咱叫妈也绝不能再发生了,谁知道他肚子里到底长的是啥花花肠子?别再上流氓的当!他要是敢动粗,来硬的,不用找我,直接打110。

    我咕咚干了一杯啤酒,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四粉满脸是泪地抬起头,我的心一下子就抽到一块儿去了。

    她说哥,我这辈子不找对象了。我咬咬牙帮骨,说那能行吗?四粉说哥,你还不知道吗?累,心累。我说,都那么说,不找老了怎么办?四粉说,这么找下去根本就活不到老。我说,那封信不是我故意要拆的,他把我的名字写得很大,我没细看随手就撕开了,后来不知抓哪去了。有一张照片。四粉的眼泪一下子又上来了。我说钱给他邮去了吗?四粉说,他掉大海里淹死了!我一愣。四粉恶狠狠地说,我恨死他了,他一封信也没回。我说那就算了。好好调整调整,跟小韩好好处。四粉说哥,你呢?我可不用你管,管好你自己就等于管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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