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满风的山谷-鸟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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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阵风从远处赶来,戈壁滩上飞沙走石。

    碧蓝的天空转眼间昏黄一片,无遮无拦的戈壁滩全交给了风沙,任其骄横跋扈,肆意蹂躏。在戈壁滩上,这种沙暴是常有的,新兵张宏英已经有了足够的经验,只要一看那风的派头和天地间腾起的昏黄色,就立即收起了自己雄纠纠走路的架势,摘下肩上的枪,迅速卧倒在一簇红柳下,闭上了跟睛,给沙暴让出一条去路。

    今天又不会有鸟了。他听到风沙踩着他的脊背“呜呜”地走过,心里空荡荡的。

    一切复于平静,张宏英爬起来,抖动了身上的沙石,对着枪口“嚷噗”地吹两下,然后举枪对准风沙在戈壁濉上留下的足迹,由近而远地瞄一瞄,再瞄一瞄。

    风沙走过的天空,又碧蓝如洗,哪儿还会有鸟的踪迹?张宏英肩起枪,重新沿着那池废水巡逻。

    张宏英执勤的任务是打鸟。新兵连结束后。他被分到戈壁滩上的一个实验基地的警卫中队,中队长发给他一枝枪,命令他看守眼前的废水池。这里每年的降水量是40㎜。而蒸发量却是4722㎜。因此,从实验基地排出的废水,集中在这个池子内,靠自然蒸发处理掉。废水带有核剂量,不允许任何有生命的动物接近,在这茫茫的戈壁滩上,能接近废水池的只有天上的飞鸟。中队长派张宏英看守废水池,因为他的枪法在兵们当中最优秀,被兵们喊作“神枪手”。让一个“神枪手”看守一池废水,足以说明任务的重要性。中队长在向张宏英交代任务的时候,神色严肃地说:“你的主要任务是打鸟,凡是饮了废水的鸟,就要像对待敌人一样,一个也不放过!

    其实,水池的废水看起来是那么清澈,在戈壁滩上汪出一处风景。无风的时候,水面上波光粼粼,荡漾起一层又一层的诱惑。

    张宏英早晨天一放亮,就肩起枪巡逻。一直到天黑的时候才撤回。起初,张宏英绕着水弛巡逻的时候,心里异常紧张,恨不得眼睛一眨不眨。他给自己定了一条原则,只要从他视线飞过的鸟,一个也不放过,谁能断定它是否饮过废水呢?宁可错杀一千,决不漏过一个!他总是担心由于自己的疏忽,让饮过水的鸟儿飞走,把污染带到戈壁滩外。他最怕看到天空中的飞翔物,心里祈祷说:“小鸟呀小鸟,你从我的眼前绕开吧,别走进我的枪口里。如果你不听我的劝告,就别怪我太无情了。”

    有时候,风沙把戈壁滩上的一簇干枯的红柳或是一片废纸吹上天空,在风沙中上下飞舞,由远而近地向废水池降落,张宏英就拉出了战斗的姿态,举枪跟踪瞄准飞行物。如此折腾了几次,却始终投有看到真正的鸟儿出现,他便有些灰心丧气。

    一天,中队长问他巡逻的情况,他竟有些委屈地说:“打鸟打鸟,连根鸟毛也投看到!”

    中队长并投有理会张宏英的委屈,说,“永远没有一根鸟毛才好呢。”但是,张宏英却不这样想了,他开始盼望鸟儿出现,很想能在戈壁濉上听一听鸟儿的呜叫。这个季节,在他的家乡,应该是山清水秀鸟语花香的景象。

    没有鸟,张宏英就自己吹口哨学鸟叫,希望以此招引鸟来。但是,三个月过去了,他把嗓子都吹哑了,连个鸟的影子都没见到。

    他开始怀疑连人影都少见的戈壁滩上是否会有鸟儿光顾。

    今天沙暴刚刚过去,按说更不会有鸟儿存在。然而,就在张宏英灰心丧气的时候,一只鸟儿却突然间飞进了他的视线,竟让他怀疑自己看花了眼。他用力揉了揉眼睛,确信这个越来越清晰的黑点就是一只鸟儿。

    显然,这只鸟是尾随在沙暴身后赶来的,很疲倦的样子,因此在它发现池水后降落的时候,几乎是任凭身体的重量向下坠落,一头栽倒在池水旁。

    张宏英兴奋的样子就不必说了,他冲着鸟儿小声说:“叫一声呀,你叫一声呀!”但是疲倦的鸟儿一声不吭,朝着池水一步一步地走去。就在这个时候,张宏英突然喊叫起来:“快走开,哟兮--”

    张宏英一边奔跑,一边“哟兮、哟兮”地喊叫,试图轰开朝池水逼近的鸟儿。但是,鸟儿已经听不到他的叫喊了,它的眼前只有一池碧蓝的水,它盯住这个目标奋不顾身地走去。

    张宏英站住不动了,他发现鸟儿已经把嘴插进了水里,一起一伏尽情地饮着。鸟嘴是粉红色的,碧蓝的水在粉红色的鸟嘴的啜饮下,轻轻地颤动起来。

    他轻轻举起了枪,瞄准了鸟儿,却迟迟不勾动扳机。即使是废水也让鸟儿饮个痛快吧,他相信饮水后的鸟儿定会发出几声酣畅淋漓的鸣叫。

    他举着枪,满怀了希望,等待着。

    鸟儿终于满足地仰起头,四下张望了一眼,然后拖着笨重的身体起飞了,它饮的水,足够它飞出戈壁滩了,于是它有力地扇动翅膀,朝着它向往的山清水秀的地方飞去。它始终没有叫一声,它是积攒了所有的力气,用于飞越茫茫戈壁滩的搏击中。当鸟儿即将飞出张宏英的瞄准区域时,他勾动了扳机。中弹的鸟儿挣扎着滑翔,一会儿降落,一会儿滑起,几经折腾,开始坠落了。鸟儿明白自己飞不出茫茫戈壁滩了,就在它告别蓝天的瞬间,它拼尽了所有的力气,发出了两声悠扬的呜叫,声音婉转清丽。

    张宏英清晰地看到鸟儿的两声呜叫,划出了两道优美的曲线,垂挂在戈壁滩碧蓝的天空中。

    很多年以后,张宏英被家乡人称为“鸟人”。能够模仿许多种鸟儿的呜叫,而他山清水秀的家乡是繁衍鸟儿的地方,保存着许多各类的鸟。他刚复员回到家乡的时候,听到某种鸟儿的声音婉转亮丽,就紧跟着模仿,鸟儿飞到树林他跟到树林,飞到山谷他跟到山谷,能跟着鸟儿走出几十里路。最初村里人都说他在荒无人烟的戈壁当了几年兵,脑子当出了毛病,话几乎不说了,整天满嘴的鸟音。家里人以为他喜欢鸟,就给他在鸟笼里养了几只,他却都放飞了。再后来,村人们不敢再对他说三道四了,觉得他的身上有一种神奇的魔力,他们惊奇地发现,只要他的嘴唇动一动,吹出几声鸟音,就会有成群结队的鸟儿飞来,环绕在他的头顶上。如果他躺在屋子里的床上,那些鸟儿就环绕着他的屋子不停地鸣唱。他的屋前屋后落了一层厚厚的鸟粪,那座屋子其实已经变成了一个大鸟笼。

    当然,像他这种疯癫的样子是不会有女人的,与他一生做伴的只有成群的鸟儿。

    (原载于《西南军事文学》2000年第4期)

    走过的地方

    一个人从学会走路的时候,两只脚就开始不停地捌腾着走,走过的许多地方会随即忘掉了,谁会记得那么多呢。当然,有些地方可能一生都不会忘。不会忘记的地方,也未必是风景秀丽的旅游地,有一些很偏远很不值得一提的地方,当时并没有在记忆中留下多少痕迹,却会在时间的流逝中反复筛淘,再经透进心灵阳光的一层层过滤,渐渐地凸显出清晰的影像。

    是这样的,我现在就可以从记忆中,随手拈出三四个这样的地方。

    克拉克勤

    克拉克勤在新疆南部大漠的深处,位于喀什和阿克苏之间,距离最近的县城一百二十公里。这里有一个监狱,有一个武警中队,还有一些胡杨、红柳和骆驼草之类的东西。

    一些喜庆的日子里,这里必定要点燃一堆篝火的。大漠上的篝火在漠风的拥裹下,总是发出猎猎的燃烧声,一簇簇火苗跳跃着纠结成一个巨大的火团,向着大漠苍穹生长,显示出蓬勃茁壮的生命力,给人以气力与胆识。篝火之外的大漠,光线也就相对黯淡了许多,显得更加寂寞和辽远。漠风从黑暗那边吹过来,一路发出吓人的呜鸣声,走到火光处即刻偃旗息鼓,只剩下很小的喘息,像那疯叫的狗突然发现面前站着的是自己的主人,虽然立即缩头闭嘴,但仍免不了摇头摆尾,发出低沉的“呜呜”声,既羞涩又可怜。

    篝火耀眼的光与大漠阴影的结合部,是一群年轻的士兵,跳跃的火光勾勒出了他们粗犷和豪迈的面孔,青春的明眸露出雄性的兴奋和刚毅,嘴唇间透出坚韧的弹性与张力。由于火光的摇曳,他们的面孔大多数时候像映照在水中的影子,起伏着,朦胧着。

    所说喜庆日子,也并不全是重大节日和纪念日,中队长指导员的妻子来队,一个女记者甚或某战士的未婚妻闯进他们的世界,都足以有理由点燃篝火,狂欢一场,让外来人酣畅淋漓地领略大漠士兵的热情与豪放。

    今夜的篝火,映着天空的中秋明月,就更有一番滋味了。篝火旁还有一张他们陌生的面孔,这面孔来自北京,被他们称为“总部首长”,另有一个身份,就是记者或是作家,要来采访这些大漠士兵,究竟采访谁采访什么,士兵们并不知道,反正来了新面孔他们就高兴。

    这张新面孔就是我。

    这些士兵,都很平凡,有着一张粗糙的脸,不太会说话,遇到新人就显得惶恐和羞涩,只会憨笑,或者说“首长好”之类的话。事实上他们也确实说不出什么动人的故事,除去他们生活在沙漠中,多了一些寂寞和寒冷,少了一些绿色和花的芬芳,别的与其它地方的士兵并无两样。

    我是中秋节的前几天从乌鲁木齐到喀什,转去阿克苏的途中绕了个弯,弯进了克拉克勤,也并不期望能在这里挖出多少“金子”,有点像搂草打兔子,捎带着干的。最初找他们采访,一个个都很紧张,到后来,几乎告诉我的是同一个无奇的故事,就是中队几年前病死的一个新兵。这新兵是湖南人,从小桥流水短笛横吹的水乡,来到千里苍茫风沙漫漫的大漠,自然不太适应。新兵努力地在这片土地上扎根生长,从喝涝坝水拉肚子开始,完成了进入大漠的一道道程序,脸色像得了水分后恢复元气的植物嫩叶,露出了鲜亮的光泽,不料一天得了细菌性脑膜炎,本来这不算什么大病,但是大漠没有像样的医院,需要穿越二百五十多公里的戈壁滩运送回喀什,而这种病又万万不能挪动,只有让监狱门诊的医生毛手毛脚地抢救,终没有把他留住,在战友们模糊了的泪水中,滑入他们目光不能温暖着的另一面。

    过程就这么简单,没有多少悲壮色彩。病死后,家里的父母来收人,中队的兵却向悲伤中的父母提出了一个要求,希望能把这个定格了的年轻生命留在戈壁滩上,父母犹豫再三,也就同意了。按照父母的想法,把儿子留在战友这边,留在他刚刚开始扎根的戈壁滩上,要比带回去更合乎儿子的心愿。

    于是,中队营房的不远处,就多了一个土包。只是,清明时节,这新兵的父母要千里迢迢赶来,给土包上面添一沙土,已经三年了,挺费劲的。可以想象有一天,这对夫妻苍老得走不动了,就再不会出现在戈壁滩上。不过那时候这对夫妻知道,年年的这个日子,总会有像儿子模样的年轻士兵,将一把把沙土,洒落在坟头上。

    在还没有点燃篝火的时候,中队长带我去看过这个坟头,太阳还没有落,把晚霞铺排在茫茫的大漠上,眺望远处,很是壮丽。如果中队长不指点给我看,我是分辨不出哪一个是坟头。我的眼前,是一片坟墓样子的土包,上面生长着红柳,戈壁滩上到处可以看到这样的景象。红柳最初生长在平坦的戈壁上,抵挡着风沙的推进速度,于是一波又一波的风沙潮水般袭击着红柳,终于用一堆沙土把它掩埋起来。然而几日后,红柳倔强地从沙堆上探出来,继续向上生长,新一轮的风沙袭击又开始了,且更猛烈。如此反复的拉锯战,沙堆一日日增高,红柳一节节伸向天空,而那沙包下面,红柳的根须交错盘结,将沙土紧紧地包裹了。那个新兵的坟头上,也已经有红柳安营扎寨了,在风沙反复袭击中,坟头蓬勃生长起来,被归编入红柳的行列内。

    中队长是个二十八岁的年轻人,他指着新兵的坟墓说:“喏。”

    我小心地拨弄开坟头上的红柳,想看一看下面睡着的年轻生命,中队长似乎明白了我的举动,说:“我没见过这个兵,我调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个坟。”

    “你给坟头添过土吧?”我说。

    “添过,中队的人都添过。”

    “你添土的时候总要想一些什么吧?”我拿出惯用的采访技巧,诱导他说。

    他认真地想了想,摇摇头,说:“没有,只觉得他是我们中队一个活着的兵。”

    这个新兵的故事就这么多,我总觉得还应该再有些什么故事。五六十个兵搁在戈壁滩上,能没有一些动人心魄的故事?比如追捕逃犯?中队长笑了笑,说这儿的犯人从来不逃跑,他们知道即使翻过了监狱围墙,也逃不出茫茫的戈壁滩。

    “你在这儿住了两天,什么都看到了,每天大致都是这个样子。”中队长开始迈动步子离开新兵的坟墓,脚下的戈壁滩是硬硬的盐碱层,踩上去咯嘣响,他有意识地用脚踩了踩没有踩碎的盐碱壳,他点燃了烟,吸了几口却又掐灭了,我知道他被我刚才的问话搅乱了心绪。

    “本来我的探亲假是可以待到过完节回来的,可是我不可能在家里过节,这里有这么多兵等待着我,有些老兵再过两个月就复员了,这是他们在中队最后一个中秋节,每年的这个节日,气氛都很那个……”

    接下来,中队长讲了他离开家时的那个晚上。像是有意讲给我听,又似乎是讲给自己听。

    中队长是去年“五一”结婚后第一次回去探家,可以想象得出妻子见到他后的那份喜悦。喜悦之后,妻子扳着手指掐算如此幸福的时光,能在她身边停留到何时,到后来就兴奋地跳起来,说:“你能住到过了中秋节哎--!”

    中队长看着像孩子一样兴奋的妻子,点了点头。其实中队长在回家的时候已经计算好了时间,准备作废四五天的探亲假,要在中秋节前赶回来。但是这时候面对着妻子的一脸兴奋,却不忍心破坏她的情绪,于是点了头。在家里住了一些日子后,中队长便转弯抹角地向妻子渗透,那意思是说两个人已经见面了,已经团圆了,已经在数次月下散步赏月了,因此迟来的中秋夜可有可无,并不重要。妻子很警觉,瞪着眼观察了中队长的脸色,很坚决地表示这个中秋节很难得,必须在一起欢聚,他就不好再说什么,再说,妻子一定要流眼泪了,他不能看到她流眼泪,妻子流眼泪的时候他这条汉子就会像雪人似地塌下去,于是只能看着妻子在一日日临近的中秋节前,忙碌着准备各种节日里的用品。

    在暗地里,中队长做着返回中队的准备,提前买好了火车票,收拾了自己的物品。他做这一切的时候都很自然,不露给妻子一点儿起疑的马脚。车票是买的晚上十一点的那趟列车,他知道妻子九点以后是必定要睡觉的--这个小懒猫,想到这里他苦涩地笑了笑--像往常一样他陪同妻子睡熟之后,就可以金蝉脱壳了。当然,她醒来发现自己溜走后,一定会大哭一场--哭吧,自己不在现场看着,心里总好受一些--然后她擦干眼泪默默收拾屋子,一个人开始打发剩余的漫长的孤独时光,等待下一次短暂的欢乐。

    到走的那天晚上,他特意吩咐妻子多做几个菜,妻子却一副懒洋洋的样子,说:“有剩饭剩菜,别折腾了,要做你做。”

    这种情况是不多见的,他探家的日子里妻子几乎不让他干一点儿家务。中队长想自己要走了,也该给她做一次饭,于是粗手粗脚地忙活完了晚饭。

    晚饭后,中队长称自己有些困,早早地躺下了,妻子瞅了几眼电视,说没有什么好节目,理所当然也躺下了,中队长心里放心了许多,努力闭着眼睛,装出睡去的样子。不料妻子躺下后,并没有学着他的样子睡去,搂着他的手不太安分地游动,要重复昨晚的游戏。他没有办法,这是丈夫份内的事情,于是他就做了,只是比昨晚省略了许多程序。之后,他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已经九点多了,想,不能再让她兴奋了。

    “把灯关了,好吧?我真的很困了。”他说。

    “哎,我听说今年中秋节,中心广场要放礼花……”

    “我不听,我要睡觉。”不等妻子说下去,他就打断了她的话。

    她拽了拽他的胳膊,说:“你这个人,怎么说睡就睡?你要睡,我偏不让你睡,起来起来,你回来后还没有猪八戒背媳妇呢。”

    这是他们从恋爱时就开始做的一个游戏,中队长自称是猪八戒,经常把她背在背上颠来颠去的,让她快乐。这时候,她突然想起这个游戏,而且使出了小孩子脾气,那样子如果中队长不背她一次,就不真心爱她了。中队长叹息一声,又照做了。

    再看墙上的挂钟,十点了呀,中队长觉得今晚怕是不能悄悄地溜掉了,心里开始琢磨如何处置眼前的“突发事件”。恰在此时,妻子长长地喘息一声,说:“累死我了,我要睡了,你搂着我。”

    中队长心里喜出望外,急忙搂过她,熄灭了灯。黑暗里,他一动不动固定了一个姿势,怕惊动了妻子的睡。妻子该玩的游戏都玩了,也真是疯累了,只片刻就发出均匀的呼吸。中队长轻轻地起床,黑暗中摸着笔留下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我走了,很抱歉瞒着你,醒来不要哭。

    匆匆忙忙地赶到火车站,在检票口前,中队长站住了,从一个小提包里取车票,车票三天前就藏进包里的。他把车票拿出来,习惯地扫了眼,发现车票后面有一行手写字,吃了一惊,忙仔细看:祝你一路顺风,多保重身体!

    这是妻子的字迹呀!

    中队长慌慌张张翻腾包内,觉得里面还应该再有点儿什么,果然在藏车票的小拉锁兜内,又找到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首诗:

    征妇语征夫

    有身当报国

    君为塞下土

    妾为山头石

    妻子不会作诗,她是抄录古代的一首《征夫词》。中队长抹了一把泪水,把票交给了检票员。通过检票口的时候,他回头眺望自己楼房的方向,他知道此时妻子正坐在灯光下,伤心地哭泣。

    我被中队长的讲述感动了,对他说:“有照片吗?能不能让我看一眼?”

    中队长缓慢地站起来,不好意思地朝我笑一笑,说:“看看可以,别看到你眼里抠不出来。”

    回到中队长的宿舍我就看了,那真是一个很耐看的女子,很容易看到眼里抠不出来。

    我想,这个夜晚,她和朋友一起去中心广场看礼花了,还是独自在家里想念篝火旁的这个“猪八戒”呢?

    眼前的篝火旁,她思念的这个人,正咧着大嘴被兵们推到中央唱歌,兵们手拉手围起一个圆圈,围着他转着跳着,给他伴舞。

    把目光从地上熊熊的篝火和跳跃的兵们这边推远,推到百米外的半空,可以看到黑黢黢的一条监墙,监墙上的一个个岗楼旁亮着一盏盏电灯,在篝火的映衬下显得苍白了些,每一个岗楼旁都立着一个哨兵,枪刺发出一闪一闪的光。把目光再推远些,就可以看到一轮圆月悬挂在天空,周围分布着淡淡的云,像撕扯零碎的棉絮。

    篝火、士兵、监墙、哨兵、圆月,远近高低各不同的画面,构成大漠一道独特的风景。

    中队长开始和今年复员的老兵在篝火旁合影留念了,这是每年今夜篝火晚会的一个主要内容,也是晚会的最后一笔。之后,篝火渐渐熄灭了,光和影暗淡下去,寂寞和黑暗就更加厚重起来。刚才篝火燃烧的地方,也随即被淡淡的月色覆盖了。

    兵们忙着打扫场地,一个老兵在篝火燃尽的木炭堆里拨拉着寻找什么,终于找到几块木炭,小心地包裹起来。这木炭,是大漠胡杨燃烧成的,大漠胡杨被誉为戈壁勇士,它在沙漠里生长千年不死,死了千年不倒,倒了千年不腐。

    我觉得好奇,实在弄不明白这老兵捡几根木炭的用途,就上前问了。老兵犹豫片刻,终于说:“我在这儿当了五年兵,不能再当了,今年要复员,明年的中秋节,我们中队还会在这里点燃篝火,那时候、那时候,我在家乡点燃木炭……”

    不需老兵说下去,我已经明白了,这老兵是要在明年的中秋节用这木炭的光,照亮自己在大漠的那些日子,怀念中秋夜晚篝火边的快乐。

    我替老兵把后面的这些话说出来,老兵点点头,又摇摇头。

    “不全对?还有什么意思?”我略有疑惑。

    “清明节的时候,我不能赶来给王盛进扫墓了,就当作香火点燃,遥遥祭奠他。”老兵说着,把目光投向那个新兵的坟墓,眷恋地说,“我们是一个车皮拉过来的老乡,我到了最高服役年限,只能把他留在这里……”

    我明白中队长为什么一定要在中秋节前赶回来了。

    应该再去看看叫王盛进的新兵吧?我踩着淡淡的月色,朝那些寂寞的红柳走去。

    地窝铺

    火车从兰州站开出,一条毛毛虫似地,蠕动着爬过1760里的茫茫戈壁,“呼哧”地一声喘,停靠在戈壁深处的一个小站台边。

    有一个或者两个旅客走下火车,多数日子,站台上不见一个上下车的旅客,只看到一波一波的风沙自远处吹来,盘旋于空空的站台上,但是火车照旧要在站台边停靠一分钟。站台四周荒无人烟,一波又一波漫过来的风沙,几乎要把小小站台吞没。站台上立着的水泥站牌,上面的字被风沙蚀剥得模模糊糊,斧凿在水泥碑上的横竖撇捺,也七零八落了。旅客们把头伸出窗口,好奇地审视站牌,刚刚辨认出“地窝铺”字样,火车便抖了一下,又向前爬去,于是旅客就望着车窗外一片片退去的戈壁滩,琢磨这名字的来历。

    很少有人琢磨出个一二。

    今天下车的旅客只我一个,而站台上接站的人却有八个,都是接我的,肩上扛着闪亮的警衔,从上校到少校一字排开,朝我伸出双手,那阵势摆在戈壁深处的小站台上,很是壮观了,给这荒凉的小站平添了许多神秘色彩。火车窗口探出的一双双眼睛里就充满了好奇,“地窝铺”里窝着这么多武警,想必小站台的附近,有一处要地了。

    的确是一处要地,提起来许多人都知道,就是诞生中国第一颗原子弹和氢弹核心部件的“原子城”。

    我是来采访警卫原子城武警支队的。

    接站的上校支队长身躯高大,一把抓住我的手用力握,我的手蜷曲在他粗大的手掌里,痛苦地忍耐着,终于硬挺到他释放开,却又被另一只粗手抓过去……到后来,我的手没了血色,惨白惨白的。

    “欢迎呀欢迎!”支队长说话的声音沙哑,笑的时候,厚厚的嘴唇不很舒展,僵硬地蠕动几下,说,“辛苦了辛苦!”

    我的目光就最先落到他的厚嘴唇上。嘴唇干裂了,暴卷起一层肉皮,有待脱落,裂痕里的血丝还很新鲜。我的心动了动,敏锐地感觉他的嘴唇上有新闻,于是刚上了吉普车,我就把话题切入到他的嘴唇上。从兰州到地窝铺之前,我已经听说他是从兰州调来的,家属还在兰州,大概刚来不久,还不适应戈壁的气候。

    一问,他来的时间不算短,一年多,来后不久嘴唇就开始这个样子,嗓子也像被一团棉花塞住,总想咳嗽,却咳不出什么东西,日子久了,咳出的是血丝。

    “吃了一百多副中药,没用,不吃了。”支队长说。

    他的话很少,一问一答。最初问到嘴唇的时候,他的脸红了红,仿佛捅破了他的羞处,竟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干裂的唇。那么大块头的汉子腼腆起来,可爱的样子是可以想象出来的。

    “家属来几次了?”我问。

    支队长朝我腼腆地一笑,刚要回答,坐在同一车上的政治处主任接过了我的问话,说:“我们大嫂来了一次,发誓再不来了,嘿嘿,不来吧,她还惦念着支队长的身体,每晚上总要打个电话,我们晚上经常去听,十点钟,很准时的,你今晚有兴趣,也去听听。”

    “要去听的,一定有内部新闻可以采访。”我说,“那么,为什么来了一次就再不来了?”

    又是主任回答了。支队长到地窝铺几个月之后,赶上“五一”,因为各单位要放七天的长假,家属就提出“来看看,散散心”。支队长起初劝阻了一阵子,说这个地方不是散心的地方,后来家属仍坚持要来,他似乎没有了劝阻的理由,也就答应了。家属在“五一”前做了细致的准备工作,因为她在兰州照顾着双方的父母,四位老人都七十多岁,外加自己十三岁的儿子,老的少的要安排妥贴的。

    一切就绪,电话打了过来。似乎不用支队长操心,支队的几个首长已经为支队长作了准备,家属房里的物品摆放得很整齐,该需要什么,他们这些年龄相仿的男人都很明白。他们的家属大多不在此地,听说支队长的家属要来,那心情跟自己家属要来是一样的激动,因为支队长家属除去晚上的大多数时间归支队长支配,她的其它时间,应该属于大家的。

    接站的时候,副支队长和后勤处长跟着去了,都一脸的兴奋和期盼,站在站台上翘首等待远处的火车。从兰州到乌鲁木齐的火车开过来,三个人追着一节节车厢来回跑,却不见一人下车,从窗口探出头的旅客,还以为火车上发生了什么事情,都紧张地把自己的钱袋子摁了摁。

    等了一下午,没有影子,三个人沉默地回去了。回去后,副支队长和后勤处长站在支队长办公室,看着支队长给家里打电话,支队长挺不好意思的,仿佛做了对不起大家的事情,在两个人的注视下,很小心地拨通了家里的电话。那边电话响了半天,没人接,三个人相互看看,脸色都很惶恐,不说一句话,出了屋子又奔向吉普车。

    天色已暗,戈壁滩的黄昏铺天盖地,没有一点儿缝隙。起风了,风沙扑打着吉普车的帆布,发山沉闷的声音。快到站台的时候,三个人的脑袋挤在车前的挡风玻璃上,朝站台张望,发现一个女人的身影站在吉普车的灯光里,不等司机停稳车,就都跳下去。

    灯影里的女人正是支队长的家属,她坐的是一趟慢车,原想到了车站,打听着路就能找到支队部,但下了车四周扫一眼,就呆傻在那里,这时候眼泪已经流到腮边。

    回去的路上,戈壁滩上刮起了沙尘暴,遇到这种天气,万不能开快车,速度快,车身就会飘忽不稳,这个时候,司机应该刹住车,等待强劲的风势过去,再慢慢地移动。但是今天司机和首长们一样焦急,车开得飞快,疏忽了基本的常识,于是一股强劲的风吹来,吉普车就像浪尖上的一叶小舟,飘忽着倾覆了。

    车内一团惊叫,三个人都忙着去护住唯一的女人,嘴里喊叫同一句话:“趴着别动!”

    风势减弱,几个人站起来把支队长家属扶起,然后又去拽起吉普车,这时候支队长家属突然哭起来,对支队长说:“这地方,是人待的吗?你别干了,转业吧。”

    “她就来了这么一次,走的时候说再也不来了。”主任叹息着说。

    “不是不来,是照看家里四个老人,脱不开身。”支队长纠正了主任的话,口气好像是替自己的家属开脱责任。

    从小站向北走了大约十里路,戈壁滩上赫然耸立起一座工厂,我知道支队部到了。这段路上,我觉得采访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大半,再仔细聊聊,找点儿别的细节,写一篇两千字的人物通讯足够了,因此到了支队部的大半个下午,我踏踏实实地睡了一觉。

    吃罢晚饭,我和支队长出来散步,想在散步的时间里和他详细聊聊,不料他总是把话题岔开,好像不太愿意说自己的事情,我只能和他东一句西一句漫无边际地聊了。

    厂区有一条主路,路两边开张的店铺和一些露天小摊位,生意冷淡,从摊主的脸色上,大致看出他们的生活状况。

    走着,一个熟人拦下支队长聊天,我站在一边似乎手脚都没有搁置的地方,就走到一个小百货摊位前,问了一双袜子的价钱。女孩子似乎并不急于卖货,把我交给她的钱捏在手里,上下打量着我,对我从哪里来产生了兴趣。

    “你的口音……是新调来的?还是来办事?”她看着我的眼睛问。

    “你猜呢?”我被她美丽的眼睛吸引了,不慌不忙地说。

    “新来的。”她自信地一笑。

    也怪,戈壁滩上整天的风沙,这里女孩子却长得好看,皮肤也不坏,实在让人想不明白。

    我在她的注视下点点头。对我来说,新来的和来办事的,没有什么两样,但是对这女孩子就大不一样了,她看我的目光立即柔和起来。

    “我一看就知道。”她很得意地冲我挤了挤眼,又说,“我还知道你没有结婚,是吧?”

    我愣了愣,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事实上我早就结婚了,但是如果我承认结了婚,会扫了她的兴,她显然是在试探我。我想这不是什么原则性错误,不妨再让她得意一次,于是就故作惊讶地说:“哎,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这次她反而没有那么得意,咬了咬嘴唇,把我交给她的钱递给我,很亲切地说:“大哥,送你两双袜子,穿完了,再来拿,不值几个钱的。”

    我实在弄不明白,这女孩子为什么平白无故地送我两双袜子,正犹豫着,支队长已经站在我身后,抬手替我交了十块钱,对女孩子说:“不怕赔本呀?你有多少袜子送?他是从北京来的,我们总部的首长,待两天就走。”

    女孩子的脸红了红,支队长不去理会她了,拉着我就走,听到女孩在后面说:“找你两块钱……”

    “不找了。”支队长说。

    到了这时候,我仍然迷迷糊糊的,支队长看着我一脸的不明白,突然笑了,说:“这女娃,对你感情投资哩,你能给她回报吗?”

    看我仍旧不明白,不爱说话的支队长就闭上了嘴,不再浪费一句话了,闷着头走路。我是不太喜欢这种沉闷的氛围,走了一段路,正想找一些话说给他听,扭头看到路边有一家歌厅,便惊讶地站住了。

    “这儿还有歌厅?”我说。

    “这儿怎么就没有歌厅?有几个呢,这个还不算歌厅,是厂子里的俱乐部,承包了,对外营业。”

    我仔细看去,果然门前有一块“某某厂俱乐部”字样的牌子。这时候,看门的老头走上来,跟支队长打招呼,听那口气,是老相识了。

    “上边来人了?”老头问支队长,眼睛看着我肩上的少校警衔。

    “噢,我们总部的首长,你上班呀?”

    “嗯。”老头答应着,仍旧打量我。

    我朝老头友好地笑了笑,预备同他聊几句就走开,可没想到聊几句后竟无法走开了,到后来竟稀里糊涂走进了俱乐部。

    “生意很淡呀。”我说。

    “厂子没光景,能不淡?”

    “你在这儿上班,一个月多少工资?”

    “上个月二百,这个月减了五十,一百五吧,再没有生意,下个月要关门了。”他叹息一声,但是伴随着叹息,脸上并没有露出多少愁容,仍是那么平静的一张脸,似乎歌厅关门与他没有多大的关系。

    听他的口音,像是山东人,他把“百”读成“bo”,一问,果然,而且跟我一个地区的,是烟台人。因为见到老乡,他有些激动了,闪着光亮的眼睛看着我,不停地询问家乡这些年的情况。

    到后,我问他的身世时,他却摇摇头,对我说:“别耽误你的时间,你们进去唱歌?”

    “我不会唱歌,我们遛遛步。”

    “不会唱瞎唱吧,不会唱就跳舞,里面没有一个人,几个晚上就是这样,你们去坐坐吧,支队长。”

    “舞也不会跳,当兵的,外行。”我说完,就想从老头的身边绕走。

    “我正想清一清嗓子,这嗓子总闷得慌,走吧。”

    支队长拽了我一下,我知道无论如何是要进去坐一坐了。听这老人的口气,像是有意给俱乐部拉客的,带着些祈求,身体挡在我们前面,眼睛始终看着支队长,似乎我们不进去唱一唱,就不会放我们一条去路。支队长呢,也故作姿态,拉了我进去消费,算送了人情。

    就进去了。里面有六七个包间,几个女孩子冷清地坐着,一见我们进去,欢喜异常,围过来,问是否需要陪唱,支队长便问:“芸芸来了吗?”

    一个女孩子就走过来,头一低,细声说:“支队长,来了。”

    支队长把我指给她看,说:“我们首长来了,想唱歌,你陪他唱,谢谢你呀。”

    “谢你才是哩。”叫芸芸的女孩子对支队长说完,转头朝我一笑,说,“你点歌吧,我们一起唱。”

    我确实不会唱歌,就点了一首自己喜欢听的,让芸芸去唱。

    支队长坐在我的身边,要了两盘瓜子和两杯茶水,同我一起听歌,我因为看出支队长是被看门老头“感动”来的,便拿他来开心,说:“看样子,这女孩好像专门给你备用的。”

    “是呀,我们政委不在,只好配一个副政委了。”他来了个顺水推舟,笑着答。

    我明白他说的“政委”,是指在兰州的家属,那个在家里说了算的“班长”。于是我仔细看眼前的“副政委”,一副好身段,一副好嗓子,是上等的姿色。

    本无心听歌,点了几首让芸芸唱罢,前后二十分钟,我便要起身离去,芸芸惶恐了,以为照顾不周,跑到我面前问是否跳舞。得知我不跳,更不知所措地站立着,把求援的目光投向支队长。

    “没事的,他就是这样的。”

    支队长安慰着芸芸,从兜里掏钱给她,我急忙拦住支队长的手,自己掏出一百块要给芸芸:“陪我唱的歌,应该由我掏钱。”

    “我们一起听的。”支队长看到我一定要付钱,又说,“五十就够了,就这规矩,我付瓜子钱吧。”

    支队长付了十块钱的瓜子钱,我们一同走出俱乐部。我的那位看门的烟台老乡见我们走出来,急忙朝支队长点头,一副很感谢的样子说:“谢谢支队长,你走好。”

    “这老头,我们进俱乐部又不是给他送钱的,他感激什么?”我说。

    “他知道我进去点的芸芸。你知道芸芸是谁?”

    我脑子一个激灵,模糊意识到芸芸和老头之间的关系,仍然惊讶地问:“是谁呀?”

    “他的小女儿。”

    这正是我一个激灵所想到的。那么这个老头是什么人?他如何来到戈壁滩,如何落到这种境地,当然是我接下来要问的。支队长也知道我必然会问这些,不等我问,就看着我脸上瞬间变化着的惊叹和疑惑,说:“回去再讲给你听。”

    听完了看门老头和小女儿芸芸的故事,快十点了,支队长站起来,预备离开我房间,回去等待兰州“政委”的电话,让我早点儿熄灯休息,而我却在他走后很久,呆呆地坐在床头。

    我的烟台老乡也是军人,这倒没有什么奇怪的,到这儿的第一批人大都由军人、科学界资深专家学者、富有工作经验的劳动模范、朝气蓬勃的优秀青年组成的。他最初穿着棉衣,肩扛手提着行李,走进地处巴丹吉林沙漠和腾格里沙漠边缘的“死亡之海”,才二十六岁。三十万人一下子开进茫茫戈壁大漠,生活根本没有保障。水从120多里外运来,粮食从四面八方汇集,后来赶上灾荒年,调拨的粮食供应不上,就只能靠骆驼草籽充饥,晚上睡觉挖个地窝子钻进去,身上蒙一块白布遮挡风沙。“地窝铺”这个名字,是从这里开始的。

    那一代人用血汗写就的历史,后人仍在阅读--读不完呀!

    这些年,核反应堆早已关闭了,国家不再拨款,工厂军转民,被称为“原子城”的地窝铺在九万平方公里的戈壁沙漠中,成了一座孤城,工厂几乎全面停产,不知道该朝哪里“突围”。两万多张嘴,在漠风中停摆了。

    一座座楼房,很安静地矗立着,如何也想象不出当年风嘶嘶马啸啸的场面了。

    寂静中,这些男男女女仍在苍茫的戈壁滩上生儿育女,不知道要繁衍多少年。他们的父亲或者爷爷当年来到这里的时候,没有想到会把自己的生命连同子孙的青春都搁置这里。事实上,他们自走进戈壁滩的那一天,自己的命运与戈壁滩就连接在一起了,这片千年苍凉的土地,注定成为了他们后人的祖坟。

    老一代地窝铺人失去了职业,也就失去了吧。然而新一代却有很长的人生路要走,于是他们当中的一些年轻人,就预备掉转方向走出茫茫戈壁,寻找新的生活空间。眼下的地窝铺,很像一个独立的小社会,与外界几乎没有一丝一毫的联系,青年男女恋爱结婚,大都是就地取材,时间久了,就结成了一个大家庭,再结下去,该是亲上结亲了。有什么办法?供他们选择的方式就这么简单,留给他们的生活空间实在太少。

    作为女孩子,在这儿的生活境况就不必说了,她们逃离地窝铺最简单的方式,是嫁出去,这里的武警官兵自然成为她们的首选对象,她们知道这些当兵的人,迟早要离开戈壁滩的。事实上,常年生活在戈壁滩的官兵,在外面找对象很艰难,但在这儿就成了香饽饽,可以在美丽女子中随意指点江山。

    我终于明白那个卖小百货的女孩子为什么送我两双袜子。

    我终于明白支队长为什么点芸芸陪唱。

    明白了,也就有了莫名的酸楚涌上心头。

    我的那位烟台老乡呀!

    “那次我老婆来,担心我在这儿搞垮了身体,迫我转业,没法儿,我就把芸芸父亲的故事讲给老婆听,这么一个老资格的军人,把三个儿女都丢在这里,没职没业,他的家乡烟台是个什么地方,能比吗?人家现在什么也不说,其实比芸芸一家艰难的不知有多少,当年从上海从北京那些大城市来的专家学者,如今一家老少也都在这戈壁滩上熬着,而且他们当中的许多人,早已把自己的血肉埋葬在戈壁滩了。我老婆孩子都在兰州,一个人在这儿呆一辈子算什么?老婆就什么也不说,回去了。”讲完我的烟台老乡的故事,支队长感慨地说了这么一段话。

    我呆坐在床上把支队长这段话反复品味了几遍,知道他不可能接受我的采访了。或许他是到了戈壁滩之后,才变得寡言了。

    第二天晚上,我又到了俱乐部,走到门前的时候,热情的烟台老乡出来跟我打招呼,看到支队长没有来,似乎有些失望,问道:“就你一个人?”

    我点点头,明白了他的顾虑,就说:“我昨天跟里面一个叫芸芸的女孩子说好的,今晚还来听她唱歌。”

    烟台老乡愣了愣,暗察我的脸色,没有看出一丝破绽,才又恢复了那张笑脸,点头说:“那孩子的歌唱得好,唱得好。”

    进了舞厅,仍旧是昨晚的场景,冷清中呆坐的几个女孩子围了过来,我学着支队长的口气问:“芸芸来了吗?”

    芸芸走过来,比昨晚显得兴奋和热情,昨晚支队长点她,是意料之中的事,今晚就不同了。

    她说:“欢迎光临!”

    她引我走进一个包间,问我需要什么,我掏出准备好的六百块钱递给她,说:“两瓶啤酒,两碟瓜子花生什么的,剩下的全归你。”

    我计算过,除去我返回北京的路费,也就有这么多闲钱。她捏着钱,呆呆地站在我面前,看着我半天才说:“我们俱乐部只陪唱歌跳舞,别的、别的……”

    显然她被我的六百块钱弄晕了头,歪解了我的意思,脸色红红的,垂下了头,有几缕头发随即垂了下来,遮挡了她的眼睛,捏着钱的手僵在半空,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处置了。她的这种窘态,让人心碎,我急忙把看得发酸的目光投向别处。

    “就听你唱歌,你的歌唱得好,我喜欢。”

    “那么……最多一百五十,不需要这么多,你怎么……”

    “你去拿啤酒吧!”我故作不高兴地说,说完,心里又暗说,“你父亲是我的老战友,你和我女儿一样,父亲都是当兵的人!”

    她慌慌地去了,仍然一脸的疑惑。

    “先唱《咱当兵的人》。”我对她说。

    一旦进入到歌唱的境界,她的情感便完全释放出来,可以听得出来,今晚她唱得格外投入。到后来,她似乎忘记了我的存在,全不知道在她唱《当兵的人》时我眼角流出的那些泪水。她在为自己歌唱了--歌唱她的命运,她内心隐藏着的忧伤和叹息。等到她把自己的情感无遮拦地释放出来之后,突然想到身边还有一个多余的我,于是羞红了脸,随即又关闭了心灵的窗口,恢复了脸上那种热情奔放的表情。

    “你来唱一首吧,我陪你唱。”她一下子坐到我身边,感觉坐得近了些,就又抬了抬身子,事实上身子并没有挪动出多少。

    我摇头。略一停顿,问她:“如果俱乐部关闭了,你做什么去?”

    她静了半天,叹息着说:“再说吧,总不会饿死的。”

    “军工厂军转民,苦了像你们戈壁滩这样偏僻的地方,没什么项目,死熬。”

    “熬吧,咬咬牙就挺过去了,国家现在这个样子,或许以后会好的。”

    “苦了你们这一代人。”

    她突然笑了,看着我的表情,说:“已经很幸福了,出生在什么时候就得说什么时候的话,出生在这个地方就得说这个地方的话,建国初期毛主席他老人家吃一碗红烧肉要高兴半天,如果我出生在万恶的旧社会,不是更惨。”

    “这话……倒也是。”

    我站起来,我想我该走了。

    在门前又遇到烟台老乡,他快活地问我:“怎么不再待一会儿了?”

    “困了。没有生意,你们也该早些关门了吧?”

    “关早了,回去也是闲着。”

    “什么时候回咱老家看看吧,家里还有什么人?”

    “剩了个老姐,快死了,怕是见不上了。”

    他的声音听起来仍旧快活,仿佛快死的那位,是别人家的老姐。也是,不快活又怎么样呢?相隔着几千里路,即使腰板足够撑到老姐身边,兜里的路费却撑不到,也就不去想吧。明知道不能改变的事情,想也无用,正如他的衰老和不久的死亡,愁眉苦脸是愁不出一些明媚的日子。于是,人就有理由来快乐。只是,我看着他粗糙的脸,想,如果他们当年没有来这里,而是呆在北京上海,或者随便一个城市,如今的情形会是什么样子,他,还有芸芸……其实,这是不能想的,这是两条永远也不会相交的生命轨迹。

    后来仍忍不住问:“据说,你们刚开进来的时候,吃的是骆驼草籽?”

    “那时候国家艰难,嗨,再艰难的日子,咬一咬牙就挺过去了。”

    我心里一阵感动。芸芸好像也是这种话,芸芸从他身上已经继承了应付艰难的韧性。如此说,地窝铺总有一天会找到“突围”出去的路,总有一天的。

    “是呀,你们不是都挺过来了。”我说。

    “也有没挺过来的,我的一个战友没挺过来,骨灰撒在戈壁滩上,死前留下的话,组织照做了……”

    我的烟台老乡说这话的时候,快活的神态消失了,声音低沉下去,随后把目光投向远处的戈壁滩。在耀眼的霓虹灯光里去看远处的戈壁滩,更显得黑漆漆的看不到边际,我也无法从他投向远处的目光里,判定那一捧骨灰飘洒的方位。

    第二天中午,我离开地窝铺,支队长几个人又一字排开在站台上送行,握手告别时,支队长笑着说:“你是雷锋出差,好事做了一火车呀。”

    他厚嘴唇的裂痕里,依然是新鲜的血丝。显然他已经知道了昨晚的事,究竟是芸芸告诉了父亲,还是父亲主动问芸芸的,我就不知道了。可以肯定,我的那位烟台老乡和女儿芸芸互通了信息后,心里都明了了,但是他们如何转告了支队长,又说了些什么感谢话,我又不知道了。至于那个俱乐部会在什么时候关闭,我就更不知道了。

    离开地窝铺和来到地窝铺的场面,没有什么两样,站台上照例冷冷清清,除我之外没有一个上下车的旅客,火车的窗口也仍然伸出参差不齐的脑袋,用惊讶的目光费力辨认水泥站牌上的三个字。

    略有不同的,是火车从另一方向的乌鲁木齐开来,奔兰州去。

    运行轨迹的方向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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