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第八卷:失去了的黄金时代 风云花絮 启示录-风云花絮(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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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记得刚要从上海调到北京时,上海有些亲友见到我都说:“这下你可以到北京看毛主席去了!”而我,心里也想:是啊,我是要去北京看毛主席去了!这种心愿,其实不仅是当时的我有,一同调到北京的人都有,因为从那时开始,直到“文化大革命”中期,报上和人们口头上流行着一句话:“到北京去看毛主席!”每每都是劳模、先进工作者、各地的头面人物有此机会,并且被认为是一种殊荣。

    在北京,我度过了20世纪50年代光辉灿烂的一些岁月,当然也经历了密云骤风期。那时候,我年轻,对革命狂热,在北京中华全国总工会系统工作,每年“五一”和“十一”,都要到天安门“观礼”。那是见毛主席的好机会,于是,总是十分兴奋,尽管每年总要来这么两次。“观礼”也很疲劳,天不亮就起身列队走向天安门,要长时间地站着等待,要在会散后迈着乏力的步子走回住处。虽然如此,却总是怀着热烈的心情,穿上自己认为体面的衣服,去接受毛主席的检阅,决不懈怠。其实,所谓接受检阅,毛主席站在天安门上,是未必看得清我们的!倒是我们,站在下面人山人海中可以看到他走出来,站在那里检阅。我那时候年轻,视力好,连毛主席的表情都看得清清楚楚,能看到毛主席心里就感到幸福和荣耀,写家信都说:“今天,看到毛主席了!”

    所谓“观礼”,去得多的是上述那种站着接受检阅。中华全国总工会的队伍总是站在最前端,再前面就是捧花和气球的儿童队伍了!游行完毕,儿童们向前冲去,我们也向前跑去,争着向天安门城楼上的国家领导人挥手!还有一种观礼,那是站在天安门观礼台上的观礼,是凭发给的观礼证——一种绸条子,才可到指定的观礼台上早早等候着观礼的。我真正拿到观礼出入证只有一次,而且不是红绸条,也不是粉红绸条,而是绿绸条。因为1953年供给制改为工资制时我是行政十六级,接着,升为十五级,级别不高,挂着绿绸条,在观礼台上就只能站在下边,挂着红绸条才可以站在上边,粉红绸条也比绿绸条站的地位高一些,离天安门城楼近一些。但就拿到那么一次请去观礼的绿绸条子,当时已经很不错了。那次,一位全国总工会的处长就对我说:“老王,看到没有?就咱两个处长级别的才能站在这儿,不容易啊!”他是位老干部,以此为荣,情绪颇高。

    在北京,除了“五一”“十一”在天安门能见到毛主席外,平时见到毛主席的机会并不多。那时,虽然我也有过几次出入中南海的机会,因为原来全总的书记李颉伯同志后来调任中共中央办公厅副主任了,我有时去找颉伯同志组稿并采访,有时也找过毛主席的警卫处长阎长林同志联系工作(去中南海,从府右街西大门进入,警卫室一名军官看了介绍信,用电话同李颉伯同志联系后,就让进入甲区,一路除警卫战士,不见闲人),但在中南海里行走,却未曾碰见过毛主席。虽然我也不止一次有机会听过毛主席的讲话,但听的是录音,并未当面听过毛主席讲话。只是在1958年,却有一次偶然的机会见到了毛主席,而且离得那么近,看得那么清晰,看到了毛主席那举世闻名的微笑。

    那是苏联著名的大马戏团首次来华演出,我以《中国工人》的记者身份,在演出的第一天拿到了请柬,挂上记者条去体育馆参加开幕式。观众都是凭请柬入场的。我有固定座位,但挂着绿色的记者条是可以自由走来走去的。这是演出的第一天,我看到陈云同志带了一个小女孩来,他坐的位置较高,也并不在前排,他静静坐着,一点儿也不特殊,就像一个最普通的观众。

    我突然发现在陈云同志的前面下方,有好几排位子都空着,心里揣摸一定是有中央领导同志来坐。当我走到通向前排高处座位的走道口时,人群突然由平静变得很不平静,回头一看,原来毛主席来了!

    毛主席迈着他那稳健的步子。脸上带着他那举世闻名的微笑,由个儿高高步履矫健的彭真同志和穿西装的苏联驻华大使尤金,以及一些毛主席的卫士和他身边的工作人员簇拥着、陪同着来了。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响亮的掌声,这是群众看到毛主席的到来鼓起的掌声,我连忙止步靠边站在那里不动。毛主席步伐很快,一会儿就走过我的面前。我与身边的人站着鼓掌,让毛主席一行从身边走过去,走进大厅去入座。毛主席离我很近很近,最近时就只有那么两尺远。我看得十分清楚,连他嘴唇下那颗痣也看得十分清楚。当时,我感到很高兴,觉得自己碰上了好运气。

    那晚,毛主席的光临使得大马戏团的艺术家们也激动得难以形容,他们每个节目演出结束时,在热烈的掌声中都要朝毛主席坐的方向恭敬地鞠躬才退场。大马戏团拥有不少第一流的杂技演员,有的是功勋演员,但太激动了!那晚有一个本来十分精彩的节目“横板滚球”——很大的球滚动着,上面搁上横板,演员站在板上挪动着脚,大球隔着板滚动,人不掉下来,板上再加另一只大球,球上再加横板,人再上去滚球。可惜两个演员都紧张过分了,老是从滚动的球板上跌落下来,而且再也无法表演成功。我在台下替他们着急也无用,结果他俩就只好恭敬地鞠躬退场。观众们对这似乎都觉得理解,仍给他们鼓掌。这时,我发现毛主席也在给他们鼓掌,含着似乎是表示抚慰的微笑。毛主席给两个失败演员鼓掌,多动人啊!这是那晚使我感受极深的事……

    我们那时候穿得都很朴素,始终是蓝色、灰色的那种干部服,穿旧了穿破了也仍穿着,毫不讲究,衣服不一定合身,破了打个补丁也就行了,男的女的穿的衣服都差不多,满街都是单调的蓝色、灰色的人群。到20世纪50年代中期,由于外事活动的需要,像我有时要到东交民巷等地的大使馆参加招待会,有时要迎送外宾到飞机场或火车站,我们把这叫作“仪仗队”,因此特地做了点漂亮的衣服应付,但平时仍不爱穿得漂亮,脚上的皮鞋也不愿擦得乌亮的。仅在1956年,当时生活较以前改善了许多,有人也就觉得衣着上应当有些改变和改善了。记得当时我们《中国工人》也宣传过女同志应穿花衣裳,并请青年艺术剧院的一些女演员穿上苏式的“布拉吉”连衣裙衫到中山公园拍了很多照片,既做封面用又在彩色扉页上用,我还让美术组的同志请人写了文章配合刊出。记得郁风当时在美术家协会,给《中国工人》写了一篇文章,题目是《你敢穿吗?》这文章当时刊出并无人反对,但到1957年反右开始后,却有人批评这篇文章是资产阶级思想,这郁风当然是不知道的,我则检讨了事。只是从那以后,穿花衣裳的浪潮被打消,人们又回到了蓝与灰的颜色中去了!

    在“食”的方面,我们这些从上海到北京的干部,由于吃惯了米饭,对馒头是吃不惯的,可是当时面粉是“细粮”,大米是“粗粮”,吃馒头是一种优待,而这种优待南方人吃起来却发愁,每人一只馒头在手里拿了许久,吃得很慢,如果是米饭,则吃得很快。但食堂办得不好,米饭是蒸的,水放得多,总是烂糟糟的,吃起很难受,食堂也想改进,只是要适合所有人的胃口并不容易。不说我们上海来的干部了,有位四川女同志小谢,她对吃总是特别不习惯,她并不想吃好的,只求合胃口,天天自己借火下点挂面吃点榨菜度日。生活习惯上的差异并不奇怪,好在当时谁都不把吃当作什么大问题,思想上认为讲究吃是一种资产阶级思想,绝不在吃上花太多精力。好在当时物价便宜,起初,大不了周末休假时找个馆子吃点合口味的东西,或买点什么借有家属开火的同志家做点吃的,慢慢地在吃的方面也就习惯些了。

    拿“住”来讲,我们住的条件是随着北京的建设逐渐变得越来越好的。我前面说过,从西仁里的旧小四合院迁到红楼,从红楼又迁到东总布胡同19号的大洋房里。由于我们有了孩子,雇了保姆,又给我们扩大了面积,增加了房间。最后,在东西猪市大街盖了一幢5层的大楼,街对面是隆福寺商场,旁边是中央冶金部大楼,我分到的是三楼的极好的大套房。《中国工人》在这时也都全部搬到了这里的一、二楼办公,三、四、五楼做了宿舍,五楼有一间大厅安装了一台电视机,大家随时可以去看。那时,外边还很少有电视机,所以五楼几乎成了各家家属和孩子们的“天堂”,晚上在那里看电视的人很多。这个装电视的大厅暑假时还给各家的孩子办夏令营用,曾经请我去给孩子们讲过故事,但很失败,因为孩子们年龄不同,大的已上初中,小的还是小学一、二年级,开头还比较集中精力听我讲,逐渐就做小动作、打呵欠了,我用尽心机使出浑身解数也吸引不了听众。打个比方,就像那个办得不合众人胃口的食堂一样,极不讨好。第二次又请我,我自知无法胜任再也不讲了!

    在“行”的方面,工人出版社时代,有一辆小轿车,我和钱从上海到北京时,希文同志亲自坐这车来接我们。后来,我见希文同志一般都不坐车,因为有条规定:患急病的人、女同志分娩去医院及出院时可用,其余只有特殊情况及招待外宾可用。《中国工人》独立后,有一辆吉普车,我们也只有在特殊情况下例如上医院、陪作者时用一下,平时都是坐公共汽车或电车,从不由做领导的霸着用,更不公车私用。

    办刊物,既做编辑也要做记者,对内是编辑,如外出采访或要去写什么,自然就是记者。我们经常出差,我专拣工人多和工矿企业多的地方去,在北京我有固定联系的工厂——长辛店机车车辆工厂和人民印刷厂。长辛店机车车辆工厂是个有光荣革命历史的老厂,那里有参加过“二七”罢工的老工人;人民印刷厂是印钞票的保密厂,因有工人诗人李学鳌在那里,故我常去。后来,我还将国棉一厂和二厂作为固定联系厂,常去摸工人思想情况,联系工人作者,发展工人通讯员。有一次,到国棉二厂党委开工人座谈会,恰巧厂里幼儿园发生猩红热病,我免疫力低,竟传染了猩红热,被单独隔离了半个多月。由于下厂下矿,我跑遍了东北,远到冬天零下四十几度的富拉尔基机械厂、白雪覆盖的伊春林区,到鞍钢和旅大、沈阳那更是家常便饭。20世纪50年代时著名的劳动模范,诸如鞍钢的老孟泰(炼铁厂的)、王崇伦(鞍钢机械总厂的)、詹水晶(大连造船厂的)等都成了我的好朋友。老孟泰每次到北京开人代会总要打电话给我,要我帮他写信,写提案。我到了鞍钢去看望他时,他总要留我在家吃饭。王崇伦到北京也总要打电话给我,有一次,恰逢我们要在劳动人民文化宫开一个康濯作品研讨会,我就将王崇伦邀去参加并发言。李瑞环当时年轻且已出名,我在工地的青年突击队里采访他,当时他正致力于推广木工的先进经验,我采访后写了《先进经验长了腿》一文发表在《中国工人》上。

    在北京,我常常参加全国性的一些会议,例如“全国文教先进工作者代表大会”、“全国职工文艺会演”、“全国工会积极分子代表会议”、“全国工业、交通、基建、财贸社会主义建设先进集体、先进生产者代表大会”、“中国新闻工作者第一次全国代表会议”、“全国民兵代表会议”等等,有时作为列席代表,有时作为记者,因此常有机会听到中央领导同志的报告。有一次,“反右”前夕,周恩来总理在文联大楼作过一次很长的讲话,中心内容是从剖析自己的家庭出身谈知识分子改造,谈得十分亲切而深刻。我作了全文完整的记录,陈希文同志看了我的记录稿后,决定要我向《中国工人》和工人出版社全社同志传达。传达完后,我的记录稿又被他取去看,后来他未还我,我也忘了,直到20世纪80年代后期,他在贵州大学做书记兼校长已离休,有一天他突然将我的记录稿寄还给我,还说我应当好好保存这稿子。可惜后来我搬家时东西太乱,此稿本是珍藏着的,却不知怎么找不到了。我写这些,是说明那些年在北京工作期间,生活是丰富多彩的,我当时是非常爱自己所从事的工作的。

    (四)我无法摆脱写作

    20世纪50年代的北京,政治运动接二连三,先是生产资料私有制社会主义改造的基本完成,又是1954年到1955年间的粉碎高岗、饶漱石反党篡权阴谋活动。再是1955年5月掀起、1957年结束的大规模肃反运动,以后社会主义全面建设开始,又有了中国共产党的整风运动和反右派斗争,有了社会主义建设中急于求成的思想,在“大跃进”运动和人民公社化运动中产生了“左”倾错误。应当说,那时人同人之间的关系、同志与同志的关系就变得很不正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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