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满风的山谷-我们的战友遍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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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节的乡下,到处披红挂绿,涂金抹银,人在田边地头走,随便伸手一抓一捋,就是满把的果实。被果实的香气熏染了的暖风,吹拂到邻近城市的一个个窗户里,那些整日在楼群里忙碌的男女,也便知道自己走进又一个秋天了。

    对于营长何长贵来说,这个秋天的色调过于灰暗,秋天里的果实似乎离他很远,如果按照他的心情,这个秋天最好别来。当然,他何长贵不能阻止季节的变换,也就只好低头走在秋天的人行便道上,脚下踩着一些绵软的落叶,任乱糟糟的心绪无边无际地继续生长。其实,何长贵不是那种容易被季节伤感了的人,更不会吟诵“桃花谢了春红,太匆匆”的诗句,但是他现在就是觉得秋天太凄楚了。

    如果你是何长贵,心情也不会好到哪里去,一个营长转业后被安排到运输公司开卡车,的确有点让人丧气,虽然他最初意识到自己的工作不会安排得太好,但也没有想到差到这个份上。大概负责翻阅转业干部档案的人,发现他刚当兵的时候开过两年卡车,就把他划给了运输公司,也算人尽其才了。据说,眼下的运输公司是个好单位,每月能够按时发工资,很多下岗工人还在请客送礼磕头,排着队等待进去,你何长贵心里委屈什么?眼下就这工作,不愿去就在家里闲着。

    就这样,何长贵被强行推进了这个秋天,不管他的心情如何,他都要从这个秋天开始适应兵营以外的生活了。昨天,他去公司跟领导们见面,像新兵一样点头哈腰了一番,今天便踩着街道旁边的落叶去正式上班了。

    秋天的空气爽朗透明,空气里传来的各种声音就显得清晰而悠长,他的脚故意寻找着落叶踩去,仿佛自己走路只是为了去踩一些落叶,为了倾听落叶在脚下发出的声音。

    但是,脚下铺满落叶的路并不长,很快就走完了,他叹息一声,终于抬起头,去横穿马路,朝着马路对面的运输公司走去。

    根据何长贵的估计,他到运输公司虽然没有给自己明确职务,但怎么也要放在哪一个办公室当差,而且第一天上班不会有什么事情可做,也就是让他熟悉一下自己的工作环境和一些同事的面孔,随便喝一杯茶,熬不到中午,办公室的什么人一定会吵嚷着让他请客喝酒。何长贵觉得初次和同事们见面,喝酒是必要的,在饭店里你碰碰我的酒杯,我碰碰你的酒杯,说一些很多场合都说过的话,从此自己就是他们当中的一个,可以和他们说笑了。于是,离开家时他特意作了准备,给兜里添了几张大票子。

    事情却不像何长贵想象的那样丰富。何长贵上班后,还没有跟什么人打上招呼,负责派车的一个小头目就交给他一辆带拖挂的大卡车,让他跑一趟长途,当时旁边的几个司机就瞅着何长贵笑,那笑中似乎隐藏了许多的奥妙。

    何长贵犹豫了一下,对小头目说,能不能……过几天再跑长途?多少年没有摸弄卡车了,手生,熟悉个三五天最好。何长贵说完,担心对方误会自己刚上班就耍奸偷懒,又补充说,如果开小车倒无所谓,这么多年一直摸弄小车,喝上半斤酒照样开。

    小头目摇摇头,说我这里没有小车开,想开小车找市长去,市长那里有小车开。

    话说得有些离谱了,很明显是在寒碜何长贵。说起来,这小头目也不是成心跟何长贵过不去,他第一次与何长贵打交道,彼此还没有在情感上结下一些疙疙瘩瘩的硬块,地方人说话就这方式,喜欢使用讽刺手法,喜欢旁敲侧击,抓住你的尾巴揪一揪,让你难堪一阵子,让大家快乐一阵子,即使双方是好朋友,嘴皮子下面也不留情面。

    其实,这话如果对别的司机说了,别的司机或许会说一通浑话,说市长手里是有“车”,个个都水灵灵的,但都是市长亲自开,你敢开你去开,你开了市长的“车”,市长不日了你娘才怪哩。不过小头目忽略了何长贵刚刚转业回来,对地方上的说话方式还不适应,况且正为工作安排的事憋了一肚子的委屈,自己怎么也没有想到能让一个正营职转业干部开卡车,所以听了这话就愣在那里,半天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脸上起了一块一块的红斑。

    何长贵在部队是出了名的牛脾气,当连长的时候,连里有个关系兵,对什么事情都满不在乎,总是一副牛乎乎的样子,有一年年底,上级下来对连队进行军事考核,关系兵发现前面的一个兵做错了动作,就在队列里吃吃地笑起来。遇到这种情况,指挥员最多瞪关系兵两眼,继续下达口令,等到考核结束,回去结结实实收拾这小子。但是何长贵等不得考核结束,他喊了停的口令,然后走到关系兵面前,对着关系兵的屁股就是两脚。当时旁边有位首长正在监督军事考核,关系兵就对着首长喊叫起来,说连长你凭什么打人?上级三令五申不准打骂体罚战士,你怎么还打骂体罚?何长贵的牛脾气被关系兵激起来,冷笑了一声说,上级的规定你比我都清楚,你知不知道在战场上不听指挥该怎么处置?训练场就是战场,我今天不枪毙你就算宽大处理了!说完,又要抬脚踢,监督考核的首长说,算了算了,何长贵你不想干了?不想干了就打转业报告,别在我们眼皮子底下故意折腾!

    那个关系兵得意地看了何长贵一眼,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等待何长贵的反应。

    何长贵转身朝训练场外走,谁都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愣愣地看着他走进楼里,转眼把自己的背包扛出来,对着训练场上的首长说,正好到了年底干部转业的时候,我到团里交了转业申请,就去赶火车。那时候,何长贵的家属还没有随军,看他这架式是准备扛着铺盖回老家。当时那位首长就懵了,何长贵是团里辛辛苦苦培养的苗子,哪能说走就走?但是首长又不能亲自上去拦住何长贵,那样就有失了首长的风度。

    不过首长有办法不亲自上去,要不就不是首长了,首长把脸拉长了,对连队的兵说,你们愣着干啥?还不赶快把你们连长留住!事情就这么简单,首长的脸形简单变化了一下子,就把皮球踢到兵们身上。

    连队的兵都扭头恨恨地看那个关系兵,尤其一些即将复员的老兵,目光比刀子还锐利,一眼一眼地剜着关系兵,兵们可以不在乎连长、不在乎班长,但是绝对要在乎老兵,老兵是一个连队的灵魂。关系兵就紧张了,知道事情闹大了对自己绝对没有好处,于是颤颤地追到何长贵面前,说连长你别走你再踢我一百下都行,只要你别走。何长贵站住了,本来他就知道自己走不掉,即使他把铺盖扛到了团里,还要扛回来,他只是证实自己并不怎么在乎转业。

    不过转业了的何长贵心里明白,地方和部队的思维方式不同,如果你刚上班就拍屁股走,没有人上前挽留你,走就走了。他转业的时候,许多熟悉他的战友都劝过他,到了地方要把自己的牛脾气改一改。何长贵想,要改就从上班的第一天改吧。

    他的脸色渐渐地恢复了正常,开着卡车回家给家属打招呼了。

    想到家属,何长贵免不了长一声短一声地叹息一阵子。家属生儿子时正是冬季,因为身边缺少照顾的人,儿子出生十几天,家属就下床做家务,两条腿落下了病,现在儿子九岁了,家属的病根也扎了九年,似乎根深叶茂了,遇到阴冷天气,两条腿就不会走路了。还有她的肺病,阴冷天里总是气闷咳嗽,憋的脸红脖子粗的,让人看了都觉得难受。

    何长贵转业的时候,家属说最好留在北京,她到医院看病方便,何长贵却坚持转业回老家,如果留北京,他必须按战士复员,在北京自谋职业,也就是找个单位打工。这算什么?一个三十六岁的男人整天低三下四给人去打工,要熬几十年,这种日子太漫长了。何长贵觉得转业回家找个体面的工作,工资虽不高,但是小城市的消费低,日子会过得很滋润。他再三安慰她说,你放心回去,我会让你过得很滋润。说来说去,还是何长贵在兵营呆久了,视野狭窄,把打工的人看得比较低贱,端着营长的架子放不下来。现在他后悔当初没听家属的话,留在北京最差也是开小车吧?

    何长贵把卡车开到离家很远的地方就停下了,步行走回家,担心被邻居看到自己开着大卡车,挺没有面子的。他现在住的房子是临时租用的平房,租用的时候,他曾对房东说,我在这儿住不长,等到工作落实了,单位怎么也要给两间楼房住。房东知道何长贵是个营长转业回来的,觉得怎么也要分在政府里上班,于是对他就特别热情,指望着日后能从这个何营长身上沾点儿光。

    何长贵一边朝家里走,一边骂自己,说还想房子哩,分你个狗屎吧!

    回了家,何长贵没有告诉家属自己开卡车跑长途去,只说公司安排自己去徐州出一趟差,三四天就回来了。家属虽然觉得突然,但是这么多年她把夫妻分手的事看得像喝一碗凉水那样平常,并且心里还想,刚上班领导就安排他出差,说明对他很重用呢。家属就拖着条病腿,一拐一拐地去厨房准备给他煮几个鸡蛋带上,他忙阻止家属,说赶着要走,说完就急急忙忙出了屋子。

    出了屋子,眼睛就湿润了,觉得家属跟了自己吃苦耐劳地熬着,自己却不能给她带来一些幸福和惊喜,太没有用处了。

    何长贵开着卡车去了张家庄,找到了叫张振钧的人,这个人在乡下收购了十吨苹果,要贩运到徐州。烟台是有名的苹果产地,这季节,乡村的苹果像土豆似地堆成了山,等待着运往外地,运输公司的生意也就到了最兴隆的时候。

    张振钧见了何长贵,一个劲儿上下打量他,看到最后就噗哧一声笑了。何长贵回家没有换下上班时的衣服,担心家属看出破绽,只是提了一件军用棉大衣,找了一本中国交通图揣在怀里。张振钧觉得这个司机很有意思,跑长途还穿着一身像样的西服,皮鞋擦得亮亮的,比领导的专车司机都讲究。何长贵并不知道张振钧笑什麽,似乎也不想知道,他看着堆在院子里山一样的苹果箱子,板着脸说,什么时间装车?张振钧看了一下手表,说都快吃午饭了,吃了午饭装车吧,傍晚装完,跑一个晚上就杀到徐州了,你的口音不是地道的本地人吧?何长贵说,不是本地人是哪里的?总不会是联合国的吧?张振钧咧了咧嘴笑,觉得这个司机的脾气有点儿怪,就不再问什么,对着屋子喊一嗓子,说淑娟,你抓紧准备午饭。

    屋子里走出叫淑娟的女人,三十出头,很有些姿色。她瞅了瞅何长贵,就把缠在她身上的一个四五岁的女孩放下来,说你在外面看着咱家的苹果,别让人偷跑了,然后转身进屋子准备午饭。那个小女孩就很认真地守在苹果旁边,警惕地盯着。

    何长贵的目光从女人身上转移到眼前的四间瓦房上,瓦房的屋顶和墙皮很破旧了,与铝合金的门窗显得很不协调,显然门窗是后来装修的。

    张振钧走到何长贵面前,递给何长贵一支烟,说进屋子喝茶吧。何长贵跟在张振钧后面进了屋子,又朝厨屋里的女人瞟一眼,扫视了干净利落的房间,说,你也不像这个村子的人呀。张振钧学着何长贵的声调说,不是这个村的,还能是联合国的?从小出生在这里。

    何长贵坐到炕上,才发现对面墙上的相框里,有张振钧穿着中尉军服和厨屋里的女人还有外面守着苹果箱子的小女孩的合影。

    你是转业回来的?何长贵有些惊奇地说。

    回来两年了。

    怎么呆在村里?

    不呆在村里呆哪里?回来把我安排在工具厂,给了个车间主任的位置,没干到半年厂里就发不下工资了,好在老家还有四间破房子,我干脆来了个退后一步走,带着老婆孩子回家,单独操练了,别的不说,一年搞个一步两动,往外运带拖挂的一卡车苹果,就比上几年班划算,有了钱再到市里买房子去,活人不能让尿憋死呀,这叫农村包围城市。

    何长贵愣了半晌,说你什么职务回来的?张振钧说是连职,何长贵就叹息一声,说你连职回来给了个车间主任,比我好多了。张振钧又笑了,明白何长贵也是转业回来的,就问何长贵是什么职务,得知是个营长,感到不可思议,连连摇头说不可能,营长怎么也给个派出所副所长干干,现在的派出所长肥得流油。

    带着一脸无奈的何长贵,把今天上班的情况讲给张振钧听,张振钧气得骂了许多难听的话,最后给何长贵出主意,让他去市委找市长汇报情况,说到这时候了你怕什么,就去和市长理论理论,看他怎么回答,这些事情说不定市长并不知道,全是下面那些小鬼搅和的。何长贵嘴上没有说什么,心里却觉得有道理,现在找谁都没用,只能去找市长了,如果市长不给个明确答复,就找上级政府,找新闻单位,总之要找一找的。

    吃饭的时候,张振钧把何长贵的情况对自己的女人说了,那女人也只能叹息一阵子,然后给何长贵碗里夹了一些菜,算是对他遭遇的同情和补偿。

    既然都是转业军人,他们就像一家人一样亲切起来,说了一些部队的事情,感叹了一些转业后的遭遇,骂了一些人的老娘,午饭就这样结束了。

    午饭后,张振钧张罗着装车,让何长贵在屋子睡觉,晚上有精神跑夜车。何长贵只迷糊了一会儿,就起身出了屋子,担心装车的没有经验,装不好车半路要出麻烦的。

    几个乡下人正忙碌着,有两个人在卡车上码箱子,何长贵绕着卡车转了一圈,就知道车上的两个装车的人很专业。张振钧和女人在车下搬运苹果箱子,女人的额头有了密集的汗珠,脸色绯红着,不停地提醒搬箱子的人动作要轻,当心挤压坏了苹果,像呵护孩子似地用心。看到何长贵后,她用略带责怪的语气说,回去睡你的觉,夜里要跑个通宵,休息不好吃不住劲。

    那口气,完全是母亲训斥小孩子的样子。

    何长贵笑了笑,他今天还没有这么舒心地笑过。尽管他没有困意,但仍是很听话似地朝屋子走去,边走心里边说,女人总有操不完的心。

    太阳下落的时候,卡车在张振钧女人的目光里驶出了村子,那女人一直站在门前张望着,目光越放越远,终于在村外的山坡顶上停住了。卡车在坡顶也就剩下拳头大的一个黑影,飘忽着一抖,消失在山坡的另一面。这女人也便揉揉累酸了的眼睛,慢悠悠地蹭回屋子,从现在开始,她那颗心就一直悬着了,悬到男人回来的那一天才会落下。

    走出女人视线的张振钧,等到卡车从山路上转到了柏油路上,就像出了笼的鸟欢叫起来,全不知女人为他悬着的心。他转业两年,说话带着明显的地方特色,荤的素的都有,但多数何长贵并没有听到耳朵了。何长贵很多年没有开卡车,到徐州的路又不熟悉,所以把车开得很拘谨,对于张振钧的那些笑料反应迟钝,有时听到张振钧自己忍不住大笑的时候,估计是一些好笑的事情,忙跟着笑了两声。

    夜里十点多,何长贵把卡车开到济南郊区的一个小镇,张振钧说肚子饿了,就在这个小镇吃饭。他指挥着何长贵把卡车停在一排饭店前,卡车没有停稳,就有几个女孩子围上来,趴在车窗上喊叫,说吃饭吗大哥?吃饭吗大哥?里面有休息的地方。再后来,就不客气地拽了他们的胳膊朝屋子里拖,这个也拽那个也拽,比见了亲爹还亲。张振钧微笑着挥挥手,把身边的女孩子像轰赶苍蝇似地赶开,拽着何长贵径直朝“春燕饭店”走去。

    这家春燕饭店一定有点特别。

    果然,张振钧走进饭店,就问老板娘在不在,一个女孩子闪身去了后院喊叫“春姐”,片刻从后院走来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看到张振钧略微愣了一下,立即欢喜地说,张连长来啦,我估摸着今年你该路过这儿了。张振钧笑着夸奖她好眼力好记忆,说老板娘这是我的领导,你要照顾好呀,他比我官大,是个营长。又对饭店的一个女孩子说,你在门口照看一下我的车。

    老板娘朝何长贵笑了笑,对张振钧说,你看怎么照顾才算好呢?像照顾你一样可以吧?何长贵有些慌神了,不等张振钧回答,就说饭菜越快越好,我们急着走哩。老板娘又笑,说我们不会留你的,这个小店养不住你们。

    张振钧点了菜,老板娘拿着菜单亲自到后面厨房安排去了,留下两个人喝茶。张振钧瞅着闪去的老板娘,问何长贵,你说这个老板娘还行吧?饭菜要等一会才上来,你要有别的想法,就到后面去找她,只说你饭前有个喝奶的习惯,她就明白了。何长贵剜了张振钧一眼,说我就知道这个饭店是你的窝,这种事你不只干了一次了,是吧?还是个连长哩,堕落的太快了。说到这里,何长贵突然想起张振钧的那个叫淑娟的女人,想起她在门口翘首送行的姿态,于是又重复了一遍,说你还是个连长哩!

    这时候,老板娘转了回来,坐在桌子前陪他们两人喝茶,看到张振钧吃吃地笑,就问怎么回事。一问,张振钧笑得更凶了,她看他歪鼻子挤眼的样子,一定是说了她什么话,就瞪他一眼,说你看看你这模样,坏笑。

    张振钧终于止住了笑说,他把你当成了那种人,你再晚出来一回儿,他就到后面找你去了。何长贵的脸红了,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脸红,说你别听他胡咧咧,他自己有这个想法,却推到我头上了,这人!

    老板娘朝对面的饭店噘了噘嘴,说想要,对面的饭店里有,我们饭店里不进这些鸡。

    张振钧看着何长贵说,你知道这个老板娘是谁?是咱们家属,她那口子在新疆的一个部队基地当兵,让她随军她不去,那地方也真的没有必要去,还不如咱们这儿的农村舒服,我是想看看你这个营长腐化到什么程度了。

    何长贵暗暗松了口气,心里说,你这小子想出我的丑,我手下的连长哪一个能把我当猴耍了?

    饭菜上来了,老板娘急忙招呼两个人吃饭,何长贵这才大胆地看了老板娘两眼。

    两个人离开饭店的时候,老板娘问何长贵明天什么时候能返回来,说返回来的时候还在这儿落脚吃饭吧,自己家开的饭店,吃起来放心。

    何长贵说明天半下午就能赶过来,到时候一定进来吃饭。老板娘站在门口送他们走,看车启动起来,张振钧从驾驶室里朝她招手,她也举起手来挥动着,一直把卡车挥出了很远,何长贵的心就被感动了,觉得夜里落脚这么个小店休息片刻,倒很温暖,虽然与老板娘第一次相见,那感情似乎一下子就天长地久了,以后再路过这儿不走进去看一眼,就不人情味了。

    然而返回来的时候何长贵却从门前悄悄地走了。

    何长贵和张振钧赶到徐州,天才蒙蒙亮,趁着警察还没有上班,悄俏地溜进城里的水果批发市场,那边的水果贩子头目已经带着人等候了,呼呼啦啦一阵子就卸了车。张振钧留下来等着处理一些事情,把苹果钱争取一次性带回去,何长贵就一个人开着卡车向后返。这时候,徐州城的人民陆续起床了,他们当然不知道有个叫何长贵的转业营长,开着卡车在他们城市马路上有多处违章。

    摸天摸地好容易转出了徐州城,在城外随便吃了早饭,何长贵紧踩了几脚油门,不到中午就又看到了“春燕饭店”,估计老板娘的名字就叫春燕了。他并没有停下车,只是减慢了车速,朝饭店划了几眼,没有看到老板娘的影子。按说他已经很疲劳,眼皮有些僵涩了,是应该在这儿吃了饭,然后睡一会儿。

    但是他心里正想着另一件事情,就是想尽快回去见见市长。

    市政府大院离何长贵住的地方并不远,何长贵却没有回家,直接开着卡车去了市政府门前,这时候离下班时间也就半个小时,他要赶在市长下班前见见市长,然后再把卡车开回公司,踏踏实实地回家。跟市长见了面,对于他的工作安排或许会有新说法,家属问起来的时候也有些脸面,至少给家属一些希望。他知道回去后家属一定要问上班的情况,家属对他到哪里出差出的什么差也会问到的,她一直关心着他上班后的工作分配。

    他把卡车停在政府门前,就朝政府的大门走去,一个保安拦住他,问他找谁,他说找市长,说得很有气势。年轻的保安瞅了他一眼,又挑着眼看停在前面的卡车,然后斜睨着眼说,你到传达室登个记,先跟市长的秘书联系一下。

    传达室的老头打了电话,市长秘书的办公室没人。何长贵说能不能直接给市长联系,老头摇头,让他再等一等,看看市长秘书下班前能不能回办公室。他有些焦急了,转身又向保安请示,说我有急事,下班前必须见到市长。保安不慌不忙地摇着头,说没有提前约好,不能直接找市长,市长不是什么人想见就可以见到的。保安的那种漫不经心,很让他生气,他干脆不理会保安,低头朝大院里走。保安推了他一把,说你想闯进去?死了心吧!

    一股怒火蹿上心头,这种脸色这种语气,他已经厌恶了,一个在市政府门前看门的保安都可以瞟着他开的破卡车,对他横鼻子竖眼,转业回来经受的许许多多的屈辱,突然之间都和眼前这个骄横的保安联系在一起,都算在这个保安的账面上了。他缓慢而有力地说,我就要闯个样子你看看!

    何长贵朝大门口走了几步,保安毫不犹豫地拽住了他的胳膊,一个反拧,这一瞬间,何长贵静止不动了,只要再一动,两个人的火气撞在一起就要爆炸了,这是何长贵不想看到的事情。

    看大门的老头忙从传达室的窗口伸出头来说,你别跟他较劲,他是复员的武警兵,你能较得过他?走开吧明天再来。老头的这句话就成了导火索,何长贵撇了撇嘴角,气愤地说,武警有什么可以显摆的,我当兵的时候你还在家搅和尿泥玩呢。何长贵一个鸽子翻身,头向后一仰,很有力量地撞在保安的下巴颏上,保安啊哟地一声,还没有痛痛快快地叫喊出来,何长贵的胳膊肘已经点击到保安的左肋。保安后退两步,“哎哟”一声蹲在地上站不起来了。

    何长贵甩手进了院子,回头看到传达室的老头正扶起那个叫喊的保安,看保安一脸痛苦的样子,何长贵估计胳膊肘用力重了一些,说不定把保安的什么地方撞坏了。但是,他心里很平静,就是发生点儿什么小事也没有关系,现在他倒真希望自己出点儿什么事情,能引起别人的重视。

    去市长办公室才知道,市长出差不在家。何长贵叹息一声,心里开始琢磨怎么应付大门口的事情,正想着,对面几个警察蹿进楼来,从何长贵身边跑过去四下寻找。何长贵就说,是不是找我呀?别找了我在这儿。正说着,传达室的老头气喘嘘嘘地跟过来,一个警察说是他吗?传达室老头点点头,几个警察就拉开架式,准备抓捕何长贵,有一个警察还快速躲在墙角处,似乎担心何长贵身上藏着什么家伙,冷不丁地对着他们轰一下。

    几个警察抓住何长贵的时候,他一动没动,这多少让警察有些失望。

    何长贵没想到事情闹大了,准确地说是被市民传播大了。

    第二天,一条令人震惊的消息快速传播着,说有一个营职转业干部,因对工作安排不满,身上带着炸药,开了卡车朝政府大院闯去,把拦截他的保安人员当场撞死,然后冲进市长办公楼,多亏市长躲避及时,才逃过一劫。这样一传,何长贵就成了蓄意杀人犯了,而那个保安就成了英勇无畏的英雄。

    那个保安也确实受了伤,左肋骨被何长贵的胳膊肘撞断了一根,在医院躺了几天,又回家躺着去了,尽管照样走路,但他肯定是要躺些日子了。

    两天后市长从外地回来,听了下面极不负责任的汇报,最初觉得何长贵真是胆大包天,竟敢闯市政府大院,还把门前的保安打伤了,应该严肃处理。但是市长毕竟是市长,还有些头脑,觉得自己与这个转业的营长没有什么瓜葛,他怎么能来爆炸自己呢?仔细一问,问题就出来,市长略有吃惊,说一个营职干部怎么能安排去开卡车,也太离谱了。

    市长立即召见运输公司的领导,批评他们一点儿大局意识都没有,一点儿政治敏感性都没有,转业干部安排得好坏,直接关系到部队的稳定,一个营职干部怎么也是个干部身份,总要安排得差不多。运输公司的领导说,他们给何长贵安排得很好,准备让他担任一个车队的队长,现在正是运输忙季,几个车队的队长都出去跑车了,何长贵上班的那天,正好有客户用车,车队没有司机,就抓住他临时出去跑一趟,等他回来后再找他谈话。市长叮嘱运输公司的领导,要妥善处理好这件事,如果真的像外面传说那样,一个营长回来安排开卡车去了,影响很坏。

    公安那边正准备严肃处理何长贵,判他个一年两年的,市长打过去电话,说何长贵虽然行为过激,但动机并不是爆炸张三李四,不要小题大做。公安就把何长贵送到看守所,拘留了十五天。

    何长贵在拘留期间,家属拖着病腿去看过他一次,何长贵看到她的眼睛都哭肿了,人也瘦了一圈,就说你哭什么,我过个十天八天就出去了,你再别往这儿跑了,在家把孩子看守好。

    家属点着头,又流泪了,何长贵看着家属脸上的泪水,心里就酸楚起来,后悔当初没有听她的劝,如果转业留在北京就没有这些乱糟糟的事情了,想着回老家安安稳稳地过日子,没想到又让家属跟着担惊受怕的。

    这时候,何长贵很希望家属能责怪自己几句,但是她什么都没说。她就是这样一个女人,没有多少牢骚,自从和她结婚后,从来没有责怪他什么,她明知道是他的错,她就是不指出来,似乎对他从来没有什麽要求,把所有的委屈都装在她心里。

    在家属之外,还有一个人到看守所看过何长贵,这个人叫丁辉,曾经是何长贵营里的班长。丁辉从传闻中知道有个转业的营长何长贵如何如何,心里就犯嘀咕,猜想是不是自己的营长转业回来了?就跑到看守所看望他,还带着自己的女朋友小姬。

    何长贵并不认识丁辉,他当营长不长时间,丁辉就复员了。但是他到丁辉连队的时候,丁辉见过他,听说他和自己是老乡,丁辉曾想去营部认认老乡,但是连队这个事情那个事情的,三拖两拖就拖到了复员,丁辉一想也就算了。

    何长贵毕竟当过丁辉的营长,可以勾起丁辉对兵营的许多回忆,因此丁辉听到传说就愣住了,心里七上八下的,急忙告诉了女朋友小姬,说这个闯市政府大院的人很可能是我的营长哩,我的娘呀,这个人在部队可是呱呱叫的,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我得去看看是不是他。小姬说,去看看就去看看,我也跟着你去。

    小姬这个女孩子很有点意思,留着一个男孩的头型,曾经渴望当兵渴望的要死。她和丁辉认识一年多了,丁辉第一次吻过她之后,问她要什么礼物,她没有考虑地说,把你那套新军装给我吧。

    现在的女孩子,对军装能迷恋到这种地步,真够可以的。

    丁辉在看守所看到何长贵,他就骂了一句脏话,说营长没想到真的是你,我是你的兵丁辉。

    何长贵自然不知道丁辉怎么能是他的兵,也不知道这个丁辉从什么地方冒出来,要做些什么,所以无法张嘴说话,只是打量着丁辉和小姬。

    等到丁辉把该说的都说了,他才明白眼前这个人确实是自己的兵,这个时候面对着自己的兵,他觉得很不自在,叹息了两声,说谢谢你们来看我。丁辉问他在看守所里需要什么,明天就给他送来,他摇摇头,说你不要再来了,我什么也不需要。

    何长贵说完,半天沉默着,不再说话。丁辉说,营长你在想什么?你有什麽事情就告诉我,兴许我能帮你一把。已经很久没有人叫他营长了,听到丁辉这么叫他,他心里感到很舒坦,很熨贴,虽然他现在和丁辉都离开了部队,但是他还是喜欢丁辉这么叫他。为了表示对丁辉的感谢,他也叫了声丁班长,说丁班长,我想带兵训练,想出去跑跑步。

    丁辉复员三年了,复员第一年的时候,还有几个憨头憨脑的新兵给他写信,在信中称呼他丁班长,这几个新兵成为老兵后,就再也没有人给他写信叫他丁班长了,现在听到自己的营长喊他班长,一下把他从沉寂而琐碎的生活中喊醒了,这种沉寂而琐碎的生活正日日腐蚀着他敏感的神经,如此下去很快就会把他剩下的那点兵味腐蚀干净,营长的这声叫喊把他打捞出来了,他热血沸腾,挺了挺胸脯,像站在队列里的一个士兵一样精神抖擞。

    这时候,丁辉的女朋友吃惊地重复了一遍,说你想带兵训练,你怎么能想……丁辉瞪了小姬一眼,小姬看到丁辉一脸的严肃神圣,就急忙闭上了嘴。丁辉挺着胸脯说,营长你别焦急,等你出来后带着我训练带着我跑步,我到现在盖的还是部队的军用被子,每天早晨还坚持出早操,还坚持把被子叠得方方正正有棱有角,不信你出来后到我那儿去看看。

    何长贵惊喜地说,是真的?那好、那好,是个好习惯,和我一样呢。

    丁辉激动的不知道说句什么话才过瘾,他看着女朋友小姬说,我找到我们营长了。

    丁辉的话让人听起来,好像他是一个地下党或是与组织失去联系的什么人物,今天终于找到组织了,找到党了。

    丁辉接下来又说,营长,我一定要把你接出去。这句话的语气很重,似乎他要上刀山下火海,把他的营长从狱中搭救出去。他被自己的这句话感动了,眼睛里有了泪花花。

    何长贵也泪眼婆娑了,没想到自己手下还有这样好的兵,如果现在自己和他还在兵营多好呀,自己一定好好带着这个兵,把他千锤百炼成一块好材料,自己重点训练培养的那些骨干,现在都在兵营牛烘烘地带兵,把兵也带的呱呱叫。这样想着,他又叹息一声,觉得自己出去后,还是要把丁辉带一带,虽然不是在兵营,但是带一带总比不带好,这个小子是块好料,怎么当初在部队的时候没发现哩。

    总之,两个人的心情都是那么激动。

    出了看守所,丁辉发现天空怎么突然变得很辽阔起来,阳光也闹哄哄地包围着他,这季节的阳光虽然明亮耀眼却不灼热,抓挠的他浑身痒痒的、暖暖的,他的心就在阳光的温暖里霍然舒展开朗。他觉得这是他复员后遇到的最好天气了。

    小姬很容易就从丁辉的气色里看出了他的变化,小姬就揶揄他,说像见了亲爹似地,把什么都忘了。小姬的意思很明显,丁辉见到了营长把她冷落了。小姬虽然揶揄着丁辉,但她心里并不气恼,知道她在丁辉的身上,有着营长不能代替的功能和引力,因此说笑到最后,她就突然生气地说,去找公安局长那孙子,让他明天放人。

    小姬这句话有些粗鲁,不像女孩子家说出的,但小姬就是这么一个爽朗性格的人,况且她说的这话,也并不狂妄,她的舅舅在另一座城市里,应该是公安局长的上司。当下,两个人分了工,小姬负责去找公安局长,丁辉去何长贵家里,看看营长的家属有没有需要帮助的,他们想的很周全。

    何长贵的家属自从何长贵被拘留后,就在家闲不住了,她感觉到这个家庭正发生着什么,已经完全不是何长贵当营长时的光景了。她的病腿一直折磨着她,随军到北京四年多,就在家闲着。现在似乎不行了,于是她就嗅到了猪头肉的味道。

    她的父亲在世的时候,是烧制猪头肉的高手,晚上把买来的几个猪头收拾干净,用各种大料包裹起来,放在锅里蒸煮,她的睡梦里就洋溢着香喷喷的猪头肉味道。她知道那些大料的配方,有时父亲身体不适,她还替父亲操持过这种活计。父亲死后,她再也没有闻到这种猪头肉的香气了。

    她觉得该让这种猪头肉的香气,在这座城市的街头飘散。

    那天快到中午的时候,丁辉去了何长贵家里,看到何长贵的儿子刚放学回家,一个人在灶上摆弄饭,丁辉说你叫什么名字,你妈妈去哪里了?儿子说,何春雨,我妈妈在老镇的胜利桥头卖猪头肉。丁辉看了看表,十一点半了,就说,你妈妈该回来吃午饭了吧?说着就坐在椅子上准备等一会儿。

    何春雨说,我妈妈中午不回来,她才出去一会儿。

    丁辉想了想,就走出屋子,顺着马路朝胜利桥走,远远地看到有一堆人,再朝前走了二十几米,就闻到从那一堆人缝散出来的香气。胜利桥附近有几个大厂子,正是下班时间,一拨一拨的人群走出厂门,要通过胜利桥分散到各条马路去,走到桥头就被猪头肉的香气牵引过去,你一斤他四两的提了回家。昨天中午和傍晚,何长贵的家属已经在这儿卖了一天,曾经买过的人知道了这猪头肉的特别,现在一面让何长贵的家属过秤,一面向旁边的人说着这肉的好处,总也说不明白,就说你们吃吃看,下酒最好。

    站在一边的丁辉,一直站在那里看着,并不急于走过去,他担心耽误了她的生意。到后来,何长贵的家属就注意到旁边站着的这个小伙子,等到猪头肉快卖完了时,她就抬头对着前面的丁辉说,哎吶,别等了,再不买就没有了。围在大铝锅周围,还有许多人排着队,肯定会有人买不到,但是大家都抱了希望等待着。

    丁辉就笑笑,说不慌,你卖你的,没有了就算了。

    何长贵的家属就不再理会丁辉,继续卖她的猪头肉,只是偶尔抬头瞟一眼丁辉。猪头肉终于卖完了,周围的几个人带着些遗憾离去,何长贵的家属抬头看到丁辉仍旧站在那里,就用刀背敲敲铝锅,敲出空空的声音,丁辉还是一动不动地站着,她就收拾了家伙说,没有了,傍晚再来吧。

    她把一些家伙收拾到一个小三轮车上,正准备走,丁辉就叫了一声嫂子,说我是何营长的兵,我上午去看过何营长了。她愣在那里,打量着丁辉,不知道说过这番话的丁辉要做什么,而且因为提到了正在看守所的何长贵,她的脸色有些微微涨红。丁辉忙说,嫂子我来看看家里有没有事情让我帮忙,有没有……她推着三轮车就走,说没有真的没有,谢谢你了。

    她加快了步伐,再也不肯回头了。

    在她的背后,丁辉盯住她一瘸一拐地走着的病腿,目送她消失在胜利桥的那边。

    第二天,丁辉和小姬又去看望何长贵,告诉他公安局长那边已经答应放人,不过要再拖一天,局长的意思,这件事情影响很大,既然拘留了人,怎么也得关几天挡挡人眼,免得被别人说三道四的。

    小姬对何长贵说,我们明天来接你出去,明天还不放人,就想个办法把局长关进来。丁辉说,营长家里不能没有营长,可不能再拖了,如果他们再拖怎么办?小姬说,好办,我就告局长强奸未遂,让他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丁辉没弄明白,说告他强奸谁呀?总得有个人吧?小姬看了看何长贵,然后白了丁辉一眼说,笨猪!

    丁辉明白过来后,就笑了,说对,你就这么干!

    何长贵也笑了,他觉得小姬很可爱,问了小姬一些情况,说丁班长你真行,有眼力有魄力,能认识并且能管理小姬,说明你在部队没有白当了班长。何长贵还说,其实早一天出去晚一天出去无所谓,就是只在这儿呆了一天,也是被拘留过,心灵上的这块伤疤是留下来了。

    丁辉这才想到何长贵出去以后怎么办,现在这个样子再回到运输公司,很没有意思。想了想,丁辉就说,营长你想过没有,你不能去运输公司上班了。何长贵瞟了他一眼,明白丁辉的意思,这几天何长贵也在琢磨出去后的事情,但是一直没有琢磨出个所以然。运输公司是不能回去了,刚上班就被拘留,这张脸更没有在单位蹭来蹭去的资本了,但是不去运输公司去哪里?也像连长张振钧那样贩卖苹果?贩卖苹果也要有个路子呀。

    何长贵叹息一声,没有话。

    丁辉说,营长如果愿意的话,到我那里干吧,我自己承包了一个地方,你出去后考察一下,如果愿意你就当经理,咱们一起干,你比我有能力,咱们即使成不了大款,也总比上班挣那几个钱多。旁边的小姬也很高兴,赞成何长贵入伙搭帮,大家一起折腾。

    这个丁辉,说起来也是个人物,复员后只上了几天班就辞职了,承包了一个倒闭的副食品公司,一年租金十万。副食品公司的地方不错,在城边的一个居民区里,宽宽敞敞的一个大院子,里面有十一间平房,还有一个不大的冷库,生意看起来红红火火,名声在外,其实并没有挣到钱。小城市的副食品生意不好做,大街小巷的个体小商贩比天上的星星还多,他承包了两年,也就靠着出租冷库和从外地贩回一些蔬菜倒卖,每年为交十万的租金愁断了脑筋。

    何长贵听了丁辉的介绍,觉得值得考虑,心想自己手下的班长都敢辞了职单打独斗,自己是个营长哩,权当重新入伍当新兵,再拼杀出一条通路来。

    公安局长没有等到小姬告他强奸未遂,就果真把何长贵提前五天放回去了。丁辉和小姬去看守所接了何长贵,直接去了副食品公司大院考察,让何长贵里里外外看了个遍。看完后,何长贵站在宽敞的大院中间,有些兴奋地说,好大的院子,可以摆开两个排的兵训练,说着,他就在院子里跑了一圈,然后呼哧呼哧地跑到丁辉面前,说明天去帮我搬家,我要搬进来住。

    丁辉一挺胸说,是,营长!

    院子里的平房,丁辉住了两间,算是他的办公室和宿舍,晚上他要住在这里看守着这个院子,还有五间空闲着,到了忙季,要雇用几个男女青年打工,就让打工的临时居住,其它房间塞了些杂七杂八的物品。何长贵和丁辉当即收拾干净两间屋子,感觉比何长贵租赁的那两间平房还亮堂。

    何长贵没有几件家当的,半上午的时间就把家移到食品公司的大院内。家属到了中午工厂下班时间,依然去胜利桥卖猪头肉了,他就和丁辉和小姬在屋子里喝酒,用的是新出锅的猪头肉。他们一面喝着酒,一面合计下一步怎么走,干些什么营生。丁辉说,咱们是副食品公司,正好我嫂子会烧制猪头肉,是个好项目,以后不要让嫂子出去卖了,咱们雇几个人干,嫂子在一边指导,大批生产后批发给小商贩,咱们的生意肯定火红。丁辉又对小姬说,你也搬过来跟我一起住,帮帮嫂子的忙,也可以给嫂子作个伴。

    小姬瞪了丁辉一眼,说没结婚就在一起住?瞧你说的这么轻松,我不干。丁辉说,你看你这个人,还谦虚什么,又不是没在一起住过,你身上的一草一木我都清楚,也就是结婚证没有领,“车”早无照驾驶了。

    这种话,在喝酒的时候说一说,是很正常的,何长贵不好多说别的,只笑,只喝酒。

    小姬也倒不觉得有多少难堪,他们恋爱一年多了,这年月能坚持到一年多才被“驾驶”了的女孩子,已经很坚强了。不过,她嘴上却不甘心被丁辉占去太多的便宜,就说,怎么?那我也不能就算你的了,搬过来可以,我单独住。

    丁辉连连点头,不与小姬争执了,让她尽快搬过来,担任公司的会计。小姬在电大学的是会计专业,虽然学的稀松,但是给这么个私营公司当会计,那点知识还是有剩余的。

    自然,丁辉让营长当总经理,自己降职为副总经理。

    何长贵沉默了半天,说只卖猪头肉不行,如果只卖猪头肉,用总经理、副总经理和会计,实在太浪费,我们毕竟不是皮包公司,还要弄点别的。再说了,这么个小城市能吞下多少猪头肉?你总不能让每个市民天天都吃猪头肉吧?再好的东西吃多了也会倒胃口。

    丁辉说,蔬菜还可以搞。何长贵问丁辉的冷库能放下多少斤蔬菜,说如果搞蔬菜,可以采取两种办法,一个是利用外地和本地的蔬菜差价,把外地的蔬菜运进来,在蔬菜市场上当天处理掉,另一个是在秋后立冬前,采购一些季节性蔬菜存放在冷库里,赶在春节前抛向市场,利润比较大。丁辉说,存放二十吨没问题,可是存放二十吨蔬菜,需要一大笔资金,上哪儿弄这笔钱?何长贵说这个你别管,我有办法。

    何长贵心里合计着,自己转业的安家费还没动用,再加上过去家属从嘴边抠下来的一些钱,能有五万块,足够储存蔬菜了。但是何长贵没有说出来,他不打算说出这笔钱的来历,只说他可以先弄个四万五万的。

    丁辉立即高兴起来,营长就是营长,丁辉毫不怀疑营长的能力,觉得有营长在前面撑着,将来的日子一定很灿烂。

    何长贵想起张振钧来,觉得如果让张振钧加入这个公司就好了,但他知道张振钧不可能跟他们合伙干,张振钧不需要他们。不过,他们可以和张振钧那样收购苹果运出去,他们这儿的苹果闻名全国,这个生意不能不做。

    后来,何长贵和丁辉商定,公司成立三个门市部,一个副食部,一个蔬菜部,一个水果部。副食部的经理就让何长贵的家属担任,其它两个部门的职务暂时空缺。这时候,何长贵觉得不太对,自己的家属都当了部门经理,让小姬当会计不妥,就说应该设个办公室,让小姬出任办公室主任。

    等到何长贵的家属卖完猪头肉回来,家里的三个人已经在醉眼朦胧中,把公司的骨架搭起来,而且给公司起了个名字,叫“复转军人服务有限公司”。她刚一进家门,他们立即向她宣布了对她的任命。

    何长贵的家属笑了笑,没有什么表示,对她来说,不管是经理是什么的,总之她要卖她的猪头肉。她对何长贵带兵和管兵的能力是信服的,至于他当公司的总经理就有些让人担心了,现在的总经理和推销员大都是一个人,像她这样卖猪头肉的也可以说是总经理。

    但是她没有说出来,没有给几个人浇冷水。她想,丁辉真是不错的人,他还能认识营长,在营长有难的时候帮助一把,现在又住在丁辉院子里,已经很感谢了,至于其它的就不要奢望了。

    丁辉看到嫂子抿嘴笑,以为嫂子已经同意了,他就让嫂子几个人都伸出手来,让几个人把手搭在一起,就算是个就职仪式。何长贵的家属没说什么,也就笑着把手搭在那些手上面,照着他们的要求认真地做了。

    接下来,何长贵让丁辉尽快招兵买马扩大队伍,收拢一些复员战士和转业干部充实到公司来,说别的人不招,只要有困难的复转军人和他们的家属,争取到明年把公司扩大到一个营的兵力。

    何长贵转业后还不能去掉身上的兵味,让家属有些担心,但是她又不能多说什麽,也就只能笑一笑,继续去摆弄她的猪头肉。

    一个当几年兵的人,要想一下子把身上的兵味去掉,还真不是件容易事情,因为他在兵营里浸泡的时间太久,这种兵味已经渗透到他的血液他的灵魂中去了。

    何长贵当了快二十年兵呀。

    早晨醒来的何长贵,如果不出去跑步,浑身的筋骨就伸展不开,一整天都觉得不舒服,所以转业后他照例定点起床,绕着城市街道跑步。自从搬进了丁辉的大院,他就不需在杂乱的街道上跑步了,起床后绕着大院一圈一圈地跑,丁辉见了,也就跟在他后面。有时,小姬起床起早了,也会嘻笑着学着前面两个人的姿势,跑出个一二一。

    何长贵的家属起的再早,也没有跑步的那份心情,她的腿即使没有毛病,也不会跟着他们瞎哄哄,她起床后要忙着给儿子弄饭,让儿子吃了上学,还要给何长贵、丁辉和小姬准备饭,这个公司几乎变成了一个家庭了,眼下对于她来说,这个公司的成立,就是多了两张嘴吃饭,别的就没有什么变化了。

    她的腿有毛病,她却说跑步的那三个人心里有毛病。

    何长贵跑完步,慢慢遛步的时候,遛着遛着就进了丁辉的宿舍,在宿舍里四下看看,然后对着丁辉的军用被子左瞅右瞅,这时候的丁辉就紧张地站在一边,观察何长贵的脸色,等到何长贵的目光从被子上移开,他才小心地问,还行吧营长?何长贵就说,凑合着吧丁班长。

    一天早晨跑完步,丁辉突然对何长贵说,营长你是全团的优秀教练员,你能不能教练给我看看?何长贵犹豫着,说优秀教练员是没错,可是我教练谁呀?丁辉就站到何长贵面前,说营长你教练我呀,我当兵的时候还没有得到你的教练呢。

    何长贵就真的教练丁辉了。

    时间久了,便形成了一个习惯,跑步后训练个一步两动什么的,两个人交流一下过去在部队的一些训练经验,然后检查室内卫生。他们之间仍旧喊营长和班长,总经理和副总经理的称呼,他们几乎没有使用过,只是在外交场合,两个人相互介绍的时候,才偶尔称呼一下。

    这日子过得便有了一些滋味。

    公司正式注册后,他们就招聘了十几个复员兵,何长贵给家属的食品部派过去四人,其余的都安排在蔬菜部,任命其中的一个姓罗的为蔬菜部的经理,姓罗的兵在部队干过上司,也就是专门负责连队副食蔬菜采购的,还算是懂业务,人长得结实憨厚。罗上司带领几个复员兵,用丁辉的那辆大头三轮车,到一二百里地之外运回蔬菜贩卖。

    几个复员兵从来没有做过生意,担心做不好,说如果赔了本怎么办?何长贵就鼓励他们,说有什么难的?还能比你们当兵难吗?拿出你们当兵的劲头,没有干不成的事情!

    事实上,外面的蔬菜和本地的差价并不大,如果拉回来的蔬菜能全部卖完,除去几个战士的工资,公司一天也能赚个二百多块,但是拉回来的蔬菜很少能全部卖掉,因为蔬菜市场有一个帮派控制着,对他们新来的商贩故意排挤,搞得你无法经营。

    罗上司向何长贵反应了几次,何长贵就对丁辉说,该到我们创牌子的时候了。

    那天早晨,他们统一穿上了军装,十几个人一起去菜市场卖菜。他们都剪了个小平头,把他们带有照片的退伍证,镶嵌在一个玻璃框内,竖立在菜摊前,旁面还立着一块招牌,介绍“复转军人服务有限公司”成立的情况,明确公司的服务宗旨:缺一罚十,假一赔百,顾客至上,信誉第一。

    这招牌货真价实,一下子就把顾客招徕过去了。那些蔬菜市场上的菜霸,一看清一色穿军装的战士,就有些惧怕,再看那块招牌,知道这个摊位的老板,就是开着卡车撞击市政府大门的那个营长,市政府大门他都撞了,这个城市还有他不敢闯的地方?于是几方面的菜霸谁也不敢去招惹他们了,蔬菜市场就这样被他们打开了,而且创出了自己的牌子,许多人很快就知道菜市场上有了一个复转军人蔬菜摊,知道那个撞击市政府大门的营长到市场卖菜了。一个营长卖菜了,很容易引起人们的同情和关注,都觉得这个营长不容易,又都觉得这个营长是条汉子。

    这也算是名人效应吧。

    副食部那边却有些棘手,何长贵的家属不愿意把烧制猪头肉的秘方传授给派到食品部的四个兵,一直自己干着。她一个人烧制猪头肉,一天最多烧制四个猪头,根本不用别人帮助。问题就来了,既然已经列为公司的食品部,那么所有的经济收入应该归公司,也就是说,何长贵家属每天出去卖的猪头肉钱,应该上交到小姬手里,但是何长贵的家属一直没有交,丁辉和小姬也没有过问。

    何长贵觉得这样下去不行了,现在公司刚成立,总得有个规矩,不按规矩办事,公司很难继续发展,过不多久就解体了。

    何长贵利用晚上睡觉前的时间,正式跟家属提出这个问题,说这些日子的收入,应该如数交给小姬,以后采购新鲜的猪头,以及购买烧制猪头肉的所有用料,都去小姬那里提出,猪头肉卖完后,要把现金都交到小姬手里,一天一结算,到了年底,大家根据公司的年利润分发工资。

    家属听完何长贵的话,吃惊地看着何长贵,看到他一脸认真的表情,明白他是以公司总经理的口气跟自己谈话了,这才意识自己当初漫不经心所犯下的错误。她确实一直没有把公司当成回事儿,现在公司却成了一个金箍,把自己套住了。自己拖着病腿,辛辛苦苦卖猪头肉挣来的钱,要全部交给公司,她心里那份苦滋味是可以想象出来的。

    她沉默着,半天不说话。

    何长贵见家属没反应,就说,你说是不是应该这样呢?家属不能不回答了,她声音极轻地说,听你的。

    家属说完这句话,眼泪就流出来。何长贵看到她流出来的眼泪,明白了她心里的委屈,觉得很对不起家属,这么多年来,她什么事情都听他的,从不争议。何长贵就想劝慰她几句,告诉她公司一定会发展起来的,总有一天能还给她更多的钱,让她幸福地生活,但是他一直没有说出口。

    第二天家属就把自己的钱交给了小姬,小姬不收,家属硬是交了。虽然每天的收入全部交给了小姬,但是家属依然自己烧制猪头肉,自己去胜利桥销售,她始终不把烧制猪头肉的秘方传授给别人。

    这样,分到食品部的四个兵就闲置下来,没事的时候,何长贵就带着他们在大院子里训练,最初是对兵营生活的一种回忆,带有一定的娱乐性,后来就越来越正规了。有时,何长贵的家属推着三轮车出去卖猪头肉,从他们身边走过,她就扭头瞅一眼自己的男人,看到自己的男人很严肃地下达着口令,她就轻轻叹息一声,心里责怪他的糊涂和痴迷,但她并不多说什么,由他高兴着去做吧。

    食品部的四个兵当中,有一个曾经在张家口部队待了十三年,是个专业军士,他对丁辉说张家口有他的许多战友,一起当兵的战友现在都是营级干部,很多在机关里管事,可以找他们销售苹果。丁辉忙说,这是条路子,你快点联系,有没有在机关管理处的?管理处负责机关的福利,可以给随军的干部分发苹果。专业军士就联系了,说还真有一个,许多战友都说他们跟地方的联系很多,他们帮助销售一车苹果没问题。

    丁辉就跟何长贵商量,说食品部的兵都闲着,是不是可以弄车苹果到张家口,不图挣钱,只要不赔本就行,可以用这车苹果走走关系,打开张家口的苹果销售市场。何长贵心里犹豫不定,张家口那个地方他去招过兵,一个穷地方,能不能吃得起一级苹果?运去一些三级苹果或许还有人买。眼下也该到南方贩运一些蔬菜回来,存放在冷库里,等待春节前的好价钱。

    不过,既然丁辉已经提出来了,也该让他们就折腾一下,如果部队能要一部分,基本上就能保本,部队买东西只要质量好,在价钱上总是不太讲究。何长贵点了头,丁辉带着副食品部门的四个兵到乡下收购苹果,小姬也跟着去了。

    何长贵开始做准备,要在丁辉他们的苹果发往张家口后,他带着两个兵出去贩运一车蔬菜回来,两条战线同时推进。

    丁辉带着几个兵到了乡下,发现每个村子都有人收购苹果,挂出的牌子都是“珠海收购点”,一问,才知道老板叫张振钧,是张家庄的人。张振钧就是雇佣何长贵的卡车去徐州的时候,在徐州认识了一个珠海的客商,让张振钧收购一个车皮的苹果发往珠海,张振钧回来后,就在十几个村子布下了收购点,大批量地收购苹果。

    丁辉带着几个兵下去,就与张振钧的收购点冲撞在一起。张振钧在这一带已经收购了两年苹果,有着很好的信誉,每次苹果发走后的一个多月,就能把钱全部给果农付清。现在收购苹果的客商,很少有一手交货一手交钱的,都是先拉货后付钱,你爱卖不卖。这地方的苹果比土豆还多,漫山遍野都是果树,到了苹果丰收的季节,走进一望无际的果林里,到处都能闻到苹果的香甜,闻到苹果腐烂的气息。稍有烂斑的苹果,三五天内就变成一堆烂果酱,因此这个季节,烂苹果就成了家家户户的肥猪们的主要口粮,它们很卖力地帮助主人突击消灭有了烂斑点的苹果。对于果农来说,他们当然希望自己的苹果尽快被客商拉走,却又担心拉走了苹果得不到钱,所以他们都选择比较安全可靠的客商。

    丁辉他们是新面孔,刚敲锣开张,果农们对他们抱有戒备心理。丁辉吆喝了两天,没有收购到苹果,就改变了收购方式,当场交货当场付钱。这一招比较灵验,果农当场就可以拿到票子,所以丁辉的收购点一下子就火爆起来。

    很快有人给张振钧通报了信息,说有一家客商跟他抢生意,他的摊点冷落了。张振钧亲自到了丁辉的收购点察看后,立即吩咐他的摊点,把苹果的收购价钱平均每斤提高了一毛,别看一毛钱不太多,果农可是看得很重,每个果农家里都有一两万斤苹果,算下来就是一两千块,对果农来说,这就不是个小数目了。

    果农又从丁辉的收购点涌向张振钧那边,丁辉就像一条池塘里的鱼,被抽干了水之后晾晒在那里,翻着一对白眼睛吐着气泡,没脾气。丁辉不敢跟着张振钧涨价,现在的收购价已经是张家口那边的最高报价,再也不能冒险了。

    何长贵听说是张振钧在做鬼,就去找到张振钧商谈,说张连长呀,咱们都是转业干部,关照一下,从你眼皮子底下给我们个方便,我们也就要十吨货,对你来说根本不受什么影响。张振钧笑了,说何营长的脑子转得真快,我说让你单干吧,你就选择了跟我一样的行当,是不是跟着我到了徐州一趟,看出了一些窍门了?何长贵急忙说,你放心张连长,我的货不是发到徐州,不会跟你争抢市场。

    张振钧心里想的不是何长贵去哪里销售,也不是眼下的十吨苹果,这一带虽然村村都以苹果为主要经济支柱,但是苹果和苹果还有区别,张振钧占领的这一片村子的苹果,颜色鲜红,味道香甜纯正,肉质细腻爽口。何长贵干上了这一行当,以后这几个重要的苹果产地村子,就多了一个强劲的对手,他们很快会从十吨扩大到几十吨,收购价钱就不是他自己说了算了。张振钧就对何长贵说,你跟我争抢地盘也没有关系,咱们虽然都是转业干部,但是生意归生意,这是两码子事,生意场就如同战场,如果你感情用事,讲什么战友情哥们义气,我劝你最好别做生意,否则你能赔的临死都穿不上裤子。

    这些话的旋外之音,何长贵已经听明白了,何长贵就点点头,说张连长,你也算当过兵的人?你还是个连长哩!

    张振钧说,我现在不是连长了,我是一个苹果贩子,我的眼睛就盯着苹果蛋子。

    何长贵生了一肚子气,没有办法,只好让丁辉转移了地方,到了那些土壤比较差的村子去收购苹果。

    丁辉就记住了张振钧,说迟早要收拾一下这家伙。

    丁辉和专业军士去了张家口,何长贵也带着两个复员战士去南方贩运蔬菜,一路还算顺利。

    但是张家口那边,却出了问题。苹果拉去后十多天,才卖了五十多箱。专业军士的战友也帮忙了,多的推销了十几箱,少的也就是一箱两箱的。何长贵知道后,感觉不太妙,催促丁辉尽快处理,争取批发给水果贩子,别想着挣钱了,只要不赔本就行。

    又过了半个多月,丁辉来电话,说苹果没有多大的进展,部队内部一箱也没有推进去,水果贩子给的价钱比在家里收购的还便宜,专业军士连急带气,已经病倒了,发着高烧。张家口太冷,存放在仓库的苹果,靠近门口的已经冻坏了。

    何长贵放下电话,就闭上了眼睛,那些苹果便在他眼睛里滚动,最后堆成山一样的狗屎酱。他惊得急忙睁开眼睛,山一样的狗屎酱慢慢地化开了,化成了一个女人的影子,他仔细一看,小姬站在他的眼前,不眨眼睛地看着他,他就把本来要呼出的一声叹息憋了回去,对小姬说,我要去一趟张家口了。

    小姬的神色有些严肃,她很少有这样严肃的样子。她说,丁辉这人总是太自信,把许多事情看的那么简单,这样下去还不赔死了,总有一天要把我赔掉。

    何长贵笑了,说怎么会赔死呢,不会的,丁辉这小子聪明哩,可惜我在部队不认识他,像他这样典型军人气质的人,事业不成功才见鬼呢。

    小姬吁了口气,说我也去张家口。何长贵急忙摇头,说我现在就去赶长途车,到烟台买硬座火车票,去北京再倒长途车,你一个女孩子跟着不方便。小姬说,你不要拦我,我说去就一定要去你拦我也没有用,我就是变成花木兰也要去,我这就回去收拾东西。

    小姬出去后,何长贵终于把准备了半天的一声叹息,悠长地叹出来。他知道自己拦不住小姬,就跟家属打了个招呼,把公司的事情交给蔬菜部的罗上司照料,带着小姬就走了。

    一路的辛苦就不必说了,也就是这一路的辛苦,何长贵对小姬有了新的认识,这个女孩子有极强的韧性,能适应艰苦的生活环境,很让他感到惊讶。

    到了张家口,那里正下着小雪,刮着强劲的西北风,天气冷得可以。也怪,张家口离北京并不远,却完全是两种气候。他们为了寻找丁辉的住处,在马路上走了二十多分钟,雪花像小刀子片似地割在他们脸上,小姬的脸色就被折腾得紫红紫红的。

    见到了丁辉和专业军士,何长贵就急着去仓库看了苹果,一看心里就凉冰冰的,对丁辉说,我们明天就把苹果运到北京水果批发市场,再在这里拖下去,这车苹果就栽在这儿了。

    他们在当地雇佣了卡车,第二天就把苹果拉到了北京水果批发市场,租了一间简易棚子放下了。

    北京的水果批发市场上的苹果堆成了山,市场上的生意比较淡,市场的价钱也不高,从各地运来的苹果都在吆喝着是烟台苹果。何长贵心里七上八下了,虽然自己的苹果是正宗的烟台货,但是北京人没有几个懂行的,他们觉得颜色红个头大的就是好货。当然,水果贩子是懂行的,有几个水果贩子要把何长贵他们的苹果一起买了,价钱比现在的市场价压低了两毛。

    何长贵咬咬牙,准备甩出去,但是丁辉却上来了牛脾气,死活不卖,专业军士也不答应。他们算了一笔帐,按照现在的市场价,他们除去运费、纸箱钱等费用,已经要赔一万块了,再压低价钱就赔惨了。丁辉说,春节前水果市场的价钱一定能提起来,我们在这儿挺一挺。何长贵明白他们俩的心情,他们想在北京把苹果卖个好价钱,捞回一些面子。

    何长贵也就同意了,但是家里冷库的蔬菜应该上市了,他让丁辉几个人都回去,自己带一个战士留下处理苹果。他说自己在北京当了快二十年兵,熟悉这里的情况,这里还有一些很不错的战友,可以跟他们联系联系,让他们帮帮忙。

    丁辉坚决不走,丁辉不走小姬也不走,何长贵就把他两个人留下,让其余的人回去处理蔬菜。

    送走回去的人,何长贵就给一个战友打电话,他当新兵时和这个战友一个连队,后来又一起考取军校,毕业后分到一个连队当排长,感情算是深厚了。现在这个战友是个团副,也算是团里的首长,何长贵想让战友给部队买一些苹果,春节作为干部的福利发下去。

    电话打通了,战友说,老何你也不是不知道,团里的团副有什么权利?是个跑腿的差事,再说,现在部队管得很严,不允许分发任何东西,实在是不能帮这个忙。何长贵的心一下子凉了,嘴上却说没关系,不行就算了。电话那头的战友,听起来挺热情,再三邀请何长贵到团里去玩,说老何你来,我在团招待所请你吃饭,咱们找几个战友聚一聚,我一个团副吃顿饭的权利还有。

    何长贵心里正乱糟糟的,哪里还有心情聚会,就说过几天再说吧,我要把苹果处理完。战友大概听出了何长贵的不满,就连忙道歉,说你还有什么事情我能帮忙的,你就告诉我。何长贵犹豫一下,说能不能找两床被子来?晚上要在水果市场看守苹果。战友当即答应了,说这个好办。

    第二天,战友就让一个连队给何长贵送去两床被子和两个大棉垫子,何长贵把这些东西铺展在简易棚子里,晚上准备睡在里面。丁辉和小姬也坚持要睡在棚子里,何长贵劝不住,也就同意了。棚子的大门是一个铁栅栏,他们就找了纸箱子封堵了一下,三个人一起在里面经受寒冷的考验了。

    晚上,水果市场的管理员巡视市场,发现他们三个人,就奇怪地说,我们这儿不允许住人,你们的摊位由我们统一看管,你们不知道?何长贵急忙陪着笑脸,说我们农民挣个钱不容易,能省一个是一个,希望你老多关照。

    管理员五十多岁,身体也还硬朗,他看看何长贵说,我用你三箱苹果。他说的是用而不是要,但是何长贵心里明白,又不能说什么,就笑一笑。管理员又说,帮我搬过去。何长贵就看了丁辉一眼,说你快帮着管理员搬过去,管理员以后还用苹果就来搬。

    丁辉不太满地搬着三箱苹果,送到了市场治安管理办公室,里面的一个火炉子烧得正旺。丁辉就坐下来烤火,想尽量把这个寒冷而漫长的夜晚在火炉边打发掉一些,一直待到管理员休息。

    坐在火炉边,丁辉就找一些话题跟管理员聊聊。大概管理员一个人呆着也挺寂寞,也就很有兴趣地跟丁辉聊上了。这一聊,管理员才知道丁辉和何长贵的身世,就说我也当过兵,我是副团退休的。既然大家都在当兵出身的,管理员就为刚才的三箱苹果很不好意思了,急忙说,你们以后每天的租金少交十块钱吧。又说,你去把你营长叫来烤火,我明天给你们找几个水果贩子试一试。

    丁辉去跟何长贵说了,何长贵激动地对小姬说,你看你看,我们的战友遍天下,走,烤火去。

    围着温暖的火炉,三个人谈论的话题一直没离开兵营,他们正好是六十年代、七十年代和八十年代入伍的三代兵,因此各自说起自己当新兵时的故事,就格外有趣。到最后,何长贵就感慨地说,在中国,从事军人这个职业的人最多,每年兵营都有一批兵转业复员,真是像流水一样流到社会上,每一个家庭追溯到上三代,准有人当过兵,这个群体太庞大了。

    第二天,管理员真的介绍了一些水果商贩去了何长贵的摊位,虽然没有大批量买的,但是他们卖的速度比过去几天快多了。当然,何长贵真正感激管理员的,还不在这儿,而是管理员介绍的那个广州客商。管理员说有一个广州客商每年到山东收购苹果,这个客商与管理员有一些亲戚成分,明年让客商与何长贵联系。就是这个客商,改变了何长贵公司的命运。

    何长贵庆幸遇到管理员这样的老战友,当兵的人之间有一种共同语言,虽然不在一个地方当兵,但是只要在兵营里浸泡过,身上就有着同一种味道。有几天,何长贵发现一些当兵的到水果市场买苹果,看到他和丁辉都穿着军用大衣,就来到他们摊位前,连价钱都不讲,多的要十几箱,少的一二箱,搬着就走。何长贵就对小姬说,你信不信这些当兵的知道我们也当过兵?他们能闻出我们身上的味道。

    小姬就凑到丁辉身上嗅,又低头闻自己,说真的不是一样的味道。

    离春节还有一个星期的时候,何长贵终于处理完了苹果,他还没有忘记留了两箱,带着丁辉和小姬去了战友家里,毕竟人家借了两床被子给你,不打招呼就走不太义气。

    战友还没有回家,他的老婆说他正从机关往后走呢。战友老婆看到何长贵和丁辉各自搬着一箱苹果进了屋子,就说家里的苹果吃不完,前几天刚买了十箱放在凉台上。何长贵一边把苹果往凉台上搬,一边说我们的苹果是正宗的烟台苹果,你尝尝就知道有什么区别了。正说着,看到凉台上的一堆苹果和他们的相似,仔细一看,就是他们卖的苹果,何长贵心里就疑惑起来。

    战友的老婆还在责怪她男人,说,那个死心眼的,不知道犯了什么病,一次买了十箱,还被人骗了,买回来的苹果是冻的,许多苹果开始烂了。

    何长贵坐不住了,给丁辉使了个眼色,站起来对战友老婆说,我们还有事情急着办,就不等副团长回来了。

    三个人匆忙下楼,正遇到赶回来的战友。战友一看何长贵要走,就急了,说怎么要走?我赶回来就是要请你出去喝酒,咱们很久没见面了,真想你哩。何长贵还准备寻找理由走开,战友拽着他就朝前面的军车里拖。

    这时候,何长贵瞥了一眼司机,觉得好面熟,再一想,就是前几天去他们摊位买了十箱苹果的兵。何长贵一下子明白了,愣愣地看着战友说,我来卖苹果,你怎么还去掏钱买呢?太不够意思了。

    战友也愣了一下,估计何长贵已经知道了,就说,我没有本事帮你处理,就发动咱们的战友买,买不多,能买一箱少一箱,反正我们也要吃苹果。

    何长贵的眼睛发胀,泪水直往外滚,他极力憋住那些泪水,不让泪水自由泛滥,狠着声音对战友说,你他妈真操蛋你买十箱苹果你吃得完吗?我的苹果你还掏钱买,真是操蛋透了!

    战友见何长贵激动的样子,脸上的笑不太自然了,憨憨地说,二狗子也买了十箱,二狗子差一点儿要买二十箱哩。

    二狗子也是何长贵的战友,在一个营里当教导员。

    何长贵揉了一下眼睛,说你闭上嘴吧,还不赶快请我喝酒去,把二狗子也喊上。

    战友就有了精神,说对对,喝酒去,喊上二狗子那操蛋兵!

    罗上司带着家里的人在何长贵他们返回去之前,把存在冷库里的蔬菜处理完了,算下来赚了两万多,何长贵听了非常满意。

    但是蔬菜也不是那么好卖的,当时何长贵的家属看着压在冷库里的山一样的蔬菜批发不出去,心里慌张,就不卖她的猪头肉了,从冷库拉了蔬菜到市场上吆喝,天不亮赶到菜市场,一蹲就是十个小时。她本来就有病,经过这样二十多天的折腾,身体几乎散了架。

    何长贵的这个春节过得就比较沉闷,家属一直躺在床上,半夜里经常叫唤,何长贵要把她送到医院,她又不答应,就在家里硬熬着。她不想让何长贵转业后的第一个春节在病房里度过,一家三口怎么也得过个团圆的春节。

    终于熬到机关都上班的时候,家属熬不住了,就住了医院。经过一系列的彻底检查,主治医生就把何长贵叫到办公室单独谈话。何长贵自从和医生单独谈话后,就再也没离开病房,一直陪着家属,把公司里的事情交给丁辉管理。

    两个多月后的一天,家属感觉自己熬不过多少日子了,就对何长贵说,我跟着你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对你提什么要求,我现在能不能跟你提一个呢?何长贵忍着自己的泪水,说你提你提,我一定答应。

    家属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地吁出一口气说,我死了,你可以第二天就找别的女人,我不反对,只要对孩子好就行,但是有一点你答应我,我知道你的心还在部队那边,孩子长大后,你不能让他去当兵,做什么工作都行,就是不能当兵去。

    家属抬眼看着何长贵,等待他的回答,何长贵急忙点头,把流到嘴边的泪水抿到嘴里,点着头,说一定答应你的要求。然后,家属把烧制猪头肉的配方告诉了何长贵。

    半月后,何长贵的家属死了,留给他的是遗憾,他欠家属的感情债永远无法偿还了。后来,当他的公司红红火火之后,这份遗憾就更加厚重,他的成功、他的荣耀,对这个为他操劳快二十年的女人没有任何滋润。

    何长贵家属死了,丁辉和专业军士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两个人都觉得她的死与自己有关,如果他们折腾的那车苹果不在张家口搁浅,大家都在公司集中精力处理蔬菜,她就可以继续卖她的猪头肉,不必起早贪黑蹲在寒冷的菜市场吆喝。现在苹果赔了钱,还把总经理的家属赔进去了,这个责任太大了,两个人就放声哭,像哭亲娘那样子。小姬在何长贵家属死后,也似乎成熟了很多,不再孩子似地跟丁辉赌气了,时时刻刻地想着照顾何长贵和那个上学的孩子。

    公司的那些复员老兵们,心里也都沉甸甸的,知道何长贵和家属为了公司所付出的代价,于是尽心尽力地工作着。何长贵把烧制猪头肉的配方告诉了几个战士,副食部的战士们试验成功后,就大量烧制批发了。蔬菜部那边也越干越火红,他们还在郊区租了菜地,从外地引进了蔬菜新品种,开始搞试验田了。公司在当地很快有了一些名气,许多有专业有技术的复转军人,抢着要求进公司工作,公司的力量一天天壮大起来,分工也越来越细,几个部门都设立了办公室。

    这些当兵的人在一起,总改不了当兵人的习惯,时间不长,就把蔬菜、水果和副食三个部门叫成一连、二连、三连,把总公司叫成了营部。他们觉得这样听着舒服,这样干着有力气。他们当中许多人原来的工作单位很好,但是知道了有这么一个复转军人服务公司,就把工作辞掉了,到这里来并不是为了挣钱,只是想品尝一些兵味,重新过一过类似的兵营生活。

    那些没有当过兵的人,无缘进入公司,就经常跑到公司门口去瞅,看看这些当兵人是怎样升降国旗,怎样出早操,怎样的训练……都觉得有趣,或者可笑,总之是感到新鲜。

    七月末的一天傍晚,何长贵在大院里转圈,琢磨着在大院内盖一栋三层小楼,公司的发展很快,办公的地方越来越拥挤,院子里的平房也太破旧了。但是公司的那点钱根本不够盖楼房的,而且几个生意项目也等着用钱,何长贵就想到银行贷一笔款。贷款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需要领导批条子,这时候他又想到了市长,觉得还得去见见市长。他知道现在见市长比过去容易多了,因为他们的公司已经引起了市长的关注。这么多复转军人集中在一起,弄得像一个正规部队,而且生意也越来越火红,不能不让当地政府关注了。

    正琢磨着,丁辉从外面回来,显得一惊一咋的样子,对何长贵说,营长你知道吗?张家庄的张振钧死了,我还没收拾他他就死了,这就叫报应。何长贵吃了一惊,急忙问怎么死的,丁辉就详细讲了。

    张振钧是从珠海的一个大酒店的楼上跳下去死的,现在死的原因不明,有的说因为他被客商骗了,二十多万块钱一分没有拿到手,客商却不见影子了,死的几天前,他到当地部门报案,但是公安部门去哪里寻找客商?在珠海,二十几万块钱不能算钱,但是对于张振钧来说就是一条命钱,家里的果农都等着他回去,那不回钱,那些眼巴巴等钱的果农,还不把他吃了?一急之下,他就跳了楼。还有一种说法,说是他追着客商要钱,把客商逼急了,就从楼上把他扔下去。张振钧的家属淑娟去珠海料理后事,当地公安对她解释,说没有任何迹象证明是他杀,从现场分析来看,确实是自杀。

    何长贵听了丁辉绘声绘色的讲述,似乎僵硬在那里了。丁辉夜色里没有注意到何长贵的脸色,说现在张振钧家里热闹了,他家属从珠海回来后,果农不知道她带回了多少钱,都抢着去家里要,家里的门都被挤破了,一些值钱的东西早被抢光了,圈里的一头未成年的肥猪也被扛走了。

    听到这里,何长贵突然站起来,说走我们要去看看,不管怎么说,他是我们的战友,转业回来折腾了几年,没想到折腾到了这地步,也不知道老婆孩子怎么样了。

    丁辉了解营长的脾气,也就不说什么了,喊了小姬一声,三个人就奔张振钧家里去了。

    张振钧的院子里,有五六十人耗在那里,站着的蹲着的,喊着的骂着的,屋子里也挤满了人,里面传出了女孩子的哭声。

    何长贵和丁辉走进院子里,立即引起了院子里人的注意,他们以为又来了个新债主,都扭了头看。何长贵朝屋子里挤的时候,一个果农就说,甭挤,挤进去也没用,一个钱子没有。另一个说,有钱给,也得按照欠帐的早晚,一个一个地还。

    何长贵站在门口朝屋子里看了一眼,发现披头散发的淑娟坐在土炕里面,手里握着一根绳子,随时都准备上吊自尽的样子,那个哭叫的女孩子就抱住淑娟的胳膊。何长贵的脑子里就嗡地一声,血液快速朝头顶涌去,再这样闹哄下去,肯定还要出事。但是,在这样乱哄哄的场合里,他又无法劝慰淑娟,他就对院子里的人说,你们知道没有钱,就别在这儿等了,有一天家里有了钱,自然会还你们的帐,如果你们现在逼得紧了,把这个女人逼出个三长两短的,大家一分钱也拿不到。

    要债的人听明白了,何长贵他们不是来要债的,好像是张振钧家的什么亲戚,就都围拢过来。这些日子,张振钧家的亲戚都远远地躲了,害怕引火烧身,现在终于有了露面的,果农们似乎看到了某种希望。有个年轻人说话高声高气,对何长贵说,她一个女人家,什么时候会有钱?我们等个一百年也是白等,如果她是个黄花姑娘,说不定还能挣回二十几万。

    丁辉听了,忍不住骂了一句,说放你的屁!丁辉这么一骂,就骂出了问题,那些心里憋着气的果农,都朝丁辉冲过来,局面眼看就控制不住了。何长贵就大声喊,说你们还想要钱的话,就都静下来听我说,不想要钱,你们爱怎么闹怎么闹,我们拿腿走人!

    人群就一下子静下来。

    何长贵看了看丁辉,小声说,这件事我们不能不管了,你说呢?咱们先私自作主,回公司再开回研究吧。丁辉明白了营长的意思,犹豫地说,这是一笔不小的数目,我们公司还不被压垮了?何长贵说,如果大家都不同意,我自己承担,这个你放心。小姬在一边插嘴说,我也算一份,要背一起背。丁辉不好说別的了,说营长我是为了公司考虑,我个人没有问题,也算一份。

    人群里已经有聪明人开始说话了,说如果我们回去,这钱跟谁要?你们能负这个责任吗?果农们现在知道淑娟一个女人家,是无法偿还这么大的债务,他们非常希望有人能站出来替淑娟说话,承担这个责任。何长贵说,你们放心回去吧,钱一分也不会少你们的,但是不是现在,而是明年的秋后。

    一个看起来有点身份的老头,就被一些果农推到前面,跟何长贵说话。老头说,我们不是要逼她,可我们那么多钱也不能白扔了,既然你这么说,我们现在就走,保证不再来闹了,别说明年秋后,就是等到后年秋后都行,不过我们到哪里找你?总得给我们个手续吧?

    何长贵从地上捡起一块红砖头,在张振钧家房子的白墙壁上写下公司的名字和自己的名字,说你们拿着欠条到公司找我,我们给你们改换欠条。果农们虽然有些疑惑,想了想也没有再好的办法,就很快走散了。

    屋子里安静下来,小姬就把女孩子抱起来,然后劝慰淑娟,想把她手里的那根绳子要下来。淑娟抬眼看了看何长贵,说何营长你们走吧,那些钱你们不要管了,我一死什么都没了,你们要管,就把这个孩子抱走吧,我现在活着没有多少意思了。

    何长贵故意把话说得很轻松,说你看看你说的什么话,为这十万二十万的值得吗?你什么都不要考虑了,啥事情都没有。

    不管他们怎么说,淑娟手里的绳子就是紧紧握着,坚持说自己感到活着没有意思了,活着不如死了好。她说,你们谁也不要劝我了,我就是现在不死,明天也要死,你们不能天天看着我吧。

    几个人走到另一个屋子商量对策,丁辉有些泄气,说看样子她铁了心,没有什么用了,就像她说的,今天不死明天死,我们拦不住她。何长贵说,明天再说明天的话,其实人犯糊涂的时候就是这么一阵子,过了这阵子什么事情都想得开,我们今晚就别走了,睡在这里,小姬过去陪着她睡,我和丁辉在这边,有情况就赶快喊我们。

    小姬有些惊恐地看着何长贵,说我这个人爱犯困,她趁我睡着了上吊怎么办?再说,如果我半夜醒来,一看屋子里吊着个人,我准能吓死。小姬说,其实劝女人的事情最好是男人做,女人在精神脆弱的时候,很希望得到一种保护,一种力量,所以最好你们……

    何长贵打断小姬的话,说那好吧,你们带着孩子在这边,我过去陪着,你们赶快弄点饭给孩子吃。丁辉笑了说,营长你去陪是对的,要把女人从死亡边缘拉回来,只有让男人去,这叫异性相吸,很容易吸过来的。何长贵瞪了丁辉一眼,说丁班长什么时候也有学问了,还一套一套的。

    其实何长贵心里也在想,眼下只有自己可以劝劝她,毕竟他们见过一次,年龄相差又不大,比较容易沟通的。何长贵就不管丁辉怎么想,自己走到淑娟的屋子,关上了门,对淑娟说,别在那里犯糊涂了,也不为孩子想一想,赶快睡觉吧,明天跟着我回公司,我家属病死半年了,我儿子上学没人照顾,你去照顾着两个孩子,在公司干点自己能干的事,真是的,天塌了有高个人撑着,什么大不了的事?何长贵说完这些话,就再也不多说别的,上去给她放下了蚊帐,自己拖了一条草凉席铺到地上,像在自己家里睡觉似地,把身上多余的衣服脱了,拉灭了灯倒头便睡。

    他的眼睛自然不会闭实,黑暗里竖着耳朵听着淑娟的动静。淑娟在他脱衣躺下的时候,就惊讶地瞪大眼睛看他,不知道这个何营长要干什么,等到他躺下不动了,并且发出了均匀的呼吸时,她才明白他要在自己的屋子里睡一夜。最初,她还琢磨等到何营长睡熟了,把绳子朝房梁上一搭,三两下就结束了一切,但是在等待何营长睡熟的过程中,这女人的心理就起来变化,人性的一些东西开始苏醒了。她听到睡熟的何营长条件反射地拍打着身上的蚊子,拍的噼啪响。她心里一阵感动,觉得这个何营长真是个好人,不能让蚊子左一口右一口地咬他,于是就起身找出了蚊香点燃了,轻轻放在他的身边。

    何长贵眯缝着眼睛,看着她轻轻地动做着,等到闻到了蚊香之后,他知道她不会有什么大问题了,于是就踏实地去睡,一会儿便发出鼾睡声。

    女人坐在他的身边,听着他的鼾睡声,觉得这声音很好听,再后来,她就轻轻地哭泣了。这一哭,浑身就酥软了,紧张的神经也松弛下来。

    何长贵醒来的时候,窗外有了亮光。亮光从窗户上投到蚊帐里,就清晰地显出了淑娟睡着的身子,那根绳子就搂在她的怀里。何长贵把眼睛凑在蚊帐上朝里面看了两眼,动做很轻地爬起来穿好衣服,拉开门出去了。开门的时候,躺在蚊帐里的淑娟动了动身子,她也醒了,却没有起来。

    那边屋子的丁辉和小姬,听到营长起来了,也急忙起床,三个人都站在院子里。丁辉仔细瞅着何长贵的脸看,嘻嘻地笑,说没事了吧营长?营长就是有办法。何长贵撇了撇嘴,说看看你这副嘴脸,你说我们是不是今天就把她们母女带回公司?

    丁辉就止住了笑,说当然今天带走,放在这儿说不定又出什么事,我们把她放在那个连队?何长贵想了想,说就放在营部吧,交给小姬管理,让她到伙房做饭,伙房正缺个炊事员,随便让她照看一下我儿子何春雨。丁辉急忙说,是个好办法,随便也照顾一下营长。

    何长贵瞅着院子说,这个院子挺大的,今年秋天在这儿给广州的客商收购苹果,屋子做仓库,真是个好地方。

    三个人正打量屋子,却猛然发现屋子顶上的烟囱,冒出了炊烟,他们就惊讶地朝厨房那儿看去。

    北京水果市场的那个管理员,给何长贵介绍的广州客商,是个不到二十六七岁的女人,今年五六月份的时候,已经跟何长贵的公司联系上了,双方谈定了条件,只等着苹果丰收的季节了。

    女客商只是让公司作为她的代理人,在当地代收一个车皮的苹果,与果农打交道现货现钱,收购完之后,每斤苹果付给公司一毛钱的劳务费。按说这钱并不多,但是公司处于发展阶段,这种没有任何风险的小钱当然要挣。

    因为现货现钱,收购起来比较容易,苹果丰收的季节,公司就在淑娟的院子前设了收购点,附近村子里的果农,都抢着把自己的苹果送过来,担心错过了这样的好机会。何长贵派了二十几个复员兵,在院子前架起了五个磅秤,不到半月的工夫就收齐了,给广州的女客商打电话,让她来发货。女客商因为有别的生意缠身,又知道苹果都存放在几间屋子了,也就一拖再拖,迟迟没有来。

    由于果农每年担心自己的苹果积压在家里卖不出去,所以只要有客商现钱收购,即使价格低一些也要尽快卖掉,把苹果换成了钱捏在手里才踏实。于是,这一带的苹果很快运出去,晚来的一些客商竟然收购不到苹果了,苹果的价格就一路上涨,最后每斤比何长贵他们收购的贵了四毛,确实出乎人们的意料,卖的早的果农后悔不迭。

    何长贵堆在院子和屋里的苹果,就格外引人注目了,一些客商找到公司商谈,希望以高价转卖给他们。公司的一些人很高兴,建议转让给别人,这是广州客商给的劳务费的四倍,至于广州客商那里,公司把本钱还给她就行了。

    何长贵当然不同意转让给别的客商,但下面几个部门的负责人有一些不同意见,他就召集公司几个部门的头头开会商量。会上,丁辉首先反对,说这样做违反了游戏规则,也砸了我们公司的牌子,我们都是当兵出身的,不能不讲信誉。有人立即反对丁辉,说这是做生意,有钱就赚,广州那边已经违背了协议,没有按照规定的时间取货,这不能怪我们。

    丁辉听了这话,突然想起死去的张振钧也曾经这样说过,就把公司与张振钧打交道的事情讲给大家听。最后,大家都觉得应该遵守与广州客商的协议,维护公司的声誉。

    广州客商得知苹果价格上涨后,担心何长贵他们把收购的苹果转让出去,急急忙忙赶过来,看到给她收购的苹果完好地保存着,又知道许多客商要高价收购这些苹果,公司坚决不干,她就很感动地对何长贵说,何总是个讲信誉的人,你的公司将来一定兴旺发达。

    这位很有魄力的女客商把货发走后,她自己并没有马上离开,而是在公司住了两天,与何长贵、丁辉和小姬等人聊了聊,这女人便有了新的想法,对何长贵说,如果你们公司愿意的话,我想跟你们合伙干,我在广州也有一个公司,咱们每年除了收购苹果,还可以干别的,广州的市场我负责,这边的市场你们负责。

    她被这个特殊的集体里的一些特殊的事情震撼了,当然也被何长贵的人格魅力震撼了。

    何长贵当然求之不得,当即答应聘请她为公司的副总经理,她临走的时候,邀请何长贵他们有时间到广州考察一下她的公司。

    广州的女客商走后,公司的人便传说这个女客商还是一个单身,据说她要给公司投资,在院子里盖一栋办公楼和宿舍楼。有人就去问何长贵是不是真的,何长贵笑了说,前一个说法我不知道真假,后一个倒是真的。

    猜测就来了,说那个广州小姐看中的不是咱们公司,而是营长,她要来我们公司长期居住了。

    于是许多人就替淑娟惋惜起来,说其实淑娟跟着营长比较合适,一些女人还私下替淑娟出主意,让她主动靠近营长,尽快能与营长结合起来,如果等到那个小女人搬来居住,事情就麻烦了,那广州女人毕竟年轻漂亮呀。

    淑娟红着脸笑笑,并不说话,仍旧细心地照看着营长的儿子何春雨。何春雨几乎每天夜里都是睡在淑娟的屋子里,就像她的儿子一样了。

    日子就这样滑了过去。

    院子里的楼房盖起来了,里面有广州那个女老板的办公室和卧室,但是她很少在这居住,只是有事情就赶过来,办完事情就走了,她的大部分业务在广州,这儿好像是她出差时的招待所。

    不过,她预言的没有错,复转军人服务有限公司几年后就成为当地最有名气的大公司,下面设立十几个分公司,拥有复转军人和家属七百多人。他们每年隆重的活动是“八一”建军节和年底的军事考核,这两个活动,地方政府的领导必定要参加的。

    何长贵和淑娟,一直没有像人们希望的那样结合起来,他们都各自生活着,许多人并不知道究竟为什么,只有丁辉和小姬了解内情,但是他们都不肯说出来。

    何长贵的儿子在淑娟的照料下一天天长大了,何长贵在淑娟的关心下一天天衰老了。

    儿子何春雨报考大学的时候,拿着一张报考志愿表回家征求何长贵的意见。何长贵仔细看了几遍,又把表格递给儿子,不说话。儿子说,爸爸你说哪一个学校好呢?何长贵犹豫着,终于说,你已经大了,还是你自己选择吧。

    儿子就接过表格填写,何长贵抻着脖子看,似乎很紧张。儿子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某陆军学校,他才松了一口气,玩笑地对儿子说,咱们很快就成为战友了。

    说完,何长贵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家属的照片,眼睛立即湿润了。

    2001年12月11日凌晨4点

    (原载于《解放军文艺》2002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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