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的语文课-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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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次的作文题目是《我心灵的甘露》。不少同学大喜,把背过的范文稍稍改头换面写上了,不费吹灰之力。几天后成绩出来,郝美丽班语文一下子跃居级部第一。消息一出,全班欢呼。学校网站上,骤然间多了不少有关郝美丽的帖子。有的说,她让学生背范文,短期内是有效的,但从长远看,禁锢了学生思维,不可取。但大多数帖子都是挺她的,说最让家长头疼的作文终于有了提高,郝老师教学有方啊。同学们都以为郝美丽得高兴坏了,但她还是绷着脸,按照先前规定的,作文失多少分就敲多少下。到了安宁,郝美丽重重地敲了十下。令狐剑咸鱼翻身,作文满分。郝美丽双手抓着他的胳膊,摇晃着:“你小子行啊,够意思!”然后让全班给他鼓掌。同学们拍着被老师刚刚敲过的手,使劲鼓。令狐剑走到讲台上,先给大家鞠了一躬,待班里静下来,他说:“谢谢大家!但是,我一点也不高兴,那是我背过的一篇范文,我、我、我觉得自己是个贼。”说完,黯然地看着郝美丽:“老师,一张试卷真的就代表了一个人的能力吗?”郝美丽看着令狐剑,皱皱眉头,笑容僵在了脸上。他妈的又来了!她真想把教杆哐啷一扔,不上了!回办公室!她的火眼看着就要从头顶上冒出来了,似乎,头发已经在冒蓝烟了。她端起杯子喝了口水,哐地放下。学生们看出了什么,全都噤了声。偏偏有个人扭动身子,把凳子弄出了很尖利的声音。大家都紧张地扭头看他。郝美丽强忍着怒气,在教室里踱了一圈。走过令狐剑身边时,她想,若是她自己的儿子,她一定啪地狠狠扇他一巴掌!混账东西!学习就是要得高分,有什么道理好讲?就是欠揍!但令狐剑不是自己的儿子,自己的儿子已经考上令人红煞眼的清华了。真是谢天谢地!这样想着,怒气渐渐小了,她回到讲台:“我给大家讲个故事吧。我上中学的时候,班里一个女生喜欢上了一个男生,女生学习比男生好。中考时,两人为了能考上同一所中专,女生就故意有的题没做。结果,男生考上了,女生却因一分之差落榜。后来,男生毕业后留在了城里,事业做得风生水起;而女生回到了农村老家,多年来历尽坎坷,生活却总不尽如人意。有一年我见到她,她后悔不已。她说,当初,如果她多做上一分,她的人生就是另一番样子。一张试卷也许不能完全反映一个人的能力,但它却能给你的能力插上翅膀。有了这双翅膀,你才能飞得更高。令狐剑,让一张试卷尽可能地得高分,也是一种能力。你好好想想吧。”

    班里很安静。回到座位上的令狐剑烦乱地在一张纸上画圈,纸破了,还在画。

    令人意外的是张舒琪。她的语文成绩一直都是前五名,这次,满分120,她考了还不到90。其他学科也都一落千丈。名次由原来的第五一路下滑到了第二十五。一下课,就被郝美丽叫去了办公室。

    她在办公室待了两节课,一回教室就趴在了桌子上。晚上放学时,同学们听隔壁班的语文课代表说,郝美丽打电话把张舒琪的妈妈叫来了,让她当着她妈妈的面,说出了QQ号和密码。她妈妈当即就在郝美丽的电脑上查看了她的聊天记录,有什么“亲爱的老公……深深地吻你……”她妈妈哆嗦着,掴了她一巴掌。声音像炸雷,把老师们都吓了一跳,把张舒琪十五岁的天空炸了个稀巴烂。

    第二天,张舒琪没去上学。

    语文课上,郝美丽让同学们自己先改着试卷,她坐在张舒琪的座位上,托着腮,看着窗外没化完的刺眼的白雪,忡忡怔怔的,一动不动。过了会儿,才给大家说:“你们这个年龄,同学之间彼此有好感也正常,但,有用吗?那些小情小爱除了让你分心耽误学习还有什么?张舒琪不就是很好的例子吗?我若不抽刀断水,后果更不堪设想。在你求学阶段,只有学习是唯一重要的。”同学们低头看试卷,谁也不吭声。

    一直到放假,张舒琪都没去上学。

    离过年还有一周就立春了。立春那天学生放寒假。学校里给初三每个人统一发了学习时间表,从早晨七点到晚上九点,除了一日三餐,连上厕所的时间都没有,更别说过年游玩走亲戚了。除了级部统一布置的作业,郝美丽又另外单独布置了些。学生成了一台台写作业的机器。初一那天,安宁约几个同学给杨熙老师拜年。安宁问杨熙,若这两年一直是你教我们,会是什么样?杨熙顿了顿,只说,美丽老师教得挺好的。

    除夕夜,郝美丽让儿子放挂鞭炮,怎么说,儿子不是小孩子了,不屑,却也没正经做什么,好像在鼓捣什么机械玩意儿。郝美丽只好自己探着身子把竹竿伸到阳台外,挑着一挂红鞭炮,眯着眼放了。无论什么,总得有个仪式才完整。鞭炮噼里啪啦一响,一股淡淡的青烟一飘,年就算过了。她想着,人真是不禁混,过了年,她就四十五周岁了。若按人们习惯上说的虚岁,她都四十六了。都说桃李满天下,这么多年,她教出去了多少学生?真是连她自己也算不清。一届一届,也像这光阴中的年,按时来,按时走,不早不晚,不快不慢。教学上,要说与李辉怄气那当然是有的,不然日子还有多少意思?但她扪心自问,自觉是对得起良心的。这几年网店盛行,她没像有的老师,没事就在网上挂着卖自己的东西,忙起来时,课顾不上上的情形不是没有。她从未擅自耽误过任何一节课,除非病到不得已。她的教学生命是一块蛋糕,无故缺课、迟到、早退,在她,就是被狗叼走一角,不完整了,她绝不允许。如果在校的有效时间是金子,她相信自己的含金量是最高的,接近24k金。大多数人,顶多算18k金。那自然是不能比的。18k金黄金的含量为18:24,约分一下,是3:4,也就是75%。而那25%去了哪里?哪里都有,股票、基金、网购,早退给孩子做饭、闲聊。她连闲聊都是那样少。有一点空闲时间,她也要找学生谈心。这样想着,她觉得自己真是一个不错的人,除夕夜就多做了几个菜,算是对自己一整年工作的犒劳。高兴了也得有个仪式才好。她两只手在围裙上抹抹,坐下来,竟也喝了几杯白酒,还要和老公、儿子碰杯。俩人诧异地看她。儿子说,妈你没事吧?老公说,你妈高兴,大过年的,咱就由着她高兴一回。

    照例,正月十五晚上有花灯和烟花,却下了不小的雪。连成长串的红灯笼挂了白雪,各色烟花在白雪中绽放,很是好看。有的花灯一直转,雪落上就转没了,透着暖黄的灯光,也是好看的。看灯的人都打了伞,看花的也打了。郝美丽的大长柄灰色方格伞束在门口的鞋柜边,郝美丽一直没去拿,不去看灯,也不去看花。她倒是又放了一挂鞭炮,这回没用竹竿挑出窗外,是放在楼下的雪地里,圈成圆圈,点着,跑开,食指肚塞着耳朵眼儿欣喜地看。她年轻了二十岁了。

    第二天一早开学,已是阳历的三月六号,也就是说,距离中考还有三个月。老师们说,去掉周末、节假日,在校时间只有六十七天。这个学期被称为史上最短的学期。师生走路都快了许多,像有狼狗撵着,看得出时间紧迫了。意外的是,郝美丽没去学校。很快就听说,她在和儿子闹别扭。儿子在清华大学生命科学研究院上了一年半,厌倦了枯燥的学习,想要么辍学去南方打工,要么转学到一所实验性强的工业技师学院去。他打小喜欢动手,那年,刚买的电视机他拆开了,不等郝美丽揍他,他就已经装上了,照样看。郝美丽死活不同意,绝食逼迫儿子改变主意。儿子说,那我就在家囚着,哪儿也不去,什么也不干。郝美丽几乎疯了,头发一抓成把地掉。她怎么都想不明白,清华,人精聚集的地方,全是人尖尖,哪里不好了?至于专业,喜不喜欢的,学什么不一样啊,横竖毕业后终归会有一份好工作。再说,有几个人一辈子是做着自己真正喜欢的事?不都是工作着,挣钱,一天天挨日子过的么?怎么偏偏到了自己儿子这里就卡壳了呢?这些年的教育,是哪里出问题了?万般无奈,两害相权取其轻,郝美丽只得同意儿子转学。转去的那所工业技师学院,不相信天上掉了馅饼,校长亲自迎接,当宝贝供着,一时学校名声大振。郝美丽再去学校,眼窝陷了下去,脸削进去一块,走路飘在水上了。她身上曾经的优越感好像灯盏,儿子给她灭掉了。她一下子就黯然失色了。她的话明显地少了,根本像是变了个人。她再不提及儿子。她的儿子只是个意外,她始终相信,她的教育没什么大的差池。她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教学上,她必须用学生优异的成绩换来的优秀教师等荣誉称号支撑着自己,重新点亮自己这盏灯。否则,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一节课四十五分钟不够用了,谁都在拖堂。郝美丽拖得时间最长,被封为“拖后”。然而她毫不在意,依旧下一节的上课铃响了才匆匆下课。作文要求每个人至少背二十篇。郝美丽说,撒的网越大,捕到鱼的可能性才越大。短暂的课间十分钟她也把学生叫到办公室里提问。随着她的努力,她似乎看得见,中考语文的胜利已在不远处向她招手了。她下定了决心,把这个班送走,她不再半途接别人的班了,她一定从初一就带起一个班来,并且当班主任,让所有的学生都听她的话,就算是牛不喝水强按头,也要个个按她的路子走,她一定要培养出一批她理想中的好学生。

    学校里的白丁香花穗开了,香气一团一团地涌进教室,香得人慵懒困倦。窗外浓密的树冠似乎更高更绿了,麻雀们依旧隐在树叶里,或站在颤动的枝条上,像杨树开的褐色花朵。它们喳喳闹着,不知为什么又倏然噤了声。同学们疲惫地望过去,中考来了。

    听说,张舒琪自杀了。

    责任编辑 王秀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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