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消息,荷洁听了很不是滋味,就更加密切地观察聂家,可是,从望远镜镜头上看,聂家和过去看不出有什么不一样。镜头里,她根本看不到他们的沮丧和哀痛。也看不到他们夫妻的关系紧张。办丧事的那个下午,阳光灿烂,照样有很多亲朋好友来,宾主一见面好像还有点谈笑风生的意思,只有那个孩子神情落寞,老是在窗边看天。
直到有一天,午托班那个竹海大厦的小孩,那个爱分析左邻右舍生活现象的饶舌孩子,在吃饭的时候说,他们家那个楼道老太婆被杀的那个人家,丢出来的装首饰的空盒子,有四个大纸袋。所有的宝贝都被小偷倒走啦,只剩下浴室里换洗衣服边挂着的一副白金钻石项链。
荷洁还是不敢断定,那四个大纸袋里的宝贝有没有二十万。她实在推测不出,那天就问了午托班的老板。老板说,说不定全部是假的,一万块都没有;也说不定一个小盒里就值几十万。荷洁小心翼翼地说,人家说他年薪有三十多万块。老板眼睛一大说,靠!那我敢肯定地说,四袋宝贝,起码要丢一百万!
一百万!
一百万!
数目太大了,外搭上一条聋子老太太的命。荷洁眩晕了一下,努力想估算:一百万等于文仔要活多少年?可是,她算不下去了。
一百万呵……一条人命……荷洁趴在桌子上。她的脑子有些烦躁混乱。
那一天开始,荷洁第一次没有举起望远镜,而且,从那一天之后,她再也没有在子夜的黑暗中窥视聂家了。就是不想看了。荷洁没有去多想为什么,不想看就不看了。望远镜随着一百万的确定而终结了使命。很快,荷洁把望远镜又收到文仔原来的杂物抽屉里。
一个细雨霏霏的下午,荷洁再次独自去找了那个通冥的妇女。
那个通冥的妇女脸色倦怠,显然已经忘记了她。荷洁小心翼翼地介绍了自己,那个通冥妇女灵光一闪地愤怒起来:哦!你不是不相信我吗?你问问这里走出去的人!我什么时候搞错过!吓!真是!
荷洁赔着笑,说自己蛮相信的,所以又来了。
通冥的妇女:你今天想问什么?
他最近好不好?他好……我就心安了……我婆婆也不知道满意不满意,他们母子差不多时间走的……
一个一个来!通冥的妇女上楼的时候,丢下一句话。
在二楼那个烟熏火燎的小黑屋子,婆婆来得很快。令荷洁惊骇的是,那个通冥妇女不断撩着自己右耳边的头发,要把并不存在的碎头发刮到耳后,那不满的口气和婆婆生前一模一样:哪有你这样做人媳妇的?我走的时候,头发都没有梳清楚,我的那个发卡,我是天天要用的,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看这头发乱的……
荷洁几乎不能呼吸。婆婆当时死的时候,头是梳了,但是那个黑色的扁扁的发卡,一时找不到。给婆婆换衣服的街坊随口就说,算了,也不是值钱的宝贝。
荷洁呆若木鸡。本来她想问问,她害聂家丢了一百万,聂家还死了一个老太婆,婆婆是不是觉得她干得很好,她和文仔现在是不是都很开心。可是,她完全被眼前的景象震慑了。
那个通冥的妇女突然语气又变了,好像是文仔来了,可是,声音还是不大像,抱怨的语调倒还是熟悉,荷洁迟疑是不是他们母子两个人都在这里,一时惊惧,眼泪汪在眼眶。
……真是人走茶凉……花也是一条命啊……为什么都不去浇?
花?什么花?荷洁脱口而出。
没有人回答她。通冥的妇女正在安静下来,仿佛海水退潮。荷洁茫然地环顾黑屋子,看着那个紧闭的门:婆婆和文仔真的进来了吗?现在,他们母子是不是又相携离去了?难道这么快就不理她了?她还有话要说啊。
那天回去,荷洁直接去了过去住的老木屋。
在荷洁文仔和婆婆曾经住过的房间,已经换了新房客,好像是卖虾米墨鱼干的,过道里味道就很是腥臭。荷洁径直上了楼,果然,楼上那两个爱下棋的小伙子也搬走了,住着俩年轻时髦的丑姑娘。
荷洁突然看到了阳台,她像被电击了一下。
那个海水周转站屋顶的水泥平台上,晒着一匾苍蝇飞舞的墨鱼鱿鱼干,旁边一双才洗的、舌头高拔的球鞋,也落着苍蝇。满地都是绿色的啤酒瓶子。边上,文仔的几盆兰花早已枯萎死透,只有三盆仙人花球还刺刺地活着,毛尖上挑着晶莹的雨水。球体颜色发褐,还不如酒瓶子绿。
荷洁跨过栏杆,在兰花和仙人球那里蹲着。她很不自信地说,不是吗,他们就是被抓住,老太婆也是死了,和我没有关系……她那么老,又聋,和文仔怎么比呢?……对不对……
荷洁想松土,后来还是决定把仙人球带回去。
卖虾米墨鱼干的贩子老婆很客气,送给她两个大塑料袋。
荷洁提着仙人球,慢慢走出木楼。在记忆里,她想回想那首孩子和大人合唱的歌,可是一点也想不起来,她很想再听听文仔在歌声里发出的带嘘声的笑声,结果,连这个也模糊不清了。
她慢慢走到马路上,走到学校那边的斑马线。老许还在那里,握着一面脏脏的小红旗,戴着一顶黄帽子,嘴里发出嘀嘀严厉的哨子声。
原载《上海文学》2008年第1期
本刊责编吴晓辉
作者简介
须一瓜,现居厦门。2001年起,陆续在《收获》《人民文学》《上海文学》《十月》《作家》《钟山》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作品多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作家文摘》《新华文摘》等选载,获《人民文学》《小说选刊》等优秀小说作品奖;2003年度获华语文学传媒大奖。著有《淡绿色的月亮》《你是我公元前的熟人》《蛇宫》《提拉米苏》等小说集。
创作谈:生命的度量衡是如此残酷
须一瓜
我们羡慕非凡的生命。那些得天独厚、富贵荣华、功成名就的命运线,在人心中,比掌心中更耀眼,它们像金丝一样闪亮。可是,不管你手心里,握着什么金丝银线豆腐线庸人线,你的生命都在你自己、你身边的亲人心中,无可替代地与日月同辉,哪怕它展开的是最平淡无奇的命运。
这里只是一个普通生命的故事。他太普通了,如果有资料储备,他的日子输入百度、谷歌,无论周一还是周日,我想任何一天,都有千千万万的人和他同命等身,一样地过,就像徐平、建国、小丽那样,重名者车载斗量不尽。
但正是平常,它才普遍,才具有力量的基础。这个小说里,我看到了普通生命巨大的哀伤,我看到了它们被剥夺、被算计后的挣扎和反抗,我看到了无可言说、无可挽回的生命光华在黯然远行。在这个实施规矩与秩序逻辑的世界,生命的喜怒哀乐、细软与润泽、冲动与发现、感悟与反刍,它能兜住多少?一条生命,哪怕再普通平常,你永远也测不准它的固态、气态和液态状的闪烁鲜活。
生命的度量衡是如此残酷。
我不是想写交通安全警示片,希望读者也没有这么读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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