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娘以前并不是叫绣娘的,她有自己的名字,因为她有一手刺绣的好手艺,人们慢慢地都管她叫绣娘。时间长了,她的本名反而没有什么人能记住了,只记得她是姓杜,大家都以绣娘称呼她。
绣娘的出生很有传奇色彩。她出生的时候瞪大了眼睛,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打量这个陌生的世界。绣娘的父亲杜员外吓坏了,以为这个在他半百之年才迟迟来到的女儿是一个哑巴。接生婆抱着孩子晃了晃,在她的后背上轻拍了几下,只听到“哇”的一声响起来,绣娘发出嘹亮的哭声,在哭出声的同时她的小嘴里忽然掉出了一只细细的绣花针。接生婆接生了一辈子的小孩,却是第一次经历这种事情,她颤抖地捡起掉落在地上的绣花针,略带惊惧地交给了绣娘的父亲,惊骇地说不出话来。接生婆出门后说了关于绣娘出生的奇事,对于这种怪异的事,邻人都是闻所未闻,渐渐地风言风语就起来了,有人说杜府要行大运了,更多的人则认为这是不好的兆头,杜府要倒大霉了。杜员外倒是毫不在意,反倒对这个衔针出生的小女儿无比的疼爱,还让人从寺庙中求来几尺红丝线,把绣娘出生时的针穿起来,挂在她的脖子上。杜员外相信这枚针不是寻常之物,它保佑自己的女儿。
或许是因为出生时候衔针的缘故,绣娘从小非常喜欢针绣等女红,早早地就在这方面表现出她惊人的天赋。在她六岁的时候,家里的女仆带着她去了一个绣庄取杜府订做的衣裳,一进到刺绣铺子里,绣娘就瞪大了双眼,惊奇地望着绣庄里的一切,各种长短不一的针,五颜六色的丝线,漂亮多彩的图案。幼小的绣娘竖着两个朝天髻,站在铺子的中央,一动不动,脑中一片空白。绣娘后来自己曾经说,当时的那种感觉很奇妙,像是有千万双眼睛在盯着自己,浑身扎地生疼,又像是前世的熟人好友,终于重新相逢,内心感到莫名的兴奋和激动。绣娘饶有兴趣地四下观看,渐渐迷失在针线的世界里。那个看起来不大的绣庄对于年幼的绣娘来说,如同一座巨大的迷宫,充满了神秘的气息,让她沉浸其中,不能自拔。
女仆取了衣物,付完账,准备出门回府,却发现绣娘已经不见了。女仆慌了神,手中的衣服掉在了地上,脸色煞白,急忙四处寻找绣娘。然而,她把铺子找了个底朝天还是没有找到绣娘。她吓傻了,失了魂一样地走出了刺绣铺子,连掉落在地的衣裳也忘了捡起来,女仆痴痴呆呆地走出了绣庄,不知道怎么回到的杜府。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杜员外差点昏倒了,镇静下来后立刻派出了一队家丁去报官,一队家丁去搜寻绣娘。杜府的家丁们几乎把全城都搜了个遍,仍是没有绣娘的踪影。到了晚上,那个惹事的女仆很奇怪地想起杜家夫人要取的衣裳还在绣庄撇着呢,于是又回到了绣庄。她猛地想起了什么,于是又把绣庄重新地找了一遍,最后在绣庄用来堆杂物的小阁间里找到了瑟瑟发抖的绣娘。她身上裹满了各种布帛、绸缎,身前的地上还有一些绣针,有的崭新银簇,有的生着铁锈,不知道绣娘是从铺子里哪儿捡来的。这些布帛、绸缎用各种繁密的针法织在了一起,而在布帛绸缎上则绣着各种美丽的图案和花纹。更奇怪的是,之前杜府的家丁们不止一次地找过这个小阁间,可是却没有人在儿这见到绣娘。
从绣庄回来以后,绣娘就好像是变了一个人,变得沉默寡言,不像以前那样活泼好动,像是大病了一场,身体也变得瘦弱了,而对于她在绣庄里的遭遇她也一字不提,她去了哪儿?发生了什么事?无论谁去问她,她都一律是紧闭着嘴,静静地发呆,不做任何的回答。只是从此之后,绣娘对什么都没有兴趣,除了刺绣。她先是让家里的丫鬟们给她找来各种各样的针,一根一根地刺在自己的身上,最后浑身都插满了,绣娘看起来就像是刺猬一般,然而,她却没有丝毫的痛苦,就好像那些针并不是插在她的身上一样。杜员外吓得半死,不让丫鬟们找针给她,绣娘尖叫着大哭起来,开始不吃不喝不睡,人更显得消瘦了。
熟悉了刺针后,她开始将兴趣转向了刺绣用的丝线。她不知道从哪儿弄来各种色彩斑斓的丝线,每天都裹在那些杂乱的线团中,衣衫凌乱。杜员外派人偷偷地将丝线拿出去扔掉,但是绣娘总是能轻易地再次找来新的丝线。绣娘每天不停地穿针引线,将五彩的丝线穿进各种各样的针孔里。开始的时候,她穿的很慢,但是很快地,她穿针的速度变得飞快无比,她甚至可以闭着眼睛飞花走线地将不同的丝线穿进不同的针孔中。
杜员外唉声叹气,觉得自己的女儿在绣庄里受到了惊吓,甚至可能是中邪了,于是专门请了慈恩寺的大师来为女儿驱邪。
大师告诉杜员外,这个孩子命理奇崛,要多加注意。“还请大师告之禳灾之法?”杜员外颤抖着声音说。“只要平安度过她的十六岁,便能逃过命中的劫数。另外,让她远离那枚针,最好永远别碰它!”说完,他叹了口气,念了一句“阿弥陀佛”,离开了杜府。
杜员外立刻让人取走了绣娘出生时衔带的刺针,将它锁在一个小木匣子里,藏了起来。他还提醒家里的下人们,永远不许对绣娘提起这件事,也不许告诉她有关她出生的情形,以及那枚针的故事。
就这样过了三年,或许真是大师的话起了作用,自从将绣娘的那枚针拿走以后,她渐渐地不再迷恋刺针和丝线,慢慢地恢复了常态,人也变得开朗活泼了。她仿佛走出了针和线的影子,在一个夏日里,她向父亲提出了学习琴棋书画的愿望。杜员外自是高兴不已,花大价钱请来有名的夫子和先生给绣娘授业。绣娘天资聪慧,对什么都学得很快,没过多久,她的抚琴、对弈、文墨、丹青都已经颇具声名了。府中有好事的丫鬟偷偷地把绣娘做的画拿到集市上去兜卖,居然还被许多行家追捧,卖得好价钱。这也让夫子和先生们感到难堪,一年后,那些夫子们都以各种借口纷纷告辞。杜员外挽留不住,只好作罢。
这样的日子在波澜不惊的平静中悄然度过。女大十八变,绣娘十六岁了,变得明眸皓齿,楚楚动人。慢慢地,就有人前来杜府提亲了。他们有的是给自家儿子提亲,也有的是受他人之托,还有的是慕名前来,甚至有不少性情豪放的风流公子哥自己提着重礼就找上门来,直呼杜员外“岳丈大人”,这下把杜员外吓得不轻,忙让管家加强了防备,对那些嬉皮笑脸、厚颜的纨绔子弟,则是凶狠地赶走。虽然如此,还是有不少面薄的读书人时常在杜府外面来回徘徊,四下环顾。而据侍奉绣娘的丫鬟们说,她们也经常在后园里面见到有读书人鬼祟地出现,有个别胆大的,还朝丫鬟丢来各种书信、玉佩、折扇等信物。绣娘却好像对这一切毫不知情一般,每天还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在一个和风习习的早晨,杜府迎来了一位显赫的贵客,当朝太傅叶大人。叶大人为人谦和内敛,杜员外显然没有料到他会来到自己的府上,激动地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连忙将叶大人迎进了厅堂,一个劲地招呼下人们上好茶,贵客临门,杜员外自然是不敢怠慢的。
“我今天来到贵府乃是受朱丞相所托。”寒暄了几句之后,叶太傅收起了笑容,表情也变得严肃了。
原来,朱丞相的小公子曾无意之中与绣娘有过一面之缘。朱公子对绣娘一见钟情,难以忘怀,回去之后茶饭不思,人也很快地消瘦下去了。朱丞相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后,专门托人打听了朱家公子中意的那位姑娘的情况,在得知了绣娘身世后,就委托了叶太傅前来提亲。
听完了叶太傅的话后,杜员外陷入了两难的境地。朱丞相位高权重,答应这门婚事的话以后就算是攀上了高枝,沾亲带故地也少不了杜府的荣华富贵。但是,杜员外不能不有另一层考虑,朱丞相位高权重。朝中和坊间都有不少的传言,说朱丞相虽然只是一个丞相,但他早就一手遮天了。杜员外虽然对做官没什么兴趣,但是官场上的事情还是很清楚的,别看现在丞相位高权重,但是自古以来权高盖主的臣子,最后都难得善终。把女儿嫁到这样的官宦人家,恐怕也会是命运多舛吧!
“杜员外,不知你意下如何?”叶太傅的话打断了杜员外的沉思。绣娘在花园散步的时候拾得了一些新鲜的桃花瓣,正要招呼丫鬟们给她泡上,可她叫了好几声都没有人答应。“这帮小蹄子,都到哪儿去了?”绣娘嘟囔了一声。她只好先把花瓣放到一旁,准备研墨作画。可是,她惊讶地发现原来朱砂都已经用完了,金粉也所剩无几了,而她今天想画的就是刚拾来的桃花瓣,没有朱砂和金粉调不出色。绣娘想叫丫鬟去买,但是又觉得太费时间了,等丫鬟们把朱砂买回来,桃花早枯萎了。绣娘不禁有几分气馁,忽然想到她昨日在娘亲的房间中见到过一盒胭脂,不如就先取一些来代替朱砂吧。
绣娘在房间里到处翻找,可就是见不到昨天的那盒胭脂了。自己明明记得那盒胭脂就放在窗台的梳妆盒内,可怎么就没有了呢?娘亲难道把它藏起来了?会藏在哪儿呢?忽然,柜子里一个外形精致、颜色鲜亮的小匣子吸引了绣娘的目光。匣子很精巧,前端有一个小小的机括,连着一个设计巧妙的小扣。胭脂肯定是在这个匣子里面了。
她拿起匣子,轻轻地摁下了那个小扣钮。“啪”地一声脆响,匣子打开了。可惜里面并没有胭脂,只有一根银针。绣娘大失所望,盖上那个匣子,准备放回原处。
可是,一根针而已,娘亲为什么要藏的这么隐蔽呢?绣娘的手停了下来,她缓缓地拿起安静躺着的那根银针,觉得它是那么的熟悉。
绣娘猛地想起了一切,想起了六岁那年迷失在绣庄,想起了她各种形状的刺针,想起了色彩斑斓的丝线,想起了这枚银针的来历……
她拿起那枚银针,再从匣子里拿起那原来圈好的红丝线,如同多年做的那样,轻巧地把丝线穿过了细小的针孔,动作一如许多年前一样熟练,然后她用力地把匣子摔在地上,拼命地尖叫起来,声音刺破了杜府那个宁静的清晨。
杜员外和叶大人飞快地闻声而至。绣娘的尖叫声还没有停下,杜员外脸刷地就白了。他看着碎落在地上的匣子,哆嗦着嘴唇说不出话来,好像要晕倒了一样。
“叶……叶大人,承蒙朱丞相的厚爱,杜某感激不尽。不过,今日小女旧病复发,恕在下暂无法给叶大人一个答复。婚配之事,待小女病愈后再议吧……”杜员外虽极力保持镇定,声音却在颤抖。
叶太傅也看出了绣娘犯病的样子,只能先放下说媒之事。他想说点什么,然而他从杜员外的话中也听出了逐客令的味道,客气了几句告辞离去。
绣娘重新戴上针的那一刻起又恢复了她所有的那些爱好和神奇的能力。她又仿佛回到了六岁的时候,重新拾起了针和线,再次沉浸在针线迷离的世界里。
她用直针来绣参天的大树、丛生的杂草;她用盘针来绣蜷曲着身躯的花蛇,细长的蛇身盘成一圈一圈,高昂着扁平的头;她用套针来绣青绿的草地,青青郁郁,繁密蔓延,草尖的露水反射着太阳的光辉;她用长短针来绣并蒂莲和连理枝,它们交连缠绵,带着情人的甜蜜,纠结地生长在一起,当真度然还有比翼鸟和鸳鸯,它们双宿双飞,在林间快活地穿梭,在水中甜美地嬉戏;她用平针来绣鲜花,艳丽的桃花,清雅的梅花,富贵的牡丹,冷傲的玫瑰,成片成片地簇拥着盛开;她用施针来绣碧绿的花叶子,肥大的叶片参差不齐,层层叠叠;她用扣绣和鸡毛针来绣花蕊,上面的露水圆润欲滴,散发着阵阵的清香;她用散错针来绣各种的小动物,拖着长尾巴的松鼠,调皮的猴子,凶猛的狮虎,栩栩如生,令人生畏。
她在布帛绸缎上飞针走线,令人眼花缭乱,在还没有看清她的手法的时候,一幅幅逼真的图画已经在上面浮现出来。但是,所有绣娘的刺绣都不是完整的,每一幅图案,每一个刺绣都是残缺的。她绣的大树没有树根,好像是被人拦腰砍断一样;她绣的花蛇摆出攻击的姿态,却没有那致命的蛇芯子;她绣的比翼鸟和鸳鸯每一只都只有一条腿,一只翅膀;她绣的花朵苍白,没有颜色;她绣的狮虎没有利齿,虽然威风凛凛,却总是少了几分杀气;她绣的画眉没有翅膀,只能掉在地上,远眺着天空;她绣的夜莺没有咽喉,虽然张大了嘴喙,却叫不出那婉转美丽的声音。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绣娘绣的东西都是残缺的。朱丞相又多次托叶太傅来过问提亲之事,因为据说朱家少爷已经因思念绣娘而患上了相思之病,人也变得更加憔悴了。开始的时候,叶太傅还是比较客气而礼貌的,但是当杜员外一直以绣娘生病为借口而避而不正面回答事后,朱丞相渐渐失去了耐心,一次一次地逼问杜府,而到了后来叶太傅迫于压力也变得言辞锋利起来,甚至有了威逼要挟的味道了。
杜员外决定要去听听女儿的意见。他来到女儿的房间,却发现房间已经大不一样了。房子的四周挂满了各种式样、各种图案的刺绣。屋子里很安静,只有绣娘在一角飞针走线的细微声音,连父亲进来也没有察觉。
“女儿啊,你今年十六了,人都说二八芳龄,你也不小了,再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和你娘亲都给你想过了,你也到了婚配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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